睫羽垂落下去,轻轻颤动着。
“殿下,药按时吃了吗?”赶车的人低声说。
“吃药……吃药有什么用呢?”片刻的安静过后,车里的人虚弱地笑了笑,“反正是一副活不过弱冠之年的将死之躯罢了。”
夜风寂寂,满街桑槐叶窸窣作响,恍若一声轻叹。
车轱辘连绵不断地响在青石砖的无人长街上,沉闷的节奏哄得人犯困。车里的人支起手肘,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月色从一角帘缝外透进来,落在他的眉间,淌出一片冷寂的清光。
宫城墙外,马车停住了。
“殿下。”
赶车的人低低唤了一声。
“到了么?”车里的人倦倦地抬起眼睑。
他怔了一瞬,逐渐意识到周围的气氛微妙地变了。
忽然一阵夜风吹过,车前的白玉饰叮当作响。他掀开面前的车帘,看见前方高大的夹城门下,静静驻立着一个人。
那是个中年人,身材高大,眉目坚毅,背一柄宽厚的重剑。风吹起他一身汰洗旧了的苍青色战袍,猎猎如鹰羽。
赶车的人翻身落地,为车里的人拉开门帘,随即沉默地侍立在一侧。车里的人起身整理衣袍,而后缓缓下了车。
他抬起头,深深行礼:“老师。”
少顷,他又轻声说:“学生知错。”
“太子殿下可知道何处错了?”中年人大步流星地走来,声音沉而有力。
此人是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他在三年前离京赴任,拜淮州刺史,今日回了长安,便来找他的学生谢无恙……于是撞见了这位太子殿下在江湖上鬼混。
谢无恙默默低头:“学生……不学无术,混迹江湖,游荡市肆,夜不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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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开口就是连串的错处,低着头不敢看老师。在对方责罚之前先狠狠自我批评,这一招往往相当好用。
“三年不见,口舌之能倒是精进了许多。”凌聃望他一眼,“回车里。”
老师的语气意外温和,谢无恙眨了下眼睛。
他朝凌聃再深深一拜,然后扶着车辕,抬步上车。蓦地,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断了线般,直直跌倒下去!
“殿下!”赶车的洛十一慌忙去接他。
凌聃已经大步向前,扶住了谢无恙的肩膀。两人一左一右,架着谢无恙回到车里。他轻轻阖着眼睛,月光漏过长长的睫羽,打成一片苍白的冷色。
“老师,学生没事。”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呢喃,“我缓一下就好了。”
凌聃没有理他,盘膝坐在后方,双掌运气,缓慢推出,拍在谢无恙的后背上。他修的是至纯至阳的剑术,内力雄浑深厚,这一掌下去,绵长平和,与谢无恙体内的极寒之气相互抗衡。
一炷香后,谢无恙睁开眼睛:“老师,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管教你这个不肖学生!”凌聃冷哼一声,“你身有寒疾,立秋以后,夜深雾重,晚间不可出行,这些是医嘱,你都忘了?”
谢无恙继续低头:“学生知错。”
“书都读了么?”凌聃又望了他一眼。
“读了。”谢无恙坐得笔直,“老师布置的书目,学生日日温习,日日念诵。此外,剑术每日晨起时练三遍,掌法每日五遍。老师教诲,学生不敢忘。”
凌聃颔首:“明日考你。”又道:“淮西局势稳定,圣上擢我为兵部尚书,未来几年都在长安。我今日方回京,可有什么新事?”
“新事不多。父皇从户部擢了一位平判入等科出身的官员任转运使,此人于漕运之事有大能。长安城里出了一位做槐树生意的有趣商贾,今夏生意极好。国子监新任太学博士是一位女夫子,近日常去崇文馆教皇长姐。”谢无恙道,语速越来越快,毫不停顿,“学生要娶妻了。”
凌聃捋了捋胡须:“不错,看来你对朝政还算得上关心。”
说完,他反应过来:“等等……你要什么?”
谢无恙道:“要娶妻了。”
师徒二人一阵沉默。
凌聃捋着胡须,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你尚未及冠,此时纳妃略有些早,不过倒也是时候了。是哪家的小姐?”
“是白陵姜氏幺女,将军府小姐。”
“品行如何?”
谢无恙面不改色:“贤良淑德,温柔大方,品行端正。”
在外面赶车的洛十一手抖了一下。
凌聃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冷哼道:“是今日长安街头那位群丐竞逐的彩头吧?”
谢无恙怔了下,轻轻笑了:“老师是听到有谁这样叫她么?”
凌聃重重叹了口气:“我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只问你一句,这太子妃可是你自己选的?”
谢无恙颔首。
“嗯,我自己选的。”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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