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侍应生将二人的饮料和舒瑾城的鲜蚝汤端上,舒瑾城喝了一口桃红葡萄酒,决定也来敲打敲打自己这个眼高于顶的前任婆婆:
“送花这件事情也给我造成过困扰。坦白地讲,您应该先去找您的儿子,从他身上找原因,而不是来打扰被他介入生活的我。我做讲座,上课,放学,休闲,自问从来没有想要攀高枝的心。张泽园送的那些票我都拒绝了,您找我也是说不通的。”
就凭你这个行为举止,穿着打扮,如果不是你引诱,泽园怎会悄悄跑去做什么大学的检查员?如果不是王景都督的事,只怕老爷和自己都被他瞒在鼓里!
林佩玉对舒瑾城的话是一个字也不信,她掀了掀嘴唇,道:“若舒小姐真的能够像你所说的这样做,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得,这女人从来只认定自己原本的想法,别的一概听不进去,她早该知道的。舒瑾城微微摇头,拿起小勺子开始喝汤。
鲜蚝汤是扬子饭店的招牌,不但没有海鲜的腥味,反而有种清淡又甜鲜的味道,尝一口简直能把人舌头鲜掉,温热的汤滑下肚子,舒瑾城的眼睛微眯,觉得虽然要再见到林佩玉,来这趟也挺值得。“舒小姐,泽园将要负责王景都督来金陵的一应事宜,不会有机会再去金陵教会大学了。我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去找他,你可以做到吗?”
林佩玉的口气里含着骄傲。西南王的名声虽然一向很不好,但他的权势如日中天,是常凯石都要避让三分的人物。老爷只是财政部副部长,总被叶家压下那么一头,但若这次泽园能和王景搭上线,让老爷获得他的支持,那情势又不一样了。
“那真是太好了。希望您也能管住儿子,叫他别来找我。” 舒瑾城摊摊手。
侍应生从远处走来,手上端着红酒焗乳鸽,舒瑾城的注意力被正餐吸引,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
这时饭店门口忽然有小小地骚动,连老板柏耐登也从楼上下来了。
没过多久,大门口传来一个带笑的男声:“咱们两家马上要成为亲戚了,你又何必跟我客气呢?” 接着又转换为法语:“柏耐登先生,我很好,这一向生意可还兴旺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舒瑾城身子一僵,这金陵城竟然这么小。
大哥。这是大哥的声音。
过往的事如潮水般涌来,这声音的主人曾对她那般温柔,那般回护,宠得她要星星就绝不会得到月亮,让她虽然失去了母亲,却从来没有少得到半分的爱。可也是这样一个大哥,最后将她逐出舒家,从此再没有见过一面。
抗战胜利后,她也曾往家里寄过一封家书,却再没等到回音……
她可以平静地面对张泽园、林佩玉,却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大哥。
正好侍应生挡在了她们身前,舒瑾城借着端过盘子,掩饰自己一瞬间的失态。
“瑜川兄,你这边请。我方才已经订好位置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赫然就是张泽园。
舒瑾城抬头,见林佩玉面色也颇有些尴尬,显然她并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看到她和舒瑾城坐在一起。
好在侍应生将她们两人挡住,透过侍应生的身影,舒瑾城看到了自己的大哥,穿一身黑呢大衣,还和从前一样高大挺拔。
眼睛蓦然有些酸涩。
张泽园和舒瑜川坐到了离舒瑾城一桌远的卡座上,有座椅遮掩,两边彼此不相见。
舒瑾城和林佩玉各怀心思,一时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张泽园心里却有些烦闷。他昨日接到上头的通知,叫他放下手头所有事务,专门负责王景来金陵一事。若按照以往他的脾性,自然是会踌躇满志,但现在……这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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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不得不离开金陵教会大学。
好在还有与舒家的婚约。若不是为了舒瑾城,若不是舒家大哥是个有出息的,有结交的价值,他才不会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庶弟浪费时间。想到不是躺在烟塌上吸鸦片,就是烂醉在家的庶弟,张泽园心理暗嗤一声。
但他面上却带着笑,称舒瑜川为“大哥”,态度不可谓是不亲切近人,就像要结亲的不是两人的庶弟庶妹,反而是他们自己一样。
舒瑜川点点头,对自己这个准妹夫的哥哥多了几分好感。妹妹留学德意志时,他也正在柏林。要不是瑾城四年前不听父亲的命令,直接转学到了伦敦,又和家里断了联系,这也该是一对良配。
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小妹,舒瑜川心里叹了一口气。
舒瑾城埋头切肉,鲜嫩多汁的乳鸽入嘴如同干柴,食不知味。
张泽园的声音却不停:“瑜川兄,我今天要为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道个歉。他这两天生病了,身子不大好,所以才没办法同来。”
“哪里的话。有你出面,舒某才更加放心。泽园,你电话里跟我说张舒两家的婚礼要延期一周举行?”
林佩玉的眉头皱起,她不懂自己的儿子为什么突然对张鹤轩的事情上心起来。
“说来也巧,我近日被委派了负责王景入金陵的事宜,他前几日给常大总统拍电报,说要提前入南都,各大部长包括我父亲都要接待他,恐怕没有时间准备婚事。王景都督还要下榻中央饭店,和咱们的场地也有冲突。”
说罢他压低声音道:“我们是不想婚事仓促而就。况且——有关王景的传闻你是知道的。他护送常总统进金陵的时候我还在国外,但听我父亲说,那时候他可是杀红了眼,没一个人敢拦在他前面。我是怕他和他手下的兵唐突了二小姐。”
听了张泽园的话,舒瑾城割肉的刀重重下切,不由冷笑。你一个卖国求荣的汉奸,也有脸评论王景吗?
往后王景带领几十万西川男儿用极其惨痛的代价收复失地的时候,恐怕你正在伪政府里向太君们点头哈腰,舒舒坦坦地啃食同胞的血肉。
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因为张泽园“为新成立的全国统一政府尽绵薄之力”的鬼话,决定辍学同他回国。
“你说的有道理。” 舒瑜川的声音传入耳朵里:“珍湘是个外向的性子,冲撞了王景都督就不好了。珍湘和鹤轩都还是孩子心性,只希望他们二人婚后能收收性子,彼此都成熟些。”
“舒珍湘” 这个名字,刚离婚时听到舒瑾城是要咬牙切齿的,可现在竟然没有什么感觉了。她爱嫁谁就嫁谁吧,即使嫁给张泽园也没有关系。
她脸色不好只是因为大哥的声音罢了。
大哥平日里在沪上和港城两地做生意,却仍特意来金陵为舒珍湘奔走,如果他知道舒珍湘前世曾经对她做了些什么,如果他知道此刻自己就在金陵,就在他一桌之隔的地方,又会有何反应呢?
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说我书名容易劝退,有什么好的建议吗__
圆钝妩媚舒珍湘
圆钝妩媚舒珍湘
听着大哥为舒珍湘的婚事操劳, 舒瑾城的心像被苦柠檬汁浸着, 又酸又涩。
可这一世是她自己先离家而去,又怎能再奢望大哥仍旧像从前那样爱她护她。
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地步,现在才发现对大哥的亲情永远是能扎透心脏铠甲的一根钢针,搅拌着她内里还未休养好的死肉坏肉, 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
她不想见到大哥,也不敢见到大哥。就连本来坦然自若穿着的布衣灰裙也变得令她不自在起来。大哥如果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是不是也会笑她落魄, 也会认为她离开舒家门庭后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永远别回来才好?
她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想大哥, 但近乡情怯, 算上两辈子的时间,她已经一十八年没有见过大哥一面了。
她将手中的刀叉放下, 鲜美的乳鸽只吃了几口, 方才还红润的脸上已经染上苍白。压低声音,她对林佩玉道:“张太太,我们该说的话说完了。我也要走了。”
林佩玉不想让儿子见到她们, 自然愿意舒瑾城早早离开, 于是道:“行, 你走吧。希望舒小姐记得你的承诺。”
舒瑾城没有回答,她匆匆走到衣架前拿下自己的棉袄, 背着身子将它裹在身上,头也没有回的离开了扬子饭店。
在舒瑾城将要走出扬子饭店的那一刻,舒瑜川如有所感, 向来精明的目光落到了舒瑾城的背影上。
陈旧的、落伍的、笨重的款式,将她的身材完全遮掩住了,一头短发也让人分辨不出男女。
这人倒有个性,穿着如此格格不入的衣服。舒瑜川心底里闪过一丝疑惑和一丝熟悉的感觉,但并没有多想,径直将目光转回了张泽园的身上。
走出扬子饭店,是繁华热闹的逸仙北路,不远处泛黄的长江奔流,轮船的汽笛声传入耳朵。舒瑾城只觉得脚有些发软,身上也有些发寒,但好歹是走了出来。
大哥没有认出我。舒瑾城释然又惨然的一笑,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走入了车水马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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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舒府。
舒珍湘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她的头发打理的极好,刚刚烫的时髦小卷蜷曲在她如天鹅般白嫩的脖颈边,衬得那块儿嵌着红宝石的金鸡心项链格外好看。除此以外,她每周都要上西洋理发店去修理自己细细弯弯的眉毛,在指甲上一层一层地刷上时下最流行的颜色。
舒珍湘的脸是妩媚而圆钝的,妩媚来自她大而上飞的眼睛,圆钝则来自小小的鼻子。
鼻子是舒珍湘对全身上下最不满意的一个器官,为了遮掩这个瑕疵,她只能勾勒出最精致的红唇,以让人忘记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缺点。
但舒珍湘很不高兴,十分非常地不高兴。
她身上的这身洋装虽然是今年新买的款式,却在前些日子的聚会中被梁家的女儿抢了风头。那梁家的女儿穿得是新成立而风靡沪上的“云裳”牌时装,受到了宴会上所有人的称赞。
明明她才是被金陵张家选中的媳妇,明明她才该是所有人的中心。
舒珍湘对着镜子做了个恼怒而不屑的表情,一双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秦氏。
况且北平也太无聊了。
作为昔日老大帝国几百年来的都城,北平注定被老旧的格局和传统拖累。那些连成片的低矮房屋,那些蒙着黄沙狭窄低矮的小街子下洼子,那些提笼架鸟穿长衫唱大戏的旗人,包括那偌大的死气沉沉的紫禁城,统统令舒珍湘厌恶。
她想要宽阔平整、车流如织的马路,想要高大壮丽有草坪花园的洋房,想要临着黄浦江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想要被鸡尾酒、香槟、奢侈首饰、摩登衣物包围的西式生活。
她想到沪上去。
说干就干,她下定决心,朝父亲书房里那部电话机走去。涂着丹蔻的手指捏起话筒,告知接线生自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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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沪上的舒瑜川先生,很快那头便被接通了。“大哥。” 舒珍湘的声音格外甜腻。
“你是?” 电话那头听上去很有些诧异。一听这带着广府南蛮口音的声音,舒珍湘就知道这是大哥的妻子赵英英。她曾是舒瑜川在港大的师妹,祖先下南洋积攒了家业,父亲现在是新港赵氏货运的东家。
也正因为她的家世,秦氏才一向对这个便宜儿媳既看不上又不得不好生捧着。
“大嫂,我是珍湘呀。我有事情找我大哥,他在家吗?” 舒珍湘手指绕着电话线,翘着红嘴唇,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语气却仍是笑意十足。
“Alvis,有人揾!(有人找你)” 赵英英在听筒旁高喊了一声,舒珍湘撇撇嘴,没过多久,一个沉着有磁性的男声接过电话:“喂。”
“大哥,是我啊。” 舒珍湘的语气里带着些小女生撒娇的味道。
“是珍湘?怎么了?” 舒瑜川问。
“大哥,北平真的太无聊了,闷在这里怪没有意思的。咱们也多久没见了,要不我去沪上看看你吧。”
“珍湘,你是要出嫁的人了,不能只想着玩。” 舒瑜川无奈地道。
“是呀,我马上要出嫁了,四月份过去和现在过去并没什么两样,总得留点时间适应一下南方的天气吧。我听说有不少北方人到南方后浑身起红疹子。我可不想结婚的时候变成个丑八怪。”
舒珍湘顿了顿,又娇道:“而且鹤轩也经常到沪上去,他约我早点去南方找他呢。”
“你结婚前不准和他私下见面。” 舒瑜川的声音严肃了一些。
他听过张鹤轩种种事迹,对他非常看不上眼,但是父亲已经将为舒张两家订婚,他作为儿子也只能照办。只希望结婚前不要出任何差错。反正金陵和沪上不远,珍湘嫁过去后如果有事,他也有能有个照应。
“我知道我知道。” 舒珍湘敷衍地回答,接着说:“总之我就是要去沪上,如果我来了,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招待我。”
“你必须先问过父亲,好好在家里准备嫁妆,最早三月份才能过来。” 舒瑜川道。
舒珍湘的婚期订的是五月初。舒瑜川在金陵有公馆,本也打算让舒珍湘和父亲、秦氏四月过来,在金陵这边送嫁,既然她定要来沪上,提前一个月熟悉熟悉环境也无甚不好。
“这你放心,我一定会说服爸爸的。” 舒珍湘迅速说,“那大哥我们三月见了!” 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一点都不担心父亲会不会答应的问题,他本来就主张自己能早些与金陵、沪上的社交圈搭上关系,早点和张鹤轩增进感情,怎么会不乐意她提前过去呢。再说了,她还有妈妈,只要妈妈缠磨一下,父亲的骨头也就软了。
“Alvis,你对这个妹妹也太好了点。可她和她mom的那种做派……” 赵英英皱了眉。刚结婚时她有随丈夫到北平去,那时舒珍湘和她母亲可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也就只有这一个妹妹在身边了。” 舒瑜川揽住赵英英的肩膀:“她只在我们家住两个月,你就稍微忍耐点,嗯?”
“我才不和你那个妹妹一般见识。如果她太烦的话,我就走,去到别的地方住。” 赵英英小麦肤色上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嘴唇永远健康红润,有时候故意说起气话,也不知道是真得生气还是开玩笑。
舒瑜川俯身亲一口妻子的唇,赵英英嫌弃地躲开,最后又好笑地任他吻,舒瑜川在她耳旁道:“你若走了,留我一个人可怎么办,我打网球都找不到对手了。”
赵英英用一根手指推开他的脸:“少来,找你妹妹打去。” 说罢走出了客厅。
舒瑜川看着妻子娇小的背影,露出温柔的微笑,随即那笑容又淡去。
如果来的不是珍湘而是瑾城,她们一定能够相处的很好,能一起游泳,一起打网球,一起登山。
瑾城是那种活泼大方的性格,从小时候起就爱玩闹,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后来在他的教育下,性子才逐渐沉静下去,对外也有了淑女的样子。可他没想到,她再一闯祸,就闯了个大的,把自己给弄丢了。
瑾城在做什么呢?她在异国还好么?他作为大哥,此生还有机会亲自送她出嫁吗?
洋房外的花园阳光灿烂,可没有答案。
玉石俱碎管存亡
玉石俱碎管存亡
舒瑾城冒着寒风回到宿舍, 用那个缺了口的鸡缸杯泡了一大杯热茶, 一口气灌进肚子里。但她还是着了凉,头痛难忍,连骨头缝里都好像在冒凉气。于是除了上课以外,她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期间张泽园来找过她, 被悉雪萍挡了回去。张泽园只好让悉雪萍带话,说自己虽然暂时没有时间来金陵教会大学, 但是舒瑾城可以随时找他, 还转交给她一张名片。
雪白的卡片上印着张泽园的职务, 地址, 家庭电话, 舒瑾城看都没看,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三天后, 舒瑾城好转, 又有精力像平常一样给学生上课,做研究。而学校里的流言蜚语不去管它,过了一阵子之后也逐渐平息。
这天舒瑾城如往常一样下了课, 忽听得教学楼下有一个人在大闹, 含混不清地喊着什么“金大老师诱拐女学生”、“还我妹妹!”、“金大不交人, 我就和外国势力抗争到底!”之类的话。
爱看热闹是国人的天性,那人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学生, 都在看他表演。
舒瑾城朝楼下一探,见是一个穿灰色团花绸衫的瘦弱男人,那绸衫已经很旧了, 团花看不大清痕迹,边角也有缝补的痕迹。
黄秋芳却陡然变了脸色,悉雪萍今天闹肚子疼没来上课,她便拎着书包自己往楼下跑。舒瑾城见状哪里不明白,肯定是黄秋芳那个抽大烟的哥哥找上门来了,便也赶紧跟着黄秋芳下楼去。
黄秋芳惨白着脸站在人群外围,不知该怎么让哥哥停止胡闹,又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免得让场面更难堪,仿若掉进了一锅热油之中。
那脸色蜡黄的男人却越闹越起劲:
“叫你们学校的负责人出来!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进了校,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倒要看看,这里是不是中国的领地,这里还有没有王法!”
“大清国早亡了,这里自然没有王法。”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紧接着,黄茂东就看见一个穿素蓝长衫的高挑女子从人群中走进来。
“你谁啊?我要见你们学校的负责人。” 见那个女人十分年轻,黄茂东打了个哈欠,并不在意,准备继续大喊大叫。
“我是金陵教会大学的老师。这里虽然已经没有了王法,但有校规,有法律,请你不要在公众场合喧哗,有什么问题和我到办公室去解决。” 舒瑾城冷静地道。
“我偏不!” 那人一擤鼻涕,将它甩在地上,用脚擦了擦,混不吝地嚷嚷:“有什么事情不敢在青天白日里说,非要藏着掖着?把那个背弃家门的黄秋芳和包养她的洋鬼子给我交出来,我倒要看看那个小贱骨头背着她大哥都做出了什么不要脸的丑事!”
黄秋芳听见自己名字以这样的形式被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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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又都在议论,不禁又羞又恨,浑身都在颤抖。
“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见男人还要再开口,舒瑾城凛然上前,一手扣住男人,一手将他的嘴巴堵住。
“唔唔……” 黄茂东和舒瑾城的身高差不多,因为长期抽鸦片身体早就垮了 ,又加上从老家赶到金陵,并没有休息好,所以根本无力挣脱。
舒瑾城长眉一挑:“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找保安把你从学校里丢出去,第二你老老实实的跟我去办公室。”
黄茂东却不老实的扭动着身体,舒瑾城忽然觉得掌心一湿,他竟然用舌头把一口浓痰顶到了自己的手上,那恶心滑腻的舌头还划过她的掌心。
舒瑾城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手却下了死力,她把嘴靠近黄茂东的耳朵,缓慢地说:
“捂住你的这只手,曾经把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拖出房间,任那肥白的蛆虫从嘴里不停地钻进钻出……这手曾经在草原上猎杀群狼,还曾经让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倒在面前,血留了一雪地……我劝你,好好听我的话,听从第二个选择。”
除了第一件事,别的她都只是目睹而已,但舒瑾城模仿着赤松的样子,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沙哑,竟然让黄茂东不自觉地打了好几个寒颤,觉得耳朵都不属于自己了。
他来金陵教会大学前才吞云吐雾了一番,现在这声音又勾起了无穷无尽的诡异恐怖的幻想。
“放,放开我,我跟你去办公室。” 男人结巴道。
舒瑾城毫不废话地拖着他往人类学系楼走去,围观的同学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乖乖隆地咚!舒老师老结棍了!(舒老师太厉害了)”
“现在我有点儿同情张大公子了,如果他继续缠着舒老师,绝对被舒老师给好好教训一顿。”
“切,早说过张泽园配不上我们舒老师了,除了他吸民脂民膏的父母,他还有什么?”
“那个黄秋芳是什么情况?”
见舒瑾城和闹事的人离开,围观学生开始激情讨论。
黄茂东被舒瑾城教训了一番,似乎放弃了挣扎,乖乖地进了人类学系楼。舒瑾城敲响了沃亚士的办公室,把黄茂东带了进去,将满手污渍就手擦在了黄茂东的长衫上。
“怎么回事?” 沃亚士将手中的放大镜和兔毫盏放下,看着被舒瑾城身后那个鬼头鬼脑,四处打量的瘦弱男人。舒瑾城道:“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黄秋芳的哥哥,他在教学楼前面闹事,我就把他带到办公室来了。”
沃亚士皱起了眉头,但还是客气地说:“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解决,黄先生请坐吧。”
黄茂东折腾了一番后早就累了,大咧咧地把自己丢到了宽敞舒适的皮质沙发上,屁股左腾右挪,懒洋洋地说:“乖乖,洋人的东西就是老舒服。”
然后他发现了茶几上的一盒雪茄,眼睛发亮,对着沃亚士,两只手指摆在嘴巴前做出抽烟的样子,发出啧啧声。
“在女士面前不应该抽烟。” 沃亚士用蹩脚的汉语道。
“她也能算是个女的?” 黄茂东小声嘀咕,但也没造次,而是把目光投向玻璃橱里的一件件古董藏品,咧开黄牙道:“看样子你这个洋人有钱的很啊。”
“咚咚咚”,办公室门又被敲响了,黄秋芳的声音传来:“e in (我可以进来吗)”
“是秋芳。” 舒瑾城去开门,见黄秋芳站在门口,头发蓬乱,眼圈通红而浸着泪水,单薄的身体有些发抖,似乎是刚从哪里跑过来的。
“秋芳,这件事你不用出面,老师会帮你解决的。” 舒瑾城低声对她道。
黄秋芳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他是我的哥哥,他来作孽,我不能躲。”
舒瑾城看着黄秋芳,从她沉默而倔强的姿态里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她叹了口气,搂着黄秋芳进来,让她挨着自己在另一侧沙发上坐下。
黄茂东一听见黄秋芳来了,刚刚那还有些畏缩的样子立刻消失了,直勾勾地看着她,等她坐下来,立刻阴恻恻笑道:“秋芳啊,多久没见到哥哥了,你还想的起来有我这么个人,有黄家这么个家吗?”
他的语气骤然拔高,黄秋芳肩膀一抖,很久才道:“我在信上已经跟你写得清楚了。”
“什么信?” 黄茂东道:“你是说那封把姆妈气得卧病在床,阿爸几天不说话的信么?”
“爸妈怎么了?” 黄秋芳抬起头。
“很快就要被你气死了!” 黄茂东嗤一声。
“你是说你爸妈没被你败光家财气死,没被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就知道抽大烟给气死,反而要被秋芳好好学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给气死?” 舒瑾城故作惊讶地问。
黄秋芳听了这话,扬起的脖子这才又低了下去。
“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插手。” 黄茂东刚刚被舒瑾城修理过,声音也没太多底气,于是调转枪头,对沃亚士道:“你就是那个每个月给我妹妹钱的洋人?”
沃亚士点头,说:“令妹是我的助理,我按照她的劳动开工资给她。”
黄茂东笑道:“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现如今那些女招待女服务生干的什么勾当,谁不知道啊?她一个小姑娘给你当助理,你能安什么好心?说不定早就给你吃干抹净了!”
舒瑾城注意到黄秋芳的脸色又白了一些,警告地瞪了一眼黄茂东,他撇嘴道:“你知道黄秋芳不履行婚约,我们家损失多少钱?五千大洋,整整五千大洋!”
说到钱,想到这些钱够他买多少鸦片,黄茂东的眼神又狠戾起来,他盯着黄秋芳:“早知道你还能这么有出息,当初就该把你的书全部烧掉,锁在家里,看你还敢不敢弄这些幺蛾子。”
黄秋芳闭上眼睛,将手掌紧紧地捏成拳,似乎在默默承受着黄茂东言语的侮辱。
“人生而自由,密斯黄有权利选择她想要的人生,没有谁可以强迫她出嫁。” 沃亚士反问:“你用嫁人换钱,和买卖人口有什么两样?”
“你还真说对了,我们黄家养了她那么多年,难道是白养的不成?今天就是5000大洋,要么交钱,要么交人!”
说完,黄茂东就跟所有的无赖一样,把身体瘫在沙发上,摆出一副反正我不走了,你们能奈我何的样子 。
“黄茂东,我的哥哥……” 黄秋芳喃喃道。
她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脸上尽是凄然地惨笑:“你真得和舒老师说的一样,就是一条永远不会餍足的吸血蚂蟥,一条下水道里的臭虫。这么多年了,我起早贪黑读书,省吃俭用干活,而你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全部榨干,还反过来咬我一口,你还有没有心?”
“黄秋芳,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黄茂东歪斜在皮沙发上,唾沫横飞,“你趁早跟我回去,要么就让你姘头把这五千块大洋交出来,不然我每天来学校闹,告诉每一个遇上的人你和你老师的好事,我看你怎么上学,看你怎么做人!”
黄秋芳盯着黄茂东,一双眼睛像是能滴出血来。忽然地,她道:“好,你要钱是吧,我给……”
忽然她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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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掏出一把水果刀,扑到黄茂东面前,指着他绝望地道:“你要是不走,我就和你玉石俱焚!”
“你还敢造反了?” 黄茂东怕谁都不会怕自己的这个妹妹,他知道她没这个杀人的胆量,于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两个人争执起来。
这一下变生不测,舒瑾城和沃亚士这才反应过来,双双将两人分开,可已经太晚,当气喘吁吁地黄茂东被沃亚士扔到地上时,那把水果刀已经插进了黄秋芳的小腹,鲜血正从她月白色的褂子外缓缓流下。
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黄秋芳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雪白, 刺鼻的消毒水味萦绕着鼻腔。
她觉得小腹微痛,还有隐隐的清凉覆盖着伤口。
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进入脑海,最终定格在黄茂东浑浊泛红的眼睛上。
她捂着腹部挣扎着想坐起来,就被守在床边的舒瑾城按了回去, 她软语道:“先别起来,好好休息。”
“舒老师, 我怎么了?我……黄茂东在哪里?” 黄秋芳的嘴唇干裂发白, 像一朵褪色的枯萎花瓣, 她左右看看, 可这间病房里除了自己和舒瑾城, 并没有别人。
“你很幸运,水果刀只插进去了几厘米, 也没有触及要害。在医院里观察一天, 就可以出院了。至于黄茂东他被警察抓捕了,沃亚士老师在警察局配合调查。”
“哦。” 黄秋芳沉默不语,眼睛望着天花板微微失焦。
我竟然真的和他动手了……
那一刻, 她想到躺在垃圾堆里的咪咪的尸体。全家没有一个人要埋葬它。
“秋芳, 你以后绝不能再做这样冲动的事了。”
舒瑾城凝眉道:“如果这次我们没有及时拉开你们, 如果不是黄茂东长期吸食鸦片手上没有力气,如果水果刀恰好偏了几厘米, 后果都是不可设想的。你知道吗?”
“……” 回答舒瑾城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已经在自毁了,可你不能为了他让你自己毁灭。” 舒瑾城道。
“不,您不懂……” 黄秋芳终于出声, 长久压抑的痛苦让她面容微微扭曲:“ 是他要先毁了我,他威胁我,他要让我不能上学,不能做人,他要毁了我辛辛苦苦才挣得的一切!他凭什么?他就是一个不要脸的该下地狱的臭虫!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这样对我?”
想到黄茂东的指责,想到不知道怎么样的父母弟妹,黄秋芳心里又乱成一团麻,她的那些怨恨和痛苦不知道该向谁发泄,只能反过来狠狠地刺向自己,她恨道:
“就算要死,我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秋芳,秋芳你看着我。” 舒瑾城握住黄秋芳的手,另一只手替她将遮在脸上的碎发拂开。
她看着黄秋芳泛红的眼睛,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道:“我知道你觉得很不公平,但这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并没有绝对的公平,端看人怎样去解决它了。起码我和沃亚士老师都在,黄茂东现在也被送进了警察局,他不会再来破坏你的生活了。”
“那他出来以后呢?” 黄秋芳苍白着脸,“如果他再来找我,舒老师,我该怎么办?”
“He will never cobsp;
沃亚士从门外进来,将一张纸放在黄秋芳的面前:“他当着警官的面写了保证书,签了字。如果下次他再来金陵教会大学闹事,或者威胁你的人生安全,对我进行敲诈勒索,我就会通过美国领事馆严肃处理这件事。那就不止像这次一样在牢里拘留十五天那么简单了。”
黄秋芳接过那张保证书,上面的确有她哥哥歪歪扭扭的签字,保证书上写道,黄茂东代表黄家同意黄秋芳与蔡昱人婚事作废,黄茂东保证今后绝不再插手黄秋芳小姐的学习、工作云云。
“这张保证书是专门给你的。” 沃亚士道。
黄秋芳攥着那张纸,十分认真地去读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要把那些字刻进心里。很快,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险些将纸张洇湿。她用手飞快地去擦眼泪,又把那张纸妥善折好,藏在身上。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和舒老师不打扰你了。” 沃亚士对舒瑾城使了个眼色,舒瑾城随着他出去了。
两人在走廊的硬长凳上坐下,舒瑾城才问道:“怎么样,事情真那么顺利?”
沃亚士摇摇头:“没有。警察本来都要放他走了,是我出现,他们才又将他扣下的。”
“为什么?” 舒瑾城不解。
“密斯黄是黄茂东的妹妹,单这一点,就能让那些警察不想多插手。” 沃亚士无奈地说:“更何况,那把水果刀是密斯黄先掏出来的,警察就更认为黄茂东是占了理了。”
“岂有此理!” 舒瑾城皱眉,但她也十分清楚华夏警察对这种“家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黄茂东前脚刚要走,我却赶到了警察局。” 沃亚士一笑:“他们见我来了,便又将黄茂东抓了回来,让他当面听我指控。我便把他闯进学校闹事,对我进行敲诈勒索的事情揭发出来,警方很重视,虽然没有证据,他们还是决定拘留他十五天,让他写下这个条子。”
期间自然伴随着警察对黄茂东一些拳打脚踢的暴力行为,但沃亚士并没有讲。
舒瑾城不知该为这局面高兴还是悲哀。
她顿了一秒,道:“总之秋芳是能放心了。在牢里没烟抽,就够黄茂东这个大烟鬼喝一壶的。看他那怂样,放出来后也没有胆量到大学里闹事了。”
黄秋芳的声音忽然从病房里传出:“舒老师,您能进来一下吗?”
“舒老师,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要脱离我的家庭,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舒瑾城走到她身边后,黄秋芳道。
她突然说出这么决绝的话,倒令舒瑾城有几分惊讶。
“我让他坐了牢,我爸妈根本容不得我,就回去了他们也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 黄秋芳苦笑,“就当是我不孝吧。以后我每个月都寄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们,只希望能留给弟弟妹妹一点,不要全部被黄茂东给拿走了。”
舒瑾城沉默半晌,道:“这是你的决定。但人生很长。”
黄秋芳道:“对,人生很长,我决定给自己挣一个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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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来,舒瑾城还忘不了黄秋芳腹部涌出鲜血,在黄茂东的疯狂大笑里倒地的模样。
鲜血滴落在沃亚士灰色的地毯上,也让舒瑾城回想起在木喀的日子,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血。
她将那柄价值一万大洋的刀鞘握在手心,在台灯下细细观摩。赤松在河流边给她讲述马帮旧事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两手支撑在身后半仰,看着木喀上空璀璨的星河。
热量从他包裹着手臂的黑豹皮袄中散发出来,是一种属于男子的纯粹的味道。这味道和夜间青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成为了一种令人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像豹子。
舒瑾城不安地动了动,将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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