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即可。”
朱襄疑惑:“不会干扰你的计划?”
蔺贽挤眉弄眼:“你当我是谁?无论春申君得出什么结论,只要他来咸阳宫里见你,我的目的就已经实现,你说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之后的举措。你随意。”
子楚也道:“我倒想看蔺礼的计划失败,你试试看。”
蔺贽鄙视道:“啊呸!也不知道我是为了谁,真是好心没好报。”
蔡泽叹气:“好了好了,别聚在一起,你看到宫人惊恐的眼光了吗?政儿也在这里,不要给政儿造成不好的影响。”
嬴小政老气横秋道:“蔡伯父放心,我已经习惯了,不会受影响。”
就算舅父阿父伯父做出在光天化日之下,聚在咸阳宫广场的正中央大声密谋这种蠢事,他也不会受影响。
他不会犯蠢,绝对不会。
蔡泽拍着嬴小政的肩膀欣慰道:“甚好,甚好。”
他看着嬴小政,就像是看到淤泥中开出的莲花,一群东倒西歪的歹竹中唯一身姿挺拔的好笋。
秦国未来的希望,就全在政儿身上啊。
案牍劳形后正在宫里散步的秦王柱纳闷地指着远方的那一群晚辈,扭头对荀子疑惑道:“他们是在干什么?”
荀子恭敬道:“他们是在找揍。”
秦王柱:“……寡人准了。”
荀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
秦王柱深深叹了口气。果然自己是不是对晚辈太纵容了,搞得咸阳宫内气氛怪怪的。君父在位的时候,咸阳宫多么肃穆啊。
他摇头晃脑,唉声叹气,然后带着笑容愉快地去围观晚辈被荀子揍。
黄歇万万没想到,他进入咸阳别宫拜见特意等候在花园中的朱襄时,朱襄先遭遇了荀子的戒尺洗礼。
荀子逼着朱襄换了一身能够彰显出他气质的衣服,亲自为朱襄选了玉冠,并且挑选了腰间的配饰和长短剑。
秦国的贵族与六国不同,原本不佩戴长剑,只佩戴短剑。
秦人曾经与戎狄混居,他们的贵族佩戴的短剑是吃饭的时候用来割肉的。能佩戴短剑,就代表他们每餐都有肉,所以是身份的象征。
不过后来秦国东出,接纳了中原文化,秦国的贵族们也逐渐佩戴起长剑,不过短剑仍旧是必备。
荀子制定秦礼的时候,还专门为秦人短剑和长剑都佩戴进行了修饰。他让朱襄将长剑短剑都佩戴齐全,就是在穿着上向春申君表明他已经完全融入秦礼。
不仅是长短剑,朱襄身上每一处配饰,都彰显着秦国独特的礼仪文化。
朱襄听荀子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有一种自己在听宫斗文的感觉。
挽个什么发型,发髻上插什么发簪,发簪上吊几颗珠子,脸上擦什么胭脂,身上佩戴什么环佩,环佩是什么颜色有什么图案……衣冠配饰上的细碎,全都是礼仪的体现,全都是无言的交锋。
朱襄:“……其实春申君可能注意不到。”
荀子怒瞪。
朱襄乖乖闭嘴,继续听荀子念叨,并且在荀子念叨之后接受荀子考试。
他要将自己身上每一处配饰,衣服上每一处花纹代表的含义都记清楚,这样在面对春申君的时候,才会更有底气。
但朱襄真的不认为,春申君会注意这些。
他又不是和春申君在宫斗。
在朱襄疲惫的神情中,荀子结束了对朱襄的临阵辅导,忐忑不安地放朱襄去与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春申君见面。
荀子的眼神,就像是看着自己不靠谱的弟子去挑战武林盟主似的。
在战国士人眼中,四大公子确实是武林盟主级别。
孟尝君早就去世,平原君已经老病渐危,信陵君遭遇了打击闭门不出,现在战国时还游走世间的四大公子只剩下春申君。
春申君还并非宗室,是以一介士人身份跻身四大公子行列,可见其能力。
现在战国中替代了四大公子的后起之秀便是长平君朱襄,举世闻名的朱襄公。
有人说,长平君就是第五大公子;也有人说,长平君可能会超越四大公子。
无论何种说法,朱襄在天下士人心中,就是引领战国贵族的新的人选,也是秦国能吸纳人才的关键。
如今新贵和旧贵正面交锋,荀子怎么能不紧张?
他本来以为朱襄功课学得极好,春申君又有求于他,身处弱势,可能问题不大。
但他仍旧心里忐忑,所以和秦王柱一同前来叮嘱朱襄。
结果,他就看见朱襄和太子等人在咸阳宫某处广场正中央大声密谋,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完全没有准备。
荀子当即心态有点崩。
这竖子!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不可涂墙也!
“荀子,别担心,朱襄公待客的礼数从未出过错。”韩非被荀子的黑脸吓得都不结巴了。
荀子深呼吸,深呼吸,然后冷哼一声:“希望他别出错,否则……”
韩非好不容易从病床上坚强地爬起来,不再去咒骂韩国朝堂上那群庸人让韩王丢人现眼。他差点又被荀子吓得躺回去。
否则什么?荀子你说话别说一半啊,好吓人!
今天的年轻韩非,仍旧在荀子身旁瑟瑟发抖。
朱襄待客确实是靠谱的。
他明白荀子的意思。不就是装逼吗?装逼多简单?他轻轻松松就能把春申君唬住。
于是春申君被带到了花园池塘中间的亭子里,朱襄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最装逼的景色。
他将亭子两面用竹帘遮住,只留两面,一面看水,一面看特意移植在庭院中很容易死的松竹。
朱襄没有用在秦国已经很常见的桌椅,而是像以前一样放下坐具和低矮的桌几,端正地坐在桌几前。
他点了些淡雅的熏香,准备好了茶壶,热水就放在一旁的火炉上,随手都可以取得。
黄歇被人引着,穿过弯弯曲曲的花园小道,走过伫立在水中的回廊,挽起竹帘,看到了端正坐在火炉旁,正手持一卷竹简的朱襄。
朱襄听到竹帘的响动,将手中竹简放下,起身作揖:“春申君,久仰。”
黄歇从烟雾中看到一位表情淡漠的白发士人出现,正晃神中,听朱襄率先向他行礼,不由有些慌乱,连称不敢,与朱襄对拜行礼。
朱襄没有多礼,伸手请黄歇坐在桌几另一边,为黄歇沏茶。
沏茶第一个功夫是用热水洗茶杯,第二步是用热水洗茶叶,第三步才是泡茶。甭管好不好喝,朱襄先把自己心中泡茶的装逼步骤拿了出来。
什么是装逼?装逼就是明明可以一次做到的事,要多此一举,让人不明觉厉。
朱襄这一番沏茶的动作练过很多次,如行云流水。
这不是他自己练的,是荀子认为茶可以代表礼之后琢磨的。
朱襄被荀子拉着一同琢磨和练习,深受其苦。
这就是有一个大儒当老师的甜蜜的痛苦。
被荀子严加训练之后,朱襄这一手斟茶的功夫看得黄歇心情紧张无比。
他虽然看不懂,但也能从这步骤中看出繁琐和高雅。这在士人心中,就是礼仪的体现。
朱襄将茶杯放在黄歇面前,淡淡道:“清茶一盏,为春申君解渴。”
“这就是清茶?”黄歇观察着青色陶瓷杯中清亮的茶水,想起了关于朱襄的传闻。
传说朱襄清廉,不喜欢现在滋味浓厚的饮品,所以便发明了清茶。
茶入口苦涩,回味甘甜,咽下后口齿留香,心情和身体的疲惫都会在一盏茶中得到放松。这是朱襄公的道和礼的体现。
黄歇曾经想模仿朱襄喝茶,但他弄出来的清茶怎么都难以入口。
他怀疑朱襄喝的茶本身也很难喝,只是旁边的人敬仰朱襄,所以连朱襄喝的难喝的茶都要夸几句。
现在朱襄亲自给他沏茶,这繁琐的步骤让他生出怀疑。或许茶真的并不难喝,只是他不会沏茶?
黄歇摸了一下茶杯的温度,抿了一小口已经不算太滚烫的茶水。
他眼睛一亮:“果然如传言一样,入口微苦,回味甘甜,口齿留香。我曾像传闻那样沏茶,却没有长平君这茶的味道,是因为步骤不同?”
朱襄打开一个漆盒,里面是满满的茶叶:“我喝茶,就是因为茶叶喝起来很简便。其实刚才我的步骤都可以取消,只需要抓一把茶叶放进水杯里,用热水冲泡即可。”
朱襄脸上的淡漠散去,露出狡黠的微笑:“只是茶叶不同罢了。我这茶叶喝之前炒制了一番。春申君自己泡茶试试?”
黄歇愕然地看着朱襄的气质从仙人突然回归凡人,半信半疑地拿着茶叶泡茶。
待茶凉了一些后,黄歇喝了一口。
果然如朱襄所言,滋味差不多。
黄歇道:“不过还是朱襄公泡的茶更好喝。”虽然差不多,但还是有差别。
朱襄笑道:“这就是上限和下限的区别。茶叶怎么泡都不会太难喝,但繁琐的步骤会让它更好喝。只是美味程度提升不大。”
黄歇立刻接话:“这就像是读书一样吗?待读到一定程度,再进步就难了?”
朱襄道:“春申君虽然说得有道理,但我其实是想说,我是庶人出身,本身就不太重视什么礼仪,春申君不必太紧张了,你一紧张,我也跟着紧张。”
朱襄指着自己身上的配饰道:“今日前来见春申君之前,荀子特意为我配了一身符合礼仪的衣服,并让我背了半日的书,就怕我丢长平君这个名号的脸。你不知道这有多累,唉。”
黄歇:“……”
朱襄笑道:“见到真实的我,春申君是不是失望了?”
黄歇脸皮抽动了一下,然后缓缓扶额:“不是……只是……”
朱襄放声笑起来。
黄歇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跟着一同朗声大笑。
他们二人之间生疏又僵硬的气氛,在此刻一扫而空。
“你这举止,让我想起了信陵君。”黄歇笑完后道,“信陵君一见我,就非得拉着我喝酒,把我的衣襟都扯歪了。”
朱襄笑道:“我见到信陵君的时候,信陵君正为我送行。我们席地而坐喝酒,也算畅快。”
黄歇问道:“是畅快?难道不是悲哀?”
朱襄道:“悲哀肯定很悲哀,不过现在想起来,结识了一位好友,也算是畅快了。”
黄歇叹息:“长平君很洒脱。”
朱襄端着茶道:“人生若不洒脱一点,那烦恼的事就太多了。”
黄歇道:“确实。只是有些事洒脱了也没用,还是得烦恼。”
朱襄道:“这倒是。现在是大争之世,而且是快要决胜负的大争之世,无论谁都难过。来,品尝一下桂花糕。这是用稻米和去年的桂花做成的糕点,你尝尝。”
朱襄打开了另一个漆盒,里面放着的是他亲手做的桂花糕。
桂花糕白嫩如玉,上面点缀着金黄色的糖桂花,仅凭颜值就吸引了黄歇的喜爱。
黄歇开玩笑道:“听闻长平君擅厨,难道这桂花糕是长平君亲手做的?”
朱襄道:“自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黄歇心头一暖,但随即又是苦涩。
关于朱襄的传闻,除了朱襄的才华和品德之外,就是朱襄恐怖的交友能力。
他现在总算明白了,朱襄交友的能力有多恐怖。只是寥寥几句话,他都想与朱襄成为好友了。
“若你在楚国多好?”黄歇没有取桂花糕,“我当日派人前来邯郸迎你,晚了一步。”
朱襄笑着叹气道:“这可不是晚了一步。子楚还在当质子的时候,就想好怎么拐我入秦了。”
黄歇差点打翻了茶杯:“什么?!”
看见黄歇的神情,朱襄忍不住笑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你应该听说过,公子子楚在邯郸便与我结识。再者,政儿是我唯一的后人,我怎么会放心政儿独自入秦?”
朱襄的笑容淡了一些:“不过我原本准备等秦国哪一日来接质子回国的时候,再一同与政儿回秦国。在我的预想中,我会在赵国待至少十年,然后以一个无名之辈的身份,心情十分平静地入秦。”
黄歇沉默了许久,道:“但时势所迫。”
朱襄道:“是啊,时势所迫,世事弄人。”
黄歇叹气:“看来我晚了确实不止一步。”
朱襄手放在嘴边,压低声音道:“其实没有子楚和政儿,我恐怕也只能入秦。当时先主就在长平,他放我回邯郸的时候就知道我会被赵王忌惮,前脚放我离开,后脚就派出了武安君来邯郸接我。”
黄歇嘴角抽搐:“怪不得秦军来得如此快。不愧是秦昭王。”
朱襄不住点头。没错,不愧是战国著名大魔王。白公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朱襄被老秦王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黄歇看着朱襄脸上随和的笑意,手指摩挲了一下茶杯,道:“我听蔺卿说,秦王忌惮你,所以将你拘禁在咸阳宫?”
见黄歇开门见山,朱襄知道他在怀疑蔺贽的话了。
朱襄笑道:“是他误解了。其实我是自愿进宫照顾君上和政儿。”
黄歇问道:“这样听来,长平君与秦王君臣情谊很深厚。但长平君为何未在朝中任职?”
朱襄严肃道:“因为朝议需要起太早,影响休息。”
黄歇:“……”你认为我信吗?
朱襄失笑:“我知道你不信,不过确实是我不愿意去朝堂。朝堂上的贤才无数,下地种田的贤才只有我,我当然会留在最需要我的地方。待君上孝期之后,我也会离开咸阳,继续像以前那样四处种田。”
朱襄手指敲了敲茶杯,看着茶水上的涟漪道:“我种田有多有用,春申君应该亲身体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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