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地摔碎的盘子。
破碎的声音,是许砚谈挥之不去的阴影。
苍白的医院走廊,医生摘下的口罩。
师母和家人哭嚎的声音,还有他大脑的那种麻木。
是许砚谈一整年梦魇的根源。
已经盖了白布的病床,他单膝跪在路真义的身边。
路真义是他的师父,是师,亦是父。
许砚谈再怎么捂,都捂不热路真义已经凉透的手。
他多么要强的一个男人,握着师父的手,背着所有人掉了憎恨的热泪。
恶魔的根种被怒火复苏,他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想去亲手撕碎罪魁祸首。
可是不能,他不能。
让许砚谈至今一直都过不去,也一直不肯放弃地埋头寻找线索的是。
路真义意外死亡的案子很快结了。
货车司机疲劳驾驶,依法判刑赔偿。
跟路真义作为公诉人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但正因为路真义的去世,那桩案子主理人没了,案件不得已要中断进度,等同事接手重新整理。
无论许砚谈多少次强调这两件事分不开的巧合,公安同志还是一次又一次遗憾的告诉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货车司机与案件当事人有直接联系。
到最后,路真义连一个因公殉职都算不上。
他连烈士都算不上。
仅仅是车祸意外,死亡。
那么一个为了检察事业连命都不要的人。
执法为公,执法为民,他刻在了骨子里。
也埋葬到了地下。
路真义的死,如秋天的风沙,再次蒙了许砚谈的眼。
那一阵子,所有人都说许砚谈疯了。
他听不得任何关于路真义的事,听不得“耗子”这两个字,只要听见,他就会不自觉地开始全身痉挛,发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某次同事无意间提起“耗子”,开了句玩笑,甚至跟路真义无关。
都被许砚谈揪着领子摁在墙上,差点打起架来。
年少时,他人将许砚谈视为异类,坏种,神经病。
那样的眼神在这个时候,再次投射到许砚谈的背上。
可是许砚谈不是一般人,他在迷惘的同时,从未停下脚步。
他的愤怒,憎恨,化为了即便和师父一样赴死也要把罪人送进法庭的决心。
那个时候,岑芙已经在周导的团队当上了选角导演,无论是收入还是事业地位,都到了颇有成就的位置。
她的人生正在步入幸福。
许砚谈也相信,她身边也一定不缺倾慕和照顾的人。
这一年间,许砚谈接手了路真义的案子,继承了他的衣钵,把自己全身心都投入进去。
随着案件逐渐攻破,危险系数加大,他也被逼到了师父曾经站到过的山崖。
只不过他比路真义更要勇敢一些,因为他不过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他原本打算放手,只不过再转身之前。
他想再亲眼,面对面的,见一次岑芙。
于是,岑芙与他重逢的那天,是许砚谈刻意选好的一天。
可惜,许砚谈高估了自己的潇洒。
见到她脸庞的瞬间,与她对视的瞬间,放手的念头,许砚谈怎么都提不起来了。
而危险,也迅速如毒蛇一样爬上了岑芙的身体。
他无法想象,那天如果不是周霁成在,岑芙现在会是什么状态。
许砚谈已经无法再经受失去身边珍惜之人的痛楚,于是。
勇士第一次,产生了缴械的念头。
为了软肋,为了心爱。
……
吃过午饭后,两人又聊了很久,汪兰一直待到了下午,岑芙把人送走。
她送师母下楼的时候,恰好遇上许砚谈穿着一身正装回来。
三个人在单元门外面碰上了。
许砚谈没想到师母回来,扫了一眼她们,看着汪兰:“您来怎么不说一声。”
“你那一开起会来就关机的,我怎么联系你,没事,我跟小岑聊得也挺好。”汪兰提着保温桶,跟岑芙告别,“回头上家里吃饭啊。”
她也没让许砚谈送,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时间留给年轻人。
然后走远了。
秋天傍晚这会儿正是气候舒服的时间,小风温柔,夕阳炽热。
岑芙侧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只怕被他看出自己哭过。
然后她故作淡定,冷着一张脸走过去。
许砚谈不知道她又要干嘛,眼看着她走向自己,打量着。
还问:“你俩都聊什么了?”
“申请呢。”岑芙向他伸手,非常认真,甚至有些凶:“你的转职下调申请报告。”
许砚谈顿时就知道师母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他细细描摹着她明显不悦的目光,冷静又悠哉,把自己右手捏着的牛皮纸文件夹递出去。
岑芙眼神一变,赶紧夺过来,然后拿着文件夹打在他身上,声音很大。
打人的是她,眼圈变红的也是她。
“我真想打死你…”
一如六年前,他顽劣地把她逼到墙角,岑芙气得一边哭一边跳脚打他的画面。
许砚谈懒洋洋抬起一只手护在自己胸膛前,无奈笑出一声,“干嘛啊,喊打喊杀的。”
岑芙挥着文件夹,打的她直喘,她顾不得滑落的眼泪,颤抖着声线质问:“你脑子有问题是吗,你傻了是吗…”
他师父递给他的,那么沉甸甸的责任和衣钵。
他竟然为了她就能这么轻易的放下?
就在岑芙气得想上脚踹他的时候,许砚谈一手攥住她的胳膊,直接把人逮到怀里牢牢锁住。
岑芙滚烫的眼泪掉在他深蓝色的检察制服外套上,隐藏形状。
她在他怀里颤抖,却再也无关应激反应。
“值得吗……我配吗……”岑芙越说,哭腔越浓烈,几乎要喘不上气。
许砚谈有些粗糙的指腹捏在她颈后的软肉上,一下一下,帮着她放松神经。
他听着她破碎的哭声,心里软得塌了,可又真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因为许砚谈看见了裂缝。
她逐渐对自己敞开的裂缝。
“我当不了英雄。”许砚谈搂着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颈窝处,眼角有些发抽,嗓音很低很闷,连挂着弧度的嘴角都有些僵硬。
“我没你不行,我这辈子就你了。”
“岑芙,是我窝囊。”
这一下,两人的胸膛都开始发抖。
岑芙在他怀里摇头,伸手将他抱得更紧,扣在他宽厚后背上的指腹泛白。
“许砚谈…你已经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了。”
“你真的好棒,许砚谈。”
她稍许挣脱开,在傍晚的风中,与他额头相抵。
岑芙看见他猩红的眼角,心里扎着疼,她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用指腹去摩挲他脸颊上,隐形的眼泪。
你这些年,怎么也过得这么苦。
真狼狈啊,许砚谈。
面对强大的敌人,在大义面前,两人之间那点狗屁算不上的隔阂太不够分量。
至少岑芙是这样认为的。
她明确地告诉他。
“你要是真交了这报告,我才看不起你。”
即使是那草原领头的狼王,也会愿意对配偶袒露自己的咽喉肚皮,献上自己所有的脆弱。
亦如许砚谈此刻的眼神,他卸下了所有的坚强和顽酷,与他骨性极为不相符的柔和在他的棕色眼瞳中荡漾。
手搂在她腰上,缓慢的抚摸。
他这么看着她,诚实地回:“没打算交。”
岑芙知道,再近,自己那藏在身体里的应激反应就要发作。
可是她顾不得那些,即使是这样,她依旧要送上自己的唇瓣。
岑芙克制着,试探着自己神经的界限,用嘴唇轻轻的,一下一下的,贴着亲他的薄唇。
亲了两下,她咽下所有哭泣带来的酸苦。
岑芙蹭着他的鼻尖,言语与温热的气息混作一团。
她带着眼泪笑了,眼神十分坚韧,有着脱胎换骨般的霸道。
“我不怕。”
“你也不许逃。”
去做完你师父没做完的事。
去实现你的价值,许砚谈。
你要光芒万丈,要成为最酷的检察官。
这样,才配得上现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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