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孟连生,知道对方是有了好去处好前程,他原本该为对方高兴的,但想到自己在这里唯一的伙伴要离开,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便只觉得悲从中来。
他从前总以为孟连生跟自己是一样的人,无依无靠,亦没什么本事,相互作伴彼此依靠,日子才能稍微好过一点。
但现在,他才知孟连生与自己并不相同。
若那日换成自己,定然是不敢去替别人挡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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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不会有机会进入柏公馆。
孟连生站起身道:“柏先生还在等我,我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肖大成点头,眼眶微微泛红。
孟连生没再看他,拎着包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是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过来,看的却并非站在原处伤春悲秋的肖大成,而是自己那小小的床铺。
回想这四个多月的日子,算不上好,也称不上多坏。
只是让他明白,这不是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除了吃饱肚子,他还能做更多的事。
柏公馆位于公租界的虹口,主宅乃是一座三层的红墙洋房。
下了车,孟连生默默跟着柏清河走进大门。
宽敞的大厅,是西洋风的装潢,黑白相错的地砖光滑可鉴,一套真皮沙发横在屋子中央,上方是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
孟连生微微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好奇,却没敢多看。
一个眉慈目善的老翁迎上来:“先生,你回来了?”
柏清河点点头,道:“钟叔,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孟,日后他就在家里做事了,你带他下去好好安排。”
“这就是小孟啊,我们先生这回可真是多亏了你。”钟叔上下打量一番孟连生,又对柏清河笑道,先生,我这就去安排。”
柏清河混迹十里洋场近二十年,学了一套新式做派,加之年纪不大,家中佣人都喊他先生而不是老爷。
他拍拍孟连生的肩膀:“小孟,这是管家钟叔,以后有什么需要你就跟他说。”
孟连生道:“谢谢柏先生,那就麻烦钟叔了。”
就在这时,上方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爸爸。”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楼梯咚咚跑下来,直接跑到柏清河跟前,一头扑进他腰间。
柏清河顺势将人抱起来,在他脑袋顶揉了把,柔声道:“这两日爸爸太忙,没空陪子骏,子骏是不是想爸爸了?”
他怀中的小男孩点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看了眼孟连生,像是怕生一样,又赶紧将脸埋在柏清河肩头。
要说小,这孩子其实也并不算太小,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至少已经不是该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年纪。
但柏清河像抱稚儿一样抱着他,抱得十分的自然。抱了好一会儿,才将人放下,笑着对犹站在原地的孟连生道:“小孟,这是犬子子骏。子骏,这是小孟哥哥,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柏子骏躲在父亲身后,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小心翼翼往孟连生瞧。
柏清河揉揉儿子的头,无可奈何般笑了笑:“子骏胆子小,从小就怕见生人,小孟你别见怪。”
柏家父子长得几乎没半点相似,柏清河是粗犷锋利的长相,柏子骏却生得粉面桃腮,十分惹人怜爱,许是长得更像母亲。
一旁的钟叔附和道:“我们少爷除了胆子小点,什么都好,可聪明了。”
孟连生弯起嘴角,露出做擦鞋匠时惯有的浅笑,朝柏清河身后的男孩看去。
柏子骏试探着将脑袋伸出来,小声道:“是你救了我爸爸吗?”
孟连生还未回答,柏清河已经替他答道:“没错,就是小孟哥哥救了爸爸。”
柏子骏抿抿唇,像是鼓足勇气一样,终于从父亲身后走出来,郑重其事道:“谢谢小孟哥哥。”
孟连生笑着朝他点点头。
柏清河对于儿子的举动,仿佛很有些惊讶,愣了下才轻笑出声,伸手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看来小孟真和我们家挺投缘的,子骏可从来不会和刚见面的人说话。”
钟叔道:“可不是么!”
孟连生看着害羞的小孩儿,依旧只是笑。
钟叔道:“先生,您陪少爷,我带小孟下去了。”
柏清河点头:“去吧。”
孟连生拎着自己简易的包裹,跟上钟叔,穿过大厅,从一盏琉璃门出去。
入目的是洋房后花园,约莫有两亩地,沿着围墙墙根是一圈冬青树,花圃里则开着鹅黄腊梅和红色山茶花,即使是冬日,也绿意盎然,花团锦簇。
钟叔一面领着孟连生往左侧配楼走,一面絮絮叨叨道:“小孟,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听外面怎么说我们先生,我们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公馆里的佣人大都做了好多年,个个舍不得走……”
孟连生一边听一边谦逊地点头,并不插话。
及至来到配楼二层,他已经从老管家口中,将偌大的柏公馆,了解了个六七分。
这座公馆里,佣人听差厨子护院汽车夫加起来二十多个,柏太太几年前因病过世,柏清河并未续弦纳妾,公馆里的主子只有柏家父子二人。
钟叔打开二楼内侧的一扇房门,道:“小孟,以后你就住这间房,我给你拿套床被过来,再让人送点吃的,今日就早点休息,明天我再带你熟悉熟悉。”
孟连生跟着他走进屋,礼貌地鞠了个躬道:“谢谢钟叔。”
上了年纪的人,对谦虚有礼的孩子很容易有好感,钟叔摆摆手笑道:“客气什么!”
柏公馆的吃食自然是相当不错,孟连生好好吃了顿饱饭,又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光溜溜地躺在舒适干净的新床被中,单手枕在脑后,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这个新住处。
不算大,但很干净,床柜书桌一应俱全,屋子里非常暖和,一点不似冬天,他知道这温暖是来自墙角的一块热水汀。
天花板上挂着一只电灯,开关就在床边。
老家乡下和码头边的工棚都没有电灯,他见过的电灯,只有夜晚昏黄的租界街灯。
他到底只得十七岁,还有着孩子心性,平生第一次住上电灯的房间,一时难免玩心四起,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按了下开关。
原本明亮的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他咔嚓再摁了一下,屋内复又明亮。
咔嚓,咔嚓……
在灯光明灭之间,孟连生的嘴角不由自主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民国七年冬,码头擦鞋匠孟连生,成了柏公馆听差小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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