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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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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同杜氏拟定章程时, 比照往年行商的见闻并几册《士商类要》,再结合朝廷如今的局势,反复琢磨, 将晋阳城定为长途跋涉的最终处。
战事多发河西, 晋阳地处河东, 远离纷扰,又曾是高祖、太宗的潜龙之邸, 设有行宫、庙宇,以追念萧氏先祖的丰功伟烈。
故尔大舜凡有内乱, 皆要避战晋阳城, 以免祸延先祖。
一行人先是从广陵湾乘坐客舫, 为防有线人尾随,多次换乘,确保无误, 才敢沿大运河向北。历经数月, 抵达黄淮北岸最繁华的漕运枢纽——东都洛邑。
自洛邑弃船驾马, 同得力的镖局伴行, 加之官道附近不时有官兵巡弋,一路尤算太平。
临到晋阳城附近, 一行人与镖局话别, 打马向北城门疾驰,因宵禁的时辰将至, 为图便捷抄行山道, 不想竟撞见匪寇在山野行凶。
所幸要道治所之地, 不至于有大规模的匪患, 城内府兵接到线报, 即刻派出一队轻骑, 三两下便平息了这场祸患。
只是平乱途中,宋迢迢乘坐的车马不慎受惊,几度颠簸,险些撞树,累得她将将结痂的伤处崩裂,惊痛交加,旋即便发起高热。
杜氏遂催促苍奴加速御马,只盼望能在宵禁前安然入城,银鞍则是单骑飞驰,先行去打探消息。
众人紧赶慢赶,总算在酉时末来到德化门外。
距闭城尚余一个时辰,天光徘徊,云影昏昏,两扇高耸的铆钉门缓缓相阖,未留一丝缝隙。
杜氏瞠目结舌,命苍奴上前问话,守门的参将手握漆枪,满面不耐,“匪盗诡诈,许副尉唯恐当中有漏网之鱼,命我等提前闭门。”
杜氏等人初来乍到,籍契、路引俱是从牙人手中购置的,不敢轻易生事,苦等一阵,方才等来银鞍回话。
原来他甫一见城门紧闭,应机立断,立即转道去近郊的村镇寻医问药,然而一无所获。
杜氏救女心切,与相携的亲信轮番向参将说情,字字恳切。
参将铁面无私,并不动容,杜氏急得几要落泪,宋迢迢的病势缠缠绵绵,近来好容易有些起色,依郎中的话须断一阵汤药,哪里料到有此飞来横祸。
杜氏上前,敛礽肃拜,她低低道:“望郎君开恩,既离宵禁还有一会,想来街坊间仍有行人走动。只劳你传句话,命人寻位郎中,不说就近看诊,信手开几付褪热的药,应应急即可。”
参将不肯受礼,锁眉抿唇,别过身不发一言。
“求郎君开恩,实在是小女体弱,偏生此番病势汹汹……”女子眼含清泪,昔日铮铮傲骨当下间尽碎,双膝一折,就要下跪。
碧沼赶忙搀扶,哀声道:“夫人不可……”
苍奴双拳紧握,怒不可遏,银鞍更甚,长刀已然出鞘。
参将大骇,登时斥骂起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忽听得远处金铃如泉振响,白驹披风沐雨奔来,连同马背上身着银甲、头戴玉冠的少年郎齐齐映入众人的眼帘。
少年生就一张玉面,眉如剑锋,鬓似刀裁,浅色的薄唇,浅色的瞳仁,巍峨如同昆山岫玉。
他低眸逡巡城门畔的一干人等,细雨晕染他的肌肤,使他的肤色愈发白,眼尾那颗青痣愈发明显。
城楼上高挂的羊角灯被风雨敲打得摇晃,暖黄光晕跃过他的面容,少顷,他若有所思的笑起来。
霎时间,岫玉生花,寒消春暖。
青痣随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曳,他的声线也称得上动听,潺潺如流水,美中不足之处是尾音嘶哑,稍显违和。
“我记得他们,误入我们剿匪的山岭,想来受到惊吓,马匹不受控的乱蹿。”
他顿了顿,又道:“性命关天,假使勘合公验无误,只管放他们进城罢。”
正统五年初秋,宋迢迢离开扬州城的第二年。
此时天下已是割据两派,黏吝缴绕,间不容发。
显章太子一派以益州为据点,控剑南道、山南西道、黔中道、江南西道于股掌,并在河西设置重重军防,以抵御北庭都护府的军马。
圣人一派则稳据燕京,死守河东,同都护府的晋王呈夹击之势,寸步不让。
战火延绵不至的晋阳城,少女探出轩窗,沿街游览,入目即是林立的店铺,酒楼行肆高挂招幌,接旗连旌,临街的小巷人家,间或种些秋菊,间或种些木樨。
团团花簇素色清馨,颗颗碎星金黄馥郁。
花香、果香、羹汤香;人声、雁声、辘轳声,宋迢迢轻轻阖目,便觉喧嚣又滚烫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微风撩起她鬓边的碎发,轻抚她瓷白的面颊,秋光暖融似沙蜜,惹得她弯眉扬唇。
从暑气绵长、瘴毒伏藏的岭南密林中择药归来,一路越过重重险阻,乍见这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景象。
如何能不令人惬意怡然?
然思及沿路所见所闻——譬如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妇孺,譬如沙场上堆叠如山的残骸,哀鸿遍地,疮痍满目,宋迢迢又不免心生怅惘。
她落下卷帘,倚靠车壁,继续翻阅此次供给王府的药材账册,她一贯缜密,连夜验讫的账目,仍要反复审察,务求巨细无遗。
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宋迢迢翻开鱼鳞册的尾页,恰见碧沼从车辕踏入车厢。
两年前,杜氏做主,将碧沼嫁与统管前院的苍奴,二人皆是宋家的心腹,青梅竹马,实是一对佳偶。
现今碧沼盘发竖钗,额面光洁,丹砂唇,柳叶眸,全然不似当初青涩的模样,行事作风竟隐隐有了韩嬷嬷的影子。
但听她劝道:“娘子莫忧心,早查过三五回的账,绝无纰漏的。再者,娘子并非头一回与王府往来,承接晋王府的药材生意近一年,药铺上下,如今都算熟手,娘子放宽心。”
宋迢迢顺势阖上册目,偎在碧沼怀中,轻声道:“阿娘这两日出城办事,我才归府就得知堂姐有孕,宋家作为她的外家,自当在押送的药物中添置一批安胎药。”
“孕妇用药,务必慎之又慎,碧沼姊姊想必也是深有体会的。”
碧沼成婚后育有一女,乳名幺幺,伶俐可人,阖府内外无有不喜爱的,杜氏亦常常携她在身侧玩耍。
碧沼闻言羞赧一笑,提及爱女,便不免想到颇为娇宠外甥女的银鞍,遂欲开口询问自家阿弟的动向。
车马骤停,外间突然传来阵阵争执声。
宋迢迢愣怔,车壁随即被敲响,引路的阍人传话:“请娘子在二门外稍候片刻,待内院的管事派人接引。”
她挑帘,颔首道谢,另要碧沼赏给他一袋铜钱。
待阍人走远些,宋迢迢却发觉争执之声愈大,她本不欲理会闲事,此处毕竟是王府,岂有她一个外人置喙的地界。
嘈杂的话音间,隐约掺杂一道男声,潺如溪流,洋洋盈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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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仅有短短一瞬,天地俱静,她的神思游曳晃动,追随这道声音回到多年前的月夜。
她犹疑着挑开车帷,青帷翻飞间,她瞧见一位少年郎,眉目隽刻,青衫落拓,抬眸望她时,一双凤目蕴光,似含澹澹春华。
少年人如玉,只是从头到尾,乃至他眼角那颗小痣,都教她觉得十分陌生。
宋迢迢的面色慢慢沉寂下来,生疏一笑,便要放下车帷。
“娘子且慢。”
许琅城眸光流转,出声制止。
宋迢迢顿觉讶异,出于礼节,低眉别开目光,应道:“郎君唤我何事?”
他叉手行礼,语气不疾不徐:“烦请娘子恕某唐突,某观娘子所乘车驾的标识,仿佛是出自晋阳城近年的药行新秀——鸿鹄巷宋家。”
“娘子此行,应当是为王府的药房添置货存?”
“确如郎君所言。”她道。
他笑笑,斟酌发问:“不知娘子可通药理?”
“略通一二。”
“既如此,可否请娘子为这位侍女,略略察看一番,府中管事说她害的是疫病,要将她赶出府去,依某所言,却不尽然……”
少年说话时,手中提拎的一摞陶响球、竹风筝,被风吹的飒飒舞动,交缠着日光,像一串五彩斑斓的连环画。
宋迢迢不语,心道,这人着实古怪,纵使王府的医官不愿给下人看诊,府外的游方医、坐堂医数不胜数,何须她这个外行来横插一脚。
不过,她转念一想,能在二门行走的外姓郎君,打扮体面,还随身携带哄孩童的小玩意,恐怕是入府探亲的,非富即贵,不宜得罪,遂应诺。
一名年岁不过十三四的侍女被引到她面前,身形单薄,面色槁白,脖颈至耳后,糠疹密密麻麻挨挤成团,色若胭脂,刺目可怖。
她心神一滞,半晌才道:“的确不是因疠气发作的,或是因血虚,或是因风邪,断不会传人的……”
她沉吟几许,提笔写下一纸药方,道“你先去医馆寻大夫看诊,再问他这付方子对不对证……我从前为这病,吃过许多苦头,偶然得此良方,可谓是服之即效。”
她一面说,一面指点碧沼从存样药的抽屉中拨出几味药,递给侍女,方中配伍了贵价的药材,她怕这姑娘囊中羞涩,索性一应包揽。
侍女诺诺道谢,一旁的嬷嬷没法奈何,只得道:“那奴就依许郎君的意思,去求薛娘子开恩,允这婢子休养两日,日后依旧在内院侍候。”
许琅城折腰作揖,笑得粲然,“深谢吴嬷嬷,吴嬷嬷心慈,他日必有善报。”
奴仆岂敢受主子的礼,嬷嬷诚惶诚恐的摆摆手,忙不迭转身离去。
少年晃晃手中的陶响球,又要来谢宋迢迢,一回首,哪里还见得到少女的影子?
午时已过,宋迢迢将仓房的药材清点完毕,与药僮交代清楚,就要转道去拮芳斋看望晋王侧妃——她的堂姐宋盈。
她前脚方迈入拮芳斋的庭院,后脚就有小僮追来她身后,唤道:“娘子留步,夫人传您前去叙话……”
宋迢迢问:“薛淑妃有何吩咐?”
小僮含糊道:“您新送来的那批药,大抵出岔子了。”
宋迢迢惊疑不定,适才她整理药材时,的确有淑妃的贴身侍女过来拿药,说是缺了味沙参。
淑妃是晋王的母妃,府中当家主事的长辈,且有肺痿的旧疾,常年服药,她不曾有疑,立刻奉上一匣昌阳新进的上品沙参。
万事不怕小心多,她取药时特地核验过药匣,绝无差错。
宋家根基浅薄,需要依赖与王府的姻亲干系,才好在晋地站稳脚跟,自是对这位尊长尽心竭力,怎可能在她的事上捅娄子?——
医学生大喝:stop!女主没有考执医,没有处方权!
第32章 狐狸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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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地的富户多以瓷器、丝帛、药材行当发家。
人吃五谷, 四季变换,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宋迢迢与杜氏为求稳妥, 权衡之下选定曾经涉猎过的药材生意, 祈望凭此东山再起。
她们举家迁离故土, 摈弃汲汲营营操持多年的百廛,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晋阳城起家。
从赁铺面、置产业、招人手乃至疏通府衙, 联络药圃,无一处不需要众人呕心沥血的经营。
头一年尤其艰难, 晋地豪族遍地, 有那起子贪奢独断的富商, 不愿让新人冒头,在宋家的药行初见起色时,便雇人来寻衅滋事。
累得她们吃下几桩不大不小的官司, 幸而杜氏有盘算, 宋迢迢又警敏, 这才未垮台。
可是左右都被人辖制着, 长此以往必然会前景黯淡。
事态的转机发生在正统四年,晋王率领的北庭军一举击退敌军数百里, 萧偃不得不暂时扎营, 休整旗鼓,两军得以喘息片刻。
随后, 晋王迅速拨出一队人马, 将王府、帐下的亲眷秘密遣送回晋阳, 战火纷飞之际, 当以保全妇孺为要。
除却宋盈。
所有的女眷中, 唯有宋盈只身留在晋王身侧, 留在狼烟四起的陇右。究其原因,究竟是恩爱太甚,还是情意太寥寥,旁人无从评断。
淑妃常日礼佛,性情慈蔼,自觉晋王此举不妥,是以对宋家多有照拂,直到年初宋盈被送入晋阳城,宋家仍是一派安然。
淑妃金尊玉贵,又对宋家有恩,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宋迢迢打从得到消息起,两弯黛眉就不曾舒展过,她跟随小僮一路匆匆,来到景颐堂外。
少女西子色的裙摆荡如春波,迤过堆积的黄叶,晃过火红的枫树,飘飘摇摇,被曛光弥漫的萧墙慢慢吞噬。
高墙之上碧空如洗,精巧的纸鸢悬立天边,秋风时起时落,吹得纸鸢的尾翼摇曳不停,更显得这只竹制的鸢鸟栩栩如生。
墙下身形孱弱的稚子拍手赞好,白瓷似的面颊难得浮现些许血色,叹道:“阿舅果然不会骗雉儿,我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的风筝!比之大内所造的,也不遑多让呢!”
萧辞面含期许,扯扯身侧少年的衣袖,“阿舅可否放得再高些?”
许琅城从那堵红叶低垂的萧墙间抽回神思,停顿少许,方才问:“雉儿为何想放得再高些?”
萧辞抿抿唇,低声道:“飞得高,望得远,我想叫风筝多瞧瞧外头的风光。”
许琅城心头钝痛,抚了抚男孩的丱发,含笑道:“雉儿不如亲手来放,今日风筝乘着你的力高飞,明朝我们雉儿也可如它一般,登高望远,自在遨游。”
男孩扑闪明亮的双眸,怯怯接过控筝的绞盘,笑得露出两排编贝般的牙齿。
宋迢迢原想探探领路人的口风,不想这小僮颇为谨凛,无论她如何言语,他只管三缄其口,埋头行路。
临到淑妃所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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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附近,她才大抵知晓事件的关节。
原是那匣沙参中意外混入一味草药——常用以涌吐杀虫的藜芦。
藜芦色泽青灰,味辛苦性寒,有微毒,最要紧的是,这味药不可与参类合用,沙参藜芦药性相反,倘若二者同时误服,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
不单如此,宋迢迢揭开药匣,发现其中的藜芦是细细碾碎的,掺杂在淡黄的参片间,几乎细不可见。
霎时,宋迢迢背部冷汗遍生,她持匣的手都有些发颤。
此间种种一通串联,便不是什么疏忽罅漏之错了,纵要说宋家蓄意投毒也不为过的。
宋迢迢晃过神,随侍女移步到偏厅拜见淑妃,几步路的功夫,不长不短,助她渐渐稳住心神。
她朝上座的妇人肃拜见礼,尔后恭谨垂首,静候问话。
淑妃薛氏穿一袭穿花织锦的褙子,腕间盘串串小叶紫檀佛珠,手边是盏尚有余温的汤药,面若银盆,眉似弯月,神态雍容又娴静。
她瞥一眼姿容纤丽的女郎,唇角噙起淡淡笑意:“宋娘子不必紧张,本宫未曾服药,并无大碍。”
虽是句套话,仍能起些安抚的作用,宋迢迢暗松口气,遂听得淑妃继续道:“本宫宣你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已有耳闻。你且说说你的章程,同我的贴身侍女辨一辨,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女行叉手礼,低眉敛目,将取药的原委悉数辩明,言辞清晰,毫厘不爽。
末了,宋迢迢轻咦一声,面露惑色,道:“禀淑妃,奴三日前将将归府,此前近半年,奴为引进广药、怀药,长日在外奔波,由南向北,从岭南嶂地到幽州的药圃,奴一一游历察访。”
“藜芦多生江北,各地多在一二月采根,阴干后入库,最佳的兜售时节是春夏交际,现下已然入秋,并不当季,宋家唯剩几批仓房的囤货。”
她躬身将头埋低,恳切道:“奴每每入王府,进献的都是最应季的新鲜药材,况且府中女眷多用补药,人参、玄参等常备,奴何必添置与之性味相反的藜芦,岂非适得其反?”
堂中跪地的侍女闻言勃然变色,“宋娘子这话什么意思?你轻飘飘几句话,就想将自个儿摘干净?”
她不待宋迢迢答话,立刻叩首,哀戚道:“夫人明鉴,婢子近身服侍夫人多年,是您从薛府挑的家生奴才,跟着您自潜邸,到入宫,再到大王就藩,尽心尽力……”
“奴婢待您从来是忠贞不二的呀!”
侍女话罢,淑妃眸光闪烁,不置一词。
她是圣人身边最有资历的旧人,内闱深深,她能抚育一双子女平安成人,凭的就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
衣食住行诸般物件,她定期差人查检,但凡入口之物俱要医师验明,这名婢子是她身边的老人,想来也是深知这一点的,怎敢以身试险?
侍女伺候淑妃多年,揣测出她心下的考量,咬咬牙,祭出后招:“奴去取药时,瞧见宋娘子同侍女、药僮,在将药物分门别类,房内药材堆积,凌乱不堪……”
“谁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当时,宋娘子无意将药材掺混的?”
宋迢迢蹙眉,近乎无奈的重复:“今日押运进府的药材中,根本不存在藜芦……”
话音未落,淑妃侧首侍立的内侍不咸不淡的开口:“或有或无,去药房一观便知。”
此话一出,宋迢迢立觉不妙,恐怕眼下的药房泰半有古怪,然她并不知——宋家何曾与淑妃身边的心腹内侍结怨。
只怨她乍闻急讯,不免张皇,没有留心,命碧沼前去看管坐镇。
她不敢表露犹疑,立即应道:“朱内使说的很是,依奴所见,不单药房要察看,账房记录在册的讫货单子也不该落下。”
“最好是将统管市廛易货的市令唤来,以示公正,淑妃金枝玉叶,此事非同小可。”
然而淑妃捻转佛珠,只说:“小事尔,犯不着如此大张旗鼓。”
意思是不欲牵扯到府外官衙的。
宋迢迢的心重重一沉,思绪千回百转之际,堂外忽然传来郎君的呼唤声。
众人俱是一愣,旋即,看见一只玉白的手分拂掩门的朱帘,现出少年隽逸的面庞,但见他长身鹤立,飘然的广袖间遮掩一支画卷。
淑妃乍见来人,顿时又惊又喜,本欲起身相迎,思及堂内人员纷杂,嗔道:“你这猢狲,在外飘荡数年,可算想起王府里还有个姨母啦?”
转头又吩咐侍从奉茶,少年先是作揖回话:“琅城请姨母安,万望姨母见谅,实是儿(1)递拜帖的时辰未挑好,恰逢姨母惯常的午憩之时。”
“儿不好叨扰,遂先去探望雉儿,估摸姨母将要起身,才敢来打搅。”
淑妃的笑颜愈发开怀,偏佯怒道:“又说这样怪性的话!你自小就是攀树掏雀儿、无拘无束的性子,不知要我帮你兜过多少底。晋王府你从来是来去自如,何时须递劳什子拜帖了?”
许琅城勾唇一笑,凑近几步,顺势道:“姨母息怒,皆因小的不更事,小的惶恐,特献上一幅拙作,但求姨母展颜几分。”
淑妃微怔,接过卷轴缓缓展开,入目是一名甲胄束身、面容冷峻的青年儿郎,她眼眶渐红,哽咽道:“你当真去见淮安了……”
淮安是晋王的表字。
“他近来可好?”
许琅城答:“表兄要我转告姨母,他一切都好,只盼您珍重自身,盼阖府安宁。”
“好、好。”妇人凝望长子的画像,神色眷念,久久无言。
内使侍茶,许琅城落座,呷一口清茶,视线轻轻扫过堂中诸人,状若无意道:“宋娘子竟也在此处?真巧。”
宋迢迢不知当说什么,只好笑笑应是。
倒是斟茶的朱内使脱口而出:“二位相识?”
许琅城笑得坦然,“一面之缘。”
他沉吟少顷,方道:“先前那名女娘,欲要向你道谢。大夫说那付方子配得对证,尤其是当中一味沙参,补肺胃阴虚,药效显著。”
话罢,他不再多言,兀自品茶,宋迢迢反而怔忡半晌,感到罕有的迷茫无措。
适时,核查完毕药仓的仆从折返入堂,如实禀告:“禀夫人,宋娘子的贴身侍婢一直在专心督管,一应药材分检得宜,并无差池。”
宋迢迢洗脱嫌疑,顺遂退场,她陪宋盈叙话时,不经意探听到许琅城的概况。
据闻他出自河东许氏,乃家中嫡次子,生母早逝,父亲是晋阳府刺史,他则在折冲府挂职。
因自幼备受宠溺,养成风流不羁的脾性,喜好游山玩水,兼济四方,颇受城中女眷的青睐。
宋迢迢听完,苦思半日,笃定自己同这人素昧平生。
他为何要将玄参说成沙参,助她脱罪?
仲秋九月,晋王府为迎接中山王的胞妹,平遥县主萧宁越,于别苑的长陵台设宴款待。
是日,宋迢迢受邀参宴,并于赴宴途中顺道取信——韩嬷嬷自益州驿寄到此的亲笔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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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内容蹊跷,与往常的情形有所出入,宋迢迢立在驿站外,凝眉阅览数遍,千头万绪接踵而来。
她折下信,决定先赶去别苑,再寻一僻静处细看。
少女甫一抬首,便看到不远处的拐角,配宝石鞍的骏马如雷飞驰,马蹄高扬,与路间摇陶响球的女童,仅有一尺之隔。
容不得她犹豫,她闪身飞扑,裹挟女童避开,骏马嘶鸣声贯耳,宋迢迢闻声回首。
一色宝蓝的天幕映入眼帘,日光剔透,笼罩马背之上的男子,他身披玄色裘衣,墨发束冠,肌肤冷白,狐狸眼勾人又刺目。
刺得她心头闷痛,帧帧模糊的片段在她脑海深处挣扎,却始终未能冲破桎梏,平白惹得她头痛欲裂——
猜猜是谁OO(不太好猜)
儿:唐朝晚辈对长辈的自称,奴也是,奴女子用的更多,不过总体来说,两个应该都是可以用的。
当然,奴还是位卑者对位高者的自称。
仿唐的背景,娘娘是称呼母亲的,妃嫔则称姓氏加品阶,关系更密切的下人可称呼夫人、娘子,据年龄、品级大小等而定。
第33章 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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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并不想忍受无端的痛楚, 她大约知道自己的身体出过差池,连带着部分记忆也变得恍惚,离开扬州城前究竟发生过何事, 她概不明晰。
假使问起, 她身边人也仅是推说:“无关紧要, 不足挂齿。”她就不再执意追究。
她只看男子一眼,便收回目光, 将女童扶将起来。
许是观男子周身锦衣宝马,居高临下的气势也令人生怵, 女童虽受到惊吓, 面色煞白, 却不敢轻易哭闹,强忍惧怕,同宋迢迢道谢。
宋迢迢绽出一个温和的笑靥, 牵起女童的手, 欲要送她归家。
薛锦词在二人身后打量半晌, 觉得古怪又有趣, 他一面慢悠悠地将马鞭绕腕,一面吩咐仆从:“去将那位女郎拦下来, 我该向她致歉才是。”
宋迢迢耳尖, 不等仆从追上她,她便转过头, 将女童护在臂弯, 眉头轻轻蹙起, 芙蓉面上浮现一丝厌恶的情态, 转瞬被她掩盖。
“郎君有何贵干?”她的声音绵柔, 淡淡的, 好似柳絮。
薛锦词想,单听这把嗓音,实在难以联想到她的心性手段,短短一二年,便将受他扶持的药铺挤下头名。
他狭眸微弯,面颊左侧的酒窝盈盈,倒显得他无辜动人,“娘子见谅,实是某府中有急事,开路的仆从打远一瞧,起初确未发现什么行人,某这才莽撞了些。”
少女垂眸静立,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待他话罢,不咸不淡留下一句:“君子行事,审慎为宜。”遂举步离去。
薛锦词见她一路送别女童,扶轼登车,忽然幽幽一笑,自言自语般呢喃:“真像呐。”
大腹便便的商户张六探过头来,纳罕道:“公子觉得像谁?”
薛锦词扯扯唇,兴味索然地扬鞭,打马向前,“自然不是像你这个蠢物,设的局漏洞百出,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娘,你竟对付不得。”
碧沼原是发觉马车的辐条松动,同苍奴修整片刻,将将抬首,就瞧见街边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立时怛然失色。
好在是有惊无险,她连忙叫苍奴驱车去迎,径自拿出披风将女郎护好,低低道:“这等顽劣之徒,娘子何必宽宥?合该去官衙告他一状。”
宋迢迢随她在轩窗旁落座,闻言褪下兜帽,似笑非笑道:“十有八九不是纵马成性,而是认识宋家,特意为之。”
碧沼奇道:“娘子何出此言?”
“这人胆敢当街纵马不提,还用骏马佩闹装(1),再不济总是有官衔在身的,更不用说他身边还跟着张六……”
“张六?”碧沼险些惊呼出声,“可是城东素来与我们不对付的张氏药行?他家在晋阳商贾中原本很得脸面,然而张六贪淫,眼热王府的差事,恐怕前几日的祸事,就有他在暗箱操作。”
宋迢迢不置可否,转而问:“碧沼姊姊,前几日托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碧沼向前倾身,压低声道:“苍奴兜兜转转,找到个许府的马夫套话,旁的倒与侧妃的说辞一般无二……许二郎是幺儿,嘴甜面善,又得长辈宠爱,一路长来平平顺顺的。最落魄不过建业四年,许家家主在先帝跟前触了霉头,险要下狱。”
“府里的小辈们被送去乡下庄子避风头,后因着、因着章平太子庇护,平了许家的风波。但那许二郎,想是受惊染病,在庄子里养了好一段时日,三年前将将回府,行事作风无甚区别,至多算是稳当了些。”
宋迢迢阖目听着,指尖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敲击。辘轳声声,碾过一地金黄的朝晖,朝城郊的王府别苑直行。
晋王府的内院除却宋盈,另有两名侍妾,当中一名出自淑妃的本家薛氏,单名妙字。
薛妙容貌鲜妍,且深谙逢迎之道,颇受宠眷,与之对比下,宋盈入府数年,与夫郎素来琴瑟不调,即便她如今身怀六甲,形势仍未有太大好转。
淑妃力不从心,宋盈偏安一隅,是以王府的内闱常由薛妙打理。
今日这场宴集亦是她主持的。
因平遥县主犹是位待字闺中的女郎,同席的也多是少年人,纵有几位撑场的尊长,浅酌过后就陆续离席了。
大舜于男女大防一事并不迂狭,年岁相当的少男少女对座宴饮,几番觥筹交错,愈发无拘无碍。
宋迢迢却是很有自知之明,丝毫不敢贪杯,只盼望能尽快脱身,速速去内苑陪侍堂姐。
幸而酒气助长情愫萌发,间或有人两厢属意,间或有人畅饮交心,相携去枫林漫步私语。
宋迢迢观察一阵,觉着此刻离席不算太突兀,于是客客气气向左右辞别,捋平袖襟,就要起身。
忽见筳宴前座的一位女子曼步行来,身姿袅娜,对她遥遥举杯,宋迢迢定睛细看,见来人身穿妃色罗裙,钿头玉篦,不是薛妙又是谁?
宋迢迢微讶,倾盏抿入一口薄酒,皮笑肉不笑道:“我适才还说要去寻您与县主,拜别二位,不想薛娘子竟亲来了,烦请娘子恕月娘失礼。”
薛妙心里暗啐一口: 小狐狸崽子,说的天花乱坠,倘若她不特地来捉她,恐怕连她尾巴尖都摸不着。
不论思绪如何纷杂,薛妙明面不动声色,含笑开口:“县主不胜酒力,欲去湖边放风,宋小娘子可要同行?整好由我这个长辈坐镇,替你们相看相看青年才俊。”
“我有一个同胞阿弟,年方弱冠,仪表堂堂,近日调任晋阳司马,应当堪配宋娘子……”
话音未尽,她便见面前少女掩唇,纱袖堆叠在臂弯,眉眼弯弯笑作一团。
她愕然道:“我说的有这么好笑麽?”
宋迢迢止住笑,以绢拭泪,并不应答,只道:“可见是吃酒误事,薛娘子这样精干的管家娘子,吃醉酒竟会如此…满口悖言乱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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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的脸色立刻转红为绿,“宋娘子这话是何意思?”
“薛娘子勿怪,实则月娘没有旁的意思,婚嫁之事关乎终生,纵是长姐如母,也不敢随意越过家母,替我决策。”
“月娘身为在室女,焉有置喙的余地?”
话罢,宋迢迢端端正正福身行礼,转身向内苑步去。
撇下女子独立秋风之中,一张桃花面青红交加,精彩纷呈。
别苑坐落于郊野的山脚,倚山傍水。
苑内亭台楼阁自不必说,更有万顷红枫,宛如高张的火伞,点燃静谧的林苑,映照曲折的江面,送来一池暄煦。
宋迢迢为免冲撞林中游人,刻意绕而行之,寻到一方偏僻的角亭,静坐亭内,疏散酒意。
丹枫层染,秋水连波,少女斜倚在美人靠间,支额看信。
她披一条月白的缠枝花褙子,朱红的罗裙铺散,遮掩精巧的蜀锦绣鞋,水波折射满苑的日光与枫叶,将金、赤二色倾洒在她的衣袂之间,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恍若仙人。
她凝神,将这封书信一读再读,总觉得怪异。
韩嬷嬷少时同杜氏学过运笔题字。
奉墨的侍女,自然不必学的多精妙,可她看这纸信,总觉得是在效仿妇人拙劣的笔迹,并非本能使然。
再说信件内容,粗看只觉稀松平常,开篇是问候,随后是描述她与孙儿隐居乡间、其乐融融的日常,与往日所书别无二致。
唯有末尾一句——“当初计出无奈,使我与娘子久别数年,倘有来日得以重聚,再诉万千感慨。”
她紧紧谛视这行字,良久未能展颜。
据阿娘所言,正统二年的夏末,她们举家迁入晋阳城,是为避祸。
倘要细说是何祸事,众人皆含糊其辞。或说兵乱频起,或说时局飘零,口径不一。
宋迢迢因为入晋阳城前夕突发高热,加之种种意外齐发,致使延医请药的时机被搁延,教她病得浑噩,再度清醒时,十三岁以后的记忆俱是朦朦胧胧。
彼时她问起韩嬷嬷的去处,阿娘一力劝她安心,道韩嬷嬷子孙绕膝,不便随她们奔波,留在故土扎根为宜,众人离去前,已然将她安置妥当,必不会有失。
此后几年,她也断断续续与韩嬷嬷互通书信,并无异处。
她一直觉得,照阿娘的本意,韩嬷嬷与她们分离,是权衡是取舍,为何韩嬷嬷现今却说是计出无奈?
又联想到定居淮南乡镇的韩嬷嬷,偏偏有意无意的,在信中反复提及益州——显章太子党的据点。
实在蹊跷。
宋迢迢沉吟,究竟是她多虑,还是阿娘隐瞒的真相非同寻常?
她将信纸折好,仔细收纳回袖间,决意要打探清楚这桩隐秘。
此前她的态度散漫,仿佛对背井离乡的内情满不在乎,其实是有逃避的意味,她内心深处有一道来历不明的声音,趋使她去遗忘、去掩藏。
碧沼暂去更衣,她闲来无事,索性迈下石阶,去邻近的枫树下拣坠地的枫叶。
满地红叶铺织成片,熯天炽地般的盛景,少女挽起宽阔的袖摆,拾起最合意的一支红叶,思量着该制成贴花(2)还是信笺。
她直起腰身,将枫叶收入承露囊,举步继续向前,蓦地,她感到后腰的系带被人重重一扯,险些让她的裙裾崩散。
她固好系带,慌忙躲避,回眸遂见一名膘肥体壮的醉汉,步态蹒跚,似欲伸手向她扑袭。
宋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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