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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机会,谁中得多谁就赢。

    投壶和射箭不大一样,虽说也看技巧,但天黑风大,大伙又喝不少酒,这运气便占了上风。校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像下锅的饺子,排着队上前投壶。

    有中三四支的,也有中五六支的,陆正将自己中了十支,好不赖皮。

    不知是谁喊的云霁,一声接着一声,很快变成了高呼云霁。

    云霁正坐在火堆旁,肚子里的酒被火一烤,争前恐后地翻滚。酒意上头,晕乎的厉害,她索性将头埋在腿上,蜷成一个球。

    听见有人喊,她莫名其妙地将头抬起来,又不知是谁牵的她,总之有人开路,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练武场中央,手上还提溜着酒袋。

    “云校尉,你也来试试?”陆康站在台前,话音刚落,已有士兵将十支矢送上。

    云校尉挑战陆正将的消息不胫而走,人越围越多,各营将领都前来观战。

    这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战了。云霁脸颊烧的通红,上前接矢时还踉跄了一下。

    她慢悠悠地走到白线后,将酒袋系在腰上,先立起手肘,手腕比划了几下,随后抽矢投壶,速度很快,丝毫看不出醉酒的痕迹,“咚咚咚——”十支矢依次落入壶中。

    “好——”周围传来一阵欢呼。

    陆康脱了披风,对手下道:“换壶!”

    大壶被搬了下去,换上双耳壶,壶口只有半指长。这是鹰眼营的宝贝壶,若不是今夜碰上对手,很难被请出来。

    “咱们简单些,给你三支矢,投出倚竿者胜。”陆康抱臂看她,“三次机会,好好珍惜。”

    云霁反问:“陆正将不投,是怕输吗?”

    陆康道;“我出的彩头,自然是不必投的。”

    “你怕输。”她的眼睛很亮,无所谓的耸耸肩,“怕输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要那副盔甲。”

    陆康低声道:“哪怕是唐延的?”

    云霁搓了搓冰冷的脸颊,对上他的眼睛:“盔甲你自己留着吧,我只在乎沙岭战役的真相。你打算什么时候履行在阳方堡应下的誓言?”

    “再赢我一次吧,赢了就告诉你。”陆康避开视线,将箭筒递给她。

    云霁弯腰取矢,话音冷然:“只要我想,可以赢你千次、万次。”

    她的声音更低了,仅俩人可听:“陆康,你心中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也可以依靠输赢消磨吗?”

    陆康心头一震,猛地转头看她,神情中满是错愕与震惊。

    云霁脊背挺直,左手捏矢,风轻云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中壶口!”

    她又换了一只手握矢,微微侧头看他的同时出手,不紧不慢:“我们也算师出同门。”

    “再中壶口!”

    两箭未倚竿,周围人不免失望,有人窃窃私语:“看来今年又是无人赢得彩头。”

    云霁拿起最后一支矢,对上陆康的眼睛:“我赌这一投倚竿,也赌你心中有愧。”

    她终于认真,静静感受风的流动,如同泥塑一般,动也不动。在众人都以为她不敢投掷时,云霁忽然手腕一甩,箭矢破风而去。

    场上鸦雀无声,千百双眼睛盯着箭矢,“哐”地一声,这是矢头击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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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的声音,紧接着箭身歪靠在壶口——“倚竿!”士兵举起红旗示意。

    “还是龙首?!”站的近的士兵们纷纷喊了起来,“云校尉投出了龙首!”

    龙首,即箭入壶中而倚竿,箭首正向投壶者。

    倚竿已是极看运气与技巧了,龙首更是难上加难。

    在欢呼声中,云霁走到陆康身边,面沉如水:“看来我赌对了。”

    韩自中站在校场外等她,云霁走到他面前时,神态已是寻常。

    冰天雪地里,韩自中不知从哪里揪出半截草杆子,叼在嘴巴上,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哟,出了好大的风头。你这样厉害,往后我在军营里很没面子啊。”

    “鬼话连篇。”云霁毫不客气地反击,“你先起哄,又把我拽过去。现在反过来怪我出风头,当真是好大一张脸。”

    韩自中凑到她面前,仔仔细细地将人看了一遍,眉梢微扬:“原来你是在装醉啊。”

    云霁用肩膀将他撞开,哼了一声:“你管的挺宽。”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韩自中大步追上,俩人并肩走着。

    雪夜漫步,俩人脸上很快就挂满了冰霜,韩自中忽然道:“我母亲预备开春后来宁武关住上些时日。”

    云霁有些惊讶:“她怎么想的?”

    “她的丈夫、儿子……”韩自中顿了顿,“还有儿媳都在宁武关,她一个人留在京城难免孤独。”

    “确实。”云霁点点头。

    她解下腰上的酒囊,就着风雪吞下一口,语气平静:“我们之间不必拐弯抹角,你需要我做什么?”

    韩自中一时无言,隔了一会,低声笑了:“你这个人啊。”

    “我怎么了?”云霁反问。

    “怎么就学不会委婉?”他说。

    云霁脚下一滞,鞋尖碾着雪粒子,慢声:“委婉是最长久的残忍。”-

    景泰十五年。

    刚过了惊蛰没两日,刘夫人就在宁武城内住下了。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云霁与韩自中要在城门下钥前赶回军营,刘夫人的脸色当下就有些不好看了,韩武不动声色地咳嗽一声,对俩人道:“回去注意安全,明日再早些过来收拾吧。”

    送走俩人后,屋门一关,刘夫人便发作了:“你不是说他们住在宁武城里?你看看这间屋子,哪里有点人住的痕迹。”

    韩武笑着去搂她:“儿子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不去施展身手,窝在大宅院里算什么道理。”

    “那云霁呢?她毕竟是个成了婚的女人家,我也不是逼她从此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但好歹……”刘夫人将身子转过去,“你们风雨来雨里去的,做的都是大事,我不懂那些。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得替以后打算啊。”

    韩武沉默片刻,一声长叹:“夫人说的,我都懂。”

    “你任由他们俩个胡闹,这也叫懂了?”刘夫人冷哼,“我是指望不上你了,这回我来宁武关,不达目的是绝不会回京的。”

    韩武低声道:“云霁脾气倔强,你强迫不了。再说了,咱们儿子愿意,你跟在后面瞎操什么心。这才成婚一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缓缓再说吧。”

    刘夫人回头瞪他一眼:“刀剑无眼呐,若不是嫁到你家来,我也不□□家的闲心!自从云霁入门,我们不曾亏待她,她与自中日夜相对,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

    “说不准。”

    刘夫人想起来一桩事:“有什么说不准的,就说那昭宁公主与驸马,原先冷冷淡淡的一对夫妻,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现下感情好的狠呢。”

    韩武猛的睁开眼,严肃道:“这话不许再说了。皇家的事,不是咱们的谈资。”

    刘夫人撇嘴:“那张殊南说起来也是云霁的义兄,怎么就不能说了?”

    “你也知是义兄而不是亲兄啊?好了好了,咱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要说外人的事了。”韩武又把眼睛闭上,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刘夫人恶狠狠地捶了一把他的胳膊,见他没动静,只得悻悻睡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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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5  ? 第九十五章

    ◎“我没有要与韩家荣辱与共的打算。”◎

    即使韩自中一直没对她说些什么, 但从他母亲的话语暗示中,云霁也渐渐明白了:她辛苦从京城搬来宁武关,是希望自己能为韩家开枝散叶。

    刘夫人一时要他们回城里吃饭, 一时又留他们小住几天, 总之城内和军营两头跑,云霁有些心烦。

    这日, 有一份急报送进宁武关各营,报上说契丹大王耶律折德病逝, 七王子耶律奇衡即位。

    难怪契丹人最近格外沉寂, 原来是在忙族内大事。云霁提笔批阅,一面问韩自中:“宋人讲究立嫡立长立贤, 这位七王子是什么来头?”

    韩自中从里间出来, “我不知道, 要不你去问我爹?”

    “也好。”云霁起身收拾桌案, 随口问道:“将军在营中吗?”

    韩自中道:“他在城里。时间尚早,咱们现在回去还能赶得上用午膳。”

    云霁手上动作一滞, 又很快恢复正常,只是没有接话。过了一会, 她又坐了下来, 诚恳道:“我不想去。”

    韩自中像是没听懂她的另有所指, 走过去低头看她,声线温和:“今日天气晴朗,你怎么不想动弹?”

    云霁坐如针毡, 嫁给韩自中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煎熬, 面对他的感情, 她不能回应也无法回应……她是一个残忍的人。

    云霁沉默不语, 仰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韩自中缓缓地蹲下来, 细细看她眉眼,耐着性子问:“你这是怎么了?和我说说吧。”

    云霁深吸一口气,轻声:“我们不是家人,你知道的。”

    韩自中怔了怔,流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迟疑道:“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家人。”

    更是我的妻子。

    云霁摇头:“我可以把性命交托给你,但我们不是家人。”

    “不是吗?”他突然低声问,“那我们是什么?”

    不想看见他眼中的可怜,云霁将视线挪开,口吻抱歉:“人不对,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你们想要的家,我真的给不了。”

    韩自中仍然蹲在她身边,沉默很久,云霁去拽他,缓声:“你起来,起来我们好好说。”

    韩自中挣开她的搀扶,明明是同一张脸,此刻看起来又多了一点冷淡。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以为六年的日夜相伴,五年的出生入死能换来一丝温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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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可笑。

    她的心从没有为他而跳动,甚至连敷衍都不愿施舍。

    这是他自找的。韩自中笑了一下,无辜地耸了耸肩膀:“你有些紧张了,我说着玩的。”

    “可我是认真的。”云霁盯着他看。

    韩自中徐徐起身,带着安抚的意味拍了拍她的肩膀:“母亲那我会去解决的,你放心,她不会再打扰你了。”

    云霁拧着眉头:“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我是在担心你,你当真要一直这样同我耗下去吗?”

    韩自中转身,袖中藏着紧握的双拳,极力克制着情绪:“那么你呢,也要这样耗下去吗?”

    帐内一片沉寂,他转头,对上云霁冷冷清清的眼睛,她说:“是啊,我们都说服不了对方。”

    韩自中自嘲道:“我们都知道求而不得的滋味,也算是难得的天造地设。”

    在短暂的僵持后,云霁道:“走吧,我要去见将军。”

    到家已是午后,刘夫人脸上不见一丝埋怨,她牵起云霁的手,关切道:“厨房里熬了一锅鸡汤,先盛一碗出来给你尝尝?”

    云霁不大自然地将手抽出来,道:“夫人,我有事找将军商议,先行一步。”

    手中落空,刘夫人神情尴尬,云霁走后她自然把气撒在了韩自中身上,又是旧话重提:“你们成亲也有一载了,她怎么还是不愿改口,听着怪生分的。”

    韩自中平静道:“她性格如此,母亲不必往心里去。”

    刘夫人听了这话突然愣住了,看着眼前分明熟悉,又万分陌生的儿子,迟疑地问:“你说什么?”

    韩自中神色如常道:“我劝您宽心啊。”

    刘夫人不大自然地摸了摸耳边碎发,轻声:“哦,让我宽心”

    书房内,云霁开门见山道:“这位七王子,您此前可有接触?”

    “名不见经传。”韩武放下茶盏,“契丹习俗与我们不同,但在传承上是极相似的,他们在乎血统,更拥立强者。除了死去的十一王子,契丹还有九王子和十王子,都是精英猛将,而我们未曾听说过这位七王子带兵打仗,实在奇怪。”

    云霁想了想,试探道:“阳方堡一战,会是他吗?”

    韩武摇摇头,他也不能确定。

    云霁起身告辞:“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将军了。”

    “不留下来用晚膳吗?”韩武微微一笑,“是在这里住不习惯吗?”

    “嗯,不习惯。”云霁直白道:“我对韩自中自始至终都没有男女之情。”

    韩武沉默片刻,无奈道:“罢了,你们好自为之。”

    韩自中来书房寻云霁的时候,才晓得她早已回去。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韩武对云霁说好自为之,对韩自中又是另一番说法:“你不为我与你着想,也该为韩家想一想。”

    韩自中自己斟茶,一面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官家还是一意孤行,韩家也传不了几代。”

    韩武气得拍桌,怒斥:“放肆!家国命运,不是你能挂在嘴边玩笑的!”

    “如果嘴上说说就能灵验,那我便天天祈祷收复失地,山河海晏。”韩自中将茶盏放下,正色道:“我与云霁的事,你们不要插手。”

    “你打算怎么解决?”韩武问。

    韩自中伸了个懒腰,口吻淡淡:“我心甘情愿,乐此不疲。”

    韩武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然生出个痴情种-

    入夏后,韦元同渐渐不往书房去了。

    一是天气炎热,而张殊南为了保护古籍不受潮,不许在书房内摆放冰鉴,她素来怕热,不喜身上有汗。二是张殊南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俩人虽同处一室,张殊南却对她视而不见,实在难熬。

    索性分开,各忙各的。

    有一日用晚膳后,张殊南将两本厚册放在桌案上,对韦元同道:“这是文祯之治的全部内容,公主闲暇时可以翻阅。”

    韦元同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想起来,这是他们去岁整理时的一句闲话。

    “嗯,多谢驸马。”韦元同虽应下了,但彼时心境与现下已经大不相同,她已没有翻看的打算。

    这年初秋,契丹重兵压边境三关,宁武关首当其冲。

    不同于先前的小打小闹,这位新王似乎是在示威,大队人马源源不断地出现在荒漠,宁武关外扩的三十里边防不得不拔营后撤,而契丹还有继续深入的势态。

    此事非同小可,军报送回京城,由枢密院呈上。不出王清正所料,官家看罢,脸色铁青,当即下旨:宁武关不许后撤半里。

    他从大殿里出来,两手在身前交握,颇惆怅地看天发愣。

    不许后撤,却没有援军粮草,不知道宁武关能不能撑住。“王相公——”身后有人唤他,他转过身,见是胡内侍。

    “官家还有什么吩咐?”王清正想,若是官家回心转意,宁武关便多一线生机。

    胡内侍笑眯眯道:“官家说天要落雨,吩咐臣送王相公出宫。”

    “仅仅如此?”王清正又问。

    胡内侍被他问的有些糊涂,摇头:“官家没有其他吩咐了。”

    王清正叹息一声,说:“好,我出宫了。”

    朝廷的旨意送到宁武关时,饶是几位见过大场面的将领也不由地破口大骂:“他老子的,这不是推着宁武关去死?”

    云霁冷脸不语,已经拔营后撤,如今想要再回去,便是在契丹人眼皮子底下行动,确实送死。

    帐内嘈杂,韩武不得不拍桌制止,他看向云霁与韩自中的方向,却单问云霁:“你是归州营的主将,有何打算?”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云霁缓缓开口,“归州营已经撤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众人皆是沉默,违背君命的罪名,谁都承担不起。

    云霁坐的端正,字落无悔:“他日若朝廷追究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诸位不必担心。”

    韩自中淡道:“当务之急,是避开契丹锋芒,研究化解之计。至于追究——”

    韩自中环顾四周,笑了笑:“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们夫妻二人共担。”

    云霁满眼震惊地看向他,而韩自中则报以一个笃定的眼神。军营里,话落似钉,她只好顺着韩自中的话说下去:“还请诸位放下心中顾虑。”

    韩武面色沉静,终于开口:“你们都表个态吧。”

    不愧是他养的好儿子,三言两语就把韩家拉下水。

    众人见将军开口,纷纷拱手表态:“我等誓死追随将军,定不让宁武关落入蛮人手中。”

    待众人散去,云霁刚要开口说话,就见韩武冷着脸往外走,一面道:“回去吧,我还有事。”

    云霁知道,韩武就是不想让韩自中掺合进来,所以单独问她。

    ……韩自中这个蠢材。

    “蠢材”站起身,伸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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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懒腰,对她道:“走吧,回去好好商量对策,这可是一场硬仗呐。”

    云霁坐着没动,合上眼,声音无奈:“我没有要与韩家荣辱与共的打算。”

    韩自中扯了一下唇角,自顾自地往外走:“我有就行了,你管不着。”

    96  ? 第九十六章

    ◎“我亦是枷锁。”◎

    时隔五年的深秋, 云霁再次见到了阳方堡前的狼图腾。

    在契丹军队神出鬼没的荒漠中,云霁与一队探马悄声潜入,侦察敌军。

    有士兵忽然从马上跃下, 立刻匍匐在地, 左耳紧贴黄沙。他边听边调整姿势,直到确定声音的来源, 头朝着东南方向道:“快撤,有一队人马在朝我们过来。”

    这些探马训练精良, 出错的概率极小, 一行人立刻调整方向,匆匆撤离。

    仿佛听见了旗帜破风的声音, 云霁鬼使神差般地在马背上回望, 匆匆一眼, 却从骨头里爆发出难以抵御的寒意。

    她冰冷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天边的火烧云暗红汹涌,一粒火星落在云霁的眼睛里, 炙烤的痛楚,冷又热的煎熬。

    云霁随着队伍撤退, 脑海中不断回闪旗帜的样式——黑色旗面上绣着一只面目可憎的狼头。

    她死咬齿关, 紧闭双唇, 唯恐恨意倾斜而出。

    韩自中很快就发现了云霁的异常。

    巡查归来后,她和韩自中说要推翻之前的作战计划,不再保守, 甚至有些冒进。

    韩自中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 那是一双充满偏执阴霾的眼睛。

    “巡查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云霁拨弄沙盘的手顿了一顿:“没什么。我们之前的计划太过保守, 只会让契丹越发的肆无忌惮——”

    韩自中打断她的话:“眼睛不会说谎。从你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怒与恨。”

    云霁避开他的目光, 深吸了一口气,极克制的语气:“契丹王旗上图腾与阳方堡前的一模一样,这一天我等了太久,太久。”

    韩自中平静问道:“现在的你认为报仇比守卫疆土更重要吗?”

    她反复去握一把沙,无论怎么用力,最终还是会从指间滑落。

    云霁忽然停下来,撑在沙盘边,低声:“我没有哪一日能忘记阳方堡。”

    恨意会吞噬理智,她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自己没办法做出正确的决定。

    明明不是为了报仇才走到这里,现在脑子里只有报仇。明明心有宏图大志,却被时局所困,进退维谷,四面楚歌。

    她用手遮住半张脸,轻道:“让我静一静吧。”

    韩自中站着没动,说:“你觉得现在还有时间静一静吗?”

    “你这样逼我又有什么意思?”云霁突然失控,喉间不自主地溢出一股甜腥味,在阳方堡喝下去的肉粥变成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和她的血肉相融。

    她佝偻着身躯,止不住的干呕。

    韩自中并不在意她的狼狈,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我沏一碗茶给你漱口,好不好?”

    云霁胡乱地用手掌擦过脸颊,扯了一下嘴角:“你也知道了……光是听起来就很恶心吧……”

    他从腰间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仔细的为她擦拭额头的细汗:“我很后悔那场战役没能陪在你身边,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能身受同感。”

    他的语气和动作让云霁耳红面赤,她的身子微微后仰,极力躲开他的擦拭。

    但她退一寸,韩自中便进一步,自顾自地说道:“好了,擦成了一只红脸兔子,可爱多了。”

    云霁终于从他的魔爪里逃脱,她奋力推开韩自中,两人因为惯性的缘故纷纷跌坐在地上,面面相觑,很是滑稽。

    韩自中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总算是卸下那幅严肃面孔,像个活人了。”

    云霁不解道:“像个活人?”

    韩自中用手在脸上比划道:“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照镜子了?你看啊,紧抿的唇角,缠在一起的眉头,永远严肃凝重的目光,啧啧,咱们营地里的狗见了你都得避着走。”

    她不大自然地活动了一下嘴唇,问:“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韩自中耸了耸肩膀:“你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我们劝说有用吗?”

    云霁盘腿坐着,沉默了一会道:“我想做的事太多,怕时间不够,更怕不成事。”

    “我不会说大道理。”韩自中伸了个懒腰,“但只要我们尽力了,做不成是天命。”

    “你按照原定计划去安排吧。”云霁缓缓起身,整理凌乱的沙盘。

    韩自中离去后,帐内又归于平静。她将象征着边防线的旗帜握在手中,忽然觉得好笑——天命?如果她非说是人祸呢?

    韩武说的没错,宁武关是朝廷的弃子。她来了五年,五年中宁武关数次迎战契丹人,赢多输少。然而朝廷是怎么做的?逐年减少粮草兵马,军饷亦是一扣再扣。

    此次面对契丹发难,朝廷竟然不顾军队实力,草率决定出击。

    宁武关的将士们究竟守的是谁的国?最终又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家?

    云霁忽然觉得清醒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情。她清醒地知道不公,却没有能力改变不公,甚至连说出不公的勇气都没有。

    在营帐里闷了一天,出来时天已黑透,不想在火光中露面,云霁特意挑了黑暗处行走。

    想必韩自中已经将事情交代下去,她长舒了一口气,这几年幸好有韩自中在身边,不然她一个人真的应付不来。

    云霁苦笑一声,原来自己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人。谁都辜负了,谁都没得到成全。

    她绕着营地外围漫步,直到营地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才想着坐一坐。

    呼呼的风声里夹杂着微弱的人声,耳朵好也不是什么好事,想安静坐一会的时候总会被打扰。

    云霁刚准备起来离开,风里的声音自然地送进了耳朵:“你说可不可笑,拿各营的精兵良将凑出一个归州营,说到底还是在帮他们家挣军功。老话说山高皇帝远,真是一点不错,依我看啊这宁武关快成一言堂了。”

    她僵在原地,一口气梗在喉咙,不上不下。

    换了一人说:“云霁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本事?她有以一敌万的本事吗?还不是靠我们在前线送死,她倒是在后方落得一个骁勇善战的美称。别把她想的有多神,想她五年前来到宁武关,若是没有将军一路优待,谁会高看她一眼?”

    他轻讽的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依我看,牢牢的纂住小韩郎君的心,才是咱们这位云校尉最大的本事。”

    深秋风寒,几缕碎发在风中翻飞,云霁试图用冰冷的指尖勾去耳后,几次都没能成功。

    云霁索性用手捂住耳朵,可是声音还是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我听归州营的弟兄说,云霁与小韩郎君像兄弟像战友,唯独不像夫妻。她竟敢让将军独子当前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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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摊上这样的女人,真是上辈子造了大孽。”

    唐延曾夸她耐心超群,这一优点不仅在战场上有用,现下也很是受用。

    夏虫不可语冰,她安慰自己。云霁平静地坐着,声音渐渐变弱,直至消失不见。

    他们最后一句说的是:“哎,让女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宁武关是成不了气候咯。”

    她看着眼前深邃的黑暗,一个消失在生命里的名字逐渐清晰,思念越发浓稠。

    “怎么还不回去?”

    突然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黑夜里传来,她眼前浮现起熟悉的眼睛,那双眼一贯平静如潭,面庞仍旧温润沉稳。

    “在等你来接我。”她仰着头,眼角有些湿润,“什么时候有空?”

    “大明山上我已经接过你一回了。”他说,“别用耳朵去找路,要用心。心是自由的,你便是自由的。”

    “不能再接我一次吗?”

    “我亦是枷锁。”

    风从大漠深处刮来,细小的沙粒打磨着粗糙的皮肤,云霁闭着眼睛,心跳如擂。

    她知道是幻听,是幻觉,是软肋,是自我说服,可是她也是真的想念张殊南。

    天际微亮,巡逻的哨兵的发现了一夜未归的云校尉,她站在归州营的旗帜下,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东南方向。

    晨光在她的身上拉扯出一道黑影,一半深陷黄沙,一半仰望归路。

    云霁回到营帐时才发现,韩自中如往常一样,坐着桌前等她吃早饭。

    韩自中拿起碗替她盛粥,一面道:“母亲送来些包子来。她知道你喜食甜,特意寻了红豆,做了几只豆沙包。”

    云霁坐下来,接过碗和包子,忽然道:“不问我去哪了?”

    “没丢就好。”韩自中咬了口肉包子,随口道:“出去散心了?”

    甜豆沙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云霁勉强咽了两口,又道:“让夫人费心了。”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韩自中口吻轻松,“本来她闲在家中也没事做,也算是找点乐子了。”

    云霁不接话,只是默默地放下豆沙包。

    韩自中看了她一会,长叹一息:“你这说来就来的情绪,我可有些受不住了。”

    云霁倒上一碗茶清口,低声道:“军中有些流言蜚语,你可曾听闻?”

    “什么流言?”韩自中疑惑。

    云霁与他对视了一会,淡道:“有关于我,还有我们的流言。”

    原来她昨夜未归,是因为这件事,韩自中若无其事地避开她的眼睛,仰头喝掉碗里最后一点粥。

    军中的流言,他早有耳闻,私底下也管过好几回。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被她晓得也是迟早的事。

    韩自中放下碗,笑了一下:“军旅生活无聊无趣,他们无非是过过嘴瘾,你不必当真。”

    97  ? 第九十七章

    ◎“人固有一死,我只怕虽生犹死。”◎

    云霁转着茶碗, 似笑非笑:“咱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韩自中心里咯噔了一下,装模作样:“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们说,天高皇帝远, 宁武关成了一言堂。”云霁坐直了身体, 肃了肃神情,“无风不起浪, 我猜测抗旨的消息不胫而走了。”

    韩自中神情凝重,问道:“一字不差?”

    “当然。人心隔肚皮, 宁武关不过是表面平静, 私下暗潮涌动,各怀鬼胎。”云霁耸耸肩, 旧话重提, “我既然做了决定, 该承担的后果绝不退缩。现下我唯一担心的是这阵风会刮的太快, 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这个消息传出宁武关。”韩自中收拾碗筷, 抹桌时格外凶狠,暗暗骂了一句, “一群软蛋怂货。”

    云霁头一回听他骂人, 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韩自中横眉竖眼,往外赶人:“你忙你的,我一会去我爹那一趟。”

    “这事就交给你了。”韩自中办事, 云霁一向放心。

    她前脚刚出门, 韩自中就匆匆往将军营帐走。

    韩自中话还没说完, 韩武就打翻了笔筒, 毛笔滚了一桌。他顾不上收拾, 问道:“此话当真?”

    韩自中道:“云霁的耳朵,总不会听错的。当然,我们也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这种事你还需要确凿的证据?”韩武打断他的话,脸色着实难看,“一丝一缕的风声就足够咱们喝上一壶了!”

    韩自中点头赞同,接着道:“父亲可有怀疑的人?”

    韩武负手踱步,摇头道:“都是多年的兄弟,有过命的交情,我实在是想不出来,到底是谁生了二心。”

    韩自中干脆利落道:“好办。既然一个都挑不出来,那就都有嫌疑,疑罪从有,请您派人监视各营将领的书信、人员往来。再下令关闭城门,设下卡口,杜绝军营中人与城中往来。”

    “你未免也太过武断了吧?!”

    韩自中拱手道:“父亲,此刻的优柔寡断,或许他日便会成为悬在我们头上的一把刀。”

    韩武脚下一顿,几声沉重的叹息后才道:“按你说的做。”

    “臣领命。”韩自中动作很快,立刻上前研墨,提笔起草军令。

    韩武亲自盖下将军印,召常林进帐,沉声道:“将此令下发各营,违令者,斩。”

    常林不明所以,双手接过将军令,飞快的看了起来。没一会,他抬起头,神情紧张:“是契丹有所动作吗?”

    不然为何要关闭城门严禁往来?

    韩自中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韩武望了他一眼,知子莫若父,韩武静了一会,还是没有隐瞒常林。

    “事情我交给你去办,别让我失望。”韩武道。

    “将军有令,臣万死不辞。”常林随即领命而出。

    韩自中问:“父亲就这么相信常林?”

    韩武道:“正如你相信云霁,若是常林背叛了我,那我当真是失败至极。”

    他竟拿云霁与常林比较,韩自中莫名笑了起来,阴阳怪气道:“儿子忘了,上回扣押阳方堡粮草一事,也是常林办的。”

    韩武猛地拍桌,韩自中却没给他骂的机会,笑着往外走:“我是说他差事办得好,父亲别多心。”

    将军令颁布后,军中上下顿时舆论哗然。

    原先战事吃紧,将军担心宁武城中百姓的安危,下令不许入城。后来政策逐渐放宽,准许本地士兵每月可以进城探视两回,不少年轻的外地士兵借此机会与城中姑娘结亲,黄土地虽贫瘠,但漂泊的灵魂总算有了块栖息地。

    其中也有不少钻空子的士兵,买通城门口的守卫,拿着无处花的军饷进城喝酒消遣。

    这会子又毫无缘由的不许进城了,军规放松了以后再收紧,不买账的人就多了,他们虽不敢直指矛头,但私底下怨气渐深,絮絮聒聒地搬弄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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