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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起来,“这些年我病得太久,忙的事情又多,没空管理庶务,以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能整顿东宫,把那些个蛀虫清了出去,也好。”

    他笑了笑:“我倒是不知道她原来还懂这些。”

    “娘娘出身将军府,想必平日也常打理府中事务,再加上有贵妃娘娘的教导,自然是能把东宫打理好的。”顾詹事恭声回答。

    “我这个东宫,是该清理了。她要查什么事,就由她查。她要罢什么人,就让她罢……只是那几个可疑之人,还须留在宫里,不能打草惊蛇。”

    “微臣明白。”顾詹事深深鞠躬。

    谢无恙点了下头,提笔落字。顾詹事走上前来,侍立在一侧,弯身为他研了一会儿墨。谢无恙问了几句太子妃今日如何立的威风,顾詹事一一地回答了,谢无恙边听边笑。

    “账目之事我真是全然不懂,她竟然一眼能看出来。”他笑着说,“以后我的财产,都要交由她管了。”

    过了片刻,他又轻声说:“我寿不过二十年。等我不在了,什么都是她的。”

    顾詹事研磨的手一顿,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抬头看过去,尊贵的皇太子正坐在灯下,怀抱着暖炉,慢慢地笑了笑,眼神里仿佛盈着安静的哀伤。

    顾詹事陪伴皇太子十数年,少见他流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

    “殿下……”他低声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没什么。你研墨吧。”

    于是他默默往砚台里倒了清水,静静地继续研起墨来-

    很凶的太子妃娘娘用过晚膳,没能闲下来,喊了顾詹事过去,让他领路带自己在整个东宫里走一圈。

    顾詹事带着她走过了前殿、正殿、后殿、东西厢殿、两处书房、以及北面的荷花池,一一地认真介绍过后,唯独在一处偏殿外停了一下,叮嘱道:“这座偏殿,太子殿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姜葵扬起脸,望着那座偏殿的乌木大门紧锁,纱窗内隐隐有雾气氤氲,不知藏了什么秘密。

    很好。姜葵在心里哼了一声。本宫第一个要去的就是偏殿。

    作者有话说:

    姜小满一身反骨qwq

    注:东宫人员设置参考《唐六典》,有改编。

    第35章 大雾

    ◎凶巴巴地帮他擦头发。◎

    清晨时分, 天光初起。

    姜葵在白色亵衣上套了一件素纱外袍,用一条雪白的绦带扎住纤细的腰肢,从织金锦床上起身, 赤足翻出花窗, 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她想去探一探谢无恙究竟在偏殿里藏了何物。

    昨夜顾詹事称皇太子身体欠安, 很早就在西厢殿里睡下了。因此,太子妃是独自在东厢殿内入眠的。谢无恙不在,两人正好避免了同床共枕的尴尬,姜葵乐得自在, 睡得极好。

    她并不想和谢无恙睡在一张床上。谢无恙大约也不想。两个并无什么情谊的人躺在一处, 实在是气氛古怪。

    这位皇太子虽然身上全是谜团, 还一直躲躲闪闪,但是有一点好:他很敬她。

    她不愿意与他睡一张床,便不用睡。她要查东宫的账目,便查得到。她要罢官、训人、整顿东宫, 他都由着她。在宫人们眼里, 皇太子对太子妃很是宠溺, 甚至可以说是放纵了。

    姜葵对谢无恙的印象渐渐从“也许心怀不轨”转变成了“大约真的抱病”。

    所以, 那日她落水时,他真是路过?东宫与通化门的距离不远,也许他确实是恰好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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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 听见了声音。而那夜秋日宴后, 他确实是在船里喝茶……虽然她不太理解怎么会有人爱好如此奇特,喜欢在大半夜喝茶。

    等下,祝子安似乎也有这个爱好。

    她又忍不住在心里对比谢无恙和祝子安。

    祝子安洒脱不羁, 谢无恙温文尔雅。祝子安爱笑, 谢无恙几乎不笑。祝子安说话爽朗, 谢无恙的声线清冽。除了那日受伤,祝子安从不在她面前咳嗽,而谢无恙时刻都咳得厉害。

    两人连身上的味道都很不一样。她喜欢祝子安身上淡淡的梅花香,而谢无恙衣袍上的檀香味让她有些昏沉。

    尽管两人一点也不像,可是她还是隐约觉得两人在某处相似。

    是什么呢?

    一边琢磨着,姜葵一边穿过长长的回廊,在偏殿附近转了一圈,发现了一扇乌木小门。这是一道侧门。门没有锁,半掩着,从里面流出蒸腾的白雾,含着浓烈的草药气。

    姜葵悄然挤进了门里,步入雾气缭绕的偏殿内。

    殿内水声潺潺,奔涌的白雾模糊了视线。雾气是从一方药池里散发出来的,出水口还在汩汩地流淌着热水。素闻皇太子多病,这里大约是他治病的地方,似乎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姜葵赤足走在乌木地板上,一路经过一张竹木屏风、几个竹编蒲团、一张紫檀木案几、成堆的书卷和一排小叶紫檀笔架。笔架上挂着几支形制不同的毛笔,其中有的笔尖还是湿润的,大约是昨日才用过。

    她走到药池旁边的一座博古架前,忽地发现最顶上的一层架子上孤零零地摆放着一个红漆木盒子,精致的木纹布满盒盖,样式看着有些眼熟。

    这似乎是……七夕那日曲江相看时,她送出去的卜巧盒。

    谢无恙居然收起来了。

    姜葵在收到谢无恙的婚书时曾想过,那只卜巧盒是不是出了差错,里面没有放什么可怖的昆虫,而是真的放了一只蜘蛛,以至于谢无恙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心悦于他。

    此刻对着这只红漆木盒子,她好奇地探出手去,想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这时候身后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夫人。”

    寂静之中乍起一个声音,惊得姜葵心里一跳。她近乎出于本能地出手,转身一把掐住对方的衣领。身后的人被她推了半步,恰好踩在水池边,足下一滑。

    谢无恙一个踩空,姜葵的发力也落空了,整个人被他带着往下倒。

    两人一齐跌落了下去。

    哗啦啦一阵水响,明亮的水花泼溅在池中。她跌倒在他的身上,半个身子压在他的胸口,一只手撑在他的身侧,一只手还抵在他的咽喉上。

    她哼了一声,在他身上扬起脸。淋湿了的亵衣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形,水珠子从她的发间滑落,一粒一粒地溅在他的脸上,炸起一串雪亮的小水花。

    水很浅,没过他的耳廓,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只余下陡然的安静。他下意识地抬眸,与上方的她对视,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微微一颤,滑落下去。

    缭绕而上的白雾里,氤氲的水汽沾湿了两人的呼吸。

    气氛有一瞬间的暧昧旖旎。

    谢无恙望着她。他的眼眸在朦胧的水雾中显得润泽,恍若清水流淌过的琉璃,倒映着她的脸庞,以及零零落落的微光。

    他温顺地说:“夫人,是我。”

    身上的少女别过头,咬了下唇,狠狠道:“好啊谢无恙。你躲了我一整日,我总算逮到你了。本宫现下就在这里审你。”

    谢无恙在她身下叹了口气:“夫人请审。”

    姜葵干脆利落地坐在他身上,拢了拢沾水的长发,两指并作一指,抬起他的下巴,冷冷直视他的眼睛。她挑了一个最切近的问题:“你在这里干什么?”

    “养病。”谢无恙回答。

    水池里腾腾地冒着草药的气味,证明着他的话不是谎言。

    “你真是常年生病?”姜葵挑眉,“宫城里传言说你……”

    “嗯。”谢无恙微微颔首,“活不过弱冠。”

    他承认得过分坦然,完全不像是一个知道自己死期的人。姜葵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平静,眸光落在她的脸上。他应当没有骗她。

    宫城里关于皇太子体弱的传言纷纷扬扬,始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多年以来,有人相信他是真的抱病,有人怀疑他是扮猪吃虎。此刻这段传闻落定,姜葵忽又有种不真实感……以及莫名的伤感。

    “真的么?”她低声问,抵住他的那只手放松了一分。

    “真的。”谢无恙垂了一下眼眸,又抬起来看她,“没什么。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少,只是很多人不信。”

    “你……还有多久?”这个问题显得很残忍,可是她又忍不住想知道。

    “两年。细算的话,不到一年半。”他低低地答完,似是为了缓和气氛,又补充道,“没什么。等我不在了,遗产都是你的。”

    姜葵哼了一下,别过头去:“谁稀罕你的遗产。”

    渐渐地,她开始同情她的病弱夫君。尽管对她而言,他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的陌生人,可是知道一个人死期将至,终究是一件叫人难过的事情。

    她松了手,湿漉漉地坐在他身边,托着腮,低头看他。陆离的水波里,他也偏过脸望着她,曳动的光芒落在他的面庞上,切割出无数细碎温柔的影子。

    他绯红色的衣袂在水里飘荡,似云霞,似流光。

    姜葵柔和了语气:“关于将军府的事情,你都知道些什么?”

    谢无恙打断她:“夫人,可否让我坐起来了?”

    姜葵这才意识到他还被她逼着在水里躺着,一时间产生了些许歉意,默默地示意他起身。

    谢无恙低低咳嗽了一阵,慢慢站起来。他淌过满是草药味的热水,从池畔的衣桁上取了一方白巾,走回来盖在姜葵的肩上,低声说:“夫人,当心着凉。衣服湿了,你先回寝殿换一件吧。”

    姜葵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与谢无恙独处,得以好好盘问他那些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哪里肯在此时回寝殿。她摇了摇头,恰好撞见谢无恙固执的目光。

    这个人固执起来的时候很特别。他的目光执拗、沉默、又倔强,只用一对安静的眼眸盯过来,一言不发,却使人很难拒绝。

    姜葵咬了下唇,被迫回答:“那我就在这里换衣服……你不许看。”

    谢无恙点了下头,取出一件柔软干燥的外袍,挂在衣桁上,转身走到竹木屏风外。他背过身,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然后是一道清澈动听的少女声线:“谢无恙,你进来吧。”

    他转回来,湿透的发丝淌着水,滴落在濡湿成深色的绯红衣袂上。

    望见他发间的水珠,姜葵心里一软,递给他那块她用过的白巾,闷声道:“你也擦一下。”

    谢无恙接过白巾,胡乱地擦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搭在肩上。

    姜葵皱了下眉,很不耐烦地站到他身后,喊他在乌木地板上坐好,然后一把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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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手里的白巾,凶巴巴地帮他擦头发……有点像对待一只受伤落水的小兽。

    谢无恙闭上眼睛,任凭她摆弄。她盘膝坐在他身后,温热的体温离得他很近。她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移动,身上穿着他的外袍。

    干净的衣袍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一点点传到他的鼻间,像一阵宁静夏夜的暖风,美好到近乎不真实。

    他有点困了。

    姜葵的手忽然停住。身前的人慢慢朝她倒过来,脑袋靠在她的怀里,湿淋淋的发丝擦过她的下巴,浅浅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

    “喂!”她有点恼火。

    谢无恙没有回答。他真的睡着了,身上沾满了草药和檀香的气味,迷离的水汽流遍他的周身,到处是逸散开来的白色雾气。

    姜葵叫了他几声,他居然不醒。于是她忿忿地甩开那张白巾,很后悔替他擦头发。

    她想摇晃他的肩头叫他起来答话,可又觉得这个一年半后就要死的人实在可怜,让他好好睡一觉也算是一种行善。

    最后,她叹了口气,摊开了双手,任他在自己怀里睡着。

    很好,谢无恙,你等着。她在心里冷哼一声。本宫今日有的是时间,能在这里同你耗上一整天。

    作者有话说:

    小满:给受伤落水的修狗顺毛…

    第36章 协约

    ◎婚后协约。◎

    沉沉的水雾里, 谢无恙睡了很久。

    梦里有经年不散的大雾、草药的香气、浓郁的檀香味、以及少女身上的淡淡幽香。他不知道有人曾长久地任他靠在怀里,有人曾凶巴巴地擦拭他的头发,在他咳嗽的时候手足无措, 然后在他沉睡的时候凝望着他的面庞。

    微醺的天光自一方斜窗外落进来, 透过这场弥天大雾, 照在静室内的少女以及她怀中的少年身上。

    她却并不知晓他就是她的梦里人-

    谢无恙睁开眼时,正对着少女审视的目光。

    ……他重新闭上眼睛。

    “醒了?”姜葵挑眉。

    谢无恙叹了口气。

    如果此刻他是祝子安,他可以继续闭着眼睛,半是戏谑地答一句“没醒”, 然后开一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惹得她恼火起来, 由此便可以躲避她的审问。

    可他现在是谢无恙。

    谢无恙被迫睁开眼睛,迎接着姜葵锐利的眼神。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在屏风外背过身去。

    他睡醒后总是忘事。有时候忘得多一些,有时候忘得少一些。每次一觉醒来, 他需要问身边的人, 才能记起睡前发生的事。

    可是此刻他不好发问, 只得沉默着。他竭力回忆了一会儿, 隐约间,他记起有一双温暖的手放在他的发间,梦里有人扶着他平躺下来, 让他可以睡得好一些。

    “什么时辰了?”他问。

    “近午时。”姜葵回答。

    “夫人, 近午时了,”谢无恙试探着问,“不如先去用午膳?”

    姜葵冷声道:“我有问题要问你。什么时候答完, 什么时候用膳。”

    谢无恙再叹了口气。

    他慢慢起身, 注意到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袍换过了, 发丝还有些湿润,但也大半干了。他抓了一下头发,疑惑地望着她。

    “不是我。”姜葵白了他一眼,“顾詹事来过。”

    顾詹事来后,和姜葵一起扶着谢无恙,把他整个人泡进了药池。约莫泡了一个时辰左右,他们又把谢无恙湿漉漉地捞出来。浸泡过草药的谢无恙,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脸颊上浮动着淡淡的血色。

    不久后,顾詹事送来一身温暖干燥的衣袍,帮着谢无恙换了衣服,然后又替他擦干了头发。整个过程里,谢无恙一直都没醒,姜葵简直觉得他的睡姿安详得过分。

    此时顾詹事已经走了,偏殿里只留下姜葵和谢无恙两人。

    “喝药。”姜葵指了一下面前案几上的梨花木盘,上面放着一个青瓷小盏,里面盛满苦味的汤药。

    谢无恙端起青瓷盏,揭开盖子,慢慢地啜饮着。姜葵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神色平静,几乎不像是在喝药,而像是在饮茶,手指的动作平稳而优雅。

    姜葵记得祝子安不爱吃苦,这一点谢无恙也不像他。

    “夫人,你问吧。”谢无恙喝完药,拢了拢大袖,温和地望着她。

    两人隔着一道檀木案几对坐,中间是一壶淡茶、两盏茶杯,以及沉沉的水雾。

    “将军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姜葵问。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对她语焉不详。父亲姜承从未提及过此事,小姑姜棠总说不用担心,三个兄长更是闭口不言。长兄姜峦和次兄姜风仿佛对此事略有所知,而三兄姜原似乎与姜葵一样,一头雾水。

    “两个月前,兵部有一位大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佩刀入太极宫面见天子,此为大罪,可以杀头。”谢无恙道,“有人说他是前日醉了酒,有人说他是收到了不实的消息,误以为有圣旨传他入宫护驾。总而言之,父皇为此事勃然大怒,斩了三名殿前侍卫。”

    “你父亲、岳父大人……为兵部那位大人求了情。”他叹了口气。

    姜葵心里略微一惊。但她知道父亲是这样的人。

    “此事过后,御史台有一批官员搜集了证据,要弹劾岳父大人有结党谋逆之心。”谢无恙继续道,“此事可大可小。但是近日来,父皇似乎还是渐渐对将军府起了猜疑,大约是时常有人在他耳边吹风。”

    “是什么人?”姜葵低声问。

    谢无恙抬眸看她:“夫人以为是什么人?”

    姜葵咬了下唇:“北司的人。”

    长安城的权力机构有两处,一处在皇城的南衙,一处在宫城的北司。南衙以文人集团为核心,北司以宦官集团为核心。

    南衙在名义上司法掌权,可是并无实际兵权。北司是内官所在,并无实权,可是掌握着金吾卫这支至关重要的军队,并且深得天子信任,故而势力极大。南衙北司之争已经多年,朝堂上几乎人人涉及其中。

    “夫人可知他们图的是什么?”

    “兵权。”姜葵明白了。

    宦官掌兵之事,在本朝是一件争议极大的事情。长盈夫子常在课上与谢瑗讨论此事。

    三年之前,敬德五年殿前对策后,一批文人因为激烈反对此事,遭遇了空前的贬黜和流放,并且殃及了温亲王谢玦和太子太师凌聃,二人被贬黜往外地担任刺史。

    直到岐王党势大,当朝天子意欲培植太子党与之抗衡,才召回了当年被贬的官员。

    “如果将军府出事……那支左右卫可能落入北司手中么?”姜葵压低声音问。

    左右卫是白陵姜氏手下的雄兵,朝上各方势力觊觎多年。北司已经掌握护卫京城的金吾卫,若再能执掌拱卫京畿的左右卫,权势必能盛极。

    “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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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恙低声说,“所以我求娶于你,力保将军府,既是为报救命之恩,也是为保左右卫不落入北司之手。”

    他闭上眼睛,轻轻叹息:“当年那批反对北司掌兵的官员……许多都是与我相熟之人。”

    谢无恙这番话说完,逻辑便很清楚了。皇太子求娶将军府小姐,确是为政治结盟,其目的是拉拢将军府入太子党,从而设法阻止北司宦官夺取左右卫兵权。这场婚姻背后也许是有几分私心,也就是他所谓的“报恩”,可是主要还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夫人,请你信我。”他重又睁开眼睛,静静望着她,“还有一年半左右……我想把落入北司的兵权夺回,重归南衙执掌,求一个政治清明。”

    “……我的时间不多,只来得及做这一件事。”

    姜葵回望着他。茫茫大雾里,他静坐在朦胧的天光中。

    他慢慢垂下眼眸:“夫人,我们的婚姻不过是形式。等我不在了,你仍是清白之身,想要再嫁何人,都由你。”

    只不过那时候,谢无恙不在了,祝子安也不在了。

    “谢无恙,你不会死的。”姜葵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闷闷地回答,“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不治之症。谁跟你说你活不过弱冠的?”

    谢无恙怔了一下:“大夫说的。”

    “那必是一个三脚猫大夫。”姜葵哼了声,“我说你不会死,你就不会死。”

    她托着腮看他,认真问:“说吧,你这个病都有些什么症状?”

    谢无恙似乎第一次被人问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咳嗽,畏寒,嗜睡……”

    “那不就是常见的体弱之症。”姜葵白他一眼,“从今日起,你每日同我一起晨练。”

    谢无恙呆看着她。

    “按时起床,按时入眠,按时用膳,按时吃药。”

    谢无恙缓缓道:“……好。”

    “以后一日三餐都由我管。”

    “好。”

    “东宫的文簿账册都交给我。”

    “好。”

    “还有,你是不是很久没去崇文馆听学了?”

    谢无恙开口:“我……”

    “我知道你不久前去藏书阁看书了。”姜葵哼了声,“但是你没去上课。长盈夫子说你会装病逃课。”

    “我没有……”

    “你肯定有。”姜葵扬起脸看他,“别以为夫子看不出来。从明日起,你一节课都不许欠,全部补上。”

    “……好。”

    “每日早朝也必须去。”

    “好。”

    她立的规矩一条接一条的。

    “从明日起,我会监督你读卷宗,不许躲懒。”姜葵又道,“你是皇太子,东宫主位,合该有个储君的样子。天天抱病睡觉算什么?”

    谢无恙似是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他咳了一阵,抬脸望她:“夫人……”

    姜葵冷冷看他:“你装的。”

    一日过去,具有丰富装病经验的将军府小姐已经可以很好地判断出她的夫君究竟是假咳嗽还是真的不适。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不咳嗽了。

    “你逃不掉的。”姜葵轻哼,“白陵姜氏女皆以御夫闻名。你既娶了我,就该知道会有今日。”

    谢无恙默默替她倒了杯茶,送到她的手中:“夫人请。”

    姜葵喝了口茶:“谢无恙,你是储君,该当储君之责。若是有朝一日你为帝,我还会成为皇后呢。”

    “你想当皇后么?”谢无恙看她。

    “不太想。”姜葵摇着头,“但我是白陵姜氏之女,该担的责任我必担得,该做的事情我必做得。我既嫁与你,便是储君之妻,自然要当得起太子妃之名,也要做好成为皇后的准备。”

    “所以,”她望着他的眼睛,“谢无恙,你不是一个人。我既是你的妻,你要走的路,我会陪你一起走。”

    他怔了下,轻声说:“……多谢。”

    “不用谢。”姜葵别过头去,“我又不是为了你。”

    她继续说:“你当作这是一份婚后协约好了。你做好你的皇太子,我做好我的太子妃。我会帮你治理东宫,你也要时时勤勉,尽储君应尽之职。”

    “好。”谢无恙郑重地点头。

    “击掌为约。”姜葵抬起手。

    两只手掌在案几前相击、”啪”地清亮一响。两人的眸光都微微动了一下。

    谢无恙的体温很低,尽管被药池的热水熏出了一丝暖意,他的手掌仍旧冰了一下姜葵。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掩饰了目光。

    姜葵想了一阵,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你可知道你宫里有可疑之人?”

    谢无恙点了下头:“有,不少。”

    姜葵被他呛了一下:“你不管管么?”

    “夫人,由你来管吧。”谢无恙说,“我精力有限,管不了太多。只是有两名太监,虽然可疑,仍须留在宫里。”

    “是一个叫小豆子、一个叫小喜子的么?”

    “嗯。那是一对兄弟,其中一人似乎还略会些武功。我想知道他们是何人所遣、目的为何。”谢无恙回答,并不奇怪她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又说:“昨日他们中一人向我禀报,说你半夜去了东角楼。”

    姜葵心里一惊。能跟踪她而不被发现,那人的武功绝不会是“略会些”而已。

    “你……”她迟疑着,不知如何向谢无恙解释她半夜翻出宫墙这件事。

    “没什么。”谢无恙平静道,“你想见什么人,就去见吧。我不管你的事。”

    若是普通的丈夫,听闻妻子在新婚当夜溜出去私会某人,大约会大发雷霆。谢无恙的表现实在是过于镇静……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的事么?或者就像他说的,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形式罢了。

    “那两个太监——”姜葵沉吟着问。

    谢无恙打断她的话:“夫人,我饿坏了,可否先用午膳?”

    他的神情恳切,脸色有一分苍白,似乎真是饿坏了。

    “好吧,今日问到这里。”姜葵起身,准备转往寝殿更衣后用膳。

    她推门而出,忽然停住,回头看他。

    “每晚亥时必须回宫。”她想到一条新规矩,“我听闻体弱多病之人,夜深露重时不可出门。”

    谢无恙望了她一会儿。

    “……好。”

    他又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小谢:。

    第37章 睡着

    ◎温温吞吞的。◎

    “谢无恙!”一道清亮的少女声线炸起在寝殿内, “起床!”

    谢无恙在榻上一动不动。

    姜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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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哼一声。她从床上起身,在帘后换好一身利落的箭衣,从衣桁前转过去走到榻边, 坐下来盯着他。

    为了避免东宫传出皇太子与太子妃不睦的传言, 两人决定同宿在寝殿里, 但是一人睡床,一人睡榻。

    本来,出于谢无恙身体不好的理由,姜葵打算自己睡在榻上。可是谢无恙十分执拗地拒绝了。于是姜葵命令两个可信的宫人悄悄搬来了几床被褥, 把寝殿内那张花梨木榻铺得厚实又温暖, 像一个小小的……某种小动物的窝。

    此时谢无恙睡在厚厚的被窝里, 翻过身去,背对着她,枕上的凌乱发丝随着呼吸微动。

    “谢无恙。”姜葵喊他。

    他紧紧阖着眼睑,被子盖到下巴, 只露出半张脸。许多碎发乱糟糟地滑落下去, 埋住他的神情。那些长而弯曲的睫毛, 低垂着、纹丝不动。

    “我知道你醒了。”姜葵俯身在他耳边冷冷地说。

    一日过去, 亲眼见到谢无恙睡熟的模样以后,姜葵已经完全可以分辨他是真睡还是装睡。这个人真的睡着时会很放松,而假装睡着时反而会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姜葵盯了谢无恙一会儿, 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按出一个泛红的指印。温热的指腹接触到冰凉的皮肤,他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抬起来。

    他叹了口气, 睁开眼看她。

    这个人叹气的次数实在多得过分夸张。

    “夫人, ”他试探地问, “可否让我再小睡一会儿……”

    “不行。”姜葵断然拒绝,“起来晨练。”

    这一次谢无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姜葵的催促下,谢无恙换了一件习武时穿的窄袖袍。白色衬布的里衣袖子在腕口收紧,上面是深绯色的外袍,一根绦带束住修窄的腰身,显出清拔修长的身形,衬得他好似一位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

    只不过这位少年郎困得不行,被自己的夫人一路推着,走到了东宫荷花池畔的水榭。

    荷花池上,秋色渐浓,菱荷凋零,几只白鹭在荷叶间小憩,池边有金鱼点水、溅起繁花似的水光。

    水榭临池而建,高大的廊柱出水而起,托起琉璃瓦的亭台。晨间无风,水面如镜,倒映着错落栏杆、雕花木台、以及彼此对视的少年少女。

    姜葵命令一位宫人为她取来两柄练武用的木剑,一手拿了一柄,立在早秋的晨光下,望着谢无恙。逆光里,她的身姿飒爽,漂亮的弧光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

    “日出时分,清气上升,浊气下落,正适合练剑。”她勒令谢无恙立正站好,严肃地看着他,“我看你身上寒气重,这个时辰不该睡觉,应当起来晨练,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他半闭着眼睛答:“好。”

    “啪”的一声,姜葵扔给他一把木剑,正中他的怀里,惊醒了他。他眨了下眼睛,抱着那柄木剑,望着她。

    “你会武功吗?”姜葵挑眉问他。

    她故意选的剑。她记得祝子安佩剑,虽然她没见过他使剑,但他应当是会剑术的。

    如果谢无恙也会剑术呢?

    下意识地……她似乎在寻找谢无恙与祝子安之间的相似之处,尽管她不明白为什么。

    就算他们相似,又怎么样呢?

    “略会一些。”谢无恙迟疑着回答,“我的老师,是兵部尚书凌伯阳先生……他教过我不少防身之术,也带我练过内功,以作强身健体之用。”

    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那个猎鹰般的男人。姜葵记得他,因为在秋日宴上,谢瑗曾郑重地介绍过他。那人确实有一身武功,他既是谢无恙的老师,曾教过谢无恙习武也没什么稀奇。

    谢无恙的回答滴水不漏,可姜葵仍觉得他隐瞒了什么。

    “和我对剑。”她抬起手中木剑,剑锋一转,直指他的眉心。

    谢无恙只得应了她。他持剑而立,朝她行了一个剑士的礼,而后抬起木剑,缓缓下落,剑锋指地。那只握住剑的手修长而有力,指节扣紧剑柄,透出冷冽之气。

    握住剑的那一刹那,他身上的气质忽然变了。他从一位慵懒倦怠的贵族公子,变成了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剑客,他的剑犹如他的人,锋芒毕露。

    他确是会剑术的。

    以姜葵的本事,试探一个人是否会武功并不困难。她起初以为谢无恙会瞒她什么,可是此刻他大方地展示了自己的所学,似乎坦坦荡荡、并无隐瞒。

    姜葵提剑而起,刺向谢无恙!

    谢无恙抬剑、挺身、踏步,挥出一道漂亮的剑芒,接下了姜葵的剑。

    两人在池畔水榭上对剑,纷纷的剑花吹起清冽的风,带动交织的衣袂。

    两柄木剑的速度都极快,反复交错再分开,剑尖碰撞出无数嗒嗒的叩击声,和着潺潺流水声,响在清晨微漾的池水上。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间,两道影子起起落落,从亭台水榭一路移到了池畔林间。金红色的秋叶从上方坠落,被一阵又一阵剑风带起,像金玉落了满地。

    姜葵只用了一分内力,把剑招一式式喂给谢无恙,观察着他的反应。谢无恙微微有些喘息,但是呼吸不乱。他使的是最为基础的剑术,每个接剑的动作都简练明快,然而力道很足,想来是练了许多年。

    倏忽,姜葵以足尖在地上一踩,高高弹起在半空中,剑与人连成一线,直刺谢无恙的胸口!

    她突然提了内力,用了一式杀招!

    骤然发难,是因为她想试试谢无恙是否有所隐瞒。在对剑过程中,两人的专注度都提到了很高的程度,注意力极为集中。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一方忽然起了杀招,另一方必将下意识地用出自己最强的剑招来抵挡。

    谢无恙最强的剑招,会是什么呢?

    呼啸的剑风席卷而来,寒芒刺破微凉的空气。

    “啪——”木剑落地的声音惊起树上鸟雀。

    树下,箭衣少女持剑而立,长长的剑锋抵在对面少年的胸口,划破了一寸衣服,距离心脏只差毫厘。

    “你干什么?”姜葵斥道。

    她的长剑袭来的刹那,对面的人闭上眼睛,直截了当地松开手,他的木剑坠落在地上。

    幸好姜葵的剑收放自如。换作旁人,在谢无恙放弃抵挡那一式杀招的同时,哪怕木剑也可能危及他的性命。

    “你为什么不挡?”姜葵扔了剑,瞪着他。

    “不会。”谢无恙望着她。

    “……”姜葵被噎着了。

    他的眼神诚恳。姜葵想了一下,她方才那一式杀机毕露、锋芒四起……像谢无恙这样水平的习武者,确实不会挡。

    ……但是他直接扔剑的行为还是很过分。

    至少应当抬剑防御一下吧?

    对于一名剑客而言,弃剑投降是十分令人不齿的举动。尽管谢无恙算不得是什么剑客,可是他的表现实在很令人生气。

    她恼火地跺了下脚,一时找不到发泄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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