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更不必罪己。”
这是把他方才安慰她二哥的话又反送回给他,明明只是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言谈间却通透明净进退得宜,令人闻之宽心。
他神情更柔和了些、又低头看向她,也许因为近来宋氏多历坎坷、她也跟着清减不少,衣袖下的手腕隐约露出寸许,纤细得让人觉得稍用点力就会折断。
“那张绘屏……”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选择问起,语气难得显出几分犹疑。
她心一紧,狼狈的感觉又冒出头,还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便听他又说:“……不知是否给四小姐惹了什么麻烦?”
麻烦?
她真不喜欢这个问题,尤其不喜欢他在此时称她作“四小姐”,哪怕换成一个“你”也会好得多、左右显得更亲近。
“没有……”她衡量着他们之间不比陌生人熟络多少的关系,计算着说出得体的话,“……只是原本屋里那张用得顺手,换了新的反不习惯,便挪到外堂上去了。”
这话里可没一个字真,令跟在身后的坠儿听了憋屈不已,当场就想弃了规矩冲上前把实情一一讲明——那万氏是何等刻薄恶毒,那三小姐是何等眼皮子浅小家子气,她家小姐在人来人往处跪了整四个时辰又是何等可怜,可惜却被崔妈妈一把拉住了,话都憋着没说出口。
他却像早知晓她的话不真,眉眼最深处藏着淡淡的怜悯,出口的话却很寻常,只是问:“我观留白处似添了几枝新梅,是四小姐亲自画的么?”
她闻言颇感意外,却是没料到他会看得那么细,默了一会儿才点头,说:“那是九九消寒图,江南多有这样的旧俗……”
说到这里又顿住,忽而意识到冬至已过去多日、可那图上的花瓣却还一片未染,岂不正拆穿了自己此前说的话?于是又有些尴尬起来,暗暗盘算该怎样找补,他倒没有为难她,只又说:“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朱色终归比素白显得热闹些……确是别致的雅趣。”
热闹?
她又想起那张素净的绘屏,倘若真能将那一树梅花染红、色泽的确会鲜艳明媚得多,只可惜东西已不是她的,也不再有机会把萧索变成热闹了。
她有些恹恹的、可巧沉默间自己的院子已近在眼前,他站在低矮的院墙外抬目向里看,正清清楚楚地瞧见门匾上题的“平芜馆”三个大字,一时间心领神会,像有一个独属于她的秘密在他面前被解开了。
“平芜尽处是春山……”
她听到他低声念着,每个字都内敛深长,明明声音那么轻的,可撞在她心上的力道却又那么重。
“我……”
一种难以解释的慌乱突然从心底钻出来,也许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隐晦的寄望会被人读懂——就连二哥都不知道的,一个跟她那样生疏的男子怎么却能一眼窥破?
“晓雾忽无还忽有,春山如近又如遥,”他像不知她心潮起伏,话语还像平素一样淡泊,些微的暖意又透出来,这男子的确很容易让人想要与他在雪夜对酌,“有些东西也许已离得很近,却因期许太久而总觉得遥远,四小姐是清莹秀彻之人,当不会为此自苦。”
“何况若为赏心更不必计程,”他又低眉对她一笑,眼下漂亮的小痣像是径直点在她心里,“你总会见到春山的。”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宽慰她,只是末尾那个“你”字却莫名暗合了她片刻前的希望,那一时她的确感觉到他们离得很近,也由此生出了一阵久违的、新鲜的委屈。
……委屈?
怎么竟会觉得委屈呢?
明明绘屏的事已过去很久了……当时也并没感到多伤情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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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压着心底的困惑和悸动勉强去答,并不知晓有时可以用静默代替言语,最终也许辜负了他“清莹秀彻”的褒奖,颇有些笨拙地回答:“……都会见到的。”
一个“都”字只是无意种下的因果,那时的她尚不知此后的他也会需要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慰藉——如近如遥的“春山”终归比他们以为的更加飘渺……而“平芜”,又比他们以为的更加漫长。
第35章
次日平旦, 晋国公方贺入宫面圣。
依大周旧制,望仙门当在每日卯时而开,寅时前后天光未亮万籁俱寂, 别说甘露殿中的陛下、就是那轮值的左右监门校尉都还有些睁不开眼;太祖皇帝却曾赐方氏主君“不遵禁制,走马入宫”之权, 意在恩赏其一族于大周社稷的无上功勋, 如今这一代晋国公除早年间与突厥战时为军情急入望仙门外便再未行使过这一特权,今日却不知何故夜扣宫门,令所见之人皆惊异万分。
康修文昨夜与几个宫娥折腾得太晚、亥时前后方才睡下,梦至酣处却被小内侍推醒, 说晋国公已入北宫、即刻便要面圣;他吓得一个激灵, 匆忙起身更衣奔出门去, 见了国公一揖到底,惶恐询问对方是否有紧急军情要奏。
国公身着紫服神色无异、却连一丝眼风都吝于赏他, 只命他即刻入甘露殿通传;康修文面上喏喏不敢造次, 心中却藏百般怨愤,暗骂这方氏一族自视过高飞扬跋扈,恐终有一日要触怒天颜被扯落云端。
——哼。
且看他到时还如何嚣张。
床帏之内安睡的天子听闻方贺寅时入宫亦是大惊而起。
上回这等光景出现还是几十年前突厥犯境之时, 而今旧景重现实难免令人不安,他遂匆匆披衣而起、连怀中安睡的贵妃都顾不得哄慰, 疾步从内殿行至外阁, 高声问:“卿入宫何事?可是边关告急?”
晋国公已立于外阁御案之下,见了天子依礼下跪叩首,左肩尚未痊愈的新伤令他面色苍白沁出冷汗,可拜礼依旧行得端端正正, 没有哪怕一丝怠慢减省。
“陛下君威安定海内,今日四方并无忧患……”
他垂首徐徐而答, 一顿后又抬目,眼中倒映着深夜甘露殿内摇曳的烛火。
“……但若陛下执意废嫡立庶宠信奸佞,臣恐大乱不日将生。”
卫峋本是心急如焚惊惶不定,此刻一听这话却是当场愣在原地,半晌过后回过神来,才知眼前这位大权在握的强臣星夜觐见原是为了训诫天子。
他深觉荒唐,连日来积在心底的怨怒便像暂且止沸的热油,似乎下一刻便要烧起铺天的火来,少顷步履飘忽地行至御案后坐下,居高临下看着对方反问:“怎么,方卿深夜闯宫,便是为了这般以下犯上僭越忤逆的么?”
一个“闯”字凌厉之至,令左右侍奉的宫人皆闻之胆寒,康修文最是精乖、一见情形不对便知今夜这番君臣交谈绝非旁人可听,遂连忙暗中命殿中仆役退下,自己亲自紧紧关上了甘露殿的大门;方贺却似对陡然肃杀起来的气氛一无所觉,泰然答:“臣从无犯上忤逆之心,唯念先主建业之艰、不忍见社稷凋敝人心离散,故斗胆遮道跪谏,恳请陛下听臣一言。”
他所言字字清晰,明明语气并不铿锵、却偏偏令人感到几许沉痛,卫峋听了却是怒火愈盛,愤而拍案道:“朕继位至今二十余载,征剑南、收河州,清吏治、肃朝纲,河清海晏世人莫不称道,在卿眼中如何便是‘社稷凋敝人心离散’!”
“遮道跪谏?方思齐你扪心自问!你之所‘谏’是为朕、为天下万民,还是为成全你方氏一姓之名!”
……竟是全然撕破了脸。
满朝文武皆知,当今天子与晋国公早已离心,只是虽早不满为强臣所束、却亦不得不念方氏卓绝之功,是以每每只得旁敲侧击暗流涌动,从未将决绝之言宣之于口;如今君臣二人却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立储是为天家逆鳞,晋国公却偏偏不可袖手旁观,天子遂亦忍无可忍,要将若干陈年旧账一次翻到眼前清算干净。
“昔有汉武刘彻,文治武功无不斐然,雄才大略千古一帝,垂暮之年却宠信奸佞,巫蛊之祸牵连无数,以致朝纲动荡晚节不保;又闻晋武司马,一统中原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尧鼓舜木,盛世之后却荒淫无度,八王之乱接踵而至,终使社稷倾覆天下分崩。”
“王朝兴衰莫有不同,陛下若一意孤行任人唯亲,则又与刘彻司马何异?”
甘露殿内一时静极。
晋国公乃当朝第一武将,平生雷厉风行沉默寡言,唯善在疆场之上生死搏杀、却从未于朝堂之下谈若悬河,那时言辞却分明比台院那些言官还要犀利上千百倍,纯臣直谏宛若尖刀利刃,轻而易举便能狠狠扎痛帝王之心。
“方思齐,你,你……”
卫峋面色青白交加,已被气得浑身发抖。
“臣亦为人父母,深知陛下爱子之心……”
这时方贺语气却忽而放缓,抬头望向自己的君主,眼神间亦有彼此相伴多年的诚挚与恳切。
“……二殿下文韬武略颇为出众,太子殿下却久为胸痹之症所困,陛下心怀疑虑也是寻常。”
“臣非因循旧制的顽固之辈,倘立长与立贤不可兼得,亦不会拟规画圆悖逆于君,只是太子殿下胸怀韬略颇有仁君之风,他日必能承陛下之志安邦定国恩泽万民,又何必舍近求远废嫡立庶,落天下人以口实?”
“秦王殿下德才兼备,其母族钟氏却非忠正廉洁之门,钟曷仰仗陛下宠信和贵妃庇佑公然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其党羽吴怀民更屡屡阻拒朝廷削藩、延误陇右舆图更换,其心之异岂非昭然若揭?若日后秦王殿下终登大位,钟氏岂会甘为人臣规行矩步?必借外戚之便大肆弄权,排除异己残害忠良,焉能容新君收拢权柄实现抱负?”
“陛下……我方氏一族护国数百年,从未有一刻怀犯上忤逆之心,今日所言字字皆为社稷,恳请陛下……三思。”
语罢再次缓缓躬身,虔敬之态当令天下人动容,叩首时那声闷响在寂静的殿阁中清晰可闻,剖心沥胆般对他的君主申述他的忠诚。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躬身叩首便是忠诚了?
句句为君便是忠诚了?
他方贺不过是一介臣僚!颍川方氏再如何显赫也不过是天子奴仆!怎敢如此信口开河妄议天家立储之事!
他不狂妄悖逆么?
他不恃功骄蹇么?
他方贺才是世间最跋扈邪佞之人!以至忠至纯之名行大奸大恶之实,颍川方氏早将天下人骗尽了!又有谁人可见他们此刻这般裹挟圣意以卑犯尊的可憎嘴脸!
“你放肆——”
卫峋怒发冲冠,狠狠一脚将面前御案踹翻在地,一方石砚高高飞起、正砸在方贺眉骨之上,他一动不动跪在原地,鲜血随即缓缓顺着他坚毅的侧脸流淌而下。
“立储之事关乎国本,岂是你一介臣下说如何便如何的!这是朕的江山!大周永远姓卫!还轮不到你颍川方氏指手划脚恣意妄为!”
“方思齐,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忠良死节之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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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告诉你,你不是!”
“国之将亡、必有朋党!党争之害何等深重你会不知吗?可你却为扶太子上位而在朝中结党营私舞弊弄权,人人都以你晋国公为东宫党首、唯你马首是瞻!——你要削藩,你要新政,当真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国家?你是为了打压钟氏!你是不容这世上再有一姓与你颍川方氏分庭抗礼!”
“外戚?好,好啊……你说秦王登位钟氏会大兴外戚之祸,那么太子登位呢?——你们方氏便不是外戚了?你方思齐便不会排除异己辖制新君了?”
“你以为你女儿与外臣苟且之事就瞒得那么天衣无缝?你以为你和你儿子为她百般遮掩那些丑事朕就一无所知?你们方氏不是自诩忠良、号称‘无一事不可对天下言’么?如今呢?纵女偷情秽乱宫闱,他日生下的孩子都不知是不是我天家血脉!”
“方思齐,朕告诉你!你晋国公才是朝内最大的奸邪佞臣!你颍川方氏才是我大周最大的祸患毒瘤!”
……那都是些多残酷的话啊。
难道卫峋当真不记得方氏有多少儿郎为国捐躯舍生取义?难道当真不知道方氏两袖清风、立族百年从未贪赃枉法以权谋私?
他都知道的……少年之时初登帝位,更将颍川方氏视作定海神针,他们为他捍卫边疆震慑宗室、清肃朝堂平定叛乱,从未有一刻吝惜己身怯懦藏私。
可那些话却还是轻易脱出了口……年年月月的桎梏太过令人烦扰,颍川方氏就似这世间最刚直不阿的一把尺,他们日日夜夜比照在他身旁、不许他有哪怕一丝错漏偏移——他也知道他们是对的,却终究不能容忍天子尊严为人践踏,也或许冥冥中他也对这个清正至极的家族感到深深的恐惧,群臣万民皆敬其风骨,倘若有朝一日天时改换,他们又会否……夺去这卫氏世代因袭三百年的大好河山?
而此刻晋国公眉间的鲜血已将他的紫服染上浓深的黑红。
左肩重创尚未痊愈,今夜不幸又添新伤,可这些都不是令这位征战半生的名门武将面色惨白的原因,世上唯一能刺伤忠臣的剑锋历来只握在他的君主手中,君心绝而臣心死,世上的事有时复杂至极、有时却又简单得令人啼笑皆非。
“臣惶恐……”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低沉稳健,可难言的悲凉却又深埋在起承转合之间。
“幼时承父兄教诲,当毕生为国效力为君尽忠,或曾愚妄自专鲁顿难驯,却绝无不忠不义不仁不信之心……诚固非不知党争之害,然终因孤掌难鸣而行此下策,亦非臣之所愿矣……”
“臣与陛下偕行数十载,深知陛下有圣君之智仁君之德,既知太子仁孝并非骊山金雕一案主使,又怎忍使骨肉亲子无端蒙冤而为天下唾弃?”
“颍川方氏生为国之剑戟,一族之责便在守卫疆土庇佑黎民,若终为君所忌令主增忧,自当立身自省悬崖勒马——臣请陛下褫夺我之爵位,方氏族人自此避居颍川,往后十年不入长安。”
“至于臣女……”
他话锋一转,语气忽而温柔起来,在天子惊异愕然的注视中继续缓缓说着。
“她少时离家入宫,自知嫁与太子乃是君恩眷顾无上殊荣,可叹福薄德寡、与殿下终无夫妻之分……与外臣苏瑾虽自幼相识互生情愫,却未曾许诺终身而行失德之事,殿下与皇后亦知二人过往,实非臣有意隐瞒……至于婚后,虽确曾与棣州互通书信,却亦再无其他有辱天家尊严之言行……”
“臣深知子女不教皆乃其父之过,太子妃之罪亦当由臣独担,恳请陛下厚赐一日容臣归家打点,此后必以白身报陛下深恩。”
语罢再拜,眉间鲜血在满地狼藉间恰似未名之花,亦如孤芳之末路,有种令人心惊的肃穆与悲凉。
甘露殿外寒风呼啸,寅时末刻的天色漆黑不见一丝光亮。
第36章
卯时正刻, 太极宫前群臣肃立静候朝议,陛下御驾却久久不至,只有康修文在刺骨寒风中至殿前仓促宣召、称陛下龙体不适今罢朝一日。
……罢朝?
群臣躬身垂首未敢非议, 实则各自心中都在打着小算盘——他们都曾听到风声,说今日陛下欲结骊山金雕一案, 届时东宫或将失势, 废嫡立庶终成定局。
如今却罢朝了,莫非……
太子卫钦亦立于群臣之首,或许因近来所受折磨实在太多,原本病弱的身体瞧着已是更加瘦削, 脸颊深深凹陷, 目下一片青黑;秦王殿下则照旧风度翩翩, 只在听闻他父皇今日罢朝的消息后冷了冷眉眼,回首在御庭扫视一周, 果然未见晋国公方贺的身影, 心中遂生不安之感,与他兄长错身时更意义颇深地讥讽了一句:“皇兄果然吉人天相,自有晋国公肝脑涂地甘为奔走, 只不知他颍川方氏在父皇那里还有多少脸面,今次又能否当真力挽狂澜?”
语罢即随其舅父钟曷拂袖而去, 背影傲岸冷厉, 令左右群臣皆退避三舍。
卫钦亦不知一个时辰前甘露殿内发生了何事,只笃定今日父皇罢朝必与晋国公相干;他匆匆折回东宫、一颗心仍惊疑不定,进偏殿时正遇太子妃在暖阁中用早膳,两人在骊山事发后便再未有过交集, 夫妻二人身处同一屋檐下,却又分明比陌生人还要疏离。
今日太子入门时脚步却顿了一顿, 却是因为听到方冉君自娘家带入宫中伺候的婢女正在其身侧回话,说晋国公亲自来了,正在东宫外求见太子妃。
她闻言神情十分冷漠,也许眼前又划过当初在骊山与父亲决绝对峙时的种种,悲也恨也尽皆深刻,疯癫过后余下更多的却是漠然与冷寂。
“不见,”她毫不犹豫地回绝道,“让他走。”
宫娥闻言惶恐,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劝说,恰巧此时太子殿下阔步走近,问:“是国公来了?快,快请他进来——”
坐于一旁的方冉君闻言冷冷勾起唇角,大抵也深觉眼前发生的一切万分可笑——那是她的生身之父,此生却从未顾惜她之苦乐而一心只念太子荣辱,最终果然将她推得万八丈远,倒与太子亲如一家了。
不料回话的宫娥闻言却惶恐跪地,答曰:“国公先而有言,说今日只见太子妃,若殿下有所驱遣可另召方世子入宫……今日便,便不与殿下相见了……”
这番回话着实出乎太子预料,他有些惶恐、不知自己的岳丈因何过门不入又对自己避而不见,方冉君听了却并不入心,只觉得这一日的平静都因父亲此刻出现消散殆尽,匆匆用了两口御膳房精心烹制的佳肴,随即便扔下筷子面色冷漠地起身离去了。
卯时三刻,方贺终于回到国公府。
他的夫人姜氏晨起时便发现丈夫早已离开,问过下人才知是天不亮就匆匆入宫去了,因念着他身上还有伤、醒后便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唯恐其在宫中遇到什么波折再使肩伤恶化。
谁知人一回来却又添了新伤,眉间的创口虽已在路上草草包扎过、可血迹却还不停向外殷着,姜氏一见便惊呼出声,来不及屏退下人便拉着丈夫的手坐在堂上又看又问,面色比受了伤的正主还要白上几分。
“这又是怎么了……”
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又是陛下伤的?可曾妥善处理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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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大夫来瞧瞧吧,你这个包得也不好……”
那时姜氏已过不惑之年,在丈夫身边却还似个不经事的姑娘家,想来也是这些年被家中人护得太妥帖,从未当真经历过什么波折罢。
方贺也的确待她极好,成婚二十余载从未纳过姬妾、就连一次争执红脸都不曾有,平日里治军御下那样严厉的一个人,在夫人面前却总是柔声细语,此刻被她这样拉着也有些抹不开脸,挥挥手令堂上诸多仆役退下,而后才轻轻牵过夫人的手道:“一点小伤罢了,不必劳师动众……”
“怎么就是小伤了!”他夫人却不依,说着眼泪就从眼眶里掉下来,“这还流着血呢,非得伤筋动骨折腾掉半条命才算大伤么?——你总这样胡来,都不想想我该多为你担心……”
“好端端的哭什么……”
方贺头疼起来,一见夫人落泪便无计可施,只好一边把人轻轻搂进怀里一边轻声哄慰。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夫人却还不算完,又趁势发泄了一番自骊山归家后积郁的惊惶与不满,过一会儿又恼怒起来,靠在丈夫怀里骂:“我早说了,你那个陛下已经疯了,忠臣谏言他都听不进去,那你就让他去废嫡立庶好了,左右这国家又不是你的,没的天天替他守着还要白白受这些锉磨……”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方贺皱起眉头让她“慎言”,她却更为生气,继续骂:“我凭什么要慎言?那些混账事他做得我就说不得么?——前几天才捅了你一剑,如今又这样伤你,便是一个寻常的臣子也不当被这样作践,遑论你还救过他的命、救过先帝的命!”
“我看不惯他这样欺你辱你……”姜氏伏在丈夫怀里哭得都有些抽噎了,“他怎么就不想想,你都已经为他的江山付出多少东西了……”
……的确多到数不清。
少时征战伤病无数,如今又许下了新的诺言,他的一生都在为大周奔波操劳,回首来路并无悔恨,只是对左右至亲之人,却难免……
他暗暗一叹,眼底藏着浓稠的哀色,在夫人面前却永远顶天立地,不会令她看出他的伤怀与痛切。
“那就只在我面前说……”他退让着,一贯肃穆的眉眼染上淡淡的柔情,“当着外人的面还应谨慎些,往后……”
他欲言又止,无法把那句话说到最后,姜氏亦未解其意,兀自在丈夫怀中撒了一会儿闷气,又软下来说:“怕什么,左右还有你护着,他们能拿我如何?”
这是夫妻间亲昵的话,多少爱意都藏在其中,不像少年夫妻那么热烈外露,却也字字句句都透着绵密的情意;方贺默而不言,依旧静静搂着妻子,两人相互依偎,半生便这样过来了。
“贻之呢?”片刻后他又开口问,声音低低的,“可还在家中?”
“早去了南衙点卯,便同你一般整日不得闲,”姜氏叹息着答,言语间仍有小小的嗔怪,“等这次的事过去你便为他请旨让他歇上一段日子吧,打从去河北道起便终日忙碌,瞧着教人心疼……”
方贺应了一声,眼神却在妻子未见处更黯淡几分,默了片刻又说:“等他回来便让他去书房寻我,有些话要同他交代。”
姜氏又叹一口气,也知自己拦不住这父子二人为国事奔走,点头后应声、不多时又想起要为丈夫寻大夫来瞧的事,转身便要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刚行出几步又被方贺轻轻拉住,她回头看向他,总觉得今日的他与平素有些不同,凝视她的眉眼似更深邃含情,好像已许久未见她,又好像……将要许久不见她。
“怎么?”她问他。
他却不答,不久后便松开了手,风姿卓然的男子即便年岁渐长也依旧令人着迷,倘若得以与之为伴、哪怕只是短短一段路,亦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幸事。
“……无事。”
他望向她,微笑应答。
第37章
戌时前后, 方献亭自南衙卫府归家。
母亲派人传话,说父亲在书房等他,想来是要同他说今晨陛下罢朝之事;穿前庭而行向内院, 过后园时意外看见父亲的身影,手执长枪立于水榭之侧, 见了他又随手将一柄画戟隔空掷来, 只说了一个字:“来。”
……竟是要与他演武。
父亲肩伤未愈、眼下恐还不便大动,方献亭眉头微皱欲相劝阻,不料眨眼间枪影已至,气势如虹凌厉异常;枪戟相撞之声恰如金玉, 其中凶悍的力道却令人胆寒, 耳侧风声破空目下残影重重, 便如天罗地网般密不透风,方献亭再不敢大意, 退至水榭阶前脚下一点借力腾跃, 随即眼底寒芒一闪手持画戟狠力下劈,长枪应声而断,方贺气血翻涌连退数步、亦只可避其锋芒。
“父亲——”
方献亭见之而惊, 连忙收了长戟阔步上前搀扶父亲,方贺摆摆手, 随意擦去嘴角流出的鲜血, 点头笑道:“倒是又有进益。”
他是独子的启蒙之师,一身武学倾囊相授,如今年岁渐长、却终是比不过少年人了;方献亭扶父亲入水榭坐于石桌一侧,又低头察看对方左肩的伤处, 隐约又见有血迹殷出,眉头不禁皱得更紧, 愧道:“我去请医官来,父亲……”
方贺却浑不在意,瞥了独子一眼,神情还有几分不满,说:“何必同你母亲一般小题大做?不过是个小伤。”
说完又朝另一侧的石凳一指:“坐。”
他眉间添了新伤,脸色还有些苍白,只是说话间中气尚足,想来并未伤及根本,方献亭犹豫片刻,还是依言坐下了。
石桌上有一小炉,炉上正温着热酒,方贺亲自倒出两盏递与独子一杯,酒香氤氲间长安腊月的寒气似乎也渐渐消退了,难得显出几分闲适与静谧。
“今日太子可曾召你入宫?”
方贺当先一饮而尽,又似闲谈般问起。
方献亭有心劝父亲少饮几杯,但恐他动气、只好默默将酒壶放得离自己更近些,以便稍后缓些倒酒,口中则答:“辰时便召了,父亲未入东宫,殿下似心有不安。”
“殿下还是太年轻了些,”方贺摇头笑笑,神情也有些无奈,“臣子不过君之臂膀、却终非君之腹心,他可任用之却不可仰仗之,如今他对方氏依赖太过,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说完便示意独子斟酒,又补了一句:“往后你辅弼于他,也当记得不要事事代他去做。”
这话说得有些怪,彼时方献亭心中一动却并未多言,只应了一声“是”。
而这第二杯酒方贺便饮得慢了些,手执小盏看着杯中月色粼粼,神情和声音都显得悠长起来,徐徐道:“今日为父入宫面圣,又向陛下另许一诺,称往后方氏当避居颍川,十年不入长安。”
这又是太过突然的话,方献亭一愣、半晌都未回过神,不知父亲是否是厌倦了眼下朝堂党争、终是起了退隐乞骸骨的心思。
“可储位……”
他颇有疑虑。
方贺神情沉静,指尖一下下在酒盏上轻点,杯中月色于是也跟着微微摇晃,与小炉中燃着的火焰遥相呼应。
“陛下与我族嫌隙已深,此次在金雕绢书一案上如此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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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有意快刀斩乱麻,不愿再给殿下回旋之机……”
他幽幽叹着,嘴角染上几分苦笑。
“……还是不要逼得太紧了,方氏权势过盛,反而不易助殿下成事。”
原是以退为进。
方献亭点头应了一声,心头奇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也许那时也在深思阖族避居颍川是否便能解开陛下心结、父亲的预计又是否太过乐观;出神之际又听对方开了口,这回声音更轻几分,在问:“……你姐姐呢?今日可曾见过她?”
自然是见到了,只是自骊山归长安后情绪便一直低落,大抵心里也在怨怪他阻止了她与苏瑾相见,每每碰面都是冷言冷语。
“姐姐她……”他仔细斟酌着措辞,“……应还需要一段日子才能想通。”
方贺焉能不解其意,毕竟今早才吃过女儿的闭门羹、最知她心中积怨几何,此时复而仰头饮尽杯中酒,上好的佳酿不见回甘、只有苦涩无数。
“我确然是对不起她……”
他忽而道,神情晦涩又简单。
“……她说得其实也不无道理,左右只想过得自在些罢了,又有什么错……”
这又是方献亭从未听过的话,父亲一生为人刚强、鲜少有像这样消沉退让的时候,某一刻他映着月光看他,却见其两鬓华发丛生,原来真的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老去了。
“她也的确过得辛苦……”方贺神情淡淡,像是已然放下不少东西,“既与太子终是不睦,待大事定后你便替她求个恩典,请殿下放她出宫去吧……”
世上的事或许都是这样。
纠结其中时觉得非如何如何不可,某一时某一刻却又能忽而释怀,原来诸事万端本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境遇还未艰难到那个份上罢了。
“你也一样……”
方献亭尚还惊异于父亲所言未能回神,方贺的目光便转而落到他身上了,萧索的寒风被淡淡的酒香缠至微醺,枯寂的冬夜似也在那一望中显得温情起来。
“我自知一向待你苛刻,比对你姐姐更甚……”
他叹息着,那依譁一刻不是高高在上威严肃穆的国之重臣方氏主君,而仅仅只是世上一个最寻常不过的父亲。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终要成为方氏的主君,他日为天子左右近臣、更应为文武百官之表率,为父待你严厉、只是盼你将来能行稳致远……”
“父亲……”方献亭已有些口讷。
“我知道这一切很难,当初你祖父死战突厥为国捐躯、也是早早将一切交到我手上,”方贺继续说着,似乎已陷进回忆里,“那时我尚未及冠,你伯父又素不喜兵事不愿袭爵,千头万绪纷乱如麻,也曾深觉事事艰辛难以为继,可后来一步步走过去,也就那样到了如今。”
“你有许多事要做,照顾你的母亲、姐姐、叔伯、兄弟……除此之外更要匡扶新君,为他守太平开盛世、诛邪佞安万民——自然难免要受些委屈的,但他人毁誉本是身外之物,人不知而不愠是为君子,方氏之人当有这样的气度。”
“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每多在这条路上向前行一步、这世上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所以要记得往前走,勿计得失勿量利弊,一直往前走。”
那都是太深的话、他自己兢兢业业地奉行了一生,本当用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慢慢说给自己的独子听,那时却不得不在一壶酒被温热的短短几刻里一口气说个干净——他们生了一副极其相似的眉眼,都是那么深邃英俊,也注定都要在明暗交杂风云际会处看到最含混壮烈的风景。
月色澄明至极,映照着方贺缓缓从怀中取出的一枚玉令,其上端端正正刻着一个“方”字,便是方氏主君用以调遣颍川神略军的凭据。
他将它递给方献亭,后者却并不敢接,只皱眉道:“父亲,这……”
“且拿着吧,”方贺语气沉静,神情清淡自然,“我近来有伤在身,过段时日阖族迁出长安恐要生出些许波澜,届时万一要动兵,你便代我去。”
这话说得巧、好似他日还会再要回去,方献亭心绪微弛,终于还是在父亲的又一次催促下伸手接了过来;方贺似了却一桩心事,神情越发柔和起来,或许那就是他一生中最为轻松的时刻,也或许……亦是最流连不舍的时刻。
“好了,回去歇息吧,”他对独子摆摆手,再不回头看他了,“你母亲总说我让你太过辛劳,今日可不能再落她以口实。”
气氛至此像是忽而变得疏朗了,方献亭心底的不安之感也略微散去一些,看一眼炉上温着的热酒,他低眉说:“我陪父亲同饮。”
方贺扬眉一笑,看神情似还颇有几分嫌弃,道:“要喝酒另叫人给你烫,今夜只此一壶,分你一杯已是十足客气。”
方献亭失笑,与父亲相处却难得有如此亲近随性之感,片刻后还是顺着对方的意起了身,一拜后转身离去了。
方贺目送独子的背影消失在后园近处,再回头垂眸看向手中的酒盏眼中的笑意便渐渐消退了,复而举杯邀明月,勉强对影成三人。
贻之,为父可与你同饮千杯酒。
但今夜这一杯……却只宜我独酌。
第38章
次日一早帝宫之中传来消息:晋国公府因涉金雕绢书一案而为今上罢官夺爵, 方氏阖族回迁颍川、十年不得再入长安。
此讯一出满城皆惊,无人敢信那护国三百载之久的颍川方氏有朝一日竟当真会为天子贬黜,甚至连爵位都被无情褫夺!骊山之事分明另有内情, 难道陛下便当真如此决绝、为了保一个贵妃所出的庶出次子连方氏这样的至忠至善之门也要舍弃?
而还不等各府回过神来便又听到另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方氏主君,前晋国公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方贺——
……于家中自戕了。
那日无雨无雪天色极阴。
消息传到荣兴坊, 宋府上下骇然至极未敢置信, 长子宋明卓亲自出去打探,回来时面色苍白、说已瞧见国公府外挂起了丧幡;宋澹恍若失神,一旁的宋泊亦哑口无言,不久后门房又来报、说有国公府的下人求见, 宋澹眼前一亮、连忙让仆役把人迎进来, 对方却是一身丧服双目含泪, 对宋澹下拜后只说:“国公有一言托于左丞,称往后东宫事……便要请宋公多担待了。”
一句话彻底扯碎了宋澹心底仅存的希望, 他退后两步跌坐在靠椅上, 眼神涣散地自语:“国公……国公他为何……”
“他为何竟会自戕?”
与此同时宫闱之内亦乱成了一团,秦王殿下与其舅父钟曷一同入了他母妃的蓬莱殿,两人皆一语不发面色阴沉, 唯独钟贵妃在殿阁内走来走去、眼底依稀露出几分喜色。
“好,他死了是好事……他死了方党便群龙无首, 太子也完了——往后再没人护着那个病秧子, 陛下一定会……”
话音未落耳边便落下一声重响,原是她兄长钟曷狠狠将手边茶盏摔碎在地,微呈碧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沉声言:“娘娘以为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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