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表情颠倒,现在笑着的人反而成了尤雪珍。
“然后啊我就气不过,我干了件大事!”
“是什么?”
“我偷偷给港岛的那个无线电台写了一张明信片,说我在11月3号的下午6点18分不小心连到了你们的广播讯号,然后把我听到的还记得的几个数字写下来,结尾我写上,希望你们能为我作证!给我写一封回信!”
孟仕龙的眼前不知不觉就出现了一个豆丁大的小孩,鼓着气愤的脸颊,花费很大劲找到千里之外地址,攒着零花钱去买明信片,然后写下一长串或许还带着拼音的文章。
对小孩子来说,这的确是干了一件大事。
想到这里,他锁着的眉头又不自觉松开,眼角弯起,忍不住问:“后来呢?电台给你回信了吗?”
尤雪珍骄傲地挺胸:“当然!而且我收到的那天也恰好是圣诞节。那些人后来可佩服我了。”她循序渐进,“那些当初嘲笑的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肯定也会佩服你的。”
孟仕龙彻底笑开,终于明白她绕了一大圈的终点是在哪里。
她在安慰他。
尤雪珍看着他笑,和刚才说起小时候的笑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不带有一点粉饰。
他仿佛察觉到自己笑得有点过,微微收拢,继续追问:“所以你现在才那么爱听无线电台吗?”
“有这个原因吧。”尤雪珍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则公告,情绪猛地低落,“可惜,我现在收听的那家电台就要关闭了。”
“为什么?”
“不清楚具体的,总归无线电是小众爱好,要为爱发电确实很难。我后来每天都会登陆网站去看一眼,他们就停在那则公告没有再更新了。虽然我很想继续收听下去……”怕他也和袁婧一样听后觉得自己矫情,她又补了句,“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好了跑远了!你刚才说要给我看照片的!”
“就在你背后的桌子上。”
尤雪珍回过头,看见了那张他说的丑丑的照片。
看样子是在一个缆车里,照片里有三个人,小小的孟仕龙,阿婆,还有一个女人,眉眼和孟仕龙很像。
孟仕龙走过来,点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这是我妈妈。”
“她……”
孟仕龙沉默下来,在他的沉默中,尤雪珍听到了答案。
她刚想说什么转移话题,他却拉开了袖子,露出之前她未能看到全貌的纹身。
那是一朵红色山茶。
“这是她最爱的花。”孟仕龙很平静地叙述着,“她和阿婆相反,不爱拍照,除了和我爸的结婚纪念照就留下这么一张照片,所以照片留给阿婆做纪念了,我干脆去纹了她最爱的花在身上。”
尤雪珍无措道:“……对不起。”
他摇摇头,拇指摩挲着相框:“这是她们带我去太平山的时候拍的,虽然我不太记得了。后来回看这张照片,隐约想起来那天的黄昏特别漂亮。”
照片里,缆车的布景是一片夺目的夕阳。虽然过了年头颜色略黯淡,但那过分耀眼的昏黄似乎手碰一碰,就能擦出火花,将薄薄相纸点燃。漂亮到就像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失真天气。
接下来的半小时,她坐在他的藤椅上,他坐在他的单人床,两人面对面,隔着半张地毯的距离,通过他房间里摆放的东西聊着他的过去。街外的霓虹广告牌亮着灯,从橘红变暗蓝变深紫,绕了一圈又变为橘红,从百叶窗打进来铺在床上,将床单上面包超人的圆圆腮红衬得更害羞。
他的桌上有一本刺猬饲养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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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底下有一个当时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打开的盒子,不过就连孟仕龙自己都忘了如今里面装了什么。他先偷偷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才在她面前打开。
里面装着一张鱼蛋铺的集邮卡,两块粘化了的巧克力棒,以及,一本地理杂志,一张作文纸夹在第16页,那上面刊登着一座叫布罗莫的火山,而那张纸的作文标题是:我的梦想。
尤雪珍粗粗瞟到第一行:“我的梦想,是亲眼去看布罗莫火山,传闻它是世界上最像月球的地方……”
他很快把盖子合上了。
尤雪珍笑问:“你喜欢火山?”
他不太好意思地:“……小时候。”
“现在不喜欢了吗?”
“也不是……只是觉得好像这个不能再称为梦想,我老豆评价它和别人的梦想比起来简直不像话。”
尤雪珍不认同地撇嘴:“为什么梦想非要是远大的,我觉得只是想去看一座火山就很好。梦想,梦和想,明明都是很柔软的东西啊,托着一些很重的包袱反而会坠下来,于是大家嘴上说着梦想,其实都灰头土脸的。”
他听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很认真地在思索:“那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呢?”
尤雪珍一怔。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毕业,不是找一份好工作,不是出人头地,而是……
孟仕龙看着她:“让那个无线电台起死回生吗?”
她愕然:“你怎么猜到……”
“虽然你刚才说那不是很重要的事,但你的眼睛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尤雪珍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帮忙,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孟仕龙拢起眉,摆出思考的表情。
好半晌,他给出了一个令她完全没想到的,大胆的提案——
“不如你来创办一个新的电台。”
尤雪珍愕然:“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来造一个新的火箭……很难很复杂的!”
他笑起来:“那不是更酷了吗?”
尤雪珍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他没有被反驳的恼怒,检讨说:“是我了解得不够多,你就当我瞎讲吧。”随后起身去厨房端了两杯自制的冻柠茶回来,手里还握了张碟——
“《食神》吗?”
“我从最底下的碟里翻出来的,想重温一下吗?”
“看呗!”
他打开老式的笔记本电脑,将影碟放进去,又将笔记本放在地毯上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邀请她来。
尤雪珍从窝着的藤椅起身,回头看了眼他没关实的房门,指了指:“门没关呢,我去把门关上。”
“开一条缝吧。”孟仕龙却说,“我故意没关的。”
“啊?为什么?”
“你第一次来家里,还是我的房间……陌生的封闭空间我担心你会不舒服。”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她在这个敞开的房间里,真实地感觉到被妥善收紧的安全感。
她无言地点点头,任由门继续开着条缝,走到地毯边靠着他坐下,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她完全没有一点不舒服。
只是坐下的距离没把握好,膝盖砰砰地,很轻微地撞了他一下。
这一下,她立刻回到那个露天电影挨着坐的海边。只不过现下四面都环着墙,没有人群,世界被压缩成只有他和她,就好像他们被嵌进电影里也成为某一帧,此刻被屏幕外的谁观看着。
尤雪珍抓着冻柠茶的杯壁,冰块融掉的水汽沾湿指尖,她将它放远,偷偷背手用衣服蹭掉黏腻的触感。
孟仕龙已经完全投入到电影中,丝毫没注意到她悄悄挪远了一点点。
电影按照记忆里的情节毫无差错地播放着,尤雪珍看着小小的屏幕也慢慢投入。也许楼上在放真爱永恒,楼下在放小鬼当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圣诞夜片单,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毫无疑问就是《食神》。
放到男主角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和暗恋的女生偶遇时,《初恋》的歌声响起,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哼,不过明显孟仕龙占上风,她不想班门弄斧就只哼旋律,他就直接把歌词一并哼了出来——
“爱恋没经验/今天初发现……”
他的喉结随着哼声震动,视线不知什么时候,从屏幕移到了她的脸上。
百叶被风吹动,楼外的广告牌切换了灯管的颜色,像桔子皮一般的橙红,仿佛窗外有一场大火。
尤雪珍下意识又去抓杯子,彻底化掉的冰将她的手指沁湿得一塌糊涂。
“分分钟都渴望跟她见面。”
这是原歌词。
而他看着她,唱错了,“分分钟都渴望,跟你见面。”
第34章
尤雪珍喝了口冻柠茶, 咽下喉咙里突然冒上来的紧张。
孟仕龙哼完,问她:“唱得还行吗?”
“挺好听。”她含糊道,“就是唱错歌词了。”
“是吗……”
他笑了笑,侧过脸继续看电影。尤雪珍脑海里的播放器却还在回闪刚才的片段。
电影播到牛肉丸那里, 孟仕龙按下暂停键, 问说:“现在还有肚子吗?带你去吃下一摊。”他指了下屏幕, “吃这个。”
“想吃!”
尤雪珍忙不迭答应, 她有点害怕继续和孟仕龙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独处下去的那种心神不宁,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
两人搁置下看了一半的电影,轻手轻脚地从老房子离开,钻入熙攘的街头。
孟仕龙走在外侧挡住人潮。之前他们一起走时,他会稍微走在她前面错开一点距离,但这次却是正正好走在她旁边,靠近她那侧的手插着袋,冲着人潮的手垂在裤袋外, 手指捻起握住又松开。
两人一路弯弯扭扭地拐, 走进一条小街, 孟仕龙要带她要去的店就在小街尽头。店铺特别小, 左右被音像店和便利店夹击着,店内细数只有六张桌子,已经坐满,门口还排出去一小截队伍。
“这里我以前常来。”孟仕龙领着她排到队末, “好吃不贵,唯一的缺点就是要排队。”
尤雪珍扬了扬手机屏幕上不到八点的时钟:“没事,有的是时间。”
“感觉是要排很久。”孟仕龙话锋一转, “不过我现在不觉得这算缺点了。”
“啊?”
他定睛看着她,撇过头去:“……没什么。”
尤雪珍一头雾水, 但孟仕龙没有再解释的意思。
队伍流动得很慢,好半天才有一桌进去,尤雪珍忍住了没掏出手机来刷,因为孟仕龙也没有掏出手机来玩,她自己玩手机就显得很不礼貌。
但干站着等非常无聊,她小心地戳了戳孟仕龙,心血来潮说:“不如趁这个时间你教我几句常用的粤语吧。”
“你想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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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去吃饭点菜,常用的一些单词。”
“招呼waiter的话一般都先说唔该,类似于excuse me。”孟仕龙立刻摇身一变当起了粤语老师,“不好念菜名就直接指菜单上的字,说我要呢个。结账就是埋单。”
尤雪珍鹦鹉学舌,这几个单词都很简单,她跟着念完全没压力,反倒勾起了更大的兴趣。
“接下来教我难一点的吧!”
孟仕龙有点犯难,不知道接下来该挑什么来教。
他抓了抓额头,这才掏出手机说:“我搜一下。”
尤雪珍好笑地看着他犯难的样子,手打牛肉丸旁边的音像店都换到下一首歌,他还在搜。
忽然,耳边传来熟悉的旋律,尤雪珍有一种自己听过的错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歌,这种感觉特别难受,她逼迫自己非要想起来不可。
直到男声唱到某一句,脑中灵光一闪,她猛然想起这是那首在巴士过隧道时隐隐约约听到的那首歌,顿时心里舒坦了。
旋律真的好听,可惜她听不懂这是在唱什么。
她按开软件听歌识曲,但是周围环境太杂,软件识别不了。
尤雪珍拍拍孟仕龙将他的注意力从搜索引擎里拉回来,问道:“这首歌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懵懵地摇头。
“那歌词唱的是什么哦?你帮我翻译一下,我百度一下。”
他侧耳凝神听了听:“是情歌……”
然后,他把歌词挑着翻译给她听。
“……饭后未倦吗,跟我逛逛,再送你归家。”
尤雪珍低头把他口述的歌词打进搜索栏,跳出了歌名。
“找到了!”
她把手机界面分享给他看,是一首《老派约会之必要》。
“这歌名和歌词都挺好的。”他顿了顿,问,“那你喜欢歌里唱的这种老派约会吗?”
“什么?”
“如果你要和喜欢的人约会,你会想要什么样的?”
这下换尤雪珍被问懵,她脑子里第一反应出叶渐白的脸,但却没办法想象他们之间的约会是什么样的,朋友的身份过分地框定住他们的交往模式,她甚至可以想象她和身边一个陌生人的约会,想象他和其他女生的约会,但却没办法想象自己和他。
她含糊道:“就像歌里这样我觉得挺不错的。”继而转移话题,“你别光问我,那你呢!”
“我吗?”他认真想了半天,“我会配合她想要的。比如,她是喜欢这种老派约会的话,我就可以一路都不要牵手。但……”
说到但之后,孟仕龙突然闭口,尤雪珍没等到下文好奇得不行。
“但什么??”
见她追问,他才把吞下去的话说出来。
“但我会喺送佢返屋企嘅最后,忍唔住锡佢啫。”
尤雪珍晕乎乎地左耳进右耳出,抗议:“你耍赖啊!我听不懂!”
他微微笑:“那就留给你当作业。”
“切……”
排在他们前面那桌的人进了店,排到他们,尤雪珍闻着食物的香气,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菜单上。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丸端上来,他们点了两份不同的料,孟仕龙主动把一口未动的牛肉丸推到她跟前:“你尝尝我的。”
尤雪珍也没跟他客气,也把自己的那一碗推过去:“那我们先交换。”
他接过她的碗,用干净的筷子拨了一颗牛肉丸。
两人吃饭的时候都是不怎么说话的类型,埋头专心解决碗里的食物,给孟仕龙分完后她加了很多辣椒进自己的碗,吃得大汗淋漓,非常过瘾,最后还情不自禁打了个饱嗝。
她连忙捂住嘴,摆着手说:“这下真的吃不动了。”
孟仕龙递了张纸巾过来,很随意地问:“那去逛逛消食吗?”
尤雪珍接过纸巾,碰到他的指尖,脑海中刚才他翻译的那句歌词随着纸巾一起被递到她手心——“饭后未倦吗,跟我逛逛,再送你归家。”
一时间,心跳得很快。
她没说话,他闷在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提示音打破沉默。
与此同时,她放在桌边的手机也跟着一起在震——群里那三人吃完了圣诞大餐,圈他们俩以及袁婧问要不要去太平山顶看夜景。
袁婧刚结束演唱会,在群里扣1。
尤雪珍手里的纸巾不知不绝都揉皱了,她松开纸巾,划拉着群聊突然松了一口气:“我们也去和他们汇合吧?”
孟仕龙便在群里回了一个好。
晚九点的地铁依然满载,他们上了最末尾的车厢依然拥挤。孟仕龙背过人群挡在她面前,她就缩在他的上臂撑起来的小片空间里,晃荡着驶过一站一站又一站……原来地铁有时候也可以是一座船,会让人发晕。
尤雪珍偷偷抬眼看孟仕龙的下颌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到达山脚下时,只剩下袁婧还没来,左丘手上拎着一打从餐厅打包的咸柠七和冻柠茶,说一会儿去山上喝,默契地不提因为吃饭发生的不愉快分歧。
孟仕龙掏出钱包,说那我请大家坐缆车就跑去窗口买票了。
尤雪珍拍了拍左丘说谢谢,左丘朝叶渐白的方向努努嘴:“谢师哥吧,他买的单。”
叶渐白却一言不发,他刚才在群里就没说话,此刻隔了两个人站着,低头在旁边摁手机显得很忙的样子。
尤雪珍犹豫片刻,悄悄站过去,撞了一下叶渐白的胳膊。
他头也不抬,还把身体背过去了一点。
她这会儿气已经下去,反省这一场吵架是自己爽约有错在先,所以她情愿先低头。
尤雪珍又默默站到他背过去的那侧,又撞了他一下。
叶渐白这才停住动作,摆出被打扰的表情出声:“干嘛?”
尤雪珍别别扭扭地说:“明天你想吃什么我请行了吧。”
刚说完,斜眼看见他的手机屏幕。
他正在聊微信,对方的昵称和头像一看就是女生,她匆忙扫到了两句对话,对方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回没干什么,很无聊。
尤雪珍看见这段对话,沉默了一下,站直身体,语气冷淡下来:“不要超过50港币就行。”
叶渐白微微瞪大眼睛:“这叫请?你有没有诚意?”
“哦。”尤雪珍耸肩,“你不要我请客就算了。”
她没有停顿地从他身边走开,叶渐白的视线才从手机上挪开去追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又抿上,烦躁地摁灭手机。
袁婧最后到齐,大家登上缆车出发往太平山顶。
尤雪珍一扫刚才的阴霾,挤到末尾探头看徐徐上升的夜色。
这是她在脑海中期待了很久的画面,如今真实地体会到一切还是觉得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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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开始幻想,十四年前她收听到广播的那一天,这辆缆车也像这样在运作吧。坐在这里的有多少人呢,站在她这个位置的又是谁呢,看到的景色会和她有一些区别吗。
缆车驶到山顶的凌霄阁缆车站,还没下车已经被占满山头的人潮吓到,闪光灯此起彼伏,这哪是看夜景,根本是看人头。
孟仕龙看了看四周,拿主意道:“不然我带你们去卢吉道吧,那里人应该稍微少一点,也是观景的好点。”
袁婧在从演唱会出来被挤够呛,再次感叹自己英明地委托了孟仕龙,忙拍马屁说:“果然还是要有熟人带着好啊!”
“不过那个观景台更高,也很窄,晚上上去有点危险,你们一定要注意脚下。”
孟仕龙叮嘱完,打头从右手边的环山路往上带他们走,尤雪珍习惯性地走在后面,她低头打开手机手电的功夫,身后已经多出一个人,是哪怕还在冷战也还是会习惯性走在她后面的叶渐白。
她在心里叹口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安全:“无聊也别聊天了,注意路。”
叶渐白反应过来:“你刚偷看我聊天了?”
“谁偷看了!”她心虚地加重声音,“你自己手机摊在那儿我不小心瞄到的。”
尤雪珍飞快扭回头,听见叶渐白在身后幽幽说:“我不是说爬山无聊,是指刚才那顿饭。”
她微愣,纳闷问:“……怎么会无聊啊?”
身后脚步声踢踢踏踏,听上去略显沉闷,她一直没等来叶渐白的回答,不由得又扭过头,他走过山道的路灯下,尘埃在他头顶的光下飞。
他嘴巴里不知道何时嚼了片口香糖,看她回头,才鼓着腮帮子回答:“因为你丢下我。”
尤雪珍一怔,他又立刻改口,笑着说:“开玩笑的。”
她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手电筒照着夜晚的山路,莹白的光线拂过草丛,竟有种飘雪的错觉。
好似多年前的圣诞夜,飘满大雪的连城。
大概是因为来之前和孟仕龙提到了多年前在圣诞夜收到的那张明信片,已经很久没想起的回忆纷至沓来。
不像港岛不下雪,那年的连城圣诞夜,是她记忆里下过最大的一场雪。从前一天平安夜开始下,一直没停。雪势过大,学校发了停课通知,其中最快乐的人莫过于尤雪珍。
她受够了班上的同学说她骗子,吹牛大王,说谎不打草稿。他们不能够理解无线电,于是把不了解的东西粗暴地归类为谎言。
她窝在被窝里,看着窗外不停歇的雪,默默在心里期盼:再一直下下去吧,这场雪永远都不要停就好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去上学,大雪赶紧把学校淹掉吧!
可惜,她的心声没有被采纳,隔天清晨,雪终于停了,只是积得很厚,车辆甚至都开不出去,他们住的别墅区一早就有人在车库门前铲雪。
尤雪珍走出家门去查看门口的信箱,自从将明信片寄出去之后,她每天都会来看是否能收到回信。这已经和吃饭睡觉一样成为了她的一个日常动作。
雪没过膝盖,她哆嗦着拉开信箱,眼睛慢慢慢慢睁大。
一个她日盼夜盼的小卡片躺在里头。
“我收到了!”她跳起来,差点滚进雪里,“我收到了”
不过这么大的雪?邮递员是怎么派送的呢?或许是圣诞老公公在帮忙也说不定吧。她很快说服自己,迫不及待去品读明信片。
正面是维多利亚的全景,灯火璀璨,完全不是连城的夜色可比拟的辉煌。背面电台回复了一行字,写着:謝謝你的收聽,給你作證!
感叹号还加粗了。
与正面的风景相比,背面的字体就逊色一些,尤雪珍纳闷地想,原来港岛人写字这么丑啊。
直到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尤雪珍才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港岛人。
她和叶渐白双双醉倒在阁楼的那个下午,她比叶渐白先醒来一步,迷迷糊糊地找着下去的楼梯,踢到了阁楼上堆着的箱子。
随即,掉出了一堆印着港岛风景的明信片,包装上写着店名:“臻好印刷来图定制”。
她仍旧在酒精的作用下意识不清,蹲下身去把撒乱的明信片收进箱中,无意瞟到明信片的背面,她发现了熟悉的一句话——謝謝你的收聽,給你作證!
上百张的明信片,每一张的背后,都是这句话。
唯一的区别,就是每张的字都有进步。
从丑到根本不行连字都称不上的笔迹,慢慢狗爬,直到接近最后塞到她信箱里的那一张。
而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圣诞节后学校复课,叶渐白却没有来上学。她去他家里探望他,他重感冒卧病在床,烧得鼻头通红。
大概是那个足以将连城浸没的风雪夜,冒着大雪将明信片塞进她信箱的圣诞老人,其实根本是一个莽撞的小小少年。
第35章
尤雪珍再度和叶渐白搭话时, 语气已经软下来:“所以我刚说了啊,明天请你回来,大不了预算涨一倍,100港币吧怎么样?”
“……你是不是被袁婧传染了啊, 抠死。”
走在尤雪珍前面的袁婧回头:“怎么还声东击西呢!”
尤雪珍哈哈一笑。
“那我想想我要吃什么。”叶渐白哼了声, 不经意地问, “你们今晚吃的什么?”
尤雪珍骄傲挺胸:“我煮了长寿面给阿婆。”
话说到这里, 叶渐白微怔, 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今晚执意要去。
他沉默下来,什么都没说,揉了把她的脑袋:“算了,明天还是我请你吧。”
尤雪珍低下头,情绪忽然低落下来。
那种情绪本来可以藏得好好的,但被人洞穿和发现之后,它就很难再忍住。
他主动转移话题:“那其他的菜呢, 还吃了什么?”
“嗯……三杯鸡、腰果虾仁、芦蒿生啫肚尖、煲凤爪、木耳炒菜心……”说着说着她开始咽口水, “又开始馋了。”
“孟仕龙阿婆手艺这么厉害。”
“不是她, 全是孟仕龙做的。”
“……”叶渐白话锋一转, “还行吧,也不是什么难做的菜。”
“米饭都没煮过几次的你怎么口气跟食神一样……”
“我评价冰箱还得学会制冷?”
两人不知不觉间又恢复斗嘴气氛,因为晚餐闹出的不愉快终于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
卢吉道的观景台上人果然比凌霄阁那一片少,视野一下子开阔许多。
尤雪珍向下俯瞰整片港岛夜色, 鳞次栉比的高楼灯火闪烁,世界变成一个舞厅,这些高楼是来参加宴会的宾客, 一幢幢都穿着晚礼服,窗口的灯火是礼服上的亮片, 在夜色中勾住山顶上众人的视线。
大家先后和背后的“宾客们”合了影,又留下若干集体自拍,最后又是三三两两地互相自拍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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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雪珍先是被袁婧拉着自拍了两张,拍完袁婧又把手机塞给孟仕龙,让他帮忙给她们俩拍。
他进步很多,还知道要蹲下给她们拍,显腿长。
袁婧检查了下照片,满意地收回手机,有意地反手把孟仕龙推过去。
“我给你俩来一张合照。”
孟仕龙踉跄着被推到尤雪珍身边,站姿很拘谨,一会儿把手插进口袋,下一秒又伸出手,两只手都背到身后。
袁婧看着镜头里的孟仕龙实在觉得搞笑:“孟哥,你这个姿势好像领导来视察太平山……放松一点。”
他虚心请教:“那摆什么姿势比较好?”
袁婧起哄道:“那就学我们刚才那样手挽手呗。”
尤雪珍白她一眼:“别听她瞎扯。”
“那这个姿势可以吗?”
突如其来的,他将手伸到她肩头。
袁婧看着手机里的他姿势的突变,吓得嘴巴微张,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并没有真的环到尤雪珍肩头,手只是浮在空中。
尤雪珍也吓一跳,感受到他手臂的靠近,以为他会揽住自己的刹那,他却只是停在她肩头上方比出了一个小树杈。
她哭笑不得,还以为是什么姿势呢,特意要来过问她。结果只是这样而已。
“行,那这个姿势摆好了,一、二……”
袁婧倒数到三,即将要按下拍摄键,画面里却闯进不速之客。
叶渐白走到了镜头里,好像才看见他们在拍照,于是站到尤雪珍空着的另一侧,实打实地把手往她肩头一搭,边说:“合照啊?带我一个。”
袁婧却已经按下拍摄键,拍下了这张尤雪珍被夹在中间的,诡异的三人合照。
他们在山上待到很晚,互相聊着乱七八糟没有营养的话题,讲到口干舌燥,咸柠七和冻柠茶不够喝,大家便轮流分,没意识到时间流逝,从卢吉道下到凌霄阁时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路灯还持久明亮地照耀着,和山下耸立不眠的高楼灯光交相辉映。
缆车早已经关闭,像是他们手中的空罐子,空荡荡地列成一排。
谁说了一句那就走下山吧。
已经陷入安静的太平山道被他们六个人的脚步声吵醒,黢黑的树枝在凌晨的晚风里摇曳,山下的灯火被茂密的枝叶覆盖,只剩下一盏一盏的路灯晃过每个人的脸,天上的月光这时才变得非常清晰。
尤雪珍不经意顺着月光往天上看,喃喃感叹:“每个来太平山顶的人好像都只记得往下看,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抬头看一看一直悬在天上的月亮。”
走在前方不远处的孟仕龙回过头,跟着仰起脖子看了看夜空。
他说:“嗯,现在至少有两个人了。”
“是三个。”
走在最后的叶渐白幽幽插嘴,他的视线也正飘向月亮。
袁婧也扭头:“四个!”
“五个”“六个!”
最后大家全部都仰头,乍眼看六个人像脖子全都犯病了一样。
尤雪珍哭笑不得:“这个不是在拼多多上买月亮,不需要大家助力砍一刀,不用争了啊。”
为了打发无聊的下山路,他们玩起了“逛三园”,由一个人先打头说一个类别,比如逛动物园,每个人轮流接着说出一个动物的名字,不能重复。这是很常见的酒桌游戏,他们都有经验,孟仕龙是第一次玩,但他很聪明,只卡壳了一次就会举一反三,轮到他起头时便说港岛,把游戏引到只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上来。
下山路太长,以往只玩几轮就结束的游戏硬是不断地持续下去,常见的分类都被说了个遍,动物,植物,电影,城市,食物,车牌,商场,天气……就连玩这种游戏经验最多的叶渐白都有点黔驴技穷。
他在上一轮卡了壳,这轮负责重新出一个题目,叹气说:“大部分都被你们说遍了啊。”
毛苏禾很贴心道:“那我们换个游戏吧?”
“等等。”叶渐白抬起手示意,“我想到了。今天我们逛三园,逛什么园……”接着,他偏过头,视线飘过,“尤雪珍。”
尤雪珍被叫到名字:“怎么了?”
叶渐白笑:“我意思是,我的题目是你。”
她瞪大眼睛,其他人也是一愣。
左丘咋舌,竖起大拇指:“还能这么出题目?”
叶渐白耸肩:“谁说人不做题目?不都是讲熟悉的范围吗,这个我熟。”
孟仕龙微微抿起嘴唇。
左丘还在纳闷:“可这个要怎么说?范围有点太广。”
“那这样,就限定在尤雪珍喜欢的东西上。如果说错……”叶渐白指了下尤雪珍,“由她叫停,怎么样?”
不知不觉成为游戏中心,尤雪珍有些受宠若惊,心想那自己这一轮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她当然没异议:“可以可以。”
“行。那这次来正式的了……今天我们逛三园,逛什么园,尤雪珍园。”叶渐白率先讲出一个答案,“无线电台。”
他一下子就正中红心,袁婧立刻啊了一声,她刚想好的答案就被夺走,却偏偏下一个轮到她讲。
尤雪珍危险地看过去,作为她的好室友,如果第一轮就卡壳,她们的友情就岌岌可危。
袁婧急中生智,飙出一句:“宅!”
尤雪珍:“……”
好吧,没错。
接下来的左丘试探地说:“……甜品?”
尤雪珍比了个拇指,他松口气。
毛苏禾和尤雪珍并不算熟悉,在即将过时的最后一刻,眼睛亮起:“港岛!”
……聪明人!
下一个是尤雪珍自己,她有意想刁难一下还没说的孟仕龙,心里大概猜到他会说什么答案,于是坏心眼地把他的答案抢过来:“《食神》。”
孟仕龙果然神色一怔,一时间没说话。
叶渐白很愉悦地在一旁打着节拍,姿态悠闲地说:“时间快到了,不了解不用勉强自己硬说。”
孟仕龙并未示弱,带着几分笃定开口:“旋转木马。”
这个答案一出,叶渐白的神色一愣,显然,有点超出他的预计。
——她什么时候喜欢的旋转木马,孟仕龙又怎么会知道?
他看向尤雪珍,她没有否认这个答案,只说:“又该你了!”
叶渐白微微拧起眉,还陷在上一个答案里,回答得有些迟缓。
“海。”
袁婧叹口气,差点脱口而出痔疮膏,终于还是忍住,但也因此卡了壳。
“我认输我认输!”
尤雪珍吐槽她:“没想到卡在你这儿……友尽友尽。”
袁婧哎哟一声:“有种你下把别卡。”
尤雪珍以为她要如法炮制,以袁婧自己为主题来抛,但她只猜对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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