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顶竖着个什么东西。
乔金粟一时间搞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却见那玩意缓缓伸手一戳虚掩着的窗门。
新润过油的窗子无声的往后推开去,乔金粟只见到一个大鱼头正对着自己,脑袋上有一竖鱼鳍,一双鱼目暴突而混沌,横过整个下巴的一张阔嘴正裂开,笑容诡异。
第74章 鱼怪
◎水性好不代表淹不死,游进来的水路上有些存了气的水洞,所以他们前前后◎
夜风卷进来的时候, 沾染着一股浓重冰冷的腥气。
乔金粟被这股子腥气一拍,猛地清醒过来,抄起茶桌上的烛台就扔了过去。
那鱼怪似乎很笨拙, 没躲开, 被砸得倒跌几步, 傻傻地摸了摸脑袋,又看了看地上顺着灯油流淌而燃烧开的一小滩火。
丑陋的鱼头歪了歪, 缓缓伸出覆着灰蓝鳞片的手想摸一摸火, 却被书砚的惊叫声吓得一蹦, 弓背的样子很像鱼。
等几个婆子拿着鱼叉追过来的时候,鱼怪终于也知道跑了,它的下身是类人的双腿, 也覆盖着灰蓝的鳞片, 跑起来的样子太古怪了, 像是从没使唤过腿那么别扭。
这鱼怪看起来很蠢, 只知道逃跑,似乎并没有害人的心思。
乔金粟被婆子们护在身后, 看着它往湖边跑, 但不知是叫什么玩意绊了一跤, 动作滑稽地摔进湖里去了。
鱼怪的可笑大大冲淡了它所带来的恐惧,婆子壮着胆将一柄鱼叉掷了过去, 可这湖像是活了,将这柄鱼叉吐了出来。
‘啪嗒’一声, 鱼叉落在众人眼前, 似乎带着一丝愠怒。
乔金粟看着湖岸边绊倒鱼怪的东西, 喃喃道:“它是来提醒的?”
那是三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穿着非常滑腻的猪皮衣, 食指根部之间微微有一点粘连,但还不到畸形的地步,只是跟常人相比有些怪异。
乔金粟见过这一类的人,似乎是远海的一些岛民后裔,后来岛屿淹没,他们其中有些人就投奔上岸,被官府养在一个村落里。
这些人水性极好,眼下这三个不知是从湖底下的哪个水洞里凫出来的,连羊肚气囊都没带一个,居然就这么游了进来!
乔金粟令婆子捆了他们,从他们身上搜出不少兵刃。
内院几个婆子当即就恶了脸色,她们都是见过风浪的,早些年江临附近总是闹山匪,她们这些活下来的没少跟爹娘一起挥过锄头斧子。
老了老了想有点安生日子过,也遇上宽厚待下的主子了,可怎么就有些不识好歹的狗东西爱作祟呢?
乔金粟后背凉飕飕的,全是冷汗,分不出是被方才那只鱼怪吓出来的,还是被这三人吓出来的。
她只知道差一点,今夜就要见爹娘了。
不过乔金粟面上半点可看不出惧意来,只觉得很镇定,甚至很平静。
一通折腾下来三人也醒了,一见她们不过是半老婆子和丫头片子,明明处在被捆缚的弱势,却口出狂言,说自己背后有人,识相的话就快点放了他们!
“背后有人?”乔金粟看着他们三人背后的湖泊,轻轻笑了起来,“什么人?”
这答案自然没那么轻易能问出来,乔金粟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巡视而过,道:“初次见面,你们应该不知道,我其实是个急性子。”
话音刚落,那三人都还没明白乔金粟是什么意思,书砚忽然将最边上一个男子给踹进了湖里。
双手被缚,连挣扎都是奢望。
水性好不代表淹不死,游进来的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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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些存了气的水洞,所以他们前前后后带着羊肚气囊探过几次了,就是为了这一趟的轻装上阵。
另外两人就那么眼睁睁瞧着同伙溺死了,随后书砚还令两个婆子将尸首拽上来,扔在他俩跟前。
内院的婆子和丫鬟全部是卖身进来,签的死契,自然是乔金粟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任何异议。
她笑道:“从前听我爹说,你们祖上有鲛人的血统,是淹不死的,如今看来,不大对。”
乔金粟这几年,真不是拨拨算盘那么简单,一个当家人不可能全然做到世俗眼中的清清白白。
张巷边做脏事的时候很少让乔金粟回避,她早知道挑起这个家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繁琐冗杂的账目,盘根错节的人情,还有一些只能压在自己心里的罪孽。
诚如释月所言,乔金粟应对过很多丑恶刁钻。
余下两人吓得脑子都不会转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圆圆脸圆圆眼的姑娘。
她不是特别稚气了,眼神中能看到岁月的沉淀,但因为没有生养过的缘故,看着还是一副少女体貌,人畜无害,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
如果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只能有男女之别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乔金粟是男子,书砚是男子,那些举着鱼叉,握着粗绳的婆子也都是男子,而被拿捏了性命的这几个男子反是女子。
两人见乔金粟如此狠辣,总算肯供述,说是张茂联合官门的人,想造成贼匪杀人的意外假象,然后由张茂接手全盘买卖,再让渡出去。
原本这事可以不必这么麻烦,可乔金粟外院的护卫实在严密,而且内院外院两套人,撬不开口子,也不想太刻意落了痕迹,所以辗转寻水路来促成这件事。
乔金粟有点低估张茂的胃口了,险些酿成大错。
江临素来富庶,但朝廷却孱弱,养的地方官倒一个比一个牛气。
东泰和南德两国互相撕咬不下,屡屡蚕食瓜分江临的国土,满南苏只怕也逃不过,看距离远近和兵力排布,应当会落入东泰王之手。
从已经被吞吃掉的几座城池来看,东泰王手下兵将并不屠城,而且两国百姓论起来同属汉人,并非林中人抑或胡人之流,似乎比较好接受一些。
江临好些府城不战而降,听说将士入城并未伤及百姓,只是砍杀了几个官员和趁乱掳劫的贼人。
江临的官员在降归东泰或南德的府城里只有十中一二得以留任,乔金粟想想满南苏这位父母官素日的德行,隐约猜到他这是赶在变天之前,想给自己多攒点养老钱。
原本以为说出了自己有官门背景,多少能震慑一下乔金粟,没想到对方盯着他那身猪皮衣裳和匕首刀刃看了好一会,道:“原来是几位大人,只是这更深露重的,我这后院都是女子,总不能请你们上来奉茶相待,那就哪来的,回哪去吧?”
那几人吓得连声求饶,乔金粟思量片刻,只将两人带尸首捆在一块,再做打算。
这一夜定然是睡不好的,天将明的时候,乔金粟伏在内室茶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也入了梦。
乔金粟明明还在内室里,偏首甚至能看见书砚和几个丫鬟正在商议事情,交代的都是乔金粟的意思。
她能看见书砚吩咐完事情拨开珠帘打算走进来,见到她趴在桌上,步子一顿,打着手势让其余的人先出去。
几人的走步声乔金粟都听得很分明,甚至能分辨出谁往东去,谁往西去了。
但乔金粟却很清晰的知道这是梦,因为茶桌对面正坐了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
他年岁不大,长得很清秀,唇红齿白,眼下正左看右看强做出一副主人翁的样子来,却在瞥见脏衣篓里的肚兜时慌乱躲避继而掩面。
“咳咳,你也是没住爹娘的屋子啊。”那人一开口,便坐实了他的身份。
乔金粟住在爹娘的院子里,没住爹娘的屋子,徐广玉也是如此,他爹娘走得早,他也没住正屋,一直住在自己小时候的房间里,也就是乔金粟眼下住着的。
乔金粟看着周遭朦胧的光芒,像是日头里融了银子,又像是一个厚云堆积的白天,很晦暗,也很温柔。
这种感觉,就像在北江的那一年,爹重新走回那个小山村,走进那个简陋但温馨的小屋里。
方稷玄和释月一个掐鸡一个牵狗,让乔东山得以与在世的家人有最后的温存。
时至今日,乔金粟才揭开那个梦的面纱。
“多谢。”在徐广玉不解的眼神中,乔金粟的笑容渐渐收小,她的目光也从辽远的回忆中收了回来,看向眼前的这个还停留在死前年纪的少年。
徐广玉别别扭扭地道:“很机灵嘛。”
“鱼叉没伤着您吧?”乔金粟关切地问。
徐广玉愣了一下,揉着脑袋道:“怎么会伤着我!?那大头鱼又不是我!”
“啊?”乔金粟微微讶异,“不是您吗?我还以为是您有什么遭遇呢。”
徐广玉的尸体被鱼吃了,所以乔金粟以为那条鱼怪是他也是很顺理成章的想法,可见徐广玉如此样貌,想来是不能接受鱼怪丑陋的。
“你,你懂不懂啊,人,人之后是,是水鬼,怎,怎么会是那鱼怪。”
乔金粟立刻道:“听说水鬼投胎很难,需要替身,那昨夜我推下湖去的人,是否合用?”
“我不投胎同这个没关系,”徐广玉直愣愣地冲乔金粟道:“你脑子转得还挺快,一下就想恩情相抵了?”
乔金粟被说破了心思也只是笑,又问:“那我该如何助您?”
徐广玉挺了挺胸膛,说自己是因为世人称颂挂念,所以修了不少阴德,如今大有成湖神的机缘。
“机缘。”乔金粟重复着他的话,点点头,“那欠缺什么?”
徐广玉备好的长篇大论一下没了用武之地,只看着乔金粟结结巴巴地说:“呃,那个,呃,茭白。”
他说得这样没头没尾,乔金粟却一下抓住了关窍。
茭白,唯一一道释月做的供品。
“茭白,怎么了?”她做出不懂的样子。
“淹死之人最畏水,我虽有成神的机缘,却还欠缺火灵,你供奉的那碟茭白上,就有火灵附着。”
乔金粟是不愿意从释月身上为自己攫取什么好处的,这徐广玉死了多年,淹在湖底,眼下这副心机浅薄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我只要一些火之灵力。”见乔金粟沉吟不语,徐广玉有些急切,道:“我成了湖神,能保你家宅平安,百利无弊!”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好意思,这几天完美赶趟换季病毒,把我存稿干完了,大夫说明天还没退烧得去打吊瓶了,我请个假,这篇也不多了,国庆之后开新文,绿嫩肯定开,另外一本开侯府女眷还是时令男友待定。
第75章 薄荷绿豆水
◎除了糯米绿豆打底之外,拈一撮红绿丝,撒四五粒葡萄干,舀一勺红豆,落三两颗糖莲子,还有糖渍金桔、蜜枣和冬瓜糖。◎
“茭白是邻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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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所制, 为何会有火之灵力?”
乔金粟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这话只为了试探徐广玉的本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碟茭白上的火灵特别纯粹, 明亮温暖。”
徐广玉说到‘温暖’二字的时候, 声音略微低了些。
他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温暖的感觉了, 连说到这两个字都会牵动。
‘炒茭白不是我带回来的头一道菜,之前的菜肴并未让他觉察到所谓灵力。看来徐广玉的本事不大, 不是专门供奉给他的, 他也觉察不到。’
乔金粟思忖着, 却很真挚地道:“那我先去打探一下,您,不着急吧。”
她对上徐广玉的眼, 借着说话的机会细细端详起来。
魂魄所呈现的应该是那个人生前最好的样子, 徐广玉的样貌看起来很顺眼, 清澈单纯, 肌肤匀净,哪有半分被淹死的肿胀浮白?
乔东山回来的时候, 看起来也是神采奕奕的。
“这么些年都过来了, 不急在一时, 但能快些还是快些。”
徐广玉抿了下唇,抬眼望着乔金粟的时候, 眼神很像初生的小动物。
无助又可怜,除了相信眼前这个人, 似乎没有别的求生之法。
“乔姑娘, 我很冷。”
乔金粟心头被这几个字轻轻一拨, 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她微微蹙眉, 半真半假, 口吻关切,“冷?是否是骨殖还在湖底的缘故?我父亲曾经也想过替你打捞骨殖安葬,只是湖水过深,实难打捞,你可能给些提点?说不准能找到。”
徐广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但见乔金粟言行坦然,他的眼神很快黯淡下来,道:“你知道这湖叫莲蓬吧?”
“知道,你的湖景画上有写,不过满南苏的府志中叫它天陷湖,说是千百年前一场地动留下的。”
“湖景图,”徐广玉听到乔金粟说起湖景画,惨然一笑,道:“那湖景画我原本打算画满四副,但只画了春夏秋,那年冬天我病了一场,无力起身,熬到春天才渐好,以为可以再等一个冬天,没想到……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乔金粟便接茬,道:“您其他的画都流落在外,不过我爹在世的时候收回了春夏两幅,我去岁又买回了秋日湖景图,也是缘分吧。”
徐广玉轻轻颔首,乔金粟瞧出他并不是很惊讶的样子,想到那几只被润画过的‘六月黄’,猜测他应该能感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画作。
“之所以叫它莲蓬湖,就是因为湖底形态好似干掉的莲蓬,洞眼无数,所以你找不到我的。”
乔金粟还想说什么,书砚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清晰,满室朦胧的光芒像合伞一样被收拢起来,更浓烈直白的日头射了进来,把徐广玉的身影照得模糊虚无。
乔金粟一睁眼,就见书砚快步走了进来,身后的丫鬟端着水盆巾帕也跟了进来。
整间屋子变成了一个筛盅,被人不是很用力的摇晃了一圈,乔金粟晕了一瞬,缓了缓才接过书砚递过来的巾帕。
“姑娘,您怎么了?”书砚问。
乔金粟只是笑了笑,道:“梦见了很有意思的事。”
徐广玉答应替乔金粟料理那三个人,所以乔金粟让书砚把那三个人都踹进湖里去了。
隔了几日,就听说城北的紫萍池里捞出尸首来了。
老渔民原本慢慢悠悠地划着桨,一下两下,第三下就叫什么东西卡住了,弄了半天,连着杆子挑上来一副白森森的手骨,刚好飞溅到道旁几个正在面摊上白吃白喝的衙役脑袋上。
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尸首自然不是烂光的,是叫啃噬见骨的,所以还残留着些许血丝。
那衙役还挺贪,要白吃人家一碗酱排骨做浇头的面。
脑袋上落了个东西他还以为是树杈子,抓下来一看,叫得比过年杀猪还尖利,想来得有好一段日子不能白吃人家的酱排骨了。
“哪有这么容易成神的?”
听罢乔金粟的和盘托出,释月先是嗤了一句,又细看了看乔金粟,确定她身上没有什么暗浊的阴气,才道:“不过水鬼的确有可能更畏水而恋火,毕竟是因溺亡的。”
她转脸看方稷玄,问:“阿玄,可还记得那个饿死鬼?”
这是他们做巡游仙将时抓的一个厉鬼,生前穷困,是活活饿死的,所以死后对于食物的执念达到了顶峰。
每每附身一人,总要大吃特吃,直把人吃得腹鼓如孕,裂肚而亡,饿鬼再从裂口处爬出来,如得新生般喜悦满足。
方稷玄正朝这边走了,搁下两个青花小盏,在释月身边坐下。
青花小盏里装的是绿豆薄荷水,乔金粟触到盏壁就觉冰凉沁人。
“自然记得。”方稷玄又端起茶几上的另一碗,递给释月。
因为那饿死鬼狂塞食物的,生啖猪羊的场景实在有些令人作呕,所以被歼灭之后留下的灵核都没给炎霄吃,生怕叫他吃了,也染上不知节制,日日饱食的恶习。
最终是拿去冥府兑了一朵火莲给炎霄做宝器,火莲是冥府血池里产物,最是镇压凶邪恶鬼,也很合用。
“人若溺亡,其实也同其他死法一样,很快会有小鬼将魂魄带去地府。”
方稷玄说着展臂一揽释月,释月也斜斜往他臂弯里一躺,她是通身的清凉,连方稷玄身上的火气也被压灭了,看得乔金粟忍不住托腮浅笑。
“不过有些水鬼的确需得寻替身才能转世。”释月搅了搅那一碗澄澈缤纷的绿豆水,舀上一团糯米吃了,满口米香薄荷甜,心眼都通透了。
乔金粟端着绿豆水,还没喝上一口,先问:“什么?”
“被湖底的什么精怪妖魔钳制了,亦或者,被湖神河伯抓去做了苦力,他走了,不就没人干脏活了,所以要一个换一个。”
乔金粟眨眨眼,蹙着眉道:“这样说起来,湖神河伯和精怪妖魔,好似没差别啊?”
释月笑了起来,方稷玄道:“很多时候,这两者是一样的。”
“满南苏到处都是水,几步一桥,那得有多少河伯湖神?”乔金粟问。
“小溪小河哪够份量供出一个神来?”释月微微摇头,道:“满南苏城中这条水脉至多出一位水神,此地地仙说自己在位以来就没有见过满南苏的水神,但满南苏又的确是有水神的。”
“至多只一位水神?那徐广玉是蒙我的?”
释月一摊手,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倒是方稷玄想起了一些往事,“江临这地界千年前可住不了什么人,一到雨季就泛滥成泽国,我那时在北边打战,只依稀听说妖道国师给出了个什么投神像金身止汛的主意,似乎也有些效果。”
“神像金身?那岂不惹得神佛大怒?”乔金粟惊讶道,“可眼下满南苏水道也颇为平静,偶有翻船,也都是风大雨急,误触暗礁才导致的。”
释月一笑,道:“那说明很有用啊。”
乔金粟琢磨着这句话,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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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勺绿豆水也没看清是什么,吃到嘴里凉得一眯眼,才发现自己嚼了个金桔蜜饯果儿。
满南苏的绿豆水做法很不同,看起来也不似甜汤,更像凉水泡饭。
张巷边和于娘子从不喝满南苏的绿豆水,到了夏日,还是用小钵熬上一锅开花绿豆汤,搁上一把冰糖,悬在井水中镇凉。
张铜麦幼时顽皮,趁着张巷边午后昏昏欲睡之际换了他的汤,他又不会防备自己女儿,端起猛地吸溜一口,凉意直钻脑仁里了。
于娘子听见响动跑过来,就见张巷边用掌心猛砸自己脑门,嘴里叫着,“辣!”
吃不惯薄荷是这样的,于娘子很是心疼,替张巷边按揉额角,呵斥张铜麦不该戏弄她爹。
他们夫妻二人年轻时都为生计和子女操持,只有老了那几年,才把彼此挪到心中第一位上去。
爹娘年岁大了,口味也固定了,吃不惯许多东西。
但孩子们还年轻,又在满南苏住了多年,年年夏日少不了这一味绿豆水。
不过入夏后,小食肆里添了这一盏绿豆水,乔金粟才觉自己喝到了最最称心如意的滋味。
熬好的薄荷水也是悬在井里镇过的,但乔金粟接过来的碗盏上都起水雾,想来释月更用了别的法子冰过。
梁上竹篮里悬着蒸好的糯米,风干可防馊腐,等要吃的时候加在薄荷水中,复软回韧,更添口感。
满南苏的绿豆是不能煮开花的,不使汤浑,不硌牙就成了。
释月做的薄荷绿豆水添料很足,除了糯米绿豆打底之外,拈一撮红绿丝,撒四五粒葡萄干,舀一勺红豆,落三两颗糖莲子,还有糖渍金桔、蜜枣和冬瓜糖。
潮闷的夏日喝上这一口真是清凉透了,连汤带饭一起下肚,解暑同时连肚肠也饱了。
汤里的冬瓜糖很大很脆,并不像其他铺子里卖的那样,小小一粒,淹没在绿豆糯米里头,又被薄荷水泡软,吃起来全然没了口味。
乔金粟一边吃一边笑,“从前都是方郎君做饭,如今倒是释娘子做饭多了。”
释月道:“灶台窄小,叫他使着别扭。我也是只是做些小食贩卖,生意疏疏落落,也不乏累。”
乔金粟将一盏绿豆水吃得精光,释月见她搁下的碗儿空空,道:“鱼怪上岸,水鬼入梦,你倒也不慌张。”
“哪里比得上人心丑恶贪婪?”乔金粟摇摇头道。
炎霄此时走了过来,提着一篓子从灶洞里扒拉出来的灶灰木炭。
乔金粟赶紧接过,连声道谢,又问炎霄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吃椒盐大排和油汆团子。”炎霄没怎么想就欢快地蹦出一句来。
椒盐大排和油汆团子都是炸食,听着火气就大。
乔金粟摸摸炎霄泛红的头发,笑道:“好,城北茶楼做这两样吃食手艺最佳,我这就让人给你买去。”
乔金粟走后,炎霄皱着鼻子挑薄荷水里的红豆粒吃,道:“乔阿姐都不好奇呢,也不探问我们的身份。”
方稷玄可不惯着他挑挑拣拣的毛病,端走他那碗薄荷水,道:“多年前的邻居他乡再遇,缘分匪浅,还要探问什么?”
方稷玄拿着空碗归置到盆里,等摞了几个再端到河埠头清洗。
他眼角余光瞥见一只银白小兽跟着进了厨房,三两下顺着衣裳下摆越到背脊肩头上,尖尖利爪隔着夏日薄衫戳进来,有些酥麻微痛的感觉,薄粉的软舌在耳廓上一舔,激得方稷玄‘咔啦’一声,捏碎一个青花小盏。
释月本体坐在小茶桌畔敦促炎霄练字,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似乎这妖媚缠绵之举并非她所为。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我回来啦!
好想开车啊!
第76章 肉身菩萨
◎她看起来是娇滴滴的白瓷瓶,摸起来是软绵绵的糯年糕,但她实际上强大而◎
“佛像金身, 觉不觉得太仁慈婉转了些?不似妖道素来的手笔?”
分身小兽一边传出释月的声音,一边不住的在方稷玄耳垂脖颈处□□。
妖道死得一缕灰都不剩下了,方稷玄哪里还管他, 当即把破碗抛下, 大步朝外走去。
炎霄听见脚步声分心一抬头, 方稷玄已经到跟前,顺便一摁他脑袋。
“啊!爹!”炎霄一鼻子撞纸上了, 未干的墨迹全沾他脸上了, 可怜巴巴像只小花猫。
一抬头, 方稷玄和释月全不见了,气得炎霄把笔放下了,抱着胳膊气哼哼坐了半天, 发觉四下无人, 做出这样子也只有河畔歇脚的鹭鸶肯赏脸瞥他一眼。
炎霄撇撇嘴, 老老实实揭过一张宣纸重写, 不曾觉察二楼大开的小窗被设了一层结界,藏住许多小娃娃不准听的动静。
方稷玄做事从来不疾不徐, 唯有在这件事上, 受不住释月一点魅惑。
见他脱衣脱得干脆急切, 释月还倚在床上笑,多少还有些随意自得的样子。
但那只银白小兽窝却在被褥上不住的摇尾吟叫, 一声声酥麻入骨,也暴露了她的欲念。
释月从前有多痛恨方稷玄这副身躯, 如今就有多么喜爱。
这不再是镇压她的符篆, 而是永恒欢愉的宝器。
银白小兽又分化出几只来, 一只跃到方稷玄的背脊上, 一只缠绕着他的腰胯, 一只见缝插针的撩拨他。
方稷玄觉得这世间能有一个肯喜爱他的,肯陪着他的释月真是太好了,让他可以释怀过去漫长的折磨。
她看起来是娇滴滴的白瓷瓶,摸起来是软绵绵的糯年糕,但她实际上强大而贪婪。
不论方稷玄有多么频繁而惊人的索求,她只会尽情而肆意的享受。
小兽已经消失不见了,欢好过半,释月也会支撑不住对分身的控制,无法再享受全盘掌握方稷玄的感觉,而是迎来被操控快意的时候。
情浓深处,方稷玄只觉神识被释月熟稔的撬了开来,他全无抵抗的放任她裹着冰凉而锋锐的灵力席卷而至,在熊熊火焰之中诞生一道道爆裂的白光。
神识之域里的景象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许多改变,池水蔓进了森林里,森林长进了池水里。
水杉,那种能在浅水中生长的树木,一株株散着它绿雾般的枝叶,将池水映成轻轻浅浅的绿。
这里的池水很宁静,那些游鱼和花都不见了,再怎么惊心动魄的经历成了回忆,也只是一捧只想和水杉相依的池水。
方稷玄和释月懒洋洋的躺在池水上,顺着水流蜿蜒,绕过一树一树。
流到一处,他们携手没了进去,转脸就见方稷玄背着重弓大步流星走进营帐中。
帐外铁骑萧肃,帐内的几个副将倒是或坐或卧,难得说上几句闲话。
罗辛听声辨人,抓起一个还烫的饼子朝方稷玄扔了过去。
方稷玄面上还有泥脏血痕,但在军营之中,谁身上又是干干净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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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住饼子撕咬一口,道:“说什么呢?”
“说是南地水患不断,国师献策将昌宝塔的十樽肉身菩萨投进长河。听说当时水势就缓下来了。若此法有效,南地地热肥沃,一年三季,到时候军粮就不缺了。”
妖道主意多,一天一个,如今想来很多提议都是为了掩盖其真正的那一个。
方稷玄没太在意,一招手,几人顿时聚上来前来,围看沙盘商议阵法。
池水倒着从眼前流过,释月枕在方稷玄的胳膊上,不解道:“肉身菩萨?那年头倒是有不少坐化成佛的僧人,但十樽?怎么容易就凑齐了?”
“十樽应该是阵法所需,至于够不够么,反正不够他也能找来充数的。因为他根骨拙劣,难以成仙,多少仙胚折在他手上,如果不够,应当是用仙胚糊了泥浆充数吧。”
方稷玄并不是很想管与妖道有关的一些事,不过揽着释月在怀,他心情总是很好。
可怜炎霄一气写了十张大字,写到天黑,只觉得很有进步,可前前后后找爹娘却找不见。
释月和方稷玄在虚无结界之内,好笑地看着他翻米缸钻水缸,捅灶眼搬柴火,又拿起一个倒扣的簸箕探头看。
“谁会在哪?”方稷玄无语地说。
释月还没说话,又见炎霄跃上房梁,跟那窝羽翼渐丰的雏鸟大眼对小眼。
炎霄巡了一圈,眼见时辰已经到了,但自己维持人形却并没有困难。
他垂眸想了一想,忽然散成一团星星点点的火光,看得那窝雏鸟惊叫不断。
火光四处乱窜,终于触到了结眼,一粒小小火星艰难的钻了进来。
瞬间,周遭景致如水波纹一样荡漾开来,等画面平复,炎霄就见方稷玄在二楼窗里瞧着他,目光中有一丝赞许。
释月从炎霄身边走过,揪了揪他的耳朵,推开河埠头前虚掩着的小栅栏,朝卖些蔬菜鱼虾的渔船招招手。
炎霄一下就开心了,蹦蹦跳跳追着释月挑拣自己的晚膳了。
船上的果蔬在微凉水汽的包裹下还很新鲜,月亮落进河里,光芒又折到渔船上,照得船头一摞摞小菜瓜果浓绿浅碧,黄红圆莹。
“没有垂丝樱桃了吗?”释月稍提裙摆,在台阶上坐下。
“没了,要等明年了。”摇撸的渔女操持一日,也有些倦了,抱桨笑看炎霄撩水洗桃,大口啃吃。
这时节的梨和桃最好吃,一个脆一个软。
满南苏的梨子叫翠冠梨,又叫六月雪,青青的表皮雪白的梨肉,吃起来多汁清爽。
桃是黄桃,黄肉红心,细腻甜蜜。
晚膳有乔金粟送来的椒盐大排和油汆团子,快炒了一道雪菜蚕豆就能吃饭了。
方稷玄端着饭菜走出来,炎霄叼着半个桃子收拾起小方桌上的笔墨,仰脸看着满天星光流淌进一旁的小河中。
乔金粟买了两种做法的椒盐大排,一种是面拖,在鸡蛋面糊里挂满浆,炸出来的面衣酥脆可口,一种是干煎,薄薄拍了一层粉,嫩香至极。
油汆团子是咸口的,油炸过的酥壳子薄薄又黏黏,一口就咬到馅,用了点糖提鲜味的大肉圆子,流一手的肉汁,甚香!
鱼儿也似被这餐美食诱惑,鱼尾在河中摆动有声。
释月忽然一捧方稷玄的脸,轻声问:“是冲你这个大呆,还是小呆呢?”
柿子谁还敢挑硬的捏?
“当然是小呆。”方稷玄将一碟改过刀的椒盐排条递给释月,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炎霄莫名其妙地问:“小呆什么啊?”
释月夹起一个油汆团子塞进他嘴里,满意地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可爱模样,笑道:“小呆是猪。”
第77章 帐上人影
◎可保你青春永驻,同我共享仙寿。◎
夜, 徐广玉再度入梦。
凡事一回生两回熟,眼下这是第三回 了,更何况乔金粟睡前翻那本小画册的时候, 看见小螃蟹的水纹动了动, 成了‘今夜入梦’四个字, 随后又化成水波。
乔金粟在梦中醒来时全然不意外,倒是徐广玉描在新换夏帐上的身影显得有些局促。
碧色的绸缎帐面因为屋里的气流而鼓动着, 让他的影子像悬在风中的一幅画, 又像永远囿于湖底的一团阴影。
乔金粟撇去这点感慨, 隔着帐子笑了一声,道:“眼瞅着天就热了,满池紫萍待开, 徐公子风雅之人, 怎么把贼人尸首弄到那去了。”
紫萍池就在府衙附近, 徐广玉也知道是张茂联合了官门的人要杀人夺财, 所以选了一条这样的水路把尸首抛出去。
深夜入女子香闺,实非君子所为, 所以徐广玉才这么坐立不安的。
他听到乔金粟开口才稍松弛了一些, 清清嗓子道:“尸首才肥泥呢, 水底下的玩意看着不动声色,也是一样贪图荤腥的, 你瞧吧,今年的紫萍肯定比往年更盛。”
这话, 他说得很随意, 但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的遭遇呢。
话与话之间有了缝隙, 乔金粟以为徐广玉接下来肯定要问火灵的事情, 却听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是叫徐先生的吗?怎么叫徐公子了?”
乔金粟哑然失笑,心道,‘生了一副掐出水的嫩样,没叫你徐小弟就够可以了。”
想着,乔金粟伸手一撩帘子,就见徐广玉赶紧一侧首,眼神像是沾了皂液一般,四处乱滑,根本不知该往哪里摆才好。
乔金粟看得好笑,她穿得的确是单薄些,但也没什么露在外头。
张巷边发家后才传了一代,什么诗书礼乐都还不讲究,只看银锭铜钱。
乔金粟完全不是闺阁淑女,可徐广玉的确还算得上谦谦君子。
见他局促,乔金粟收回手,任由帷帐轻轻落下,只掀着一角,影影绰绰显露出她丰盈饱满的面庞轮廓。
徐广玉生平同女子最亲密的举止,应当就是从前黄婆子夜里给他送粥时,会握一握他的手,看他是否受寒。
除此以外,徐广玉连女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挨到过。
他若非鬼,此时只怕要剧烈干呕起来了,因为心脏跳得太厉害,马上就要从喉咙跃出来了。
徐广玉摸了摸自己空洞而冰冷的胸膛,又看向帐子上那一处散发鲜活温暖气息的缺口。
乔金粟交叠双手做枕,正侧卧在床上,粉白指尖拨弄着腕子上一串绿浓翡翠珠正中的一只小小金貔貅。
金饰貔貅,商贾最爱,何其庸俗,但此时此刻落在徐广玉眼里,又何其耀目。
她略略一动身子,那一角小画又变了变,从玉手逗貔貅变成了两片粉唇。
徐广玉脑海里只闪过一句‘洗妆不褪唇红’,甚至没有听清乔金粟说了什么。
“嗯?”他懵懵懂懂地问。
“我寻了个由头,管邻家食肆要了些灶灰木炭,上头可有附着你所言的火之灵力?”乔金粟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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