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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0-100(第2页/共2页)

的那尊佛像。

    佛前的香炉里有沉灰,应当是前些日子敬过香,但佛像上却蒙了一层厚尘。

    从军之人,出战前讲究讨个彩头——兴许也真的有人以此为寄托,有个信仰,好叫自己在沙场上更无畏些。但宋轩显然不是此类。

    她跪了一夜,几乎冻僵过去,天亮后有人来给她送饭,热乎的米粥,她囫囵喝下去才觉活过来一些。

    再到日暮的时候,剑已经举不高了,稍抬高一些,胳膊便抖得厉害。

    又过了一夜。

    好在宋轩第二日来了。

    宋轩本没打算再过问她——三天,她要是撑不过去晕了,自然不会再闹,叫军医来给她看看,保住命就是。要是真能撑过去也无妨,打晕了也是一样。

    他之所以还过来这趟,是因为无意间听他的副将刘北提了一句,“倘若将军的雁雁还在,今年约莫也就是宋姑娘那般年岁,又巧在同姓,说不准会有些相像。”

    怪不得他第一眼看见这丫头片子的时候,就觉多少有些亲切——也不全是这丫头知礼数的缘故。

    宋轩恍惚了一霎,才回过神来笑着同刘北道:“胡说,雁雁要是还在,铁定不会跟这个似的这么拗。”

    如果雁雁还活着,原来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刘北不动声色看着宋将军明显陷入怀念的神色,默默松了口气。

    ——他也是太子殿下当年在北疆布下的种子之一。

    只是一方面曾受恩于太子,另一方面宋将军对他也不薄,一再提拔,对他有知遇之恩。

    好在这些年来太子殿下并未联络他做过什么,不曾叫他难为,但这也叫他心里愈发过不去了。

    而今能帮殿下所重之人一把,便帮一把——倒也不是太子殿下专门吩咐了他什么,只是见青衡都跟在她身侧,他自个儿也便猜出来了。

    宋将军一生坦荡,最愧对的便是早亡的夫人和早夭的女儿。

    刘北也是因着曾在佛堂撞见过宋将军上香,才知晓这些。

    宋将军如今虽是孑然一身,但也曾有过婚配。只是夫人因病早亡,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儿,没多久便受了风寒,一场高热也跟着去了。

    那时候的宋将军醉心于收复北疆失地,顾不上家里,待回过神来,一切便都晚了。

    宋轩停在佛堂外,看着里头脸上早就失了血色的衔池。

    抬胳膊显然是费劲了,就这样也一直不曾将那把剑放下。

    他走进去,将那把剑拿过来,“起来吧,别跪了。”

    已有两天没合眼,衔池有些迟钝,愣愣抬头:“将军允了发兵了么?”

    宋轩看着她那一眼执拗就头疼,蹲下身问:“你和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其实方才从云丰那边传了信儿过来,如他所料,契丹不过派出了三万精兵而已,云丰城应当还是能守得住——至于太子能不能安然无恙,那便不是他顾虑的了。

    衔池想也没想便道:“我爱慕殿下的关系。”

    宋轩捏了捏眉心,“这天气,不必多,你跪完这三日三夜,腿便废了一半了。兴广不出兵,太子这一仗也顶多难打一点儿,多受几处伤罢了。值得么,图什么?”

    “将军,晚辈方才说了,我爱慕殿下。”她笑了笑,声音有些虚弱,“爱慕一个人,便会想着,若伤我十分,能换他少伤一分,无论如何,也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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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补了一句:“齐光将军当年肯为皇后娘娘离京,在此地驻守,想必也是如此作想。”

    “太子殿下不仅是圣人的嫡长子,也是皇后娘娘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宋轩看着她,久久没再接话。

    就在衔池伸手,要将剑从他手中接过去重新奉着时,他扶着她胳膊将她拽了起来:“两万,不能再多。”

    衔池眼神一亮,两条腿后知后觉的酸麻都淡去不少,兀自扶着一侧的梁柱,“何时能启程?”

    “不急于一时,调度也需要时间。若顺利的话,明日一早。但还有一事。”他叹了口气,“圣人对我和太子……”

    “晚辈晓得。”衔池早便思衬过此事,闻言立刻接上他的话:“若圣人追究,这虎符便是我自太子身边偷来的,太子并不知情。宋将军是迫于虎符才被迫调兵出城,同太子之间并无联络。”

    宋轩看她一眼,见她目光坚定,头似乎更疼了:“私盗虎符可是要杀头的。说不好,还会连累全族。”

    衔池却只点了点头。

    娘现在远在荆州,踪迹抹得干净,想必牵连不上。若真能连累池家,她可真是求之不得。

    宋轩哑然失笑,“罢了,白费口舌。”

    他本也只是吓吓她,契丹生变,北疆正是用人之际,这节骨眼上圣人不敢妄动北疆军务,多半不会太计较。

    “虎符可带在身上?”

    “不敢离身。”衔池从身上拿出那只锦囊,解开系带,将里头的虎符倒出来,双手奉上。

    她从云丰走前将太子私印和虎符收在了一处,这样一拿,那方印便露了出来。

    宋轩视力极佳,但还是眯着眼确认了一眼,不免有些惊诧——太子未免太将这丫头放在心上了。

    这二人的关系,想必不是她爱慕太子而已。

    他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有太子私印,怎么不早拿出来?”

    衔池抬眼,“拿出私印来,难道将军便会同意调兵么?”

    宋轩笑了两声,“不会。”

    “但见此印如见太子,该是不能叫你在这儿跪这两天了。”

    “我若不跪,将军又如何能允下?这私印拿出来只会碍事罢了。”嘴上似在嫌弃,手上却仔仔细细将它重新装进锦囊,珍而重之地收好。

    宋轩一挑眉,还是先说回正事儿:“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叫他们出城驰援云丰,想必过不了几日,你便能收着好消息了。”

    衔池看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虽小却坚决:“我要同去。”

    两万蓄力已久的将士,连带云丰原本的两万守军,对契丹三万,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宋轩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去:“罢了,随你。别拖后腿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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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原来纵然长夜无明,而今也有一盏灯,肯为他亮了。◎

    青衡压根没想过她真能说服宋轩出兵, 猝不及防代她受了统兵之权。有宋轩亲自坐镇,这两万人交接得顺利,天亮之前便已整装待发。

    衔池换上宁珣为防万一给她备好的软甲, 扶着矮柜站起来。

    不眠不休地跪了两日,方才也不过才歇了三个时辰,换衣裳的时候她看了一眼, 膝上早已发乌, 走一步都生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往外走了几步, 还好, 能受得住。急行军,从兴广赶去云丰, 也就一日光景。

    天还未亮,她抬头朝云丰的方向望过去。

    还不知云丰城里现下是什么境况, 希望她赶到他身边时,一切还不晚。

    一定要来得及。

    不过卯时,两万大军便从兴广开拔, 浩浩汤汤, 直淹向云丰。

    她骑马从未骑得这么久过。出发前,青衡知道劝她不住,便早备下了护送她原路返回兴广的人马,只等着她体力不支,好将人送回去。

    没成想这一等从黎明等到了夜里,她一直默不作声,眼见着云丰将近了, 却也不曾落下半步。

    青衡难免诧异, 他被殿下派去宋姑娘身边也有段日子了, 再怎么不屑上心,多少也对她有些了解。

    在东宫时太子殿下将人养得精细,事无巨细,皆要亲自过问,甚至亲自经手才放心——热着不行,冻着不行,连用膳时少用了一些,亦或是闷在屋子里太久没见着太阳,这都不行。

    久而久之,青衡难免觉得,宋衔池这人便像是只养在金笼子里头的名贵鸟雀,娇贵得稍有不慎都能一指头戳死。

    这样的女子,不适合长留殿下身边。

    到兴广城这段时日来,他才有些改观。原也不是她自己弱不禁风成那样……是殿下对她太仔细了。

    青衡跟巡查的将领对过一遍,驱马赶上衔池,这才看见她早将自己半绑在马背上。

    见他过来,衔池将绳索松了松,直起身来,“放心,还撑得住。马上便要到云丰了,战事要紧,不必管我。”

    还好腿早便麻了,马背上再颠簸,也觉不出疼了。

    青衡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听见斥候高声疾呼:“报——城外三十里有契丹大军呈翼阵包抄!”

    衔池愣了一下,这一路她也听了不少军情,知道契丹人从三日前便开始攻城,且战况僵持不下,哪来的空跑去三十里外?

    她惊疑未定:“是增援?!”

    青衡神色严峻,猛地一勒缰绳调转方向:“若是增援,城还未破何必包抄。是三王子。”

    胡泽良匆匆爬上城墙——他也是刚听说,本该在后方坐镇的太子殿下竟上了城墙,他立马便赶了过来。

    先不说圣人对这位到底是什么打算,就算圣人再厌了这位,他在这位子上一日,便一日是大周的储君。刀枪无眼,若是太子折在他这里,他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看见太子那刻,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刚同副将说完什么,后者领命退下去,胡泽良不过往前走了半步,他便敏锐察觉,抬眼目光锐利如箭,胡泽良猛地一顿,一刹竟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宁珣一身银白盔甲早被血洇成了暗色,但那血显然不是他自己的。人还算安然无恙,唯独双目赤红一片——契丹人攻得急,夜里行动尤其频繁,算上今夜已经足足四夜。

    剑尖尚在滴血,许是刚开完杀戒,他身上煞气迫人,抬眼望过来那一刹,胡泽良遍体生寒,而后瞳孔猛地一缩——太子手中长剑竟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下意识横刀去挡,却只听耳侧“当”一声,似是兵器相接,紧接着便是利刃划破甲胄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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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的动静,血是迟了一霎才喷溅了他满身。

    他后知后觉转头,才看见地上一具契丹人的尸首,尚在痉挛。

    宁珣甩了一下剑上血珠,只淡淡看他一眼,“胡总兵这武艺,还需得精进。”

    而后紧接着便抬手喝道:“弓箭手!”

    城墙上霎时充满令人牙酸的弓弦紧绷之声,随着他一声“放箭!”,万箭齐发。

    密集的箭雨落下,契丹攻势暂缓。

    看着太子收剑入鞘,胡泽良才记起自己过来所为何事:“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眼下更是将士们的主心骨,刀枪无眼,殿下在后方坐镇即可……”

    宁珣打断他,“胡总兵可知,三王子出现了。”

    胡泽良一愣,他方才是听人禀告,说十里外契丹有一万增援——所以才马不停蹄劝太子离开此处,却不曾知晓是失踪已久的三王子。

    宁珣看着他的反应,算是明白了为何这一年间,北疆一次捷报都未传过。

    云丰城难守易攻,三王子此时出现,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正在攻城的契丹军队中,本就有不少是他的旧部,虽表面上已归顺新王,但如今见三王子卷土重来,必当一呼百应。

    而云丰城内的守军被先前的攻城战磨去了精力,又难免因着对方增援而士气不振,如此正是他一鼓作气攻城的良机。

    他若攻下云丰,以云丰城为据,进可取契丹王廷,退可同大周继续和谈,让大周助他夺权,只要开出足够诱人的条件,割城送地,向大周称臣——双方皆大欢喜,皇帝没有不应的理由。

    宁珣不欲再与胡泽良多费口舌,直接道:“一炷香后,开城门。”

    胡泽良一愣,“殿下三思!”

    宁珣冷笑了一声,“好,那胡总兵便等着云丰失守后自裁谢罪罢。”

    开城门迎战虽险,但也是良机——三王子骤然冲杀下来时,契丹内部定然大乱。

    等三王子完全收拢军心,十之八九,云丰会守不下来。

    胡泽良慢慢也想通了其中关窍,颤巍巍一拱手:“末将不敢,但凭殿下吩咐。”

    青衡同随军的几位将领商议好,既然三王子采取翼阵包抄,那他们也便用翼阵,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一切都定下来,他才发觉宋姑娘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他难得驱马上前主动宽慰:“姑娘不必忧心,我们占尽先机,此战必捷。若能活捉三王子,还是大功一件。”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多亏有姑娘从宋将军那儿调来这两万,不然这一战,云丰怕是要失守。”

    衔池勉强笑了笑,“有你们在,我自然放心。”

    青衡也只是这么宽慰一句,闻言便告退去核对诸项细节。

    望着青衡背影,衔池脸上笑意迅速褪下去,显出几分苍白。

    ——连青衡都说,如果没有他们驰援,云丰城会守不下来。他跟在宁珣身边这么多年,当年也经历过那次守城战,自然不会低估了云丰城内守军的实力。

    可上辈子她没来北疆,宁珣也将云丰城守下来了——虽是受了一身伤,但再怎么说,也比当年那次只剩一口气要轻得多。

    她以为,能从兴广调兵过来,会让云丰的情形松快很多,没成想却只是解了燃眉之急。

    她心里一时有个极古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她没能调兵过来,会不会,三王子也就不会在此时横插一脚?

    火把逆着风猎猎,城门沉重,被缓慢推开。

    宁珣勒住缰绳,抬眼望向城外黑沉沉的天幕。

    多年前,云丰城是他最不肯承认的一场噩梦。

    他十四那年被逼来北疆,众叛亲离,除了这个人人觊觎的位子外一无所有。如万里行孤舟,他信不得任何人,即便慢慢笼络起了京中旧部,又在北疆站稳脚跟,栽下自己的势力,可却始终如芒在背,不得片刻安宁。

    唯一能做个念想的,便是他远在京中的父皇。在母后崩殂前,皇帝也曾是个好父亲,好到那时仍叫他怀了一丝对天家父子之间的妄念。

    他在北疆四年,最后一战便是在云丰。多少人劝他弃城,他都没退,最后用半条命死守下了云丰,却在回京后,差点被他心心念念的父皇要走另外半条命。

    似乎人人欲其死,恨其生。

    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能明。

    宁珣收回视线,勒马回身,望向身后的众将士。

    有太子在,再如何,士气也仍是高涨。战鼓擂响,一声声“此战必捷”震耳欲聋。

    宁珣锵然一声拔剑,随着他一声“杀!”,喊杀声此起彼伏,猛地自城门冲出!

    战鼓不歇,浮在厮杀声之上,浓到叫人窒息的血腥气掺进夜色,地上的血泊甚至来不及渗下去,愈发聚起来。

    不管契丹内部已经如何混乱,他们的人数却是云丰城守军的两倍之众,这一仗分外艰难。

    谁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唯有一次次横刀、劈砍,杀出一条血路,才能确保自己下一刻还能站起来。

    不知是谁眼尖,先望见了远处冲杀下来的大军,欣喜若狂地大喊:“宋字旗!宋家军驰援!是驰援到了”

    这一声牵连起声声,在不断喊着的“宋家军”中,士气骤然高涨,生生又冲杀出去一段。

    宁珣闻声猛然抬头,脸上刚刚喷洒上的鲜血自他下颌滴落。

    马蹄声震天,不远处宋字旗猎猎展开,燃得正烈的火把满目,随着人马飞速驰下来,如火蛇蜿蜒。

    也如明灯万千。

    宁珣倏地笑了起来。

    旁人眼里的是宋,他眼里的也是宋,却不是同一个宋。

    原来纵然长夜无明,而今也有一盏灯,肯为他亮了。

    不是灯,是烈酒引火泼破浓夜,大火燎然。

    衔池被护在正后方,直至前方不断传来捷报,才被允许跟着人马赶过去。

    ——如天降神兵般,本就乱成一团的契丹大军猝不及防被冲散,又被他们的人以阵型围困,激战的时辰已经过去,如今不过收尾罢了。

    唯独三王子不知趁乱逃去了哪儿,但既然已经控制住了形势,他也跑不远了。

    自尸山血海中远远望见宁珣那一刻,衔池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像是陡然落定,她策马疾驰,向他奔过去。

    近前了些,马蹄渐缓,她正要翻身下马,却本能般觉出什么,看向他侧后方——茫茫夜色中,她竟看见了那一点正欲离弦的寒芒。

    自从上辈子死在箭下,她对箭矢便分外敏感,也分外惧怕。

    常年习舞练出的敏捷,她反应本就不慢,遑论不假思索的这一刻。

    不假思索,便来不及怕。

    明明两条腿早便僵麻,却不知从哪儿迸发出的力气,她竟从马背上借力,径直扑了下来——而后借着巧劲儿闪身,用后背全然挡住箭矢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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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的方向。

    箭矢离弦那一霎,宁珣亦有所感——那箭是冲他来的,可衔池已经扑在了他身前。

    他瞳孔猛地一缩,已经来不及将她挡到身后,便只能立刻横剑去挡。

    可那人三箭齐发,他只来得及挡住一箭。

    利器刺破软甲,再入皮肉的声响他早听过了无数回,其中有不少还是从他自己身上听见的。

    可从来没有哪一回能像现在这般刺耳。

    心口被铁器抠挖搅烂般的剧痛,甚至要让他误以为中箭的是他自己。

    电光火石间,他将人护到身后,可拥着她的手已然感受到了温热的粘腻。

    “衔池”

    作者有话说:

    前排分发一下定心丸,需要请自取mua

    衔池只是受一点点(划掉,一些些)伤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老母亲心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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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若不能百年后共寝一坟,那便碎在一处,也算能得其所。◎

    两支箭皆自她背后没入, 万幸那箭本是冲宁珣心肺的位置而来,她这样自马背上舍身一扑,自然便错了位, 没伤在她要害。

    那人藏在远处,这么长一段距离,箭也卸了力, 不至彻底穿透她。

    一击不成, 见大周太子无暇他顾,持弓之人没有犹豫, 立刻重新搭箭上弦——却不过刚拉开弓, 便见底下护卫已经赶到,将两人团团围在中间, 严阵以待,没再给他留下一线机会。

    他用契丹语骂了一句什么, 果断弃弓握刀,选了人最少的一条路冲向外侧——看他衣着,正是大战时趁乱逃开的三王子。

    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雪片先是细碎洒下来, 而后很快便大片大片往下坠。

    衔池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宁珣拥着自己的手在细微地发抖。

    她看见雪片落入他眼睛,又融化落下。

    她想伸手去接那滴雪,手指动了动,却实在抬不动胳膊了,只能作罢。

    宁珣近乎嘶吼出声:“军医——!人呢?!”

    他手上沾满她的血,温热, 甚至发烫, 可怀中的人却一点点冰凉下去, 贴得再近,也还是捂不暖。

    见她目光渐渐凝滞成空茫,圈在她身上的手下意识地想收紧,又怕会就此捏碎了她一般死死克制着,宁珣嗓音已然全哑了,即便竭力放柔了语气,也难掩慌乱:“衔池!醒醒,别睡,一会儿就好……”

    他声音也在发颤,似是恳求:“我害怕,你陪陪我,好不好?”

    衔池被他叫得稍稍回过神,她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他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那类人,不止动怒时面上是冷的,悲痛之时所能见出来的也是,冷静到不近人情。沉稳之余,又好似什么都被压在下面,是上位者惯有的拒人千里。

    倒没想到,他还会有亲口说怕的这天。

    衔池费力去握住他一根手指,轻轻攥在掌心。

    “我不睡,只是太累了,我闭一会儿眼睛……”她话音虚着,却慢慢笑了下,撒娇一般故意道:“早知道这么疼,我就不来了。”

    话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宁珣猛地反握住她的手。

    说后悔是骗他的。

    她本以为自己敢为他挡下暗处的冷箭,是因为来不及。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害怕。

    可箭矢贯入血肉那刻,她却在灭顶的疼痛中,猝不及防地尝到一丝尘埃落定的畅快。

    无论如何,既然她受了这箭,至少他不会再受伤了。

    她不后悔。早知道这么疼,她才更会来。

    就像……上一世她冲进东宫那场大火中——她那时以为,她只是没来得及反应。

    怎么办,她对他动心,好像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更早。

    意识彻底涣散前,衔池只隐约听见将士间此起彼伏的呼号声:“传太子军令!杀三王子者,赏银千两!活捉三王子者,赏银万两”

    不知昏沉了多久,中间也有极短暂的时候,她会勉强有些意识。

    譬如有温热的唇抵上来,将苦涩药汁渡来——有些时候是蜜水。再譬如,有人握着她的手低低同她说着什么,话音她是听见了,可惜脑袋混混沌沌,分辨不出话里的意思。

    整整五日,衔池昏睡不醒,即便军医都言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亏空,身子需要好生歇一歇,宁珣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人是他一手照顾,喂药换药到擦身,事无巨细,而大战刚结束,军务也仍是要处理,只是除了必须由他把控的部分外,其余细节皆抛给了青衡——人数清点好,该还到兴广的还去兴广,伤亡情况和抚恤报回朝廷,该请功的自然也不能马虎。

    饶是这样,也已经分身乏术。

    见殿下近乎不眠不休,青衡自觉将其余一切事儿都挡了下来——也不算急,完全可以留到宋姑娘醒了以后再请殿下定夺。

    于是三王子就这么被搁置下了。

    刚打了胜仗,士气正盛,又有重赏在前,三王子当日便被活捉了回来,此时正押在水牢,派了重兵看守。

    契丹王廷一时也消停了。一方面是经此一役,新王暂时歇了以战立威的心思,另一方面是比起大周,新王显然更忌惮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三王子。

    眼下北疆一片祥和,甚至已经在筹备一个月后的新岁。

    衔池醒过来时,时值深夜,宁珣握着她的手在榻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灯烛还点着,她借着烛光安静看向他的脸,意识慢慢回拢。

    刚受伤那日,军医要尽快将箭头从她体内取出来,饶是她那时已经昏了过去,取的过程里仍是生生疼醒了好几回——紧接着便发了一场高热。

    高烧之下,她断断续续一直在做梦。也不算是梦,是她这两年间的经历,从初初回到池家,一直到如今。

    许是随军驰援时,她短暂闪过的那个古怪念头作祟,梦境杂乱无序,唯有不安感愈来愈深,一颗心随之愈悬愈高,好容易停滞住,却骤然坠下去——无他,只是有一刻她恍然惊觉,何谓徒劳无功。

    那日在护国寺求得的灵签犹在眼前,前后两辈子交叠,织成一张细密罗网,她不肯自投,殊不知自己早入了网中,再横冲直撞,也只会被越收越紧。

    被池家接回京后,她本不欲再入东宫,却还是踏入了东宫夜宴;沈澈第一件要她做的事情是抄录那份官员调动的名单,她尝试周旋过,最终仍是无果;乃至后来的贪腐案,那份被她藏了又藏的礼单,明明诸般细节都同前世相去甚远,可最终仍是宁珣为此而被圣人责难……

    再近些时候,今年早春,上一世她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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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药,才让宁珣错过了亲监殿试的机会;这一世两人心意相通,她自然不会再在那个时候去做什么,可宁珣却在这之前便因春猎遇刺,最后依旧错过殿试。

    再到如今,兴许是顾虑着她的安危,宁珣本已不欲出兵北疆,退了一步允了和谈,可阴差阳错之间却出了长乐和亲一事,紧接着便是契丹王廷生变……

    如此种种,桩桩件件连贯而下,因着细节上总有出入,所以事情发生时她都并未察觉出什么,只心中隐隐不安罢了。

    而今回望,她才在镇国公府后湖那凄寒入骨的湖水中,在那具被射杀的冰凉尸首上,看见自己此时此地的影子。

    她不信命,又不得不信。

    好一个徒劳无功。

    原来他们不是如临深渊。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深渊之中,避无可避地坠下去。

    梦中的所思所见被记起,衔池脸色苍白,人彻底清醒过来——伤口的疼这时候才全然泛上来,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极轻的一声,宁珣却立刻便醒过来。

    她从前便知道他枕戈待旦得久了,所以自睡梦中清醒是不需要时间过渡的——也兴许是向来睡不太沉,不像她刚醒来时那般睡眼惺忪,需要缓上一阵。宁珣往往是睁开眼那刹,眼中便是一片锐利的清明。

    而眼下这刻,她却从他眼中读出了一霎怔愣。

    好似分不清眼前是梦是真的怔愣。

    衔池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口胀得发疼,像要喘不动气。

    ——明明没伤在心肺。

    她忍不住抬手,下意识想去按一按心口,唯独视线一错不错,始终与他相接。

    那一霎变得极绵长,她记起好多次他望向她的目光。

    是满月夜,废弃佛堂里的短暂相望;是夺月坊的雨幕下,他抬伞平静望向她;是除夕夜,他自东宫门前来迎,视线与她相撞;是书房前,是寝殿里,是她无数次不经意望向他却总能被他捕获的目光。

    抬起的手在半路转了方向,她两手扣紧他的手,像握紧不放,又像是全盘交托。昏沉太久,衔池的嗓子早就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却仍固执唤他,连名带姓:“宁珣。”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至少娘已经安全了,至少这回伤的不是宁珣,至少她眼下还能握着他的手。

    那坠下深渊又如何?

    至少已经生同衾,若不能百年后共寝一坟,那便碎在一处,也算能得其所。

    “军医!”

    宁珣立刻反握住她,柔声哄着:“我在。醒了就好,不怕,喝上药很快就能好……”

    军医进来诊过脉,又是熬药又是喝药地折腾了半宿,直到天亮,才算彻底告一段落。

    衔池睡了这些日子,总算有精神了,低头玩儿宁珣的手,手指挨个儿相勾。

    看她精神尚好,宁珣本是存了秋后算账的心,可看见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时,终究还是一句重话没舍得说出口。

    衔池抬头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正撞上他幽深视线,立刻便继续低下头,用小指去勾他,小声辩解:“你都替我挡了两回了,我替你挡一回而已……”

    一次是上元夜,一次是春猎遇刺。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宁珣本已经极力压下去的火气登时被她勾了出来,冷笑了一声,“照你这么算,我替你挡过两箭,而今你挡下的是三箭,我还欠了你一箭。”

    衔池清了清嗓子,“倒也不能这么算……”

    “宋衔池!”他扣住她作乱的手,到底顾及她身上的伤,没敢用多少力气,“再有下回……”

    他话还未说完,她便抬头,两眼湿漉漉地看向他,及时打断:“阿珣,好疼。”

    作者有话说:

    要逐渐进入收尾阶段啦,会比较难写一些,所以最近每天的更新时间都很阴间了(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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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将手伸向衔池,该会是个什么下场。◎

    宁珣呼吸一滞, 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仍下意识卸了力道。

    衔池看着他的神色,适时补道:“真的。”

    她眼神澄澈, 浅浅漾了一层水光,出口的话又软着,叫人几乎不假思索便信了。

    宁珣眉头紧锁, 怕她是伤口抻裂, 若是被血湿了,药粉便不见效了。他抬手便要去解她外面松松系着的袍子, “是方才牵动了伤口?都是哪儿疼?”

    “不是伤口疼。”衔池见势立刻阻住他, 她没多少气力,却只轻轻将手搭上去便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的动作。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蝉衣从前说得对,她对宁珣用苦肉计真真是一用一个准儿。

    他信得这么快, 她都不好意思再闹他了。

    她拉着他的手,缓缓贴在自己心口,“是心疼。”

    她抬眼望住他, “阿珣若是肯不生气了, 来抱抱我,兴许就不疼了。”

    还不等宁珣说什么,她又眨了眨眼,飞快补了一句:“要以后都对这事儿不生气了才算。”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将她妥帖收进怀里,沉声问:“心疼什么?”

    他抱得很轻, 衔池伸手绕过他腰腹, 自己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窝进去:“自然是心疼阿珣, 这几日肯定是不眠不休地守着。”

    宁珣轻笑了一声,“若是真会心疼我,就不该如此行事。”

    衔池警觉抬头:“说好了不生气的!”

    而后反应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反驳:“何况难道不是心疼你才更会……”

    他打断道:“伤的人若是我,怎么也便捱过去了,疼也只疼那一时。可伤的人是你。”

    他望着她,淡淡道:“我捱不过去。往后每想起一回,便要痛上一回。”

    “不是对你生气,是气我自己。”他抚了两下她后颈,声音低下去:“明明你就在眼前,却仍护不好你。”

    衔池怔了怔,心口竟真地抽痛了一下。她抬手以指腹抵住他嘴唇,“你若再说下去,我可真要开始哭了。”

    说完,她撤下手,用自己的双唇代替指腹抵了上去。

    许是顾及她身上带着伤,这次的亲吻同往常皆不同,攻城略地般的侵略性弱下去,仿若臣服,他吻得轻柔却分外细致,缠绵难分。

    外间天光大盛。

    这一吻绵长,还是军医送药过来,方打断了他们。

    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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