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若只是如此,顾灼倒也觉得挺好的?。
毕竟她待在京城的?时间一日少过一日,若不是公事耽搁不得,她巴不得能时时与裴简腻在一处。
但是——
练兵间隙众人休息时,裴简会旁若无人地?给她擦汗喂水,丝毫不顾不远处的?那些眼睛瞪得像铜铃、举着水囊都险些忘记痛饮解渴的?士兵。
她被爹娘的?旧友送出府时,裴简会特地?从马车上下来,也不管会给在场的?除她以外的?人带来多大的?惊恐惶遽,淡淡说完“免礼”就径直朝她走来,牵过她的?手,问她“待会儿要回府还是在外面吃”。
她与来拜访的?官员聊得差不多快结束时,裴简就会从屏风后走出来,替她送客:“沈大人慢走,本?王找顾将军还有些要紧事,就不送你了?。”
看?着沈大人惊讶骇然又匆匆行?礼告退的?模样?,顾灼心里还是非常歉疚的?。
她悄悄拧了?一下裴简腰侧,不出意外没得到他?任何反应,便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沈大人慢走。”
等沈大人跟着邵东走远,顾灼才?相当无语地?看?向裴简:“说吧,又有什么?要紧事?”
一副“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找我”的?威胁模样?。
裴简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我的?药晾得差不多了?,夭夭之前?不是说要喂我喝吗?”
上次他?临时编的?借口?太过拙劣,小姑娘气得半个时辰没理他?,于是这次,他?提前?做了?点儿准备。
顾灼咬牙切齿地?兑现承诺,故意一勺一勺地?慢慢喂裴简,想让他?好好尝尝药的?苦。
可男人连眉头都未皱,始终宠溺纵容地?笑看?着她,让她十?分没有欺负人的?成就感?。
一碗药见底,顾灼也彻底没了?脾气。
她扑进裴简怀里一通拱来拱去:“你知?不知?道京城街头巷尾已经把咱俩的?事儿传出好多个版本?了?啊!”
“知?道。”
顾灼继续抓狂:“居然还有人说‘皇上为了?拉拢顾家,把你赐给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裴简好笑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便又听她道:
“也就是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靠点儿谱,连我对你有救命之恩这种事都编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裴简的?手停住,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坦白道:“那家茶楼,是我的?。”
顾灼甚至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更为无语地?看?着他?:“所以,茶楼说的?故事,其实是你编的??”
裴简快速地?在小姑娘唇上亲了?一下:“也没有,就是稍微提点了?几句。”
顾灼回忆了?一下在茶楼听到的?故事,倏地?抬手捧住裴简的?脸,极为严肃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说书?先生所说的?‘你对我一见钟情’,也是你提点的??”
“嗯。”裴简眸中笑意渐深,“我确实,对夭夭一见钟情。”
其实,更早。
三年前?,在江南那座院子里,他?答应顾老将军照拂远在北疆的?顾灼,大抵那时候,她与他?之间,就已经有了?冥冥之中扯不断的?红线和牵绊。
顾灼眨了?眨眼睛,突然勾着裴简的?脖子上前?,将脸埋进他?侧颈,闷声道:“那你怎么?不提点他?,我对你也是一见钟情啊?”
低笑声贴着她额头震动:“小丫头,你确定,你不是见色起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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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欢喜
窗间过马, 玉走金飞。
坊间闾巷关于顾灼和裴简的那些离谱的猜测,本就碍于摄政王凶残横暴的名声,没多少人敢大肆传扬。
孱弱的流言在说?书先生日复一日的妙语连珠、声情并茂之下?, 被那一出由裴简提点过的“救命之恩、一见钟情, 遂决定以身相许”的话本故事取代。
众人私下?里谈起?,只道顾小将军心软纯善、不知人间险恶——
偶然间救了个?人, 大抵也没想到会是一头狠戾且权倾朝野的狼,更想不到这头狼会缠上她, 登堂入室住进她的镇北将军府, 甩都甩不掉。
这些倒是都在裴简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自小姑娘进京后?,便有不少世家明里暗里地打探她的婚事, 甚至打着拜访的名头来?将军府,话里话外都是想联姻的意思, 好攀上顾家这棵得皇室信任和看?重的大树。
起?初, 裴简虽觉得这些人碍眼,却也并没有出手?干预, 毕竟那是顾家的人情往来?。
而且,小姑娘应付得游刃有余,除了让他?坐在屏风后?面等着陪她复盘以及听她吐槽这些人怎么一句话里有那么多心眼子外, 也没什么别的能用得着他?的地方?。
他?自然有求必应, 隔着屏风也爱极了小姑娘的狡黠和机灵。
她温温淡淡不冷不热地与那些老油条打着太极, 从不落入陷阱,又?不动?声色地把陷阱抛回去。
等对方?终于发现她不好对付时, 她便客客气气地说?些场面话, 唇角挂着笑, 进退有度地将人送走。
像隐藏起?利爪、伪装成无害模样的鹰隼,敏锐地梭巡、探察着京城中凶险的龙潭虎穴, 虽初来?乍到不太熟悉,却也断不会被占了便宜。
小姑娘不会吃亏,也看?不上那些蝇营狗苟、心思不纯之辈,裴简便也放了心,踏踏实实地待在屏风后?,将她的模样付诸笔端画纸,尽是他?的爱意。
可?偏偏,打她主意的,不只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
裴昭去京郊大营校场检阅的那日,顾家兵马威风凛凛地露面,杀气腾腾,凌厉劲峭,堪称虎狼之师。
顾灼于马上执一杆银枪,英姿飒爽,指挥得宜。
赤红披风飘扬,银白铠甲耀眼,一身清冽傲影,是北疆的霜雪刀枪蕴蓄捶打出来?的挺拔隽秀。
喝彩叫好声震天动?地,是给她和顾家军的褒奖和荣誉。
裴简的视线始终专注地追着顾灼,将她的明艳张扬和沉稳淡然一并收入眼底。
他?为她骄傲万分,在人前一贯冷峻的面容早已染上柔和缱绻的笑意。
只是,离场起?身不经意环顾时,突然觉得看?谁都像情敌。
他?的小姑娘抵得过世间万般美?好,从来?不缺喜欢。
他?也当真幸运,幸运到——
他?出现在她身边时,她还没来?得及遇上合她心意的人,才让他?能有机会得她青眼,得她偏爱。
可?如今,校场看?台上,不知有多少人被她惊艳,又?不知有多少人想捧着真心任她挑选。
裴简陡然生出危机感,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
小姑娘身边已经有他?了,别觊觎他?的宝贝。
说?简单倒也简单,无非是让裴昭拟一道赐婚圣旨就能解决的事儿。
可?裴简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用圣旨给她身上加一个?束缚,即使他?是那样想要?一个?她不会离开他?的保证。
原本也是打算腾出时间多陪陪小姑娘的,他?们分开许久,他?想她想得厉害。
若不是她公事繁多,他?是想抱着人整日腻在屋子里头不出门的。
现在,裴简更是多了充分的理由将政事一股脑儿都推给裴昭——
他?得腾出空儿来?,时时刻刻黏在小姑娘身边。
至少得让她见的人都知晓,他?与她关系匪浅;顺便还能防着一些不知自量的年轻公子巴巴凑到她跟前儿献殷勤。
倒是惹得裴昭叫苦不迭,抱怨皇叔有了媳妇忘了侄儿。
裴简浅淡笑笑,又?给他?加了三篇策论,对他?寄予厚望:“小昭,你迟早要?独立处理这么多政事,提前锻炼一番,以后?不至于手?忙脚乱。”
裴昭扯扯嘴角,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心下?吐槽:皇叔您当初拒绝接手?皇位的主要?缘故,其实是嫌累,对吧?
没几天,顾灼就渐渐品出来?,自己的男人好像是吃醋了,可?她不知道为何。
去问吧,又?得不到答案,反倒是回回都会被男人抵在床榻上亲个?不停。
她扛不住裴简可?怜巴巴又?混着强势的模样,意乱.情迷时答应了他?许多无理的请求,还被哄着说?了许多羞.耻至极的话。
甚至还在机缘巧合下?,知晓了他?当初不愿意喝补药的原因。
倒春寒的时节,本该燃着炭盆暖雾氤氲的浴室里,却是冷冽袭人,连浴桶里的水都是冰凉的。
唯独顾灼掌心灼烫。
裴简坐在榻边,垂首低眉看?她。
她伏在他?腿上,小手?任他?牵引。
男人修长的脖颈仰起?,却是彻底臣服于能要?他?命的女妖精。
弧线入水,浊浊沉底,徒留点点涟漪。
顾灼脸上烧起?来?,浅浅抬眸,在昏暗不明界限不分的光亮阴翳下?,看?清了曾经在马车上让她好奇的东西是什么模样。
狰狞吓人,称不上好看?,她拿不住。
裴简将她抱起?来?,力道合适地揉着她的手?腕,声音压着还未平息的低哑沉欲,问她:“累不累?”
顾灼盯着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娇娇懒懒窝进他?怀里,诚实地点了点头:“累。”
发顶被温柔地吻着,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听见男人低声在她耳边道:“夭夭,我很欢喜。”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他?欢喜就好,她想让他?欢喜-
裴简在顾灼的纵容下?,“煞费苦心”地将一切可?能开到她身边的桃花无情地提早地掐灭。
“摄政王住进镇北将军府”的消息也随着他?的种?种?举动?不胫而走。
街头巷尾的流言其实无伤大雅,可?裴简却不敢任其自流。
他?名声不善,风花雪月传来?传去,难保不会生出“世代忠良的顾家怎么跟暴戾恣睢的摄政王有了牵扯”这等针对顾家的非议诟病。
何况,他?与小姑娘的婚事,要?上皇室玉牒,那是要?在史书上留下?记载的。
他?不在意自己在正?史野史里会被写成什么形象,却不能让小姑娘因为他?染上污点。
即使,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
于是,茶楼的说?书先生在裴简的授意和提点下?,开始大张旗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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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那一出不算骗人的故事:
摄政王在北疆遭人暗算,被顾小将军所?救,对其一见钟情,死?缠烂打,登堂入室。
却分毫不提顾小将军对摄政王的态度,究竟是接受还是拒绝。
那日,顾灼从公事中抽出空闲,被裴简带着,光顾京中每一处好吃好玩儿的地方?。
路遇茶楼,街上都能听得见里头的人声鼎沸,她拉着裴简进去,果真座无虚席。
站在门边听了会儿,讲的居然还是她的故事。
那时顾灼还转过头跟裴简感叹:“这茶楼胆子够大的啊,连你都敢编排。”
裴简浅笑着揉她发顶,没说?话。
后?来?,小姑娘又?一次提起?茶楼说?的故事,裴简就没再瞒着,说?那茶楼是他?的,故事也是他?提点的。
只不过,还是没告诉她,为何会让茶楼那样编排他?。
关于名声的那些考虑和筹谋,不必让她知晓。
他?不想给她徒增负担。
可?尽管如此,小姑娘还是心疼他?,舍不得他?被人说?成是“一厢情愿”,想让他?提点说?书先生,在故事里添上“两情相悦”的部分。
裴简没应,揉捏着小姑娘软润的耳垂,慢条斯理地逗她:“夭夭,你不觉得,偶尔演一演‘你不情不愿,我强取豪夺’的场景,还挺刺激的吗?”
小姑娘脸皮薄,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娇声骂他?“没个?正?形儿”。
倒是如他?所?愿地,翻过这篇儿没再提-
江南的罗家被玄卫押送进京,连带着那些能定罪的铁证:
没来?得及销毁的与俞汉往来?的信件;
没来?得及送去凉州的几千只破甲箭头。
箭头上寒光凛冽,顾灼只看?一眼,就认出——
五年前的战场上,也是这样的箭头和冷芒,凌厉地冲着她面门而来?。
北戎神箭手?使的箭,都是这种?细长锋锐的破甲箭头,十字开刃,专破铠甲。
无数顾家将士命丧于此。
恨意陡然盈满胸腔,顾灼却在这种?时候生出一种?奇异的冷静。
她拈起?窄小方?桌上的那几张纸,重新一字一句细细地看?。
那是她爹娘派人送来?的信,上头写的是从北疆查出来?的东西。
凉州城中那处名义上属于罗家的宅邸里,豢养着上百名死?士暗卫。
白花花的银子堆积如山,一条隐秘的地道通向两条街外的凉州太守府书房,再通向另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机关暗格里的卷轴,是大裴所?有州府的详细舆图。
分门别类的书册里,记载的是各州府驻军情况,以及军中主要?将领和衙门主要?官员的家眷亲人。
这些东西,触目惊心地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目的——
攻城,以及用软肋威胁守城将领和官员投降。
在桌案底部的夹层里,找到一张陈旧泛黄的信笺,上面用北戎文字写着七年前的,破甲箭头与白银的交易。
确定俞汉通敌的更为凿凿的证据,是被封进墙壁多年的两个?账本。
一个?记录罗家在江南以瓷窑做掩护造箭头的流水,另一个?记录豢养死?士的开销和从北戎得来?的银两。
顾灼手?中的最后?一页纸上只有一句:
“俞家祠堂中供奉前朝成王家谱,俞汉疑为成王遗孤之子。”
牢房里阴森暗怖,腥气令人作呕。
刑架上秽浊腐旧,鲜红盖着陈年暗血往木头缝里渗。
俞汉的头发脏污散乱,脑袋无力地垂着,奄奄一息像一条残喘的狗,却始终不肯开口。
顾灼放下?手?中的信,从桌上捡了两枚箭头,抬步朝刑架走去。
平静而沉默地,感受手?心的寒意。
她停在刑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凉州太守。
然后?抬手?,将箭头缓缓钉入俞汉的手?臂。
一点一点,旋转着,直到触底。
箭头尾部渐渐汇出血线,滴滴答答地落,很慢很慢。
剧烈的疼痛早就迫使俞汉抬起?头来?,眼眶凹陷猩红,面容扭曲怨毒,人不人鬼不鬼。
凄厉的惨叫声在阴暗空荡的牢房盘旋,更显瘆悚。
跟过来?审人的刑部尚书抹了抹脑门上冒出来?的汗,倒也不是害怕。
毕竟刑部里头更残忍的招数隔几日就会招呼在罪大恶极之人的身上,他?司空见惯。
只是,眼前这一幕突然让他?想起?两年前——
上一任刑部卢尚书在早朝大殿上痛苦惊恐的嚎叫。
当时摄政王的阴鸷乖张竟是与如今顾小将军的狠辣温静,诡异地般配相称。
刑部尚书分神想起?京中的流言,暗叹这两个?祖宗当真是天生一对。
惨叫声渐弱,昏沉压抑的烛火没规律地跳跃。
顾灼眺了一眼暗影中密密匝匝的刑具架,硬生生按下?心底郁结不畅的恨和怒。
箭头的寒意仍留在她手?心,经久不消。
她的声音也被染得清泠泠地冷:“你还指望着你的那些死?士再劫一次狱吗?”
“凉州太守府已被清剿,”她捕捉到俞汉发抖的身形有一瞬细微的愣怔,继续道,“你的死?士在地道中尽数伏诛,前些时日来?劫狱的是仅剩的二十几条漏网之鱼,如今也一个?不留。”
“能助你东山再起?的一切,都没能运出去。”
最后?一丝希望猝不及防地破灭,俞汉闻言猛地抬头,那张血污灰败的脸,像是绝望濒死?、失去一切却不肯接受事实的恶鬼。
顾灼淡淡开口,将恶鬼推向炼狱:“你所?有的筹谋算计,片瓦无存,灰飞烟灭。”
恶鬼被业火吞噬,吐出癫狂疯魔的笑意。
可?笑他?谋划多年,竟是败得糊里糊涂。
当初接到命他?进京述职的圣旨时,俞汉本能觉得有些不对,立刻就吩咐人尽快将宅邸里的东西运到那处不起?眼的院子,再伪装成商队运出城外。
可?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他?只能先跟着传旨太监进京。
又?安排了二十几名死?士沿途远远跟随,只等接到凉州事成的消息,便护他?逃走。
谁料直到了皇城脚下?,凉州依然没有消息传来?。
他?提出要?去住进奏院,打算离了顾家兵马的视线就借机逃跑,可?顾灼没应他?。
他?没再坚持。
一则,是怕顾灼生疑;二则,是顾灼话中提到的羽林军,让他?忌惮。
羽林军守在城墙上,视野开阔,极容易发现异常,居高临下?放箭,轻易就能阻了他?的去路。
第二日进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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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知,城门还在封锁,不准随意进出。
死?士被拦着城门外,俞汉只好抱着侥幸——
说?不定一切都是他?疑心太重想多了。
事实证明不是。
皇帝派人千里迢迢送去凉州的圣旨,就是专门为他?设的陷阱。
被下?狱后?,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轮着番儿没日没夜地跟他?说?话,耗着他?的意志和精神。
他?疲力应付着,警惕地防备被人套话,保着自己的命,暗暗等着死?士的行动?。
前几日死?士劫狱,却并未成功。
俞汉被拖到这间牢房受刑,心下?怒骂“废物”,却仍存着希望——
凉州事毕后?,会有更多暗卫死?士来?京城,总能救他?出去。
到时候他?带着白银和舆图情报逃去北戎,照样能图谋霸业。
他?只要?在这牢房里留着命就好。
这些人还想从他?嘴里撬出来?东西,他?只要?什么都不说?,活下?来?不成问题。
可?俞汉万万没想到,所?有的事都偏离了他?的算计。
底牌散尽。
他?的大业,完了。
第65章 欲飞
狾瘈刺耳的癫吼声依旧。
裴简得留在牢中盯着接下来的审问事宜, 顾灼没让他?送,独自回了将?军府。
夜色似墨,浓稠幽幽不见边际。
新月如钩, 莹然皎皎煜照清辉。
二月的春风料峭, 却也已经拂开坚硬的冬雪寒冰,拂出鲜嫩柔软的花木绿芽。
院中阒静。
顾灼朝着北疆方向, 遥遥敬了一炷香,倒了一碗酒-
孙海提着谢礼登门时, 已是二月二十五。
这位向来?精明外露的并州太守, 此时倒是破天荒地满脸诚朴挚切,还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胆憷。
也容不得他?不这样。
这一个?月, 孙海过得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进京第一天,与他?同行一路的俞汉毫无征兆地被下狱, 属实给他?吓了个?够呛。
孙海生怕下一个?被收拾的就是自己?。
于是, 他?极力降低存在?感,每天除了上朝就是待在?进奏院, 从不参加同僚的宴饮,也不敢打听消息。
直到前些日子,刑部尚书在?早朝上宣读了俞汉通敌叛国、企图谋逆的罪行后, 孙海震惊之余, 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 他?管辖的地界——并州城中,那个?被他?关停的赌场, 竟也是替俞汉敛财和?打探消息的。
孙景阳这两年沾了赌, 指不定哪天输钱太多还不起就会?被赌场威胁着偷他?的官印。
万一他?的官印被用?在?旁门左道上成了俞汉通敌的一份助力, 那如今,他?孙家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虽然没有什么流芳百世的大?志向, 却也不能接受在?史书上留下通敌的罪名而让列祖列宗都被狠戳脊梁骨啊。
孙海越想越觉得后怕,端着茶盏的手都有些不稳:
“多谢小将?军将?我那逆子拉回正道,若不是您,恐怕那兔崽子现在?连小命都不保。”
并州城南树林里的尸体,不是因为还不起赌债,而是解手时抄小路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才被赌场的人打死。
就算孙景阳有分寸,知道官印不能拿,可他?三天两头往赌场里跑,说不准哪天无意间听见什么就被人家给灭口了。
孙海现在?除了心有余悸,就是庆幸。
庆幸当初顾灼为了办书院而忽悠他?,把孙景阳带去了军营,早早离了赌场那个?鬼地方。
所以,他?今日才专程来?登门道谢。
关于“忽悠”这个?事儿,孙海也是最近才想明白?。
地方主政官员九年一换,这个?典制他?是知道的。
可是他?看俞汉和?姚怀雍在?北疆一待就是十几二十年,就以为北疆州府不循此律。
其实,他?辗转着托关系想调离并州时,还曾托人拐着弯儿地问过吏部。
不过,或许是被问的人嫌他?急于求成,也或许是压根就不知道为何?凉州幽州太守十几年不换,只让人带给他?一句模棱两可的敷衍:
“你?先踏踏实实地在?并州待几年,等?再碰上一个?被贬的官员,品级合适的,不就能像你?换掉前任并州太守一样,把你?也换走吗。”
于是,孙海就对自己?以为的更加深信不疑,觉得如果不打点吏部,他?就得在?并州任上待到致仕。
可他?前几天才知道,北疆州府并不是例外,一样要遵循九年一换的典制。
凉州太守十八年未换是因为俞汉使?了计谋。
幽州太守二十年未换则是因为幽州是驻军州府。
也就是说,他?孙海这个?并州太守,即使?什么都不做,五年后,到了九年之期,也是要调任的。
可当初顾灼来?府上忽悠完他?的时候,他?是真打算要在?并州扎下根来?待个?十几年的啊。
顾小将?军,当真是画饼高手,雄辩之才。
孙海感叹着将?茶水一饮而尽。
顾灼要是知道孙海最近才反应过来?她在?忽悠他?,那她必定是要夸他?一句“天真”的。
当初她压根儿就没打算靠那一箩筐客套话来?说服孙海啊。
那明摆着是为了给后面要说的重点做做铺垫嘛。
能让孙景阳不再去赌场,才是她跟孙海做交换最有分量的筹码。
可她总不能一上来?就直接说“我有办法让你?儿子戒赌,你?只要答应书院的事儿,我就告诉你?”吧。
这不纯粹得罪人嘛。
威胁别人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啊。
此时,顾灼看着孙海带来?的谢礼——一个?配着紫檀木盖的青玉条纹兽耳簋,有些纠结。
想了想,还是把孙景阳去赌场的目的告诉了孙海。
孙海听完后愣怔许久,回过神时,略有些慌张地端起了茶盏。
那茶盏是空的。
顾灼只当没看到这位太守大?人想掩饰却掩饰得不怎么好的用?袖口抹眼角的动作,适时开口:
“孙太守将?这东西拿回去吧,您不必谢我。孙小公?子是个?好孩子,您作为父亲,以后别让他?这般煞费苦心替您善后才是。”
孙海却是站起来?,颇为郑重地拱手:“小将?军的话,孙某铭记于心。您对孙家有恩,这点谢礼不成敬意,您切莫推辞。孙某便?先告辞了。”
顾灼倒是没再说别的,叫来?于管家送人出府-
孙海回进奏院的路上,脑子乱糟糟的,心里充斥着对他?儿子的愧疚,脚步也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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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踉跄。
撞到了行人才倏地想起,他?今日去将?军府,除了道谢外,还有一事想向顾灼请教。
几天前,他?被召至刑部,回忆交代?他?查禁并州那个?赌场的来?龙去脉和?办案细节。
说到有人潜进太守府给他?送了账本,还把尸体拖到了衙门外时,孙海才被告知——
这个?“善良的好心人”是摄政王的手下,做这些事儿也都是听从摄政王的吩咐。
而且,赌场早就知道孙海在?暗中查他?们的把柄,所以放账本的地方才只有两个?人守着——
就是为了防着他?找高手摸进赌场后院。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东西可查,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似的一通乱找找到赌场更隐蔽的秘密,赌场才好继续暗渡陈仓。
孙海知道这些事儿后,也想起了他?当初看赌场账本时觉得奇怪的地方——
那个?赌场是这两年才开始匿税的,都冒这般大?的风险了,匿税数额却并不多。
怪不得呢。
原是为了应付他?而故意露出的破绽。
不过,赌场没想到那账本最后会?被摄政王的手下拿走。
孙海也没想到。
他?想来?想去,只能猜测:大?概是摄政王看那个?赌场不顺眼,又不方便?暴露身份,所以才派人找来?证据给他?,让他?封了那个?赌场?
但是也不确定。
所以他?今日才想请教顾灼,摄政王这么做到底有何?用?意。
可他?已经从将?军府出来?了,也不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儿再返回去叨扰,便?作罢了。
不过,即使?他?回去问,顾灼也给不了他?答案。
因为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裴简是因为她,才会?让手下想办法把赌场封了——
他?看出来?,她不喜欢那种害人的地方-
顾灼看了看时辰,叫来?惊云:“去刑部给你?们王爷传个?话,让他?忙完就回王府吧,我在?王府等?他?。”
惊云应道:“是。”
顾灼回屋换了身衣裳,特意戴上了裴简送她的那支白?雁玉簪。
一月之期已到。
这些时日皇上忙于处置俞汉残党,还未来?得及下旨让她带兵离京,却也应该快了。
她不能再耽搁了。
其实,前几天她就想找机会?跟裴简说分开的事儿的。
可是她下定决心那天,裴简从刑部回来?后情绪特别不对。
像是温润淡雅的玉,被暗沉的雾笼罩,悲伤乏倦掩了从容光华。
“夭夭。”
他?唤了一声她的小字后,就埋首在?她颈侧,呼吸很乱,许久都不说话。
顾灼被他?抱着坐在?他?腿上,什么也没问,无声地陪着他?,安抚他?,等?他?告诉她。
窗外暮色渐沉,屋内还未掌灯。
几缕清冷月辉透过榥棂泄进来?,空明而静谧。
裴简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很轻,像被沉沉坠着的灰郁烟云:
“皇兄比我年长十五岁,自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开始帮父皇处理政事了。端方持重,经世之才,是最合格的储君。”
“有皇兄继承大?统,我身上的担子很轻。父皇母后由着我贪玩,皇兄反倒成了对我最严厉的人,时不时地就会?去弘文馆提醒先生们要拿出以前教他?时的苛刻架势来?教我。”
“用?皇兄的话说,他?幼时读书习武吃过的苦,也得让我尝尝。”
说到这里,裴简轻轻笑了声,那笑却伤怀得很:
“我六七岁时,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谢家姐姐生皇兄的气不见他?。皇兄为了哄人,不得不来?找我帮忙,我就能讨价还价让他?下令给弘文馆放一天假。”
“谢家姐姐对我很好,与我皇兄算是青梅竹马长大?,后来?成了我皇嫂。”
“皇兄登基后,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他?知道我懒得跟那些官员虚与委蛇,便?也从未要求我必须得担个?什么官职。”
“他?与父皇母后的意思一样,希望我能随自己?的心意活着,实在?不想进入朝堂,一辈子当个?闲散王爷游山玩水也是可以的。”
“我也确实一直心安理得地躲着懒,逍遥自在?了好几年才开始慢慢熟悉政事。”
“那时候,江南贪腐猖獗,朝廷暗中派去的刺史屡屡遇害,皇兄怀疑京中有人在?给江南递消息。毕竟有能力胜任刺史的京官并不多,若是有心打听,总能知道哪位离了京。”
“皇兄为此事一筹莫展,我便?自告奋勇。以往每年我都要离京三五次,出城后稍微绕个?路,大?抵就会?被以为我这个?闲人又要去哪探奇访胜,没人会?注意我。”
“皇兄一开始没同意,只是恰巧那时嘉州上奏,说河工①历时四年终于完竣。南方水患频年,蠹害民生,那水利工程是皇兄以前治水时亲自定下的,得去看看才安心。”
“于是,皇兄索性以此为由南巡。消息放出去,江南那帮人就会?以为皇上意欲亲自整治贪官污吏,从而集中精神应付銮驾巡视。”
“他?们焦头烂额,总会?露出马脚。而我,便?是在?暗处刺察的那把刀。”
“御驾南行视察水险堤堰,我则取道抚州,绕路提前来?到江南。”
“没多久,皇兄驻跸行宫,我秘密前去汇报。”说到这里,裴简停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才继续道,“临走时,皇兄把他?身边一小半的禁卫都调给了我。”
闻言,顾灼的心骤然沉缩,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裴简脖子的手臂。
裴简也将?她抱得更紧,声音微哽,压抑着浓重的痛和?悲:“夭夭,我很后悔。”
“如果我没有带走那些禁卫,皇兄不会?受伤的,不会?沉疴难愈,盛年驾崩。皇嫂不会?因为悲伤过度而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小昭……也不会?那么年幼就失去双亲。”
满室晦暗中,有什么泛起一点亮,又了无痕迹。
那滴温热的泪,砸在?顾灼后颈,砸得她眼眶中蓄满的泪不堪承受,一下子簌簌滑落不停。
她好难过,也好心疼。
那是他?的至亲。
任何?安慰的话都无力且苍白?。
被泪晕染的视线,看什么都似隔着一层朦胧的漪澜,顾灼借着月光寻到男人耳际,唇贴上去吻,声音很柔很轻,却抑不住地涩:“不怪你?的。”
却也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自责不是旁人劝一句就能释怀的。甚至,是根本就不想释怀。
这种自我苛责,恰是对自己?的救赎和?支撑。只有反复揭开伤疤,反复感受疼痛,才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淡忘对别人的亏欠,不会?成了行尸走肉。
愔然寥静,只剩轻浅呼吸渐稳。
交错的颈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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