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并没有使神女生而知之的资格。可她懂的那一半是哪里来的?
是从前那些见过她的人皇吗?夏天子,商天子,周天子,他们也和她说话吗?他们教过她说话吗?
从前刘彻回避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让他痛苦,让他意识到他于神女也不过是帝王中的一个。但现在听着神女笨拙地试图解释,刘彻忽然就不在意这个问题了。
无论她曾经眷顾过多少人皇,现今站在她面前的都只有一个人,天上地下她能找到的唯一一个人皇,汉天子,刘彻。
刘彻笑了起来,用很温和的声音叫,“神女。”
此刻他觉得神女在他眼中真的变成一个小孩子了,她看向他的眼神似乎是冷漠,可那种冷漠为什么不能解读成懵懂呢?
一遍一遍重复的话语似乎是贪婪,但也显得笨拙,“那种很厉害的人皇,他们很好吃。”
刘彻看着她。
她于是凑上前,鼻尖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刘彻的胳膊,然后又退开,好像在说,真的,你看,你不好吃,我没骗你。
但她没有再说不好吃,她说,“不过,你现在是我的信徒,你以后也会变得很好吃。”
刘彻听懂她的意思了,从前他不是神女的信徒,他不属于神女,就像是一只野山羊,神女看到他,只会想吃掉他。但现在他是神女的信徒,是神女的小羊羔,神女当然想把他养得肥一些,再肥一些,然后再吃掉。
神女说,他以后会变得很好吃,像那些很厉害的人皇一样很好吃。
很厉害的人皇,拥有伟大国度,绝对皇权,广袤疆土,丰功伟绩,还有很好吃的味道。
在这样似乎是鼓励,又有些惊悚的话语中,刘彻的笑容变得软乎乎的,眼睛温柔得像是要融化成一汪水。
“……”系统惨不忍睹地捂住眼,他现在想回到一分钟之前,带上十个大耳刮子,不给刘彻也不给林久,给一分钟之前的他自己。
他一个正常人就不应该掺和进林久和刘彻这两个非正常人之间,让你瞎猜测,让你瞎着急,自己打自己的脸,够不够酸爽!系统一边带上呼吸机,一边恶狠狠地骂一分钟之前的自己。
说完了这些话,林久若无其事地就要走开。
刘彻在她身后说,“神女,我要做一件事情。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成。”
他的声音里有痛苦有纠结也有释然,是非常复杂的,说大事时候才会用上的语气。
林久头也不回地就走开了,解决完“好不好吃”这个问题之后,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刘彻了。
系统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刘彻站在原地傻笑。就好像和神女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所有的迟疑都消失不见了。
……呵,汉武帝。系统有点愤怒又有点骄傲地想,什么刻薄,什么寡恩,什么残暴,什么野心。在神女,啊不,林久,啊也不是,在我家宿主面前,根本和汉高祖没什么区别嘛。
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之后,系统忽然如遭雷击。完了,他绝望地想,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这次的宿主了,不,不能叫“这次的宿主”,人家有名字,叫林久。
然后他又有点忐忑,先前他以为林久要死掉了,说了很多口不择言的话,他生怕林久从中发现什么真相。
但好在林久什么都没问。
最后是系统自己憋不住了,“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林久直接反问他,“你要告诉我什么?”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林久这个反问太犀利了。他吭哧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我只能告诉你能告诉你的。”
林久懒得回他。
系统磨磨蹭蹭地说,“如果刘彻意识到你不对劲,比如说,现在刘彻发现你是个假神女,那你就会被剥夺掉金手指。意思就是,你最初给自己定下的人设是很重要的,我之前的一万个宿主里,八千个都死在崩人设上。”
这回林久应该害怕了吧?系统想。他可不是那种没见过市面的年轻系统,他是经历过一万个宿主的老资格系统了。
但林久还是没说话。
系统等她说话等到忐忑,最后一咬牙一闭眼,“是,我之前没有把这条规则透露给你,但我有侧面提醒你,让你走宠妃路线,因为宠妃人设上限下限都很高,不容易崩人设。”
林久还是保持沉默,系统硬着头皮继续说,“现在你可以骂我了,不过你不要想放弃任务,任务一旦开始,除非失败或者通关,否则不可中止。”
这次林久终于点头了,她说,“很合理的规定。”
“?”系统诧异,“你不放弃任务?”
林久更诧异,“为什么放弃任务?”
“因为,因为很危险啊。”系统语无伦次地说,“我之前的一万个宿主里,九千个在听说这条规则之后,都哭天喊地要放弃任务,吵得我很烦啊。”
林久平淡地说,“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高级玩家,高级玩家只完成任务,不质疑任务。”
靠。系统泪流满面,心想还是网瘾少女好,回头有机会了解一下林久玩过的那个游戏吧,好像是叫主神游戏?奇怪的名字,但是意外地是个好游戏啊。
过了一会儿,自觉和林久关系已经前所未有和睦的系统小心翼翼地发出了试探,“刘彻今天干嘛突然发疯啊?”
“他不是说了吗,他要干一件事,但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办成,找我来确立一下自信。”林久说。
系统:“哦哦哦原来如此。”其实没听懂。
又过了一会儿,系统再小心翼翼,“那他要办什么事啊?”
林久说,“给我们创造争宠机会的事。”
争宠?什么争宠?
系统一时间都没想到那个支线任务【打脸汉武帝的宠妃】,而是晕晕乎乎地想,好哎,林久说“我们”,她拿我当自己人,哎嘿嘿。
他没意识到他现在的表情和之前的刘彻,不能说没有区别,只能说一模一样。
刘彻要做什么事情,系统很快就知道了。
又下了两天一夜的暴雨,第二个夜晚,刘彻夜出未央宫,不行天子仪仗,白龙鱼服。
林久故技重施,换上【魂兮归来】套装,把透明度拉到满值,爬上刘彻乘坐的马车顶上,跟着刘彻一起出了未央宫。
“他们要干什么啊?”系统迷迷糊糊的。
他看见刘彻的车驾在中途停下,浑身湿透的窦婴爬了上来,与刘彻见礼之后,马车继续前行。
刘彻说,“尽托付给魏其侯了。”
窦婴说,“陛下恩重,婴唯全力以赴。”
他们之间的对话简短,可莫名其妙就充满了一种沉凝的味道。仿佛天下之变,就在今日。
这种沉重的气氛甚至压得系统一时不敢开口说话。
最后这辆马车一直出了长安城,在河堤前停了下来。
窦婴郑重向刘彻一拜,刘彻同样还以一拜,而后窦婴就下了马车。
今夜雨大得像是天都要塌下来,他的身形不多时就完全隐没在雨幕中了。
这时林久说,“明白了。”
“啊?”系统加倍茫然。
林久简单地说,“窦太皇太后威势减损之后,刘彻又想从她手中夺权了,这回还拉上了窦婴一起。我不清楚他们具体要用什么手段,但肯定跟这场雨有关。”
窦太皇太后威势减损?为什么?系统想。
然后他突然想到,之前好像有一次,林久让窦太皇太后全程跪在自己面前说话,后来还直接绕过窦太皇太后,把刘彻丢到上林苑行祭祀。
似乎在未央宫中也曾听见有人议论这件事,说窦太皇太后在神女面前下跪,“且神女不令起,则终不能起。”
这听起来确实蛮丢人,蛮损失形象的。
窦太皇太后威势减损,原来是林久的锅啊!
系统心情复杂,想说点什么,但林久已经兀自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道,“雨,堤坝,窦氏宗亲权倾朝野,修堤坝,这是一桩肥差啊。”
“我明白了。”林久说。
系统一脸懵逼,“你明白什么了?”
“刘彻先前已经证明过,直接从窦太皇太后手上夺权行不通,所以这次想直接对窦氏党羽下手。应该是有哪个姓窦的在修堤坝中插了一手,贪走了不少钱,留下了一个豆腐渣工程。而众所周知,检验堤坝质量的最好方式,就是一场暴雨。”
“所以刘彻亲自来找证据了,这次只要堤坝在雨中出问题,朝上至少得少一半姓窦的。”
系统半懂不懂,“那窦婴为什么来,他姓窦啊!”
林久淡淡说,“之前建元新政他也支持刘彻啊。一个没多久好活的窦太皇太后,和一个如日初生的皇帝,窦婴选谁还用说吗。”
系统还想再问,却被林久打断,“刘彻马上要出场了。”
果不其然,她话音未落,刘彻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他微服出宫,不好带招摇的伞盖,侍从急忙走来要为他披上蓑衣,被他推开了手。他走在雨中,不多时就和之前的窦婴一样浑身湿透。
林久从马车顶上跳下来,慢悠悠地跟在刘彻身后。
刘彻走得很急,仿佛迫不及待,将要到堤坝前时,正好传来一道喊声,“你魏其侯口口声声说奉陛下口谕前来修堤坝,谁知道是真是假?区区几个将要被决堤淹没农田的黔首,也能上达天听?”
系统看见刘彻的手指用力地握紧了。
他一步迈出。
有片刻的寂静,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陛下!”
声音仓皇,带着变了调的惊恐,不像是见了刘彻,像是见了鬼。
三息之后,又有人说,“连日暴雨,恐堤坝将一溃千里,陛下万金之躯,焉能犯险?不如及早回宫。此间诸事,有臣等在此,必不令陛下忧虑。”
说话的人应当是窦氏中一个地位比较高的,他一出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但刘彻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刘彻说,“民可往,朕亦可往。”
于是所有人都没有声息了。
接下来还是刘彻的声音,“朕就在这里,亲自看着你们修整堤坝。”
到这时候,系统也看懂了。
堤坝有问题,一上去修就能看出来,这个问题和窦家人有关,所以窦家人拦着不让修。
他们之前用来阻拦窦婴的理由是,堤坝随时会被泛滥的河水冲垮,现在让人上去修,等同于置人于死地。
可这个理由拦得住窦婴,却拦不住刘彻。
果然,当又有人嗫嚅着提起这个理由时,刘彻直接说,“朕可往,窦大人不可往?”
民可往,朕亦可往。
朕可往,窦大人不可往?
自刘彻出现以来,他只说了这两句话。
但就是这两句话,堵得在场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刘彻和窦婴这是蓄谋已久吧?”系统此时也看出了端倪,不由想起先前在清凉殿,窦婴前来拜会刘彻。那时他还好奇,“魏其侯不是窦太皇太后的人,怎么会来见刘彻?”
又想起先前在马车上,刘彻说,“尽托付给魏其侯了。”而窦婴说,“陛下恩重,婴唯全力以赴。”
当时系统在想,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有一种沉凝的气势,仿佛天下之变,就在今日。
现在看来确实是如此啊。天下之变,什么算天下之变?权倾朝野的窦氏一脉的崩塌,算不算天下之变?
系统激动起来了,“那我们今天岂不是见证历史?”
“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见证历史。”林久说。
“啊?”系统愣住了,“刘彻和窦婴难道不能功成?”
“当然不能。”林久斩钉截铁地说。
“?”系统说,“你好像说过不要小看刘彻?目前看来没问题啊,刘彻和窦婴的人马上就能上堤坝,一上去就能拿到证据。”
“我是不是没说过不要小看窦太皇太后?”林久问系统。
“恩啊。”系统愣愣地点头。
“那我现在加上。不要小看窦太皇太后,这可是镇压了刘彻六年的女人。”林久说。
在她话音落下之际,大雨声中,忽然又响起一个声音。
苍老的女人的声音,她说,“皇帝。”
声音嘶哑不够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幕,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系统看见,刘彻的身体霎时就僵住了。
从雨中走出来的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她太瘦也太老了,白蒙蒙的眼睛也看不清东西。
但就是这么一个要两个人搀扶着才能走动的老妪,却在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夺走了全场的视线。
刘彻方才用两句话镇压住了场面,可在这老妪面前,刘彻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窦太皇太后。
这就是此前镇压了刘彻整整四年,将来还要再继续镇压下去的,窦太皇太后。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哗啦啦的雨声中,窦婴忽然上前一步。
“退下!”窦太皇太后厉声呵斥道,她根本不给窦婴说话的机会,“哀家还没死呢!”
这话一出,窦婴直接跪下了,窦氏诸人也都跟着跪下,刘彻的手指收紧又松开,他迟疑了两息的时间,然后他也跪了下去。
窦太皇太后方才那句话,名义上说给窦婴听,实际上何尝不是在训斥刘彻。
大汉以孝治天下,窦太皇太后是他奶奶,当面对阵,刘彻只能下跪。
场面极限翻转,窦家人逆风翻盘,系统惊呆了,“啊这啊这啊这,完了,刘彻输了。”
“没有啊。”林久说。
“啊?”系统震惊了,“刘彻出场了,窦太皇太后出场了,这还没尘埃落定吗?难道接下来还有重量级人物要登场?没有了吧,刘邦已经走了啊。”
“你还漏了一个。”林久说。
“谁?”系统飞快地问。
“我。”林久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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