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出奇地愤怒了!
他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也敢拔剑向天下发出咆哮和怒吼, 年轻时的那一句慨叹,望着始皇帝的仪仗而说出的“大丈夫当如是”,是欣羡又何尝不是渴慕?
从那时起他就想要得到皇位, 年轻的野心燃烧到死也不熄灭, 他就是这种不得到皇位就不甘心的人, 他身上每一寸骨头每一滴血都刻满对皇位的贪婪。
这一生抛妻弃子、烹父分羹, 汉高祖刘邦劣迹斑斑、罄竹难书,汉高祖刘邦登临皇位, 终有天下。
这就足够了,这就满足了, 这一生再没有任何遗憾, 便如月满无残。
可现在神女说,“你曾有过的那也算是天下吗?”
龙有逆鳞, 触之必怒。
林久的这句话, 就像是一把刀,何止是触碰了刘邦的逆鳞, 简直是生生挖开了刘邦的逆鳞,剜肉见血。
什么意思啊?这是什么意思啊!!
刘邦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的眼睛里流淌着生铁和火焰那样酷烈的愤怒。
他不是暴君, 但倘若换作其他人向他说这句话, 他立刻就要砍断这人的头颅。
何止是愤怒, 他此刻简直是暴怒!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要瑟瑟发抖,暴怒的君王有雷霆霹雳般的凶猛气度。
可现在被他的暴怒对准的是神女,神女剜开了他的逆鳞, 对他的暴怒不以为然。
神女的视线如刀剑如冰雪, 凛然地割在刘邦的身上。
刘邦恍然觉觉出疼痛, 觉得自己在流血。
他从没见过神女此时的模样, 她一向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可那不是因为她没有威严,而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展露威严。
全天下都知道神女降下甘霖,神恩如海,只有刘邦看见她此时的模样,知道什么是神威如狱。
在这样的威严下,刘邦的暴怒偃旗息鼓了。
他的气势变低、变矮,越来越低,越来越矮。
他没办法不去想、他做不到不去想、他忍不住地去想——人间的江山和天下,在神女眼里,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算?
然后他听到神女开口说话,神女问他,“帝国最东在哪里?”
刘邦答得很快,“东莱郡的不夜县,东临东海。”
这句话几乎都没有经过大脑,而是由喉咙和嘴唇说出来的。
熟悉帝国每一寸土地,念过帝国每一个地名的喉咙和嘴唇。
神女的下一句话是,“你到过不夜县吗?”
刘邦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他其实没去过不夜县,这让他觉得有些羞耻。
就像是年轻时向街坊邻居坦言自家没有下锅的米那样的羞耻。
但神女没有等他的回答,神女又问他,“我听说,地上的人以不夜县为日升之地,因此有不夜之名。你见过不夜县的日出吗?地上之人以为的日生之地的日出。”
刘邦张了张嘴,他有无数言语去答这句问话。在他主政的年代里,他每天收到的竹简车载斗量,那些竹简里说政治说民风也说一草一木说海上日出,他可以随便背出一句竹简上的话来搪塞掉这个问题。
甚至他还可以反驳神女,你说得不对,地上之人并非以不夜县为日升之地。这个县城得名的原因记载在《齐地记》中,说在更古老的时代,这里的深夜也高悬着太阳,照彻这块东海之滨的土地,故有莱子于此立城,以不夜为名。
他有一千一万句话可以说,可他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神女问这句话时,语气一贯地不带情绪波动,可在她口中,那日升之地的日出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仿佛正高悬着刘邦的头顶,放出不灭的明光。
刘邦当真抬头看了一眼,但他当然什么也没看见,他头上没有一场辉煌的日出。
就在这一刻,刘邦忽然意识到,竹简上的文字算什么啊,他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他没见过东莱郡,没去过不夜县,没见过日升之地的日出。
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陇西的风貌,没吹过草原上的风,不曾登上苍茫的雪山,更没有履足过怪石嶙峋的戈壁。
他治下的疆域有千种风姿万般色彩,可他一种也没见过,一种也没领略过。
是啊,这也能算是拥有天下吗?刘邦忽然觉得神女是对的。他所拥有的天下不过是一卷羊皮地图,多么单薄又苍白。
可人真的能拥有那么斑斓的天下吗?人力有时尽,只有神明从天上俯瞰的眼睛,才能将人间的山川和湖海、人间的每一寸色彩,都看在眼睛里吧。
刘邦和神女对视,神女静默地看着他神女的眼睛是曾经在云端俯瞰人间的眼睛吧。
刘邦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这股冲动驱使着他问出了一个问题,“我有一问,请神女释疑。”
曾经他有关于天下的问题,那时他问张良,问韩信,问萧何。现在他又有了一个关于天下的问题,他问神女。
“神女以为,什么是天下,什么又是江山?”
“神女以为,一生不出长安城,一生坐困未央宫,这就是皇帝应该有的,全部的一生吗?”
神女笑了,这是刘邦第一次看见她笑,施舍一般一笑既收。
刘邦觉得目眩,一种直视太阳一般的目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美貌到达极致之后,是会灼伤凡人的眼睛的。
就在这样的目眩中,刘邦听见神女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地说,“这是皇帝应该有的一生,但这不是你刘邦应该有的一生,你已经不再是皇帝了。”
刘邦愣了片刻,然后他露出苦笑。
是啊,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这不是属于他的时代,也不再有属于他的江山,他是一只孤魂野鬼,他都宿命只剩下一种,回返坟墓。
但紧接着他听到神女说,“所以,你自己去看吧。”
刘邦猛然抬头。
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神女说……让他自己去看?
刘邦一时说不出话。
林久也不再说话,她在精神海中拉开系统面板,点进【商城】,下拉界面,似乎是要找什么东西。
系统这时期期艾艾地出来说话了,“你,你要找什么东西啊?”
自从刘彻唱完《无衣》之后,系统的态度就彻底变了,现在他对待林久简直像对待东北虎,做好了一个见机不妙随时撒腿就跑的准备。
就在系统话音落下的同时,林久找到了目标。
她点下了购买按钮,同时向系统说,“找到了,就是这个。”
“啊?”系统呆呆地张大嘴。
林久已经在向刘邦招手了。
刘邦走过来,要低着头才能和神女对视。
这时他们靠得很近,刘邦方才意识到神女看起来很幼小,大约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郎,刘邦站在她面前,要比她高出半臂的身高。
但下一瞬,不等神女示意,刘邦下意识就单膝跪在了神女面前,这样他就比神女更低,可以让神女低头俯视他。
他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跪下去的时候他愣了一瞬,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笑脸。
神女从前说,刘邦是她的坐骑。
那时刘邦心里还是有傲气的,心想我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难道能被你一句话束缚住?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真的已经被神女的一句话给束缚住了,甚至连这一句话都不需要,神女一言不发,他就已经摆出了最让神女觉得舒适的姿势。
系统屏息静气,直觉要发生什么大事情。
林久站在刘邦身前,她也没让刘邦多等,在刘邦跪倒在她脚下的同时,她抬起手,像中世纪欧洲女王为骑士授封那样,拍上了刘邦的肩膀。
不同的是,欧洲骑士授封时,拍在肩上的是长剑,而林久拍在刘邦肩膀上的,是一只……绿色的青蛙?
系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情复杂地问林久,“你真的要把这只【旅行青蛙】送给刘邦吗?”
林久莫名其妙,“我不是已经送给他了吗?都放在他肩膀上了,难道还能再收回来吗?”
系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
系统念了一段【旅行青蛙】的产品说明书,“这是一只喜欢旅行的青蛙,将他送给远行的友人,他会蹲在友人的肩膀上,定期为你带回友人的书信。山一程,水一程,别后不知君远近,相思托与绿青蛙。”
“是这个【旅行青蛙】没错。”林久点头。
说是带回友人的书信,但其实【旅行青蛙】的机制是,随机不定时带回来几张友人的照片,有点像随身摄像头。
但这其实也是附加功能,林久买这个东西最重要的目的是,【旅行青蛙】能为宿主提供一套【旅行装】,对于鬼魂形态的刘邦来说,这个功能才是最重要的。
她转向刘邦,向刘邦说,“带着这只青蛙,他是我的眼睛。”
刘邦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看神女,又转过头看看蹲在肩膀上的青蛙。
林久已经在对他说,“你曾经看过皇帝的天下,如今不妨去看黔首的天下。”
刘邦随着她的话音低下头,他震惊地发现他的衣裳变了,从华贵的冕服变成了一身粗布衣裳,是那种便于行动的衣裳,像他曾经在沛县街头游荡时,穿的无赖的衣裳。
可他是鬼魂,他的身体并不单是身体,他的衣裳也不单是衣裳……他仍然自认自己是皇帝,那就不该有人能从他身上把冠冕扒下来。
但现在这个不可能就在他眼前上演。
刘邦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粗布的衣裳,久久无言。
系统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我有点不明白啊,我之前以为你要杀了刘邦,你说谨慎是美德,不习惯留下隐患,什么的。”
林久问他,“你还记得刘邦回到河畔上那一天时,我说了什么吗?”
系统说,“我记得,你当时说,这就是汉高祖刘邦的胆气。”
林久说,“不错,这就是刘邦的胆气,单骑赴会,面色不改,但,”
她话锋一转,“刘邦有胆气,难道我没有?”
系统说,“……什么?”
林久不管他的疑惑,自顾自地说,“你提起谨慎,不希望留隐患,诚然这都是难得的美德。”
“不不不。”系统疯狂摆手,“这都是你说的,你不要推到我身上啊,打咩!”
林久还是不理他,继续说,“然而。”
这一次她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停顿到系统都忍不住竖起耳朵,然后系统就听见她说,“只因畏惧将来可能到来的敌人,就要在今日犯下无谓的杀孽。谨慎至此,则人与惊弓之鸟何异?”
她舔了舔嘴唇,话音里忽然就添上了磨牙吮血的杀气,“不就是神?让祂来。我难道没有屠杀过神明?”
系统霎时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刘邦已经看完了自己的新衣服,也捏了好几把蹲在自己肩膀上的绿青蛙。他转向林久,有些犹豫地说,“我……”
平心而论,现在的冕服并不好穿。
此时以雍容为威严,时人认为人越胖就越雍容,在这样的观念影响下,帝王的冕服尽可能地宽和厚,这种衣服穿起来是不可能舒服的,穿在身上时像是被压上了一层又沉又笨的厚壳。
脱去这样的衣服应该觉得轻松,但刘邦只觉得无措,一时之间,他似乎连手脚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他又说了一遍,“我——”
林久直接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丈量你的土地,用你的脚而不是你的军队。描摹你的国祚,用你的眼睛而不是你的诏书。”
刘邦愣愣地看着她。
林久冷淡地回视,语气和眼神一样冷淡,“你走吧刘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问我什么是天下和江山,我不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有生之年我许你行者无疆。”
神女的声音并不高亢,语气也不激烈,但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落在刘邦耳朵里,都像是一记重锤。
刘邦忽然转身,往前走了两步。
他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脑子处理不了这个复杂的情境和这些复杂的话。
驱动他的身体的是另一股力量,一股近似于本能的力量。
他曾占有天下,可他不曾丈量天下,他曾坐拥国祚,可他不曾描摹国祚。
神女说,有生之年我许你行者无疆。
那么为什么不走呢?
他曾经登上皇位,可登上皇位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曾经有刘盈如今又有刘彻,他刘邦在其中也不过是一个宣室殿中的过客。
但这些人中谁能得到神女的承诺,谁能让神女说一声“许你行者无疆”?
这是刘彻那个幸运的小孩都得不到的殊荣吧?刘彻有皇位可他曾经也有皇位,他能“行者无疆”,刘彻能吗?
刘邦往前走了十二步,林久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系统看见她的眼睛里流转过一层雾气般朦胧的光彩。
系统暗暗咽了一口口水,有点不敢说话。
然后他就看见刘邦忽然又退回来,听见刘邦对林久说,“长安城没那么好玩,未央宫也没那么精彩。神女,我会让这只青蛙多多给你寄信的。”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真诚,像刘彻悦神时那样真诚。
然后他就走了,御使着驴子的鬼魂、乘着草木精魄结成的车驾,向帝国不知东西南北也不知哪个方向进发。
他出发时是夜晚,正逢月圆之夜,汉宫乃至长安城中所有人都看见,高皇帝的车驾乘风而起,奔月而去,在皎洁的圆月中,遮出了一片车驾形状的阴影。
两千年前的长安城,月圆之夜,于此时仰头看月光,可见高皇帝驾车奔月而去,去国成仙。
系统:“……”
刘邦走之前是不是挑衅地看了一眼刘彻?这不是他的错觉吧?一定不是错觉吧!
明显不是他的错觉,因为刘彻也看到了那挑衅的一眼,然后刘彻,这位未来的汉武帝,被挑衅之后,他第一时间……可怜巴巴地看向了林久。
系统:……呵,汉武帝,你和汉高祖有什么区别。
林久看了刘彻一眼,在这种修罗场里面不改色,语气淡然,“他走了,你不高兴吗?”
刘彻眼神迷茫。
林久继续说,“你之前很在意我随他降世。”
刘彻的表情立刻变了,他想起上林苑的那个夜晚,他脱出而出的那句“神女随高皇帝一同降世”,那时他沮丧他失望,因为神女对他无动于衷。
但他想错了,神女没有无动于衷,神女看到了他的失落,神女在意他的失落,神女让高皇帝走,只是因为他一句话。
他是神女唯一承认的信徒,神女当然在意他!
刘彻挺直脊背,用含情脉脉的视线看向林久。
林久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系统恍惚着说,“刘邦走了。”
林久说,“嗯,他走了。这一走他就不再是汉高祖,而一个名叫刘邦的旅行家是不会过多干涉到这个世界的,这样就算是有风险,也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系统小声说,“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林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长吁出一口气,轻快地说,“其实风险不风险的,倒不是决定性的理由,我主要还是觉得,汉高祖应该亲眼去看一看,他治理过的山川湖海。”
“为了这份应该,我愿意承担起风险。”
沉默良久,系统响亮地咽下一口唾沫。
林久轻松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理解,你不懂得【汉】这个字的份量,这也很正常。”
系统声音发飘地说,“啊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我确实不大能理解。”
他说得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林久和颜悦色地安抚他,“不懂就不懂吧,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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