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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高傒老实巴交的道:“请您不必担心,汉地幅员辽阔,就是征发十万名壮丁来修陵,也不会无人种地的,能为汉室修陵,这是他们的福气。”

    “十万?”刘枢吃惊的扫视群臣,竟无一人表示反对。

    高傒的话句句站在礼仪的制高点上,叫人无法驳斥。

    刘枢定定的瞧着高傒,想了一会儿,她想明白了。

    以她对高傒的了解,这是在跟她谈条件。

    就像她来雍城前向高傒提了交换条件一样,离开雍城,高傒也来向她提交换条件了。

    商贾高傒从不叫自己吃亏。

    高傒硬要叫她来巡查墓地,后面几天的流程也相当繁琐,若再耽误一段时间,必会误了回沣都的春祭仪式。而根据汉制的规定,百姓们都要等着王上春祭祈福以后才能播种,春祭一日不举行,百姓便一颗种子都不能下地。

    若播种晚了,就会影响秋天的收成。

    基于此,高傒的条件是,若刘枢不想耽误今岁的播种季,那便只能答应他逐年增加修陵壮丁数目的要求;

    若刘枢执意要减少修陵人数,那他便会以视察王陵为理由,想方设法在流程上做文章,拖慢王驾回沣都的时间,错过播种季,挑起民怨,对王室的民怨。

    似乎怎么看,都是对高傒有利的。

    修陵的资金直接来自于国库,增加修陵壮工人数,那些黄澄澄的来自国库的铜币就会层层派发下去,结果就是大多数都流进了高傒爪牙们的钱袋里。

    壮丁的数量越多,拨款也就越多,高傒和他的党羽们也就越富有。

    刘枢的火气险些就要压不住了,她的目光钉在高傒身上,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是她强迫自己维持镇定,因为现在发火只能叫百官看笑话,笑她无能狂怒。

    她的手罩在宽大的袖子里,攥紧了拳头,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相国的谏言真是好极了!明年增加一千名力役,为寡人修陵,简直说到寡人心坎里去了!如此……寡人希望尽快返回沣都。”

    高傒露出了笑容,“王上英明!”

    远远站着的史官们一言不发,默默记录下这些言行。

    高傒也是爽快人,两日后,他大刀阔斧地砍去了剩下的繁琐流程,汉王的大驾火速拔寨启程,返回沣都,筹备春祭。

    第064章 回程(二更)

    回程(二更)

    隆隆的马车轮子碾在积雪融化的驰道上, 王驾队伍快速向东行进,溅起一溜泥水,照刘枢的意思, 务必要在春耕祭前抵达王都。

    行程将过半,滚滚的车架晃得刘枢脑袋发晕,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下令叫车驾慢下来。

    一路上心里都郁闷的很, 手里的书卷也难以卒读,她拍拍手,闻喜就走了进来。

    “叫个人来为寡人读书。”汉王懒洋洋的命令道。

    “唯。”闻喜问:“是叫鸿学博士们来呢?还是叫公乘大夫来呢?”

    刘枢皱皱眉, 想了一圈,说:“算了,叫郦卿来吧。”

    郦壬臣踩着黄泥水, 很快从队伍的末尾赶到前面,擦净鞋子, 登上王车。

    不一会儿,王车里就响起她清润的朗读声了,嗓音顿挫有致,朗朗的句子从唇边泻出, 叫人烦闷的心绪感到一丝平静。

    刘枢叫她读的是一卷春秋史书, 郦壬臣每读上一段,刘枢便与她讨论上一阵。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熟读史书是君王的必修课。

    郦壬臣敏锐的察觉到,两日未见,刘枢的兴致似乎不高, 难道还是在为王陵那时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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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烦心?

    她一面想,一面读, 当她读到一句“应龙兮不见,霸图兮怅矣,牧马兮复归……”的时候,忽然就停住口,不念了,心中感到一丝不妙,悄然去看那座上的人。

    此时汉王枢正斜倚在桌案边,修长的手指点着眉心,整个面部被手掌遮住,看不见表情。

    听她停下,刘枢默默出声:“怎么不读了?还有两句呢?”

    郦壬臣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

    刘枢的脸庞依然隐在手掌后,话语中听不出情绪:“还有两句是——王道兮已沦昧,战国兮竞贪兵,是不是?”

    郦壬臣一俯身,“是,王上好记性,臣不如也。”

    刘枢放下了手,忽然一笑,对她道:“郦卿也好记性啊,否则怎么偏偏停在这两句前?”

    刘枢朝后一仰,微微靠在了坐垫上,两天以来压在心口的大石头似乎减轻了几两。因为她在郦壬臣的这一停顿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情意味。郦壬臣不忍心念出那句“王道兮已沦昧”。

    做臣子的,也会真心同情她的君王吗?

    刘枢从未见过这样的臣。

    她将目光放在郦壬臣身上,正色道:“作为客卿,你应当为寡人顾问。”

    音调并不严厉,似乎只是随便问问。

    “臣明白。”

    “但是,在王陵的时候,你一言未发。”

    郦壬臣垂下了眼皮,“小臣……不敢出言。”

    “是不敢?还是认为那结果本就是对的?”

    “是不敢。”

    刘枢点点头,瞟她一眼,“你接着读吧。”

    郦壬臣却没有立刻拿起书卷,而是问:“王上信任小臣吗?”

    刘枢打量她一眼,郦壬臣作为客卿已经三个多月了,自己是否信任她呢?

    君王总是非常善于把难题丢给别人,于是刘枢反问道:“郦卿觉得呢?”

    郦壬臣愣了一下,不过她还算机敏。机敏的臣子也总是善于“曲解上意”、蒙混过关的,于是她埋首道:“臣觉得……臣还是为王上读书吧。”

    “呵呵……”低沉又好听的女声从上方传来,等笑够了,刘枢道:“寡人觉得你……”

    “轰隆!”

    话还没说完,随着车架一声巨响,车身整个侧翻过去!

    刘枢本来坐在上首台阶之上的位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将她掀下去,两人来不及反应,跟着车厢仰倒。

    又是“咚”的一声,随着车厢的滚动,郦壬臣被甩在了车厢一角,刘枢的胳膊肘磕在了厢壁上。

    “哎呀!”

    车架终于静止,不翻腾了。

    车门已经损毁,两人谁也出不去,都四仰八叉的被甩在角落。刘枢晃晃脑袋,看看眼下处境,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了郦壬臣上方。

    好在她比较有风度,死死的用双臂撑住两边的车壁,没有叫自己直接压在郦壬臣的身子上。

    车架以一种奇怪的情况半斜着歪在地上,车底盘和轮毂也被牵连着横在路心,横七竖八的挤在一起。外面传来侍从们惊慌的叫喊:“王上可受伤了?王上可受伤了?”

    闻喜冲到车门跟前,犹豫着要不要撬开车门,就听里面传出了汉王镇定的回答:“寡人无事。”

    众人松了口气,闻喜缩回了手,还是不要让大家看到王上此时的仪态比较好。

    驾车的车骑郎官在外面禀报道:“王上,车轴忽然断了,惊了圣驾,臣罪该万死!”

    车轴断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有限的车厢空间里,刘枢和郦壬臣两个人被迫堆在一角,刘枢两手牢牢撑着车壁,与之空开一段距离,底下是一动也不敢动的郦壬臣。

    汉王听着外面的禀报,了解了情况,便命道:“速速更换车轴。”

    “……喏。”

    王宫里往日都是财大气粗的,什么零件坏了便直接换掉,从来都懒得修缮。

    但郦壬臣听到外面那一声勉强的“喏”,就敏锐的猜想到,这临时的王驾队伍里,大概是没有提前准备车轴的。

    王车比其他轻车大三倍不止,车轴自然也更粗更长,从别的车上换下来一根车轴自然也不合适。

    如今之计,只能修。

    可是,王庭工匠们不在,那些良家子郎官们会修车轴吗?

    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下子就晃过去了,根本没法细想,因为眼下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摆在眼前——她与王上一起被困在这座王车里!

    刘枢像那些有洁癖的贵族一样,努力伸直胳膊将自己和郦壬臣之间留出一段空隙,尽量不挨着彼此,似乎非常嫌弃有人挨着她。但是宽大的王袍滑落下去,两人的袍子不可避免的纠缠在一起,也没有办法。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离得这么近,甚至能清晰的听见对方的呼吸声,闻到彼此衣袍上的熏香味。

    外面已经响起了热火朝天的议论声和摆弄器械的声音,看来侍从们也在想办法修车了,但车厢内的两人却谁都一言不发,脸对脸僵持着,安静的不正常。

    郦壬臣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刘枢,她此时恨不得一剑劈开车厢逃出去。

    太尴尬了,不行,她得说点什么才好,来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

    于是她若无其事的接上了车架翻倒前的话题:“王上……方才是想说什么?您觉得臣怎么了?”

    “哦…”刘枢也若无其事的回道:“寡人方才是想说,寡人觉得郦卿讲话的方式很像一个人。”

    她俯看郦壬臣,慢慢说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那人在平日的信笺里,偶然也会像你这般急智、有趣。”

    什么……什么信笺?不会是以前的……她……吧。郦壬臣忽然心里打鼓,顿时觉得自己不该起这个话题。

    郦壬臣安静了半晌,调整好心态,才附和道:“哦,那人是王上的什么人呢?”

    刘枢想了想,很久不言,“是什么人呢……”

    她喃喃自语着,目光闪过一抹哀戚。

    是臣子吗?好像还算不上。

    别的身份就更算不上了。

    “一个儿时的玩伴吧”刘枢最后这么说道。

    “原来如此。”

    郦壬臣的回应轻轻浅浅的,听不出心境。

    晦暗的车厢又陷入了阒静,两人都默默的听着车外的喧哗。

    郦壬臣想了片刻,想再找个新话题,余光却瞟到撑在自己脑袋两侧的那双手有点微微的抖,不由心想,看来王上是撑了太久了,应该累了。

    她想问问王上是不是累了,但也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不是个好问题,就算累了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泄劲压上她吧?

    刘枢才不知道郦壬臣现下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理活动呢,在这种处境下,身为君王的她反而没什么好尴尬的,只不过手臂确实有些累了,心里迫切希望那帮侍从赶紧给她把车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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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她垂目看一眼缩在角落的郦壬臣,郦壬臣的身上散落着几枚书简,是刚才车祸时掉上去的。车里燃着的地龙已经在方才被打翻了,熄灭了,空气变得越来越凉,她忽然问道:“郦卿很冷吗?”

    郦壬臣的眼皮颤了一下,回道:“臣不冷。”

    “可你在发抖。”

    “……”

    没听到回复,刘枢又问:“那你就是很热了?”

    “臣也没有很热。”

    “可是你脸怎么红了。”

    “……”

    郦壬臣轻轻咬了下唇,不知道该怎么答。她是紧张的!哪有人和顶头上司呆在一个狭小空间里不紧张呢?

    “寡人看你是憋闷坏了。”刘枢努力再将身子撑远一点,想给郦壬臣多一点空间,好透风,可是她的胳膊实在太酸了,根本撑不住,她以前可从没如此辛苦过。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了厚重的窗帘,也扰动了车厢内的空气,刘枢的鼻尖嗅到了一股幽香若兰草的气息,似乎是郦壬臣衣襟上的味道,她不由自主的低头去瞧郦壬臣的脸。

    刘枢还从没有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过谁。映入眼帘的是光滑饱满的额头,随后是一双睫毛浓密的眼,鼻梁秀挺,双颊清隽,颈项修长,手若柔荑。

    郦壬臣的皮肤白皙而光滑,温比玉,腻如膏,叫人一瞬间能联想到无数辞赋中的溢美之章。

    瞅了许久,刘枢才回过神来,吃惊于自己竟然盯着别人看了那么久。

    她连自己都惊讶,一个当客卿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呢?王宫里那么多好看的宫女,她又不是没见过!

    虽然吃惊,但她并没有移开目光,依然瞅着郦壬臣,只不过换了种疑惑的眼神,似乎是想好好看看这人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叫自己出神良久。

    郦壬臣被她瞅的浑身发毛,小声说:“王上,您……老看着臣做什么?”

    问这话后,郦壬臣似乎忘了保持住礼节,抬眼皮来看了刘枢一眼。

    清亮的眸子就这样撞进了刘枢的目光里,郦壬臣的眼睛像是一泓湖水,里面藏着灵气的智慧,藏着坚定和深邃,也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温软。

    刘枢感觉自己心里的什么地方,悄悄动了一下。

    听到郦壬臣这么问,她迅速收住心神,旋即摆出一副欣然惬望的样子,笑道:“怎么了?寡人不看你,现在又能看什么?寡人不能看你吗?”

    “……”

    郦壬臣又重新垂下眼,想了一会儿说:

    “王上,这么久了车轴还没修好,臣想出去看看,兴许……能帮上什么忙。”

    刘枢狐疑的打量一眼她的小身板,道:“你能帮忙?”

    郦壬臣点点头,想赶紧出去。

    看那态度不似作假,刘枢便允许她了,“好吧,那你就出去看看吧,叫他们干快点。”

    刘枢自己没法动弹,只有郦壬臣伸手推开她的肩膀,才好不容易从她胳膊下钻出去了。

    也只有当郦壬臣推刘枢这一下的时候,肩膀上潮热的触感才叫刘枢明白了这人的手心竟然出了那么多的汗!

    原来她竟然紧张的都出汗了?!刘枢愕然不解。

    寡人是什么很可怕的人吗?

    郦壬臣爬出去了,车厢里只剩下汉王一人,她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双臂了,翻个身躺下去,舒舒服服的躺在原先郦壬臣呆的位置。

    她的手臂已经酸的不能动弹了。

    她侧耳听了一阵子,车外原本杂乱的喧闹声有了个统一的节奏,车底下传来呲啦啦的剐蹭声,修缮的进度听起来明显加快了不少。

    又等了一会儿,车厢渐渐被抬起,然后立转过来,“咕咚”一声,两轮都着地了,刘枢终于能以一个正常的坐姿坐在车里了。

    第065章 春汛

    春汛

    郦壬臣回到车里的时候, 是半个时辰后了,掀开帷幄,马车内已经快速被收拾过一遍, 又恢复了翻车前的景象。

    炭盆里燃着暖烘烘的地龙,博山炉里冒着袅袅的香气,地板和桌案被擦拭的透亮反光,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郦壬臣也悄悄在下首坐了。

    刘枢握一卷竹简,闲闲的看书,见她刚坐下, 就问:“郦卿果然会修车轴?”

    “是。”郦壬臣点头,一双手规矩的放在腿上,然后将自己如何修车的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以现在王车的状况, 只要不过分颠簸,抵达沣都应该没有问题。”

    刘枢一面听一面点头, 笑道:“还真是新鲜,堂堂士大夫会做这些事,你怎么想到去学这些技艺呢?”

    郦壬臣两只手握在了一处,垂眸平静答道:“臣没有专门想去学这些事, 只是……臣少时家贫, 为讨生计,故而多能做这些鄙陋之事。寻常士大夫,是不会想学这些技艺的。”

    刘枢的笑容收敛了,没再问下去。

    是啊,寻常贵族士子,哪里用得着去学这些东西呢?

    她的目光下移, 落到了郦壬臣那双交握的手上,一个时辰前还嫩如柳枝的手指, 此时却冻得通红,隐隐有几条皲裂的冻疮分布其上。

    视线在那双手上凝了一瞬,刘枢将案前的博山炉往前推了推,又将手里的书卷随意扔下,用懒懒散散的语气道:“哎,方才,寡人的胳膊都为你撑酸啦,你还不赶紧为寡人继续读书!”

    郦壬臣答应一声,就要伸手接书,刘枢却不给她,指指身侧,道:“来这里读,寡人好听得清楚。”

    郦壬臣只好起来,登上一级台阶,坐到王位的旁边。刚一坐下,一股热浪就包围了她的身体,叫她觉得舒服极了,刘枢身边的地龙烧的不是一般得热啊。

    读书声响起,滚滚的车轮淹没了清浅的声音,使之不能传到很远,郦壬臣苍白的脸色渐渐回暖过来。刘枢很满意,以手支头,悠哉地听着。

    往后的五日,她都是在这样的轮毂声和读书声中度过的……

    沣都已不再下雪,一个傍晚,王驾的马蹄声叩响了汉王宫的青砖,青黑色的宫砖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泼上了一层暗橘色的胶漆,王驾车队鱼贯而入。

    照规矩,郦壬臣该在公车门前下车,刘枢也没留她,这些天,汉王大部分时候都是沉思着的,似乎酝酿着新一轮的战斗。

    下车后,料峭的春风带着些许寒意吹来,郦壬臣正要抬脚出宫,大内侍闻喜跟了上来。

    “客卿留步。”

    在郦壬臣惊讶的目光中,闻喜递给她一方小小的木匣,大内侍款笑着,“这是王上赐予客卿的,叫老奴下车转送。”

    郦壬臣见状要跪拜谢恩,闻喜却阻止了她,“不必了,王上没有亲自下赐,而叫老奴来送,就是不想叫客卿跪拜的意思。”

    郦壬臣看了一眼闻喜,他的脸上有一种不明的笑意,她就接过了木匣,打开来,一只晶莹的玉瓶躺在里面。

    “这是?”她疑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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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喜道:“是上好的积雪草霜膏,太医丞特制的御品,效果极佳。”

    郦壬臣的手微微一颤,藏在袖笼中的手指摸了摸自己冻疮的位置。

    “……谢过大内侍了。”

    “该谢王上。”

    “谢王上恩典。”

    闻喜微笑着看她,点点头,“好,老奴这便去复命了。”

    王驾随行的车马一辆辆从她身旁驶过,郦壬臣收起木匣,就着暮色,打量起这座宏伟的宫殿群的轮廓,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汉王宫的内部。

    这里是她的父兄们曾经几乎每日都要来的地方,同时也是那位年轻君王自小生活的“家”。

    虽然她只瞧见了汉王宫的一隅,但也能感觉到,小模小样的雍城行宫绝不可与此地相提并论。这里的宫阙更巍峨,耸立九霄,森严肃穆,气势恢宏,仅仅远远望着就会使人心生畏惧,这是大汉国真正的权力中心。

    夕阳渐渐从王宫的城垣外坠落下去,凌阳原上的晚风吹来,不由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郦壬臣捏紧木匣,走出宫门,默默想着田姬该在家中等她了吧。

    * * *

    春耕祭祀的仪式总算没有耽误,依照汉制,在汉王亲自举行过春祭后,各地的百姓们才能开始播种,代表他们每年种下的粮食都是神圣的君王为他们祈福得来的。

    春雨一场又一场的轻拂了大地,汉王暂时没有要紧的事处理,这段时间只与那郧国来的公子衷走得很近,经常召他去王宫里谈天。

    那公子衷一开始还很拘谨,过了几天便放得开了,竟开怀和汉王交起心来。

    郦壬臣看得出来郧国公子并不是汉王所欣赏的那一类人,但却主动与他交好,也不知刘枢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两国王室成员相交,按礼节,做臣子的相国也插不上什么话,于是就假装没看见,专心处理外庭的朝政去了。君相两人在这一段时间都互相没找对方什么岔,度过了一段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和睦期。

    郦壬臣也没闲着,她甚至比在雍城时还要忙。

    她一面要按时进宫陪侍,做些客卿该做的奏对任务;一面要掩人耳目与相国沟通长短;一面还要竭力熟悉沣都城各个官员的情况,在最短的时间内搞清楚□□势。

    谁也看不出来,人畜无害又沉默寡言的郦小客卿竟然活的有那么多张不同的面孔。沣都城的显贵们谁也没有把这个不入流的小客卿放在眼里。

    在这个渐渐回暖的春季,只有一件事看起来略微蹊跷,那便是汉王那莫名其妙晕倒的毛病又犯了一次。

    太医令也对这种奇怪的晕厥病说不出个理由来,只能推测为沣都的水土与王上体质相克。

    面对未知的病症,刘枢并没有表现出惊慌,一回生,二回熟,她在醒来第一时间封锁了所有消息,既然太医令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便叫医正记载下来是由于夜间喝了浓茶引起的心悸才晕倒的。

    没有人怀疑这个说法,因为谁都知道汉王自小就有病根,勾起什么病都不奇怪。

    事情很快就揭过篇去了,相国也忙碌得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后来,在平平无奇的某天,汉王突然去了一趟宗庙和太卜司,逛了一圈便走了,也无人怀疑。

    自己的身体感知自己最清楚,经过这么几遭,刘枢敢断定这奇怪的晕厥症绝不是什么病根勾起来的,那种感觉和寻常的病痛很不一样。

    可如果是连太医令都无法看出端倪的病,而且又毫无规律的发病,那会是什么呢?

    没人知道她的心理活动,而她已经有了判断。

    ……

    雪化干净之后,春汛如约而至,望都河上游解冻,引起河水上涨,积攒到下游便成了洪涝,下游的城池因此受灾。

    今年的雨水尤其丰沛,农历二月末,告急的奏疏便像柳絮一样从那些受灾的城池飘到了沣都。

    汉王忙的不可开交,整天批阅的竹简多达百斤,相国高傒也每旬都要主持十几次例会,君臣一堂,商议各地的排涝方案、兼顾春耕、调配物资、巩固水利,再一一委派卿大夫们逐次落实。

    国库里的铜钱一车一车的拨下去,就像丢进了无底洞,连个响也听不见,部分地方的洪汛总算得到了缓解,可也总有那么几个城邑依旧催命鬼一样的向沣都告急。

    有一回清早,郦壬臣照例到宫中陪侍,刘枢正阅览一卷奏疏,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些作卿大夫的,拿着寡人的钱,一天天不干正事,只晓得看高氏脸色,从上到下,无一不贪!无一不怠!”

    “啪!”奏疏被掼在地上,宫女们吓得不敢抬头。

    郦壬臣正巧进门,她默默捡起那卷竹简,一句句看过,原来是彭城的大啬夫呈来的奏疏,彭城是这次洪灾最为严峻的一处,黔首们流离失所,刚播下去的禾苗都淹没了。

    很显然,彭城灾情危急是一方面原因,派下去的赈灾款没有送到位也是一方面原因。

    郦壬臣还在思考着前因后果,就听上首的刘枢来了一句:“郦卿,你去彭城一趟吧。”

    郦壬臣略微惊讶的抬起头,“臣?臣去?”

    刘枢的表情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这并不是她一时冲动的决定,而是思虑一番过后的任命。

    “彭城水患事急,刻不容缓,你拿着寡人的敕令去,速速办好此事。”

    郦壬臣想了想,接下了,“喏。”

    她本以为这封王命走到高傒那里的时候,可能会有点阻力,万万没想到,高傒非常爽快的就给通过了。

    她正纳闷间,高傒的一条密令也同时送到了她手上,她展开一看,无奈苦笑,果然,这将是高傒对她的第二次考验了。

    第066章 治水(二更)

    治水(二更)

    王廷的特使队伍在草长莺飞的三月到达了彭城外, 郦壬臣骑在马上,护从们跟在一边,举着代表君王的“节”, 那“节”以竹为杆,上系耗牛尾,挂满五彩丝带, 威风凛凛的沿官道行进。

    她瞭望前方,彭城离雒城不远,那是兄长归灿曾经游学并帮助黔首治疗过瘟疫的城池, 她便默默想着,也许这一趟也能打听到一些当年的事情。

    七年前蔓延到沣都的那一场瘟疫,为何会在归氏家中发觉首例, 高氏到底如何在背后陷害的,这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郦壬臣无论如何也要弄明白。

    半晌后,热烈的锣鼓声拉回了她的神游,为迎接她这位王城特使,彭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出城来迎了, 百姓夹道欢迎, 好不热烈。

    “使君别来无恙啊,彭城城宰拜上!”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这道响亮的女声引起了郦壬臣的好奇,她纵目寻去,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城门口。

    郦壬臣差点激动的叫起来, “您是……米晶大夫?!”

    果然是王莹。

    王莹着一身褐色官服,走到她的马前, 伸手抓住缰绳,一点也不见外的样子,脸上喜气盈盈。

    郦壬臣也早下马来,与她相揖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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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

    王莹身后跟着一大群大夫们,她侧身为郦壬臣一一介绍,哪个是大啬夫,哪个是监军,哪个是主簿,以及城佐、城尉、功曹、水利掾、监察等等一大堆官吏,都打个照面。

    一顿寒暄后,大啬夫葛仓站出来道:“使君远道而来,下官早备下筵席,为您洗尘。”

    说着便侧过身,请郦壬臣先行。

    郦壬臣可不敢,在一城之中,虽说城宰与大啬夫的俸禄都是四百石,表面上以城宰为首,但实际上最高行政权是在大啬夫手里。

    打个比方,若是一个官员从某城城宰调任另一城的大啬夫,那便是明降暗升,反之则是明升暗降。汉国任何一处官职设置都带有互相牵制的意味。

    郦壬臣虽然是从沣都来的特使,拿着汉王的敕令,但毕竟只是个临时的虚职,怎么敢真的在彭城一把手面前充大?

    于是她淡笑道:“葛大夫客气了,王上已仔细看过您的奏疏,特意叫我转告,慰劳葛大夫的苦心。在下年纪轻,资历浅,便走您左边吧。”

    汉国以右为尊,郦壬臣以年纪小为幌子提出左行,既不落后于大啬夫显得太卑微,又能充分地尊敬到他的主场。

    葛仓悦然一笑,心想这郦客卿年龄虽小,却很擅长拿捏官场分寸,不愧是王上身侧的人。

    于是郦壬臣、大啬夫、城宰王莹三人并排走进城门去了,后面一大堆官员依次尾随。

    郦壬臣本想简单吃个便饭就着手治洪要事,却没想到这基层的官僚之风浓厚极了,筵席足足摆了一下午,期间各种虚与委蛇,谈文论辞,讲道说理,互捧互吹,不一而足。

    她在心中默默记下若干情况。

    待到第二日,日上三竿,王莹与郦壬臣才站在了彭城的水利工事前。水援吏和功曹向她述说这段时间的治水方案与得失,王莹做补充。

    郦壬臣一面听,一面爬上高坡,俯瞰彭城水路分野,心里琢磨着对策。她又叫副官取来这几个月的账目查看,查了半日,大致明了了。

    王莹叹了口气,引她走到无人处,问道:“治水一事谈何容易啊,少卿,王上给了你多长时间?”

    “自然越快越好。”

    郦壬臣想了想,分析道:“我查过你们这里的账,首先是缺钱,王庭拨下来那么多铜钱粮草,怎么也不够用?”

    王莹苦笑道:“王庭是拨下来几万石粮食,可是一层一层分下来,到我们彭城这里,就只剩下谷壳了。”

    郦壬臣懂了,层层贪腐坏了一切,这个问题确实也没法快速解决,她们的权力管不到上面。

    她沉吟着道:“其次,就是缺人,彭城的水利工事实在修的太慢了。”

    王莹继续苦笑:“彭城哪来的人修坝?”

    “不是有徭役吗……”

    王莹打断她道:“这彭城里的黔首们,也不是我们做大夫的想使唤便能使唤的。”

    “这又为何?”

    “少卿可听过游侠娄四大爷?”

    “不曾。”郦壬臣不可思议的道:“连你城宰大夫都要唤一句‘大爷’的人,那是何许人也?”

    王莹道:“我们这里南北十城,谁不知道娄四大爷娄烦的名字?那是鼎鼎有名的郡国豪侠,广交显贵,手眼通天。”

    她来回踱步,慢慢向郦壬臣讲道:“他年轻时据说罪恶滔天,但总能有法逃脱刑律,到老了,却摆出一副简朴好施的大善人模样。我们这里各乡各里,谁不认他?百姓们都说,谁家要有什么不平事,找楼大爷摆平,比找官吏好使。

    王莹哂笑道:“我们这些做城宰的想做什么事,不也得找他才使唤的动百姓吗?”

    郦壬臣听后,叹了口气,说道:“天高君王远的地方,果然容易滋生地头蛇。可是,这样的名人,昨日筵席上怎么没见着?”

    王莹道:“嗐!你一个过几日便走的使节,人家理你干嘛?”

    “这……”郦壬臣脸上有些羞然,就问:“所以其实你们也没招到几个人修缮水利?”

    “那当然啦,洪灾一事,大家都是扎紧腰带过日子,我们又不给娄烦什么好处,他凭什么帮我们去发动百姓?”王莹无奈的叹口气:“我当了一季的城宰才知道,这基层士大夫可不好做啊。”

    郦壬臣默默想了片刻,眺望远处的泥泞平原,说道:“此事以后再说,我想到上游去再看看。”

    王莹惊讶道:“这种境地,你还要看啊?”

    郦壬臣点点头,道:“这便是我想说的第三点了,彭城治水,取法不当。”

    王莹不解道:“怎么个取法不当了?不是年年都这样干吗?加固堤坝,清理淤泥,疏通河流,如此三条,有什么不对?”

    郦壬臣道:“往年是因为水势不大,用此法治理能见成效,但今年洪汛弥漫,更甚于往年,自然要变个法子了。”

    王莹问:“变个什么法子?”

    郦壬臣道:“你先带我去上游看看。”

    “……好吧。”

    “哦,还有,”郦壬臣转身问那功曹:“你们这里大半区域已经被泥沙覆盖,黔首们如何出行?”

    功曹道:“用石块填出道路来,步行往来。”

    “那着实不方便。”郦壬臣想了想,道:“我自小在齐国长大,齐国毗邻江河,年年都要治理水患,因此齐国人在这方面比较熟悉,在泥沼多的地方,齐国百姓以橇车代步,便利又省时,你们这里能否找出几个会做橇车的工匠来?”

    工曹面露难色,说:“那可是从未见过东西,彭城府曹里没有干这个的匠人。”

    王莹这时候插话道:“若府曹里没有,便去民间寻,我在齐国时也见过那东西,橇车并不难做,万一在汉国还有未失传的匠人呢?即刻寻来!”

    工曹于是只好领命去了。

    剩下一行人慢慢朝上游挪动,走了一阵子,人人都是满脚的泥。

    足足两日后,她们才终于回来了,来不及休整,王莹立即去找大啬夫,凑齐彭城大大小小的官吏们,开始组织“集议”。

    集议的主题也很鲜明:郦壬臣想出法子了!

    大啬夫将自己的官邸院子让出来,搭了个草台架子,挂上兽皮做的水利地图,郦壬臣便向众人讲述这几日的心得:

    “望都水从山麓而下,水流湍急,汹涌澎湃,汇到彭城时,水势趋缓,水流减速,今年的水势浩大,上游水携带大量的泥沙在此处沉积下来,使得洪水流经平原时,难以疏导,虽然多次清理淤泥,仍然难以除水患。此为彭城洪汛难治之根本。”

    她一面讲,众人频频点头。

    人群中的水槽吏苦恼道:“既然古法不可再用,要寻新法,可我们向来是照古法疏浚水患的,哪里还有新法?难道要上报沣都,请王上派少府大匠亲自来规划吗?这又得耽误多少功夫?”

    “不必请动少府大夫,鄙人有一法,与诸君集议。”郦壬臣拿起一支毛笔,在那地图上边画边说道:

    “彭城处下游,我们不妨将河流分出两条河渠,加快洪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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