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里的客人并不多,但因生着炭火,比外面还是暖和很多的。女孩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苏醒过来,田姬为她捧上一碗稀肉羹,盛在破了个口子的陶钵里,女孩闻到肉汤味,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待看清周围的人后,更露出惊恐的神色。
“小主人莫慌,是这些士子救了我们。”田姬安抚道。
女孩的神色缓和下来,令大家意外的是,她竟没有去碰那碗救命的肉羹,而是环视一周,目光停在郦老夫子身上,然后扶着田姬的手臂,艰难挪动两步,走到郦旬面前,规规矩矩的拜下去,声音气若游丝:“恩公救命之德,晚生无以为报。”
士子们在这位蓬头垢面又身着囚服的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高贵气质。
郦老夫子惊奇的端详她片刻,“你……”
“我不需你报答。”郦老夫子扶起她,“先进食吧。”
于是田姬又扶她坐了回去,人们也都各自吃起来。
田姬拿木勺舀出一碗来递给女孩,肉羹烹调的很粗糙,食材也并不新鲜,飘着浓重的腥味,看着这一碗满是肥肉的黑乎乎、油花花的肉粥,她下意识就觉得一股反胃直冲头顶,但是她极力忍住了,脸上什么也没表示,拈着勺子一口一口吃起来。
郦夫子在远处坐了,一面吃着,一面默不动声的观察这主仆二人。他看到那做仆人的明明已经饿到几乎眩晕,但还是先等主人吃上了,自己才吃起来;
他还看到那做主人的哪怕同样饿的头晕眼花,但吃东西的时候仍是细嚼慢咽,极有礼节。
在她们旁桌有一伙看起来像是过路猎人的男人们早已狼吞虎咽了三大碗肉羹,她们却连一碗都没吃尽。
郦老夫子默默自语道:“能有忠心如斯的仆从,看来那做小主人的也定是个宽仁之人。”
郦渊陪在父亲身侧,听到了这句话,便侧头悄悄道:“父亲何不叫她们来问问呢?”
“不急。”郦老夫子若有所思的道:“等进完食吧。”
结过饭钱,大家便一同离开,继续赶路。
郦老夫子仍然叫她们二人坐在牛车上,自己和其余弟子步行,刚吃过一顿饱饭,这时候女孩已经稍稍缓过来一点,虽然看起来还是极度虚弱的样子,但不必总躺着了。
郦旬看着女孩,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说道:“你可知这车要去何方?”
“不知。”女孩声音微弱,“能活一命已是万幸,晚生现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们两个女子这样在外,就不怕我们是一伙歹人,要加害你们吗?”
女孩的眼神一直是一种木然的状态,听到这句话也不为所动。她缓缓道:“就算您是歹人也无妨了,晚生命薄,无论是冻死于荒野还是死于歹人之手,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她看向面前的老人,又道:“更何况,您绝非歹人。”
“哦?”
女孩道:“晚生看您衣着言行,知您必是位德高望重的士大夫。”
老人笑道:“是士大夫容易看出,可‘德高望重’又从何判断呢?”
女孩回:“但看您弟子数十人,皆容貌端整,行动规矩有度,不畏严寒跟随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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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时不喧哗,色恭礼至。由此种种观之,您必是一位教学有方的大贤之人。”
“你很聪明。”郦旬听出她方才的话里引用了《礼经》中的词句,便又道:“你还读书?”
女孩麻木的眼中浮现一丝悲色,“读书又有何用呢?”
郦旬没有追问下去,转而道:“可否告诉老夫,你如今多大年岁了?”
女孩道:“晚生十六岁。”
郦旬一笑,“你在说谎。”
从女孩的言行举止来看,他推测她出身士大夫之家,士大夫家的女子十五岁及笄,一般都需改换发型。他从这女孩的鬓角以及后颈头发的修剪方式上看出她绝没有及笄过。
女孩似乎是惊讶了一下,才道:“晚生……十四岁。”
“为何说谎?”
“欺瞒夫子,是晚生的不对。”
她不说,郦旬也很好猜出,按照如今这纷乱的世道,一个成年的女孩子总比未成年的孩子更容易生存下去。
很好,这起码代表她还有求生的念头。
“没关系。”郦老夫子慈爱的笑笑,对她道:“若你愿意,老夫可以明年为你行及笄礼仪。”
女孩诧异的睁大了眼睛,“您……”
郦老夫子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追问原因,“老夫不问你的来处和姓名,你也不必问老夫要这么做的缘由。若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是老夫认为你这样读书知礼的孩子不该被蹉跎罢了。人嘛,最珍贵的莫过于活着。”
人,最珍贵的莫过于活着。
车外风雪依旧凛冽,寒风如剑,以冰原作砧板,视众生为草芥。牛车的顶棚上被盖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车轮也被霜雪裹成白色,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
老人的眼中含有一种女孩看不懂的深意,她听到他又说道:“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便可以作老夫的学子。你既无名无姓,老夫把自己的姓氏送你来用,至于名字嘛,到了地方,你就自己新取一个吧。”
女孩已经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牛车缓缓的行驶在旷野之上,留下一串深陷的车辙,又很快被雪花所掩盖,再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老人笑了笑,“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学子们一边赶路,一边读书,一边偶尔停下来为她们找医师治病,来调养她们脆弱不堪的身体。
他们路过几百个城池和荒地,经过了数不清的风霜雨雪,从严寒的冬季走到回暖的春季,从冷酷干燥的西北走到湿润柔软的东部。
一日,他们终于彻底停下脚步。
郦渊掀开她们牛车的帷帐,女孩和田姬见到了久违的春和景明之象,万木复苏,阳光明媚,温暖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春花的香甜,新的生机悄然而至。
牛车停驻在一座宏伟建筑的门前,郦老夫子带着她们走下牛车,指指那扇大门,款然笑道:
“我们到了,齐国,稷下。”
第025章 欲观冬捕
欲观冬捕
郦渊的回忆被一句高喊打断, 他回头去看,来的是一个齐王宫里的宦侍。
那宦侍近前问道:“郦大夫,王上问到郦生——郦壬臣可还在学宫中?”
郦壬臣听到这话, 也转过身来,说道:“小人就是郦壬臣,敢问王上有何事要召见小人?”
宦侍道:“王上只传了郦生问话, 具体所为何事,奴也不知。”
郦壬臣心中狐疑,齐王为什么会召见她呢?她在齐国七年, 除了翁主姜于,从不曾与别的王室公族有过交集。
“那小人立刻前去游就馆中面见王上。”她回道。
宦侍却道:“王上现下已经不在游就馆了,他启程回去了, 郦生需到齐王宫中面见。”
“什么?”郦渊也感到奇怪,“难道王上要专门在王宫中召见郦生?”
“正是。”
郦渊与郦壬臣互相对视一眼, 都摸不清头绪。
一炷香的时间后,郦壬臣已经乘着王宫里派来接她的马车抵达了齐王宫门口。她跟着宦侍穿过几道宫门,来到一所齐王平日与众大夫谈政事的宫殿——梧殿。
郦壬臣谨慎的进去,郦渊作为齐国的虞师大夫陪同进入, 两人向齐王跪拜行礼, 称呼王号。
齐王还是半躺在榻上,为他们赐坐,扫了一眼他们,视线落在温婉秀丽的年轻女子身上,“你便是郦生吗?”
郦壬臣规矩答道:“是。”
齐王点点头道:“听闻郦生在稷下学宫中学问出色,是我学宫祭酒郦大夫的得意门生, 孤就想着召来见见。今日一见,郦生之风姿, 果然是光风霁月啊。”
郦壬臣道:“王上谬赞了,郦老大夫学问深厚,得意门生遍布天下,以小人之浅陋,还排不上与他们并列。”
“这么客气做什么,今日只是闲聊几句。”齐王微微一笑,问道:
“据说郦生曾参加过三次期会,年年出类拔萃,偏偏今年不曾参赛,孤久等也不见你崭露头角,那么孤便单独召你来问问,正好伯冉大夫也在,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郦壬臣恭敬的俯一下身,说道:“敢问王上有何事赐教?”
齐王笑呵呵的道:“倒也不是什么军政大体,郦生不必紧张。”
真像是随意闲谈似的,齐王继续道:
“孤念着此时正值深冬,齐国此季素来有一项盛大活动,名曰‘冬捕’,沿海的渔民每年腊月都会凿冰捕鱼,捕得肥大丰满的鲅鱼,一口气能捕千斤之多,其中那捕的最多的人家,便被选为今年的渔冠。孤觉得这活动颇为有趣,欲往棠城观‘冬捕’,郦生认为孤此行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郦壬臣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问王霸之辩就好。但同时也意识到齐王专门找她来一趟也绝不仅仅为了闲谈。
她略作思量,便道:“小人认为,王上前往观‘冬捕’一行,怕是不妥。”
她这话一说出来,叫坐在她旁边的郦渊都有点意外,齐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随即又恢复了憨态可掬的样子,笑道:“哦?这是为何?”
郦壬臣道:“小人以为,凡事不足以讲大事者,则君王不举焉。”【改编自《左传》】
齐王问:“何为大事?”
郦壬臣答:“国事也。”
又问:“那何为国事?”
郦壬臣答曰:“《传》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在敬天,戎在安民。”
齐王没有继续追问了,因为她这话虽是引经据典,但也隐晦的指出了齐国目前的弊病。
齐国作为东边沿海第一大国,沃野千里,擅桑、麻、渔、盐、纺织、冶铁之业,产用富饶,天下莫能与之争。
但也正因如此,国家大政便向资本产业倾斜,上有所好,下必从之,齐国百姓人人以置产致富为荣,由此便弱化了其余的内容,例如军事,例如国家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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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军事,正是“戎”的意义之所在;信仰,正是“祀”的意义之所在,此谓郦壬臣口中的“国之大事”。
国君的行政重心也应当围绕大事展开,而不应该偏移到其他方面去,此谓郦壬臣所说的“凡不足以讲大事者,则君王不举”。
现在,齐王观冬捕的意图,不但不抑制黔首们置产致富的投机风气,反而要亲身参与到相关的活动中去,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行为。
作为经验丰富的国君,老齐王当然听得出郦壬臣这些话的弦外之音。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由半躺改为坐起,宦侍悉心的搀扶他坐舒服了。他端详着郦壬臣,思量片刻,声音里染上一些严厉:“郦生认为孤观‘冬捕’之行不足举,那么何事可举?孤愿详闻之。”
郦壬臣抬眼飞速偷瞟了一眼御塌上的老齐王,见他虽然语气严厉,但脸上未见愠色,依然憨态可掬,心想看来这齐王与坊间传闻中说的差不多,大概是一位礼贤下士的好君王的,平日里,姜于也总这么夸赞自己的父王的。
然而郦壬臣没有瞧见的是,在她埋首的时候,齐王的眼神变得犀利,尽是满满的机关……
郦壬臣思考一会儿,道:“举国之事,应行之以轨,王上将纳民于轨者也,不轨而行,是为乱政,乱政则国败。”
齐王点点头,“喔,请继续,何为轨?”
这是齐王在问她具体的行政方略。
郦壬臣接着道:“至于轨者,其一,概春围、夏耕、秋弥、冬祀,此皆民之本也;其二,又有三年而治兵,入旅而振,以训军实,此皆戎之本也;其三,更以昭学问、明贵贱、辨等列、顺幼□□威仪等为上,此皆正民心、诚民意、聚民力之举也。盖此数点,愿王上熟虑之。”
郦壬臣一口气洋洋洒洒列出三条大方略,七条小谏言,且每一条都不是空话,都是可以拿出来详细研制方针的策略。
这可比稷下学宫里那些士人侃侃而谈、大发议论的“王霸之辩”听起来有用多了。
一旁的郦渊也听的心下震惊,他原先便觉得郦生之才远在其他学宫士人之上,但未想到竟能才智敏捷到这般地步。郦壬臣的所思所言,水平不亚于任何一个齐国高级卿大夫。
一席话毕,齐王不由抚掌大笑,喜道:“郦生所言极是,令孤醍醐灌顶也!”
直到这时,齐王才意识到面前女子的不一般,郦壬臣短短几段话,竟比稷下那帮群贤辩论还要精彩。他怎么早没有发现淄城中还有这等人才呢?
“郦生如今几岁了?”齐王微笑着端详她,同时心里转着不为人知的念头。
郦壬臣规规矩矩答道:“小人今岁年满二十一。”
“难怪……”齐王点点头,原来是太年轻了啊,所以从前无人察觉。
齐王深深看她一眼,道:“孤有些累了,郦生且下去歇息吧。”
郦壬臣心中松了口气,拜过之后,快步退出了梧殿,长舒一口气,不知不觉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
她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劲。
这齐王看起来性情豁达宽和、礼贤下士,一切似乎都顺利极了,但郦壬臣心中却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回程路上,她仔细回忆了一遍与老齐王对话的所有细节,越发觉得心里不踏实。同时也觉得可疑,齐王是怎么知道她的呢?
郦壬臣回到家中,取铜钱和蓍草占卜了一卦,看到卜出的结果,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明夷卦,游离之象,君子受厄,小人是非,日晦,月既,小凶……”【改编自《周易》卦辞】
小人是非,哪来的小人?哪来的是非?凶在何处?
郦壬臣思量了一会儿,前几句倒是好解,意为分离、遭口舌是非之厄,后两句却不知什么意思,她暂时没有去管它。
自古而今,从未有人能完全解卦,能看出点征兆便足矣,人毕竟只是人而已,又非鬼神,怎么可能对未来的事了如指掌呢?
郦壬臣翻出一卷《易》,翻了翻,想找找看有没有别的解卦思路。古人云:“《易》乃群经之首,蕴育天地之理,君子不可不学。”
在这个时代,所有的读书人、士大夫、谋士军师,没有不研读《易》理的,因此士人或多或少都习得一点占卜求卦之法,急时用用,倒也方便。
只不过这《易》书与其他学问稍有不同,其他的学问,只要勤奋,大体都能学懂个七七八八,但《易》学则不然,需要一点难得的悟性才悟的懂。
郦壬臣手持一卷《易》书,一时忘了时间,思索半日,* 所获匪浅,她慢慢放下竹简,皱起的眉头却没有放松。
“田姬,我总有种预感,或许我们七年来平静的日子要有所改变了。”
郦壬臣读书的时候,田姬从不来打扰她,此时听她说话,便掀开竹帘走进来,看到郦壬臣的表情,田姬不放心的道:“小主人,您说什么要变了?我们要如何变呢?”
“不是主动求变。”郦壬臣轻轻摇头,喃喃道:“只怕是……被迫而变啊。”
第026章 杀意
杀意
几日后, 齐王宫,梧殿。
今日天寒,又下了阴雨, 雨雪交加,空气里湿冷湿冷的,老齐王的病似乎又加重了, 他现在连半躺也不能了,只能平平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还忍不住打颤。
“这天气啊,可真是要孤的命,孤的骨头缝里疼痛如针扎一般。”
下首处坐着一人, 是虞师大夫郦渊,拜道:“王上万万保证御体, 不知王上突然召见微臣,是有何要紧之事?”
“说要紧,也不是那么急不可待,说不要紧, 却也算迫在眉睫。”老齐王缓缓转了转脑袋, 从榻上看向郦渊,“伯冉大夫啊,齐国有你,是孤之幸。”
郦渊慌忙顿首,“王上错爱,微臣万死不敢当。”
老齐王继续道:“你不似你的父亲, 他学问虽高,但就是做学问做僵了, 不懂官场变通,说什么天下为一,天下为公,君王与庶民同罪那一套。不然的话,孤也不会将他三次任命为祭酒一职,而不提拔。”
齐王观察着郦渊的神色,接着说:“孤将他免官,又任命,再免,再任……如此三次,孤心中一直认为他有封相之才,可他还是那么倔强啊!罢了罢了,他就做他一辈子的祭酒吧。”
郦渊没有说话。
齐王接着道:“而你不一样,孤看得出来,你只对齐国忠心耿耿。”
郦渊道:“微臣愚钝,只知尽忠竭责是分内之事。”
齐王满意的笑了,就是要这样啊,做臣子的,有一点智慧就行,太聪明了倒也不是什么好事。
老齐王突然转换了话题:“伯冉大夫认为,郦生此人如何?”
郦渊一愣,原来齐王今日忍痛召见他为的就是这事吗?
他想了一会儿,答道:“微臣认为郦生之才甚高,若能在仕途中悉心打磨,日后便能成一肱骨良臣。”
齐王点点头,“你与她同学这么多年,也这样看她。”
“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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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孤的判断是对的。”齐王目光盯向头顶的虚空,似乎在反复回味前几日与郦壬臣的一番对谈。
“这几日,孤听了听稷下学宫的期会之辩,真是辩的孤头都大了。”齐王道:“孤有时候都在想啊,这稷下学宫是否真的该存在。”
郦渊诧异了,“王上,您这是何意?天下诸国谁人不敬仰我齐国的稷下学宫。”
“是啊,孤知道。”齐王慢慢说道:“稷下学宫养士众多,百家争鸣,诸子称雄,这是好事。”
随后齐王语气一变,“但这些士人观点杂乱,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人人都是贤士,人人都有理。可孤作为一国之君,究竟该采信哪一方、哪一派的言论呢?于齐国而言,孤每年斥费巨资优待这些数以万计的士人,当真有必要吗?”
“这……”郦渊本想说,听取最恰当的言论为国所用,才是一个国君的本事,但他没敢将这话说出口,他明白齐王听到一定会生气的。
齐王见郦渊不言,就继续道:“就譬如这储君一事吧,王廷里众说纷纭,有人说公子臼孝顺敦厚,又为长子,自然当立为储,可又有人说公子栾聪明果敢,机智圆融,是个做王的料子。伯冉大夫,你认为呢?”
听到这里,郦渊的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齐王竟然要问他储君之位,这可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他在心里暗暗琢磨着,早在前几年,齐王并不急着立储,如今突然提起此事,难道是……他快不行了?
郦渊做大夫几年,近侍王侧,明白齐王此人心机深沉,绝不是外界传闻的那般宽宏大量。
前几年,他不仅不打算立储君,并且还要雨露均沾的宠幸二位公子,在王廷营造出一种二位公子旗鼓相当的势头,为的就是制衡各方面势力,他自己则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如果不是到了最后一刻,齐王才不会确立储君的人选。
那么,齐王单单召他来问话,又是什么意思?
郦渊的脑子转得飞快,在心里对比各种应答的方法,猜测齐王这大概是要给他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如果他答对了齐王心中所想的继承人,那么他此后半生仕途定当无忧,可倘若他答错了,便也没有继续在王廷做大夫的机会了。
郦渊没有急着回答,他暗暗深吸一口气,迟疑了许久,额上的冷汗越聚越多。
哎,算了,人自有命,何必强求。郦渊实在想不出齐王心中的人选是谁,那索性就答一个自己想支持的人吧!
“微臣觉得,公子臼……品行仁厚,治下有方,应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讲完后,久久没有听到回应,齐王平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这是郦渊度过的最艰难的几个呼吸。
过了好半天,齐王才用一种听不出褒贬的语气道:“伯冉大夫辛苦,寡人明白你的心意了,好生去休息吧。”
郦渊心惊肉跳的退出梧殿,一颗悬着的心却迟迟悬着放不下来,齐王,果然是善于玩弄人心啊。
他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事。他郦渊行得端、坐得直,就算以后做不得大夫了,那也是问心无愧的。
他这么想着,便大步走回了他的虞师官邸。
而就在他离开没多久,老齐王在榻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喃喃自语:“有伯冉大夫,果然是齐国之幸啊。”
郦渊选对了。
齐王的表情放松下来,现在,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他吩咐道:“去叫公子臼来。”
宦侍应诺,立马去了。
过了几刻钟,老齐王用过午膳,重新躺下的时候,公子臼到了。
公子臼与郦渊年岁相当,大约也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一进殿来,看到齐王这副卧床的样子,眼睛中立马蓄起了眼泪,几步抢拜倒地,声音都带上了哽咽,匍匐道:
“父王整日操劳,可一定要保重玉体啊,儿臣不孝,无法为父王分担苦痛,只有夜不能寐,心痛如绞!”
大公子这等作态可真是情真意切,看不出半点瑕疵,三十多年来,他都是这样表现的。但大家都是久居宫闱之人了,所以谁也不能全然相信谁,他这哽咽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心,倒也要打个问号。
“哎……”老齐王叹了口气,也做出一副对儿子的怜惜之态,叹道:“你看看你,就是心软。”
他招了招手,示意跪在殿下的儿子过来,“臼,近前来,到孤的塌前来。”
公子臼脸上挂着泪珠,走上来,坐到父王的脚边,隔着被子握住了齐王的手,问道:“父王的痈疾,可还疼的厉害?”
“无妨。”齐王从被窝中探出手,拍拍儿子的肩膀,“你来的这样匆忙,午膳可用过了?”
“父王召见,儿臣哪里敢耽搁半刻呢?”
“独自前来的?”
“还有勉儿。”公子臼道:“他听说要见王祖父,吵着要来看您。”
提起小公孙姜勉,齐王的脸色变得柔和了一些,道:“从小到大,就数你最孝,事必躬亲……”
他眼神幽深的瞟了一眼儿子,补道:“……也就数你心思最细密,什么事都思量的周全。”
公子臼避开父亲的眼光,垂下头,“儿臣只盼父王快快康健。”
好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双方都演的很不错。
齐王侧过身,道:“好了,不必讲这些虚的了,孤这把年纪,是再也康健不了的了,能挨一日算一日吧。”
他握紧了儿子的手,忽然引用了一句《诗》中的叹词:
“为父为母兮,爱子之切;好女好子兮,护其家粢。”【自己瞎编的诗】
公子臼惊讶的浑身一震,这句诗的意思是说:做父母的,怎么能不宠爱子女呢;而那做子女的,又怎么能不看护好父母的产业呢。
看护好父母的产业……
父王引用这样的诗句说给他听,会是什么意思?!公子臼心脏开始砰砰直跳。
下一瞬,在他惊讶的目光中,齐王证实了他的猜想:“臼啊臼,孤的千里齐国,就只有你来看护了。”
公子臼全身发抖,眼泪汹涌而出,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在父亲的脚边拜倒,匍匐,“父王……”
谁也说不清他这汹涌的泪水中,到底是替父亲的衰老而哀伤多一些,还是三十多年来忍辱负重、终于熬出头来的激动多一些。
“起来。”齐王的眼中也染上了一丝湿润。
公子臼泣涕连连,他抬起头,握住父王的手,说道:“父王安心,儿臣一定为您寻天下最好的医者来,儿臣会日日陪伴父王,若是父王最终还是……”
他指天发誓:“儿臣便为您举行最盛大的祭祀礼!儿臣一定不会叫那些卿大夫说您半句非言!儿臣定叫史臣为您上一个崇高无匹的尊谥!齐国的史书里只会存在您的丰功伟绩,为后世子孙铭记!”
“好,好,好。”齐王拍了拍儿子的手,说了三个好。都到这一步了,他们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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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放心了,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公子臼没有说透,但齐王懂得他的意思。这是一场交换。
他们父子二人就这样交换了最后的利益,也交换了为数不多的血脉恩情。
“还有一件事啊,孤要特意嘱托你。”齐王道。
“什么事?儿子一定为父王办到。”
齐王屏退了侍从,抬了抬手,“臼,附耳过来。”
公子臼向前膝行两步,躬下身,听到齐王悄声道:“你可知两个人,一个是虞师大夫郦渊,另一个是在稷下学宫,一个叫郦壬臣的门生?”
公子臼回想了一下,道:“伯冉大夫,儿臣知道。那郦生……儿臣却没有听过。”
齐王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中幽幽响起:“你且记着,这第一个人,待孤百年之后,你嗣承大位,便拜他为相。”
公子臼点点头,又有点不解,“既然伯冉大夫有为相之能,父王您为何不直接提拔他呢?”
齐王叹了口气,明白自己的大儿子在某些方面资质有限,便解释道:
“臼啊,你有所不知,孤已时日无多,提拔他也是浪费恩典。若你一即位,便拜他为相,你对于他,便是新君知遇之恩!郦渊此人德行高尚,他必会竭尽所能,为你忠心一生的。”
公子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齐王继续道:“他在王庭中素有威望,你继位后根基不稳,他定会全力扶持你,助你安然渡过前几年!”
公子臼道:“儿子明白了。”
齐王缓了缓,接着道:“至于那第二个人——郦壬臣。”
他停顿片刻,语气更低沉,一字一句道:“此人擅百家之学,年虽少,却有奇才!孤知其贤能,乃当世所罕见,绝不可轻视之。”
公子臼道:“那儿臣便也用用她好了。”
齐王凝视着儿子的眼睛,道:“你听好,此事非同小可。”
他的声音变得冷峻,“若你能用她,则要大用之,待她更甚于郦渊!若不能用……”
齐王的目光透出阴狠之色:“若不能用,则必杀之!无论如何,此生勿令其出境!”
此生勿令其出境……
公子臼大为吃惊,他还从没见父亲对谁如此“重视”过。
第027章 危险
危险
公子臼心中一惊。
此时, 感到心惊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在老齐王御榻的后面,有一扇绣花屏风, 而在屏风的后面,正站着翁主姜于!
她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神色,她的身边还站着小公孙姜勉, 男孩的嘴巴此刻被她死死捂住,不叫他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她原本是跑来宫中看望父王的,途中见到小侄子也在宫里, 便先带姜勉在梧殿外玩闹了一会儿,见公子臼进去那么许久还不出来,便想趁机弄一出恶作剧, 逗父王开心。
她带着侄子偷偷从后门进来,藏在了父王御榻屏风之后, 想等他们讲完话,再蹦出来吓他们一跳。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恰恰叫她听到了父王与公子臼的所有对话!
姜于听到那些话, 浑身都开始因害怕而颤抖,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郦壬臣有危险!
这是她的第一个反应,一股悔恨之情涌上姜于的心头。要说起父王为什么突然召见郦壬臣问话,其实也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她后悔的想,她不该在前几日向父王提起郦壬臣,不该傻乎乎的向父王吹嘘郦壬臣是多么有才华,不该撒娇求父王赏识郦壬臣……
结果呢, 父王也的确赏识了郦壬臣,可是姜于今日才彻底领悟到, 来自君王的赏识又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错了,都错了,全是她的错,都是她任性妄为惹出来的祸,姜于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心里正纠结的一团乱麻,手下一松劲,一时没看住小侄子,男孩一把扒拉开姜于的手,欢笑一声跑开几步,“姑母,姑母,再来追我啊!”
姜勉才四岁,哪里懂方才齐王与臼谈话里的意思,他只念着继续与姜于嬉戏打闹。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叫姜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急得向小侄子迈出一步,想把他抓回来,没料到脚下不注意,又踢倒了一座立在屏风旁的香炉架子。
只听“当啷”一声巨响,香炉倾倒在地,又骨碌碌滚了好几圈,香灰洒出来一大片。
屏风另一面立刻传来齐王苍老的断喝:“谁在那里!放肆!”
姜于被这一吼吓的钉在地上,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殿中有几个瞬息是凝固般的安静。
姜于知道她必须立刻做出反应,多迟疑一瞬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她深吸一口气,拳头捏紧又松开,然后从屏风后一路小跑出来,装作一副刚从后门闯近来的冒失样子,嘴上还一边喊着:“阿勉,跑这么急做什么,瞧你多不小心……”
她拈着袍角径直冲齐王跑去,眨巴眨巴眼睛,笑道:“父王,兄长,你们是在议事吗?”
然后拽着小公孙姜勉,一同坐在齐王榻边。
姜于平日没规矩惯了,老齐王又宠她,她这么做不会有人怪罪。
齐王这时却不似平日那般露出溺爱的神情,而是盯住了她,仿佛要把她盯穿,目光扫过她额上的汗珠,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于,你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玩的起劲,你……是刚刚才进来的吗?”
姜于愣了一下,表现出有点意外的样子,大大方方道:“是啊,儿臣方才和阿勉在殿外花园玩得起劲,没想到他突然跑进来,我便也跟着跑进来捉他。”
说完还举袖胡乱擦了擦额上因为刚才偷听紧张到极点而渗出的汗,“这小子跑太快啦,叫我追的也一身汗!”
姜于撒娇的扯了扯齐王的袖子,“父王别生气嘛,是我不好,搅扰了您和兄长讲话。”
姜于以前从来想不到自己还有这等说谎自如且随机应变的天赋。她心中其实慌到极点,但是面上却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榻旁的公子臼早就一副丢魂的惶然样子,他只能通过教训儿子来稳定心神,“勉儿,怎么这等没规矩!王祖父还在与我谈事,你怎么能跑进来?!”
公孙姜勉被父亲训的不敢说话,他也吓傻了,只能往姜于姑母怀里缩。
老齐王在姜于说话的时候一直默默观察她的状态,直到她说完,没有发觉任何破绽,他才渐渐打消掉心里的狐疑。
他哈哈大笑,拍拍女儿的手,“行啦,下次注意些,别摔着了。”
“好嘞,父王放心。”姜于站起身,拉着姜勉一起站起,道:“那你们接着议事,儿臣就不打扰了,儿臣带阿勉去吃点蜜饯去。”
一大一小又蹦蹦跳跳的离开了,直到跨出了宫门,再也看不见齐王和公子臼了,姜于才仿佛脱力一般的弯下腰。
差一点……差一点就要绷不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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