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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纪沉关在雪夜里昏过去小半个时辰,次日便发了烧。
高热之下,他嘴唇都烧起了皮,人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岁年大呼他废物点心,看他连饭也做不动,便每顿亲自去酒楼里叼菜叼米。
酒楼老板是个见过世面的商人,纪沉关与她打过招呼、交过定金,她见是猫咪来取食,不过啧啧称奇,对岁年招手道:“小心着点!别把菜洒了!”
呼气成冰的寒冬,地上常有白霜,乌云盖雪穿行在大街小巷,矫健无比,托盘中的食物稳稳当当。他不是太急,念及纪沉关虽整日病病歪歪,饭量还是可以,能吃便问题不大。
路过长街,街边小摊的老板也眼熟了这只猫咪。
“好灵性的小猫啊,来,给你橘子。”
“喵。”
岁年软了声过去蹭蹭,橘子摊上的阿婆便又再给加了颗小甜橘。
岁年将其托在盘子上一并叼走,奈何圆圆的橘子不老实,总是往外滚,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让岁年好不暴躁。
为了追橘子路是绕远了些,但还在认识的范围内,岁年放下盘子扑了几只麻雀,准备再次出发。
刚迈爪子,却是耳朵一动。
当即,乌云盖雪便往雪堆后闪。
两个高大的黑袍人自巷口而来,踏雪无痕,显然是有修为在身。
一者神情不耐开口道:“那小子不会要死了吧,这事得和宗主上报。”
“那你去报吧!”另一人口气埋怨,“两个孩子都这般病弱,宗主又要发火,真不知天渺宗来日将会何去何从。”
“这便不是我等能操心的事了。”前者按了按袖兜,似乎在确定里面放的东西是否稳妥,复道:“不过小的是娘胎里弱,这个大的是给那个小的折腾成这样,这样天长日久取灵力血肉谁也吃不消啊。”
他们经过乌云盖雪藏身之处,道:“不过小孩子恢复力强,若是能停了做药引子这倒霉事,保不准以后长起来便好了。”
“那也要先长得起来再谈。”
“哎呀!吴兄你说的什么话!”
“啧,我是怕他身体不行,你想到哪里去?”
“原来如此——等等,方才什么东西跑过去了?”
吴修士瞥了眼街口道:“是野猫精,别管了,我们速速回宗。”
岁年丢了饭菜盘子一路狂奔,从方才起他便闻出这两人身上气味不对,像是沾了那纪笨蛋的味道,还有股淡淡的腥。
乌云盖雪跑得飞快,挑泔水的大爷惊呼:“我滴娘嘞,雪地飞猫!”
“喵喵喵!”岁年从高墙上跳到院子里,又飞奔到内室。
纪沉关人还在榻上,幔帐挂起,竟是坐了起来。他倚靠着床柱,脸色惨白如纸。
岁年窜上他膝盖,前爪狂捶,纪沉关缓慢睁开眼,抬起左手搭在乌云盖雪的背上,抚摸道:“回、回来啦……我的、猫猫主子,打算饿、饿我一顿是么。”
切!还有力气打趣,那就不会死嘛。
岁年嗅嗅他袖子掩住的右臂,纪沉关捏岁年的脸,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太厉害了啊,这也能被你发现。
猫咪要用爪子去扒拉,纪沉关阻止道:“别、别动,有何好看看的。”
可岁年却已拨开那片袖子,露出大片包扎的白布,以及白布边缘紫青的皮肤。纪沉关气息短促,无奈道:“让你、别看。”
岁年喵喵连连,厉声问他:那两个天渺宗的黑袍人为何要害你?!
语气之凶,恨不得立即去天渺宗算账。
纪沉关没什么说长句子的体力,只是道:“说、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岁年推推他的手指,纪沉关合上眼,慢吞吞往床里去。
猫咪见他实在难受,便只能决定暂时不再穷追不舍。
可问不出究竟,它抓心挠肝,根本静不下来。
纪沉关睡到黄昏时分,睁眼看到乌云盖雪蹲坐在床头茶杯旁,正往杯口里探爪子。
见他醒了,岁年半点没被抓包的窘迫,飞扑过来砸在他胸口上,纪沉关险些背过气去,用双臂抱住乌云盖雪,道:“年年,你还想听么?”
喵啊!你不磕巴了啊?
岁年惊讶地抬起头,却见纪沉关并没有张口,他声音是直接传到自己脑袋里的。再定睛一看,呆子指间不知何时捏了枚玲珑剔透的石头。
纪沉关贴了贴岁年的额头,道:识海传音石。
乌云盖雪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玩了一阵,但相较于小弟受人欺负这件事,猫主子还是更关心后者,催促纪沉关快快说来。
有了识海传音石,纪沉关讲话速度就快了许多,他与猫咪讲道:我那爹不是当上宗主了么,没多久就新娶了个皇室女子,生下来个男婴,叫纪恪。
纪恪天生身子骨不大行,虽说大宗门并非要父子相传,但谁不希望代代都是自己人,弟弟是下任宗主的苗子,可必定要好好护养。
边说,纪沉关边将脸往乌云盖雪的白肚子上埋。
喂喂!你说话归说话,别吸本大爷!
岁年发觉最近这呆瓜越来越无法无天,远没有以前的距离意识,一爪抵在越来越靠近的纪沉关的脸颊上,猫身往后仰。
纪沉关吸猫目标没达成,恹恹道:修真秘术里,依靠血脉至亲续命调养的法子不少,而天渺宗宗主怎会放血割肉散灵救子,不就剩下我这个大哥了呗。
你爹是个老混蛋。
岁年评价道:什么时候把他嘎了?
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见,非得骂岁年妖性不死。
纪沉关却道:不急。
他讲一段便要缓几口气,乌云盖雪就干脆让他躺着了。每回取灵后纪沉关便要休息好几日,岁年寻思难怪他总是病。
可这样折腾也不是个事儿,乌云盖雪当天就给自己天南海北的朋友传信,让它们弄点灵草来吃吃,反正纪沉关天生修为吃不坏,试试总没错。
于是自此后,纪沉关每日都会在窗台上发现不同的花花草草,收罗一筐后就炒菜来吃,有时还炸菜饼子,美曰其名改善口味。
纪沉关精通药理,仅在一回吃出了小人跳舞,明明也没见过蘑菇。
总之,纪沉关慢慢恢复着,一手药碗一手菜饼,继续过着与猫同居的生活。
他深居简出,春日与岁年在院子里扑蝴蝶,用它掉的毛给山雀扎巢,酷暑里便与乌云盖雪檐下纳凉,躺在风廊竹席上吃西瓜。
雨季就捣腾些好玩的机关,雪季则大被一盖,临窗听珠玉拍叶声。
纪沉关少有出门,若要出门便会换上罗裙,戴上帷帽。
岁年不管他去哪里,只要带回吃的就行。
再论其他出门的机会,便是由乌云盖雪带领他的小弟四处胡作非为。
给猫出头给人出头,好不快活。
岁年躺在门槛上,又是一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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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自天边旋落,掉到乌云盖雪鼻子上,它的毛毛也已沾了不少晶莹的雪子,纪沉关站在凳子上贴着春联。
相熟的卖橘子的阿婆不认为这孩子古怪,经常来对门送吃食,她把自家做的糖糕放下,朝门口的猫努嘴道:“小纪,你这小猫养了两年了吧,胖了好多。”
胡说!岁年拍拍自己的肚皮,明明就是自己在长身体,它要变成一只成年的大猫了,很快就会是成熟的大妖!
大妖怎么可能没有强壮的体魄呢,不过肚子好像确实有点圆……
不对,要怪就怪纪呆子烧饭手艺太好。
纪沉关擦擦额头上的薄汗,下凳子将确实圆滚了的猫咪抱起,后厨锅上的鱼香散了出来,纪沉关贴贴它的鼻子,道:不胖,年年,新年快乐。
乌云盖雪哼哼,尾巴拍拍他的手背,算是回应。
而就在这一年的开春,纪沉关同父异母的弟弟纪恪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云乡时,岁年与纪沉关正在院子里晒月亮,敲门声划破静夜,纪沉关披衣去开,是七八个黑袍修士,衣上刺了飘逸的远山纹。
为首者微微欠身,道:“请纪小公子随我们走一趟。”
岁年警惕地伏低身体,纪沉关则冷静道:“为、为何?”
“宗主有令。”对方抱拳道:“速速带小公子回宗。”
“我知、知道了。”纪沉关默默稍许后道:“待我、我收拾。”
“不必收拾,公子若有所需,宗门内将仔细操办。”黑袍人斩钉截铁:“请公子即刻出发。”
请人还这么蛮横!岁年刚准备跳上去呼这黑咕隆咚家伙的脸,纪沉关竟好脾气地不与对方争辩,只是弯腰从地上抱起了岁年,道:“走吧。”
“小公子,这猫已有妖性,天渺宗乃修真之地,还是莫要带了。”
修士话音刚落,便看到那猫妖在朝他哈气,一句“大胆”才要出口,却听纪沉关道:“父、父亲不曾、曾来吗?”
“小公子,宗主诸事操劳,如今你们到宗门团聚,定有机会享天伦之乐。”
纪沉关笑了笑,给岁年顺毛,并对修士道:“你、你要替父、父亲做主吗?”
“……不敢。”修士僵了脸,似是未想到这半天放不出个屁来的结巴还挺横,便只好道:“请小公子上灵舟。”
天渺宗派来的灵舟不大,舟内另有乾坤,天材地宝触目即见,珠玉灵器点缀各方,非简单奢靡二字可形容。
接人的修士将纪沉关安置在主卧后便退了出去,岁年到这金玉琳琅满目的地方,倒也不怕,东推一个瓶子西踢一个花盆。
纪沉关坐下问岁年:“你、你可怪、怪我不商量,把你带、带走?”
还好意思提这个!岁年一头撞上纪沉关,大声喵喵爆粗:你特喵的方才是不是犹豫了!你居然有不想带我走的念头吗?!
它恼火到口不择言:你改日若是死了,我都得去你棺材边瞅一眼,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记住了!
若此不详之语,纪沉关却没半点在意,他感受着膝盖上被猫咪压出的温度,这两年来岁年确实长圆、长大了许多,他轻笑道:“不、会不再有了。”
岁年不容易消气,还是纪沉关让门外候着的侍从去端了盘蒸鱼来,才勉强让乌云盖雪愿意和他讲话。
这个时辰要吃东西本就不合理,寻常灵舟上也不会配伙夫,谁知蒸鱼承上来的速度极快,吩咐下去没多久便送了来。
岁年道:这天渺宗还挺讨好你啊。
天渺宗的人没说明连夜接人的事由,但纪沉关如何猜不到,必定是纪恪死了才会这般作为。
不过他小弟比他预料的要多撑了大半年啊……纪沉关用传音石对岁年道:到了天渺宗,便不是咱家里了,别太听规矩,但也别犯他们,我们不会待很久。
岁年不同于同族猫咪,自小便是天南海北闯荡,对换环境没什么不适应,当天晚上在灵舟里睡得打呼噜。
而灵舟悄然穿过层层云海,朝霞自东方铺开一望无际的金。
修真灵气搅动云面,拖着长长翎羽的雀鸟迎接他们归来。
岁年跑到灵舟船舷上撒欢,伸爪子去抓那羽毛,纪沉关的目光向那气势恢宏的山门,收入眼眸的还有其后上百座浮空云岛。
天渺宗。
纪沉关微微眯眼。
……以后我的宗门,叫什么好呢。
目光移转到绒毛都在发光的乌云盖雪身上。
他想着:叫云盖宗好了。
纪沉关直接被安排在了天渺宗主峰南阁。
区区南阁,比之他们先前住的宅子,也不知要奢侈多少。
血珊瑚、沉水香、老紫檀的画桌,应有尽有,但整体风格却极具捉摸不定的修真特色。几步一挂的云纱将这宽阔的空间分隔成无数块,像是始终走不出去的迷宫,实则极为压抑。
人成日在迷雾中行走,难免胆战心惊,疑神疑鬼。
但这样的布置反倒成了岁年的快活园,想必过不了多久,这些纱帐就要惨遭毒爪。
灵舟抵达后,有三长老来看望纪沉关,三人测过他的根骨,半句未多言,转身离去,被岁年在背后喵喵喵骂了许久。
南阁内仅安排了个伺候的女使,行事妥当,谨言慎行,不与纪沉关他们交流。
次日,再来了位长老,自称是宗主定给他的修习师傅。
这师傅极其可恶,处处挑着错处,常有提问,即使纪沉关答得上来,也会在中途打断。
岁年听不下去了,纪沉关的结巴放在凡俗药理里是难治,可要是修真界,莫说讲话不利索,缺了两条腿都能不算大碍,何必这样捏着短处刁难。
乌云盖雪气得炸毛,却还真是拿修士没有办法,以往的那些伎俩对付小偷小摸可以,修者们则完全不放在眼里。
岁年决定发愤图强。
以前纪沉关也给过它妖修的书,但苦修哪里比得上玩耍来的快活,如今被人这样欺负,岁年决定重新将修炼捡起来。
课上了七天,修习师傅临走时对纪沉关道:“小公子来天渺宗已七日,你我算是七日师徒,为师没有其他可以教你,也教不会你,唯有告诉你勤能补拙四个字。”
长老严厉道:“你以往不务本业,与自小修炼的宗门弟子无可比较,更应时时自省。”
纪沉关神色不变地听他教训,正如他这七日来的表现,长老厌烦道:“你去文载阁等候宗主吧。”
纪沉关敛眸道:“是。”
岁年一听纪沉关要走,倒也没打算跟去,它挥挥爪子说:我就先不去啦,等我把鱼干吃再找你。
纪沉关点头,给它多加了几条鱼干。
岁年方才哈了长老师傅半天,肚子实在空,留在南阁吃完几条鱼,又小睡了会儿,一个时辰后,才循着纪沉关的气息去寻他。
天渺宗里有御兽的修士,时常有灵禽猛兽出没,多一只猫咪也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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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意,故而岁年在宗内还算能自由活动。
它很快找到了文载阁,拨开屋顶琉璃瓦的一角往里望。
清晨的光将这老阁的尘埃也照亮,盘旋在瘦小的少年人身边,显得纪沉关格外伶仃孤独。
真是一个要时时关照的小弟啊。
岁年趴下,太阳慢慢向中天升去。
直到乌云盖雪打了无数个哈欠,终于听到了轻微的环佩声。
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文载阁门口。
这天渺纪宗主比岁年预想的要年轻许多,是丰神俊朗的青年模样,虽说是血亲,脸上的五官也唯有鼻子以下和纪沉关有几分相似。
如此看来纪沉关像娘亲多些,岁年发散地想。
随后听见天渺宗主纪璒对他儿子道:“关儿,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纪沉关规规矩矩给他问了礼,道了声见过宗主。
纪璒负手,父子间站开的距离能再横添一辆马车进去。
纪璒道:“为父给你找的师傅,乃是我宗颇具威望的长老,你的师傅亦将你的近况告知了为父,你未来作何打算?”
这段日子目睹纪沉关在那师傅手下挨训,岁年算是明白了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修士的风格。
不论纪沉关答或不答,答得如何,要受的斥责都不会少。
可怜纪呆子又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性子,这几日尽听骂了。
他们要告诉纪沉关的只要一桩道理。
在这里,你很差劲。
“但凭、凭父亲指教。”纪沉关道。
“肯学肯听,勤能补拙。”纪璒说教道:“你根基不扎实,更要肯学肯吃苦,我从前没管你,你便这般荒废度日。”
“如今为父不会放任你像野小子一样,你若做得好,听为父和师傅的话,再有天渺宗在后,来日亦可在大道修行上有所成就,你可明白?”
“是。”纪沉关应道。
“呵。”纪璒沉闷地自鼻腔中发出不悦,“在你这个年纪,小你几岁的纪恪已有不俗的修为,能独自诛猎妖兽,而你畏手畏脚,成日与幼妖为伍,为父对你实是失望。”
——真想咬死他!
屋顶上的岁年刚亮爪子,突然身子腾空。
屋内纪璒手指轻动,文载阁上的瓦片掉下数片。
浮动的光尘中,一并落下来的乌云盖雪四肢触地,全身的毛立即炸开。
咣当。
一柄雪亮的匕首被纪璒扔了出来。
短首滑行许久,停在了纪沉关脚下。
“把你这妖杀了。”纪璒道:“那你便是天渺宗的少宗主。”
此言一出,岁年登时大骂。
——老东西!
它伏压躯干,低吼连连。
身后纪沉关半点声响也无,乌云盖雪同时留意着前后的动向。
少了几片瓦的屋顶投下几束光来,岁年的毛发尖都在发亮,如同根根刺手的银针,落了细碎的灰尘,乌云盖雪将所有微小的声音尽皆收入耳中。
“咯哒”——纪沉关向前半步,鞋尖踢到了那柄匕首。
他喉头滚出个含糊不清的字眼,似乎想要说话,岁年应激般猛回过头,向他狠狠龇牙哈了口气。
纪沉关的脚步顿住,把那匕首踢开。
他抬手捂住脸,双膝一软当场跪倒在地。
岁年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惊住。纪沉关气息短促,哽咽道:“父、父亲,小妖是我、我的救命恩人!”
他声泪俱下:“当年、儿快要冻死在野外,是这只小妖用、用体温护住儿子的心脉,儿子愚、愚笨,但还懂有恩必报,遇险救命之恩列、列十恩之二,若、若因此、利痛下杀手,不配为人!”
与纪沉关同居两年多,即使有识海传音石,这小子也是习惯慢慢吞吞地说话,这是岁年头一次听到他用这么快的语速讲这么长一串。
至于他说的劳什子救命恩情,岁年完全没印象,便是他胡编乱造的了。
文载阁中一时安静异常。
许久后,纪璒开口道:“那我问你,十恩之首为何?”
“父母养、养育之恩。”纪沉关深伏在地,尘埃与垂落的长发纠缠,交织成纵横的罗网。
他答道:“文以载道,不容欺心,儿子读书甚、甚少,句句、句发自肺腑。”
“父亲不弃,考校儿子知恩图报的为人、人品性,儿不敢、敢辜负父亲一片良苦用心,定、定当比肩恪弟,做父亲膝下一双孝——”
“好了。”纪璒打断他,“你能懂这个道理,比学多少功法都要强,你母亲虽无高修为,但也是阵学大家,你恪弟已去,你更应代他加倍努力。”
“啊——恪弟竟已——!”纪沉关惊呼,纪璒显然不想说这个,摆手后看了眼地上的小妖,眼底尽是轻蔑。
他不会非要逼儿子动手,只是想看看纪沉关是怎样的性情,会有怎样的抉择。线报里这孩子懦弱无比,若他干脆利落杀了猫妖,倒还要重新掂量他这次子是否可控。
如今看来,果真软弱天真。
纪璒显然是给个棒子来颗枣子,对纪沉关道:“既是救命之恩,你便好生待它,若来日它伤天害理,便是你的责任。为父还有宗门事务,改日再来看你。”
“恭送、送父亲。”
文载阁的门扉闭合,纪沉关仍伏拜在地。
岁年与他保持半臂的距离,不肯轻易靠近对方。
……想必方才自己的怀疑定也是惹恼了对方。
岁年承认,假如刚刚纪沉关真的捡起匕首,它会与他动手,那便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挠爪子,而是见血的妖法。
当然,纪沉关若真的要用杀自己换取什么,乌云盖雪打心眼里也不会怨他,毕竟物竞天择,再好的情谊也不能考验,这是岁年多年来流浪的经验。
纪沉关起身,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却冷肃,投向门前。
半晌后,他才似松了口气,看向尤有忌惮的岁年。
识海里响起他的传音:好了,年年,不要怕,老东西真的已走了。
岁年默默稍许,判断了会儿他的神情,这才迈出前爪走向他身边,却不给纪沉关摸,而是贴在他衣边,把自己扭成一道灵活的毛绒黑条。
它绕到纪沉关身后,尾巴扇打它的尾椎,问道:你都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纪沉关反手去勾它的尾尖——怪你哈我?
他在岁年的识海里轻笑了声:那我也太不是合格小弟了,把老大带入险境,还怪你想保命,我虽自私自利,但这也太过头了。
岁年从侧后方跳到他盘坐成的腿窝里,抬头与他对视。
少年人眼底明朗,坦然相视。
乌云盖雪道:你早料到有今日?
或许吧。纪沉关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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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不怪我,那才是猫咪大人的大度。
喵嗯嗯……你说的挺有道理,岁年认同地点头。
纪沉关从它的背一路顺抚下去,道:但是年年,我如今尚难以独自与天渺宗抗衡,我来这里,是要找到娘亲当年留下的小半卷图纸,也要借这个宗门的力量。
来日世人若说我忘恩负义——
谁敢!岁年前爪用力拍向纪沉关的膝盖,像是拍案而起。乌云盖雪怒道:是他生而不养,老东西还害了你娘,你大胆去干,待我成了大妖,把那些嘴碎的都打趴!
纪沉关见它挥舞自己的小肉垫说什么要打趴一片人,忍不住要去捏它的爪子,却被那爪子轻轻刮了一道。纪沉关想起书上说这个种族多薄情寡义,远无忠实可言,却不知是想要的太多。
他心知自己以后要算很多账,要排许多棋。
可他不想让猫咪入这黑白方寸局中,岁年能陪伴自己已是足够。
或许彼此之间不需要交换信任,他不会对他的小猫失望,只是希望它快活,即使前方风起云涌,后方乌云盖雪也在过安稳的生活。
于是纪沉关对岁年说:以后种种我也不能事事预料,年年一切要以保全自己为先,记得这点就行了。
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岁年作势要咬,纪沉关把岁年抱起来的同时,突然毫无预兆地低头亲了亲它的鼻子。
猫咪的眼睛变得滴溜圆,耳朵颤了颤
——喵啊啊!你亲我干嘛
纪沉关的胸腔里传来震动,心情大好。
可当他走到门边,伸手去推那雕花木门时,却是变了脸色。
紧闭的门上被下了术,灵息强大,难以突破。
他们这是被关在了文载阁中。
老东西这是要干什么?岁年望向同样闭死的窗,仰脖子问纪沉关。
纪沉关的脸色变得愈发白,似乎有极为可怖的回忆在攥住了他,以至于他抱住岁年的手臂都变得更加收紧。
他苦笑一声,道:我那点意思老东西如何听不出来,他到底还是要罚儿子耍滑,犯了他当爹的威严,是要我重温旧梦呢。
岁年没听明白,纪沉关却去捡了那被他踢到门槛下的匕首,左右看了看。
这文载阁中清清静静,铺的地砖白得透亮,墙刷的像是个冰洞,除了老木桌、挂画清供、几柜书外并无他物。
岁年看不出这地方平日有何用处,毕竟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纪沉关解答了他的费解,道:这几间屋子都设在学堂边上,不听管教或犯了错的学生都会罚到这里抄书自省,统共有十来间,但主要用的也就是这头几间。
边说,纪沉关边找了个墙角坐下。
岁年发现他话变多了,托住他的手指却在慢慢变冷。
乌云盖雪挪了挪,让毛更好盖满纪沉关的手掌,他问道:你是不是累了啊,但坐这干嘛,像个大耗子。
当年也是这样的布置,但没这里这间大……纪沉关答非所问,又指向四足老木桌道:我小时候可是躲在那儿,四面八方都可能被吓,叫人也叫不到,后来发现还不如墙角来得安心。
金黄色的黄昏慢慢从窗间沉落,没有蜡烛的文载阁向更深的黑暗跌去。
岁年最不怕黑,它喜欢黑暗,便用头拱拱浑身发冷的纪沉关,道:怕什么,本大爷在这——喵了个草!
猫叫尖利,乌云盖雪险些弹射起飞。
喵啊喵啊!你快看!
那房梁上挂的是什么东西?!
岁年猛拍纪沉关的肚子,但纪沉关却没有抬头,而是用双臂将岁年拢住,他对他传音道:别看,不看不动,就不会找过来,这是术灵。
术灵的形状会依照它们生前的灵体而扭曲变化,纪沉关的余光扫到自房梁上倒吊下来的术灵的影形,像是柳木灵的原身。
草木灵或许会温顺一点吧……可高大的术灵径直向他们走来,而非幼年时的徘徊逡巡。纪沉关暗自道:是我天真了,怎么可能温顺,这可是纪璒的手段。
岁年。纪沉关传音:这东西会针对你。
乌云盖雪稍点便透,纪璒刚认回他二儿子,怎舍得真的痛下杀手,倒是自己极有可能会成为老东西立威的冤死鬼。它连教训纪沉关的说辞都给老东西想好了:不够强,自然什么也保不住。
有此共识,岁年便决定不再与纪沉关待一起。
他都怕得冷汗涔涔了,就让他在墙角先待便罢!
下定决心后,岁年便要蹬腿往外跳,谁知纪沉关反倒把他往怀里埋,道:“不行,你耗、耗耗不过它。”
岁年的修为如何比得过术灵,即使猫咪是夜行动物,体力却终归有限。而术灵的活动力来自于施术者的修为,纪璒是何等厉害,为今之计便是自己先给年年打掩护。
可当纪沉关站起与那巨大的黑影对峙,他方切实体会到自己没用的胆怯和恐惧……当年也是这样的一间白砖如镜的房,五岁的他被纪恪几人关在里面。
纪恪将其母亲的术灵放了进来,那是死在群狼口下生灵怨气所化的术灵。
——救命!救救我!有没有人?!
幼年的他曾用尽全力拍门,并不知门外的噤声符早已隔绝了他喊叫被察觉的可能。
神思回归,纪沉关跑开几步,避过柳灵抽打过来的藤鞭。
那鞭子破空时的锐响中,却传来稚嫩的呼救。
那声音在大哭大叫,当纪沉关跃上木桌借力时,桌下仿佛正躲着胆战心惊用双手捂住口鼻,不敢惊动正绕桌而觅的术灵的幼时自己。
从开始学说话起,纪沉关便比其他同龄孩子进度要快,他有很强的交谈欲望,却并不被允许在宗内四处走动谈天,出现在身边的人又实在少之又少。
可那有什么关系,他连听不懂人言的灵兽也能聊上半天。
奈何后来灵兽们也不再过来。那时的纪沉关还不知晓,离开了母亲的他,即使安分守己,在天渺宗里也是无比的招人厌烦,仿佛他承接了那女子卑微的出身和惊人的阵术才华,是根格格不入的钉,刺在太多人眼中。
他在被术灵扑倒时,仍在拼命挣扎,仍在尝试与之交流。
穷尽彼时所学的全部词眼,祈求它们放过自己。
直到术灵开始啃食他的双腿,他也就只能叫出“娘亲”这两个字了。
而当他从那间白砖小室出来,便很难再完整连贯地说出一个句子。
旧梦重温,柳木术灵的速度越来越快,纪沉关浑身上下被藤条上的刺划出数十道口子,半幅袖子都被割掉,露出的手臂因握刀的缘故青筋暴跳,抖得厉害。
他另一只胳膊箍住挣扎不休的乌云盖雪,识海传音石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但纪沉关仍能听见乌云盖雪在大声叫骂:你个呆瓜让我出去和这鬼东西决一死战
“嘶。”纪沉关低低地抽气,身上各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他的猫咪连被自己的尾巴抽了脸都要嗷呜嗷呜好久,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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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忘了疼。
还要去决一死战,真是个忘性大的主儿。
岁年激动之下的体温更高,纪沉关感受到了手臂下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亦如曾经那片凄清的芦苇荡中,巴掌大的黑背白腹的小猫蜷在他胸口,微不足道的一小只,却是他唯一能感知的热意。
乌云盖雪怕是早就把当年那个濒死的小孩子忘到了九霄云外,而岁年曾问纪沉关,云乡城中有那么多的猫咪,为何就选中了它,是不是因为自己格外威武雄壮?
不是他选中了猫咪。
那年白絮满天,他听到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拉他出了无边的暗河。
恍然中,他以为自己胸口心脉上伏了一团会讲话的光。
——什么东西,哎呀喵!是个人。
——舔舔,你还活着不?
你别死了啊!笨蛋!这里怎么可以睡觉。
冷死喵啦,爷要去找火炉了,你好自为之吧!
……爷在干什么,大冷天想不开要等你醒。
——哼!这样吧,数多少下你就要给本大爷抓多少鱼吃!
八百三十一、八百三十二、八百三十三……
哪里是他选中了这只乌云盖雪。
分明是冥冥之中,他的猫咪选中了他啊。
纪沉关抹掉眼皮上的血珠,慢慢举起匕首,有风自周身旋起。
他面向他的心魔,在终于不是空寂到犹如死域般的白砖房中,刮起了一场暴风骤雨。
身穿天渺宗服的苏弥打开文载阁的门时,天已大亮。
她停在门槛后,安静地惊讶。
因天光的照入与阁外绿竹投来的倒影,文载阁的白砖地面如泛水波,残断的柳藤便是水上交错的藻荇。
苏修士嗅到空气里充沛的水汽,一并还有妖丹发动的气息。
她涉水走到纪沉关面前,对倚墙而坐的少年伸手,道:“师尊让我接你出来,我叫苏弥,是你师姐。”
纪沉关未应,率先却是他胸口衣料下的鼓包动了动,探出对尖尖小小的耳朵来,再来便是一对碧玺般的眼珠。
乌云盖雪恶狠狠地盯着来人,却显然也是强打精神在装凶。
纪沉关艰难抬头,道:“纪宗主的得意弟子,剑医苏弥,久仰大名了。”
“不敢当,你自己起得来吗?”苏弥笑笑收回了手,等纪沉关自己扶墙爬起来,借机上下打量起这宗主的次子。
她并非头一次见他,纪沉关来天渺宗的半个月里,居所内的女使都是苏弥乔装改扮,她听从宗主师尊的安排,定期汇报二公子的言行。
苏弥抱臂含笑,这位二公子眼下真是狼狈得厉害,一身云服被柳术灵抽的稀烂,无处不留血印,发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披头散发,形容简直就像个乞丐一样。
倒是那小妖没见怎么受伤,仅像是动用了妖丹才导致气虚。
苏弥不由心中暗道:我这半月乔装下来,记录最多的便是他与小妖的日常,原还以为他是将那小妖推出来当挡箭牌,谁知竟是个真喜欢。
纪沉关恭恭敬敬对她唤了声“师姐”,这乖巧听话的模样,还真容易当他是个单纯没心机的角儿。
苏弥热情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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