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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卉枫只挤出了一句:「等小孩上学去,就不会吵你了,你忍一忍。」
她得到的,是对方寡淡至极的一声“喔”。
从那以后,贺雪岐的表情就再也没变化过。
无论她说什么。
——正如现在。
她道:“你小姨妈说身体不舒服,让我去接一下睿睿。我也没空,我要做饭呢。”
贺雪岐同样是这个回答:“喔。”
每每这种时候,许卉枫都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儿子并不是站在自己眼前,而是在一个离自己极其遥远的地方。
——远到她伸长了手,也够不到他的头发丝。
青春期的小孩,难道都有“不跟家长亲近”的问题吗?
她知道孩子心里有怨气,但……这都多少长时间了,还不够消气的吗?
是,小孩是吵了点,但怎么能苛责一个生病的、不懂事的孩子发出哭闹呢?
再说了,这不也没影响儿子高分考进馥九吗?都是一家人,怎么就不知道互相体谅呢?
她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气:“‘喔’是什么意思?”
贺雪岐沉默下来。
这一不说话,因着这房子隔音极差,主卧的动静就传了出来。
短视频循环播放的吵闹音乐,以及小姨妈许卉丹“哈哈哈”的大笑声,显得异常刺耳。
“身体不舒服?”
贺雪岐陈述了一遍,不带一点情感,却让许卉枫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交替地闪烁起来。
嗡、嗡、嗡——
少年的口袋里,手机在不断震颤,仿佛是有人不断地发来信息。
许卉枫看到什么都要念两句:“你这每天都在跟人聊什么东西……”
贺雪岐偏过头去,平静道:“妈,钱。”
“……哦,对。”
儿子给了个台阶,许卉枫突地松了口气,不再追究消息的事。
她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这叠钱本来早就要存进银行,但家里有个小朋友,本就焦头烂额,许卉丹又每天躺家里不干事,就这么一直拖延下来了。
“拿好了,别丢了。”她叮嘱道。
贺雪岐接过那叠钱,眼睛落在砧板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那把片肉刀上。
细长的刀身,略卷了边的刃上凝着薄薄的白色猪油,还粘连着星星点点猩红的肉沫。
他垂着头,状似无意道:“这还切得动吗?”
“哦,是钝了。”许卉枫毫无察觉,拿起刀放到水龙头下冲洗,“你拿去,回来的时候让楼下那户人家磨一磨。”
头顶刺白的灯光照射而下,少年的眼前覆下大片的阴影,令他的神色更加晦暗不明。
宛如潜沉在淤泥中一绞团的水草,张牙舞爪地在无声的寂静中狂欢。
“好。”
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
荣锦巷。
曾经,这里还是叫“马沟子”。能一朝翻身,得益于这里曾出了位出人头地的高官,破了馥海百年未出大官的历史,一路荣升至宰相的高位。
这条小巷因此改名,“荣锦”二字成为了寄托美好愿景的象征。
每逢大考,总少不了有人来这里祭拜一二。
在馥海市,荣锦巷的地位,四舍五入当算是许愿池里的那只谁都想摸一把的千年鳖。
不过,在大考以外的时间,小巷倒是人烟稀少,即便是白天,也寂静得有如误入鬼蜮之地。
后巷缺了管理,堆满了各种垃圾,空中飘散着泔水发酵过的腐臭味。
在脏水弥漫的小沟边,宿启鸣靠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手机。
他是显而易见的流氓打扮,耳朵上串着数个发亮的耳钉,手上的戒指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海胆,竖着令人望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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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畏的尖刺——不少人见着这副打扮,就远远地绕开了。
突然,他猛地直起身,嘴里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
声音之响亮,惊得一只橘猫跳了几步,飞快地从古旧的瓦片上掠过去了。
他骂骂咧咧地一脚猛踹上墙,墙皮簌簌,呈粉片状落下。
“半个小时了,我草你大爷的!遛我呢?”
那颗“海胆”在空中无序地划了几圈,最终随着手指,落在了手机屏幕上,变成一行——
【你到底来不来?】
他原本就不多的耐心近乎耗空,一条接一条的消息如子弹般弹射出去。
【借个钱而已,别磨磨唧唧的行不行,怕我会赖你吗?】
【道上混的,最讲究诚信,懂不懂?我平白无故坏自己名声干嘛?】
【这段时间急着要,之后有了余钱,马上就还给你。】
这倒不完全是流氓敲诈勒索时的固定话术——起码,在宿启鸣看来,他有必须得“搞到钱”的理由。
仙仙的生日就快到了。
先前她在朋友圈发了条留言,说很想要个牌子包,可惜只能隔着橱窗远远地看。
他有心想买,但那个包实在太贵,他只得退而求其次,想着给她买条裙子——那也是仙仙曾经发过的“好想要哦”。
现在,钱差六百来块,但就是死活凑不出来了。
能借的全借了,最后,他狗急跳墙,把主意打到了“学神”头上。
说来也是凑巧,那天宿启鸣无所事事地在校园里闲逛,路过实验室时,正看到贺雪岐出来。
那会儿黑灯瞎火,他也没认出这丫的脸就贴在光荣榜上,还被他拜过,一下子眯起了眼。
落单,清瘦——如果性格还好拿捏,那不妥妥是行走的人肉提款机吗?
因此,贺雪岐锁上实验室的那一刹那,他的肩膀上就多出了一只手。
试图营造出碾压气场的宿启鸣:……
——擦,这小子怎么比他要高?
他只能舔舔嘴,用阴恻恻的语气道:「小子,给点钱,请兄弟买包烟呗?」
那时候,大多数灯都灭了,只剩下地灯集束成灼热的光线,明晃晃地照着飞舞的蚊虫和少年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在朦胧的黑夜里,他只听得见对方的声音。
「你要多少?」
好似一块寒冰,无声无息地坠入一潭死水。
都说出那种蠢话了,他不多宰点,岂不是很对不起这送上门的肥羊?
但他没想到的是,本以为这事儿已是板上钉钉,结果那小子,前脚“回家拿钱”,后脚就“高烧请假”了。
一天、两天……五天!
宿启鸣终于意识到,这小子怕不是在拖他吧?
眼见着仙仙的生日越来越近,他的情绪愈发焦躁,发消息也带上了咄咄逼人的味道。
海胆的尖刺烦躁地敲击着屏幕,“笃、笃、笃”数声后,宿启鸣冲动地打字道:【我tm警告你,你不来,我就把那天晚上实验室的事,报告给老】
“老师”二字还没敲出,透着寒冷气息的少年音突兀地降临:“我来了。”
“草!”
为了掩盖自己一瞬间暴起的鸡皮疙瘩,宿启鸣猛地跳了起来,怒道:“你是猫吗?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数秒后,存在感最强的,仍旧只是腐臭的垃圾味。
贺雪岐平静无波地看着他,那无动于衷的模样,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在他眼中,宿启鸣的一举一动只不过是一个小丑。
——还是业务能力极差的那种。
这会儿,太阳还在地平线边徘徊,光线并不算暗。但即便半边身子都浸没在灿烂的耀阳里,少年的气息依旧凉得像块冰。
“说句话啊!”宿启鸣怒斥道,“你丫是死人吗?”
他有时候觉得,这小子仿佛一具摆放在太平间的尸体。
尽管生得秀致俊朗,却毫无生机可言,兴不起半点和他接触的念头。
少年只是站在那里,宛如恶意本身一般,深深地凝视他——或者说,凝视着一片虚无的深渊。
不安反倒使得冲动情绪膨胀,他将手机塞进兜里,气势汹汹地走过去:“钱呢?”
无名的压力如同针扎一般,在少年的一声不吭中,逐渐化为更强的攻击性。
宿启鸣勒住了少年的衣领,重复道:“钱呢?”
少年总算纡尊降贵地开口了:“口袋里。”
看着“十元”的面额,宿启鸣难以置信道:“就这么点?”
整整五天的等待,五天的期盼,他所有的期盼和最后的希望,全寄托在这上面,但最终——
只换来了10块钱?
宿启鸣无法接受这种落差,飙升的血压让他的面容变得凶狠狰狞,胸口不住地起伏。
藏起来了,这小子把他的钱藏起来了!
手机呢?他要亲眼看这小子的余额!
但就在这一瞬,少年骤然抬起手,巧妙地阻挡了他一下。
贺雪岐的腕上缠着数圈朱砂串成的佛珠,红得很异样,也很吸引人眼球。
宿启鸣下意识看了一眼,突然发现,对方手里竟然提着一个黑沉沉的塑料袋。
见他视线扫过去,少年像是惊醒一般,语速骤然加快了:“这不是给你的。”
对方越是这么说,反倒越是让人感觉好奇。
“拿过来!”
见少年不动,宿启鸣干脆动手!
贺雪岐一反常态地和他争夺起来,推搡间,袋子掉在地上,发出了“当啷”一声金属般的脆响声。
——什么东西?
还没等宿启鸣想明白,袋子最上方的扎口散开,露出了鲜红的颜色。
头晕目眩。
在半秒不到的呆滞后,宿启鸣狂喜不已!
钱!都是钱,崭新的钱!
仙仙想要的那款包……!有这么多钱,他就买得起了!
偏偏贺雪岐踉跄着,语气带了点催促的意思:“别拿走!”
不叫还好,这一下,宿启鸣当即像得了提示一般,饿虎扑食般冲了过去。
但就当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袋子时——
呜呜呜!
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平地起惊雷,炸得宿启鸣浑身一颤,如石膏一般陷入了僵直的状态。
呜呜呜呜——
急促的声响越来越大,同时,有女音在小巷那头响起:“警察,这边!我看到有人在抢劫!”
宿启鸣脸色大变。
挣扎了数秒后,他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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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你他妈敢跟警察说,你就死定了”,便狼狈不堪地往小巷的另一端逃走了。
贺雪岐神情变幻莫测,冷淡地看着对方的背影飞快逃窜,消失在另一端。
警笛“呜呜”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他却丝毫不急,慢条斯理地去拾掉在地上的黑色塑料袋。
好一会儿,空旷的小巷里,响起了微弱的脚步声。
来者仅有一人,是一位穿着馥九校服的少女。
明明天气尚且炎热,她却是用校服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还蒙着口罩,莫名透出一股鬼鬼祟祟的感觉。
随着脚步声的渐近,那股“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声源赫然是——
少女手机的喇叭。
它正在播放“声音素材192:警笛.mp3”。
贺雪岐敛下眼。
……原本顺利的计划,被妨碍了。
宿启鸣气喘吁吁地跑着。
他确实是被吓破了胆。
进局子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种荣耀和勋章;但对他这样一个低级混混来说,他是老鼠,警察就是猫。
直至听不见那让人心慌的“呜呜”声了,他才觉得好一些。
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脚步声,围了上来。
几个人慢慢地靠近他,脸上带着他很熟悉的——那股不怀好意的笑容。
宿启鸣往后退去:“你们……要做什么?”
“我们老大听说,你今天,小发一笔横财啊?”一个黄毛拽下口中的香烟,龇牙一笑,露出了染黄的牙齿,“请兄弟们买包好烟,不过分吧?”
贺雪岐的手机亮了亮。
【已经找到“他”了。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谢了啊,兄弟】
他面无表情地把这条消息删去。
——宿启鸣,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借钱,被有心人盯上,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宿启鸣跪倒在地上,身上痛得要命,但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嘶吼。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但压倒了身体痛楚的,却是他内心狂暴不已的愤怒。
是谁,是谁出卖了他?
他的脑子不停地转着,一个又一个怀疑对象出现在脑海中。但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会儿竟然想不出谁的嫌疑更大。
过了好久——也可能不久——他们像是终于腻烦了一样,总算是停了手。
被扒空的皮夹像是一张被蹂.躏过的废纸,被轻飘飘地扔在他的身边。
“穷鬼。”有人轻蔑地笑,“就这,还想讨好女人呢?”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怒吼着冲上去:“我跟你们拼了——”
在他的想象中,这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击,应当势如破竹、宛如雷霆。
但事实却是,他被再一次扇翻在地上。
——对方轻松得像是一脚踹倒了一只鸡崽。
嬉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但这一次,他没有爬起来的力气了。
贺雪岐颠了颠手中的袋子。
沉重的金属质感,是纸钞不可能有的重量。
真可怜啊,那么不甘,那么绝望。
如果有刀在的话,就不一样了,不是吗?
亏得他一路拎到这里……没送给最需要的人,太可惜了。
少年垂着眼,眼中是一片沉寂的死水。
祝水雯惨白着脸,置身于这条小巷中,针扎般的头痛感骤然袭来。
“梦境”里的某个画面,从她的眼前闪过。
那是一个链接,附带方慕柔的大呼小叫——
【小水,你快看啊,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网页链接]】
{馥海日报:荣锦巷附近发生一起火拼事件,现场血流成河。}
{据悉:双方并不相识,是为赃款起了纠纷。在争吵中,塑料袋被扯开。宿某见袋内放置有一把片肉刀,一时情绪激动,拔刀行凶。}
{截止目前,伤3人,死1人。}
{快讯:伤者宿某在送往医院,因抢救无效,现已死亡。}
和此刻完全紧绷起来的祝水雯不同,梦境里,一无所知的少女只发出了“哇,好吓人”的感慨,带着无知而无畏的轻飘飘感。
这个“宿某”是谁,早就被馥九的学生扒了出来,宿启鸣的名字传遍了馥海的各个高中,连带着他做过的各种事都一起挖了出来。
敲诈勒索、校园暴力……
那段时间,连带着“馥海九中”都上了好几次热搜,热闹无比。
而她直到现在,才知道,那位新闻上提都没提到、只在学生中口口相传的“被抢学生”,居然就是贺雪岐。
“梦境”中,她是站在真相外围的旁观路人。
——而现在,她成为了亲历者。
刚遭遇了一场恐怖勒索事件,少年却丝毫不见情绪波动,以一种不慌不忙的姿态,慢慢地将散开的塑料袋扎结实。
他的手腕上,缠绕着的殷红朱砂一粒一粒,好似一颗颗妖异到不详的血珠。
不是梦境里的那一串。
但这依然让她的神经剧烈一跳,连带着喉咙都像是被什么捏住了似的,一阵阵发紧。
下一秒,少年抬起头,沉沉的黑眸转向她。
——二人对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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