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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
“这是喝了多少?”
冰箱门打开又关上。
三颗冒着冷气的冰块咕咚咕咚掉进杯子, 玻璃杯眨眼变半透明。
早上九点多,阳光已经足够刺眼。
窗台上一小盆茉莉迎风端坐,纤巧柔美。紧跟着一大束金灿灿日头照进屋子, 犄角旮旯也亮堂堂, 悬浮的尘埃好像装饰的金箔,半空中一闪一闪, 十分好看。
头顶的风扇慢慢悠悠,吊起茉莉的香气。
不一会, 弥漫开焦糖混合牛奶的甜蜜滋味,一杯色泽鲜亮的咖啡端到面前。
钟影撑着额头接过,笑着对程舒怡说:“没注意就喝多了……”
楼下,两辆双层巴士迎面驶过,响声叮咚。
这栋公寓建得有些久,隔音不是很好。钟影进门那会,就听到周围不知哪户人家准备出门过周末的招呼声。隔着条老街,对面一层店铺门口偶尔的洽谈声也时不时传来。
这边大部分是一层店面二层往上住宅的样式。露天的墙面虽然陈旧, 但晨光占得好, 七八点钟的样子, 茶西图澜娅餐厅紧挨菜市场,菜市场正对居民楼道, 热气腾腾的光线就交织在人群里, 比起中心区域的光鲜与繁华,这里的市井气息更浓郁。
“……其实还好。我白天不在家。晚上回来睡一觉。”
“晚上这里还是很安静的。灯也少。不像市区,亮一整晚,吵得人头疼。”
程舒怡盘腿在对面坐下, 喝了口咖啡,见钟影始终懒洋洋的, 好笑道:“真是难得,喝成这样……”
说着,她视线朝几步外的床看去,“去躺会。”
咖啡太冰,钟影抿了口,下秒就跟得了指令的机器人,扭身往程舒怡床上爬。
“我看你这里虽然小,但是……”钟影爬上床,闭着眼揉太阳穴:“很方便。”
“麻雀虽小嘛。”
一口灌了咖啡,程舒怡利落站起,环顾一圈,又去水池边接了点水。
她走到窗台给茉莉浇水,忽然注意到什么,探头往下望了望,过了会,好笑着扭头对钟影说:“你家那位在捞金鱼呢。”
清澈透亮的晨光里,逆着光线的成年男人蹲在满是金鱼的红色塑料盆边,搭在膝上的手里拿着把网兜。住在这边的小朋友不知何时一左一右簇拥了过来。盆里的金鱼五颜六色、种类繁多。小朋友们一眨不眨埋头紧盯。他们手里都拿着早点吃,偶尔指点裴决哪只金鱼没睡醒,这时候下手正好。
他一早将钟影送来,没有多待,送到门口就下去逛了,留钟影和程舒怡在楼上说话。莫名有点像小时候送妹妹去幼儿园。
程舒怡说完,倒是令钟影想起什么。
她坐起来,伸手往一旁椅背上的包里掏了掏。
“舒怡。”
是那张银行卡。
程舒怡转过身,看清是银行卡,神情微怔。
手里的水壶往下滴了两滴水,坠落的间隙里,斑斓的光晕一闪而过。
她身后,湿漉漉的雪团茉莉阳光下格外娇媚。
程舒怡没动,视线落在银行卡上,神色慢慢和往常一样,像是已经明白个中原委,明白这张卡最后怎么又到了钟影手上。
她发现自己一点都看不明白陈寓年。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张卡吗。或许他是不知道的,程舒怡想,大概对他们这些人来说,钱就是人情,钱可以送出去,也可以退回来。人情也是。
可这是人情吗?
她想起撕破脸之后,宋磊跑到她父母面前说的话,说她早就和别人有一腿,外面一起吃饭,还被熟人看到了——“我就说呢,酒店这么大笔钱,说不要就不要,哪门子关系这么好?”当然,宋磊话没说完,她的父亲气不过这样的人诋毁自己女儿,抄起椅子就丢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见程舒怡站着不动,钟影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程舒怡这才放下水壶,伸手接过卡。
好一会,两人都没说话。
钟影拿起冰块已经融化的咖啡,放到嘴边喝了口。奶味太足,糖也有点多,咖啡的酸苦倒不是那么明显了,喝起来像喝奶茶。
她看着握着卡不知道想什么的程舒怡,忍不住担忧:“宋磊没再找你吧?”
艺术团的阵仗闹那么大,宋磊后面还去了程舒怡家,钟影不清楚他有没有追到香港来。
程舒怡将卡搁到窗台,笑了下:“没有。你别担心。”
钟影点点头。
“他好像工作丢了。”
冷不丁的,程舒怡拿起水壶的时候来了这么一句。
钟影愣住:“什么?”
她转过身继续浇水,语气很淡:“以前聚会,加了他几个同事。”
“前阵子有一个的朋友圈瞧着像升职,看下面评论,似乎顶替了宋磊在南州新报的位置。”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钟影咬牙:“恶有恶报。”
程舒怡好笑,扭头瞧她。
视线交错的瞬间,记忆里闪过一个颇为久远的画面。好一会,她独自一人定定地站在阳光明媚的窗前,再次转回头的时候,眼眶不知怎么就有些酸涩。许是直视日光太久。眼前的茉莉露水盈盈,泛起一层层雪白的光晕。
“我记得大学那会,你还夸他热心仗义。”只是未等钟影说什么,程舒怡赶紧道:“他以前是挺热心的。”
她接自己的话接得太快、太急,钟影很快就明白了她此刻起伏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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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走上前,默默抱住程舒怡。
“闻昭组队打校级联赛,缺人,他硬是顶了一学期的比赛,身高也不够,就打后卫,跟着闻昭一起训练。我俩下了课去看。真是被虐得够呛,那个时候……也真是心疼。”
就像冰块堆在玻璃杯里,时间长了,化成一滩水。人也是会变的。程舒怡说的这些,钟影也有印象。只是她早就经历过那些痛苦不堪的面目全非,付出了至亲的代价,现在想起来,心底竟然没有半分对宋磊的怜悯,依然觉得到头来变成的那样一个人,真是该死。
两人说着话,忽然,外面楼梯响起一阵动静。
“是钟伯——”
程舒怡抹了下眼睛,朝厨房走去,对钟影说:“住我楼上。也姓钟,你说巧不巧?我看你们钟家对我有恩哈哈哈……”
钟影微微一愣。
程舒怡火速从厨房抱了一罐糖出来,打开门就追了上去。
全程也就一分多钟。
等她回来,手里已经空了。
程舒怡笑着对坐在床边的钟影说:“很可怜的老人,为了给儿子治病才来的这。”
钟影点点头,没作声。她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
刚才的说话声夹在门缝里,声音十分苍老,听上去确实像一位生活不易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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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房东说,他是有老婆的。只是来这的时候老婆跟人跑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闻言,钟影莫名放下心,笑着说:“你别老是打听。”
“我没打听。”
两只空了的咖啡杯倒挂在水池边,几缕水痕沿着杯壁一点点往下淌。
窗外风向转换,茉莉香气浓了许多。
程舒怡擦了擦手,又探头往下瞧,一边问钟影:“待会想去哪吃?这里茶西图澜娅餐厅蛮多的,有几家比较正宗,尝尝吗?”
钟影继续躺倒在床上,揉着还有些疼的太阳穴,刚要说什么,就听程舒怡疑惑道:“咦,你家那位呢?”
钟影好笑:“你说他在捞金鱼的。”
“对啊,刚才是在捞的——骗你干嘛。”
程舒怡走到钟影带来的果篮前,拿起一颗苹果:“一人一半?”
钟影笑:“好。”
半分钟前——
裴决注视老了许多的钟振一步步进入阴影。
他慢慢直起身。
手里拎着的一袋金鱼似乎还在睡梦里,不知道已经被人明码兜售,前途未卜。
过了会,他转身叫住刚才一直围着自己出主意的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笑容微显。
他送出金鱼,对高兴的男孩说:“叔叔想问一下。”
做梦
敲门声响起。
连续的两下, 礼貌又简短。
似乎料定了他在家,于是便只有两声。
一般这个时间点,是不会有人来找的。房东的钱一年一次□□付。钟振记得上回见到房东, 还是楼下那个学音乐的女孩搬来的时候。听声音就知道, 性格真是和小影不一样。他白天需要睡觉,所以专门下去同女孩说了声。还算可以说话, 只是张口闭口叫他“钟伯”,他真有这么老?
想想也是。自从那个婊.子扔下凯阳拿钱跑了, 他就没一天安生日子。
钟振放下刷牙杯子,厌恶地狠皱了下眉,低头朝水池啐了口。
镜子里,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早年在宁江的风光。
双眼浑浊,皮肤暗黄,眼角双颊褶皱得厉害,黄褐色的斑挤在里面,没了当初的人模人样, 阴沉冷漠的表情做多了, 不仔细看, 整张脸就像变了个人。日夜颠倒的作息导致精神不济,动作也不利落。
镜子下的瓷砖裂开几片, 细小的纹路像蛛丝, 有些地方裂得厉害,能看到里面灰扑扑的石砖。窄小的洗漱池长久无人打理,边角水垢积得发霉,池子最底下, 漂浮着怎么都冲洗不掉的灰尘。
窗口深色的布帘并不完全遮阳,卫生间始终蒙着一层暗光, 人在里面走来走去,好像深色的幽灵。
拉开布帘洗好手,钟振才走出去开门。
日头刺眼,照着这间无比脏污的卫生间。
也就几步路。
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门边一侧进去是厨房。
天气太热,厨房正对东面,一大早没有遮挡的持续曝晒,这个时候,能闻到一股油污发霉的刺鼻气味,掺杂了过夜的饭菜馊味。
经过床前的饭桌,看到上面摆着的糖罐,钟振心想,年轻人知恩图报倒是挺好。
顺手扭开风扇,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钟振抬手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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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等了不多时的男人正微微低头,漠然冷峻的目光停留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对上钟振见鬼一样的神情,裴决没立即开口,他弯了下唇角,躬身进了房间。
仿佛临时起意来的这一遭。
进屋后,裴决神态闲适。他先是环顾一圈,左右贯通的鸽子间,只剩脏乱。
视线转回钟振脸上,裴决注目良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振惊疑不定,看着他,始终不敢确信。
彼时的记忆里还有青年的影子,这会已经是成熟稳重的男人。他身上似乎没有裴新泊和吴宜的八面玲珑、与人为善,他长成了一副不动声色的冷峻模样,不说话的时候,那股凛然的压迫尤其明显。
裴决进来的这一分多钟,钟振居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是来看自己死没死的。
过了会,裴决走到窗边。
茉莉的香气隐隐约约,说话声细碎。
他重新看向门边警觉的钟振,神情里的淡漠逐渐隐去。
他笑着叫了他一声:“钟叔。”
“好久不见。”
上午十点多,紫外线越来越厉害。
直射进来的白光里,似乎能看到过度曝光的彩色光晕。
外面的街道声也安静许多,至少没晨起那会闹腾了。
程舒怡啃完手上半只苹果,走到一旁洗手,问床上瞧着精神好些、还在吃苹果的钟影:“所以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钟影抬头:“啊?”
程舒怡好笑:“啊什么啊——琰琰回国不是就搬过去了?”
“这回我申请做你的伴娘。”
钟影笑,想了想说:“我们没谈过这个。”
程舒怡背靠水池,回忆了下钟影说的关于他们的一些事,便问:“你怎么想的?”
在她看来,恋爱结婚、男婚女嫁,两个人在一起,好的结果不就是进入婚姻。
只是程舒怡问完,以为会得到一个深思熟虑、至少也会是比较慎重的回答——谁知,钟影看着她,一边笑一边语气轻松、随意道:“我没怎么想啊。”
她一会坐起来,一会躺下去,头发很快乱蓬蓬。程舒怡不由自主跟着笑,见她神情明媚,笑意纯粹,倒像个不知世故的小女孩。
“我算是看出来了。”过了会,程舒怡很慢地点了两下头。
“看出什么?”
程舒怡啧声摇头:“看出来——”
“你真的好爱你哥哥。”
钟影:“…………”
窗口茉莉顶着日晒,肆无忌惮地发散香气。
又一辆双层巴士叮叮咚咚穿街而过。
楼下传来女孩子打闹的声音——
“……我天!你居然脸红了!哈哈哈……”
“老天爷……八百年了……这男人有毒吧……”
“……能不能……声音小点……舒怡!”
相比楼下的阳光灿烂、愉悦明媚,楼上的光景好像骤然曝光的洞穴。
阴暗腐臭的一切摊开,流淌出人性最深的丑陋。
“小影在楼下?”
钟振扶着桌沿慢慢坐下,他没看窗口的裴决,低头瞧着脚边,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未等裴决说什么,他兀自说了起来,话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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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决刚进门那会,多了些,语气稍稍上扬。
“你们……在一起了?”
“我就说嘛,小影肯定是要跟你的——她眼光不行的,还得我这个爹给她选。”
钟振抬头,笑容几近谄媚地望向窗边逆光、看不清表情的高大男人。
裴家如今的光景,就算他不清楚具体,东捷航空、东捷地产,他多少也是知道的。裴决是裴家独子,钟影嫁过去,那自己眼下的境况,还有凯阳的病情,都不算什么!就是钟影的态度。这点自知之明钟振还是有的。只是每当想起,他总是不满自己的亲生女儿居然那么恨自己,钟振忍不住想,真是不孝。不过现在裴决愿意主动来找自己,钟振又想,只要裴决这边说好了,钟影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他充满希望地看着裴决。
那张腐朽老迈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狡猾和审慎的神情。
阳光照在他脸上,回光返照一样。
裴决没作声。
他也看着钟振,眸色平静。
忽然之间,他暂时打消了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想看看这个人能蠢到什么地步。
于是,裴决很轻地笑了下。
听到裴决的笑声,钟振便愈加以为自己说的入耳。
他神色振奋,一下站起来往厨房走去,边走边说:“钟叔我这些年过得不好。”
“看得出来吧?”
厨房传来碗碟磕碰的声响。
接着,水龙头打开,他似乎在灌水,准备烧壶水好好招待裴决。
“你也知道,我有个儿子……特别聪明,就是身体不好,要不我现在累死累活为谁?等小影愿意见我了,她肯定也会喜欢她这个弟弟的——”
橱柜挨个打开又关上,钟振似乎在找什么。
很快,铁皮罐头打开的声音十分清脆,伴随几下塑料袋拨拉的声响。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烧水声越来越大,钟振扬声问道。
只是半晌没等到裴决回答,他以为是烧水声太大了,便走出来,擦了擦手,对站在窗边的男人继续说:“我女儿我知道。别看一声不吭的,脾气最强。平常让着她些。不愿意也别惯。女人嘛,你看小影她妈——”
“不提了……”话音骤止,钟振别过脸,嘴角闪过一丝嫌恶,没再说下去。
他慢慢朝之前坐的地方走去。
“不过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一直都很喜欢她吧?叔叔我看得出来。”
钟振像是前后一番话把自己说通了,坐下来的姿势也没一开始那么僵硬。这会,烧着待客的茶水,他甚至有种已经喝上的通体舒泰之感。
“你们要是结婚,小影估计还是不大愿意见我的……”
钟振垂下眼,叹息道:“她妈死得惨……我也没想到。其实她妈就是拐不过弯——你懂我的意思吧?女人都这样。”
“还是不提了……”
钟振摆了两下手,顿了顿,他撑着膝盖低声:“我想好了,小影不愿意见我就不见吧。你也别为难。就是凯阳——”
他抬起头,望着裴决:“以后也是一家人。”
“这孩子身体不好,但真的很乖、很懂事,等你们结婚了,我带他去看你们。”
伴随一阵尖锐鸣啸,水烧开了。
钟振笑着起身,“我去给你倒杯水,来这么会,都没——”
“钟叔。”
裴决叫住他。
钟振扭头。
他还是背光,看不清面色。
“你觉得我过来是做什么的?”他很有耐心的样子,一步步走近钟振,问道。
钟振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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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亲?”裴决笑了下。
似乎这个词正中钟振下怀,他也跟着笑起来。皱纹再度扭曲在一起,黑黄的牙齿露出来。
只是下秒,他突然不笑了。
因为他已经看清裴决的面目,而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已经死在这间屋子里多时。
“你知道我进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裴决的说话声有些低,像是刻意压低。也许是顾及这栋公寓隔音实在差。
“我在想,这个地方很适合你——”
“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一个人,想我一样,敲门不应,打开来,你就已经躺在那里了。”
“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什么的。”裴决慢慢笑道。
楼下又传来很轻、很细碎的说话声。
茉莉的香气似有若无。
裴决扭头,注视明亮的窗口。
“好了。”
再转回头,他轻轻拍了拍钟振完全僵硬的肩膀,笑着说:“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不要做梦了。”
心肝
钟振不是很明白。
他站在原地, 还是前一刻起身去往厨房的动作,但之后裴决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难以理解。好一会, 身体仿佛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震动。他望着裴决, 望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竟然生出几分畏惧。
“……楼下有个小孩和我说了钟凯阳的病情。”
“真是不幸——听说前阵子差点没抢救回来?”
钟振瞳孔猛地紧缩。
他震惊的不是裴决知晓的详细, 而是最后那句里的恶意。仿佛这个他视若珍宝的孩子,就应该这样, 时时刻刻,痛苦不堪。
裴决垂眼,语气怜悯,却毫无起伏:“不过我可以帮忙照看。”
前后差别太大,以至于裴决这句落下好一会,钟振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惊恐神情。
等明白过来,他的表情霎时一松,扯开嘴角要说什么, 又听裴决面无表情道:“前提是你——”
“从今往后, 给我躲起来。不要出现在影影面前。”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风扇吱吱呀呀的转动。
一壶水烧开有一会, 钟振这个时候才感到口渴。他咽了咽唾沫,后脊背僵直, 怎么都说不出话。
钟振觉得, 裴决大概是疯了。
但从裴决说话的神情看,他自己是一点不觉得。
甚至,眼下钟振突然的出现,对他而言, 就好像阴沟里的老鼠冒头,会吓到人的——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这只老鼠吓到人。
他希望老鼠永远地、老老实实地, 待在阴沟里。
“我看这里东西也不多——今晚就走?可以吗?”
裴决微微一笑,嗓音轻而低,依旧是一副循循的语气,听着竟然有些善解人意。
“不要留下痕迹。”
“不要告诉任何人。”
“如果让影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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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所有的话他都说得无比自然,好像思虑已久,眼下已成定局。
唯独这一句,到了这一句,裴决注视钟振的眼神和表情才有了细微变化。
仿佛钟影一旦知晓,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裴决没有说下去,他神色平静,漠然端详着脸色煞白的钟振。过了会,他走到一旁,抬手关了咿咿呀呀叫着苦的风扇。
屋子里顷刻陷入一种更加诡异的寂静。
“如果我不走呢?”
钟振死死盯着裴决,浑浊不堪的眼睛里,闪过凶狠和迟疑,过度受惊的面庞一时间难以做出合适的表情,竟然出现些许扭曲。
从裴决进门,他发表完长篇大论的美好愿景,到现在,钟振觉得整件事过于荒谬了。因为即使在他最差的设想里,也就只有“钟影不见他”这一条。他至少还是钟影的父亲。裴决这样,好像他是钟影的噩梦——
可再怎么样,又关他裴决什么事!
似乎知道钟振不会心甘情愿,闻言,裴决很淡地笑了下。
他慢慢走到门后,抬头注视面前挂着的标有“港平医院”字样的塑料袋。
钟振视线跟随,有那么几秒,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他萎缩在原地,身体一点点地往后挪,然后在之前起身的椅子上坐下。
塑料袋里是钟凯阳的药单和最近几次的检测报告。
裴决一张张拿出来看,看完一张放回去再拿第二张。他的动作很轻,似乎很在意这些,于是看得也仔细。
时间仿佛静止。
钟振坐在座位上,渐渐有些坐不住。膝上捏成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他大概是真的老了。
看完,裴决细心收好,像是才想起来,笑着转头问钟振:“钟叔刚刚说什么?”
钟振没抬头,佝偻着身躯,好久才说:“你会帮我照顾他?”
裴决点点头,开口如同一个大善人:“我只尽人事。”
话音落下,老人猛地抬头望向他,面目狰狞:“凯阳要是有什么意外——”
“你又能怎么样?”
钟振僵在原地。
裴决冷笑:“钟叔,我不说第二遍。”
“就今晚。”
说完,他抬手放上门把,准备离开。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听到钟振在后面低低笑着问了句:“钟影她妈死的那天,你也在医院吧?”
裴决顿住。
“我看到你了。”
记忆里,那天的天气可没有今天这样明亮。
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就是一场天翻地覆。
他自知理亏,被钟影赶出医院,站在停车场等着。毕竟这样回去,秦家人看了,指不定又要闹一番。还有秦苒留给钟影的钱,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拿这么大笔钱?
只是很奇怪,天压得越来越低,雨却一直没下来。
他仰头看着天,心里为难又发愁,忽然,就看到楼上某道窗口前沉默伫立的青年。
那会,他是欣喜的,他希望裴决劝劝钟影。
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不说,钟振朝裴决招了下手。
他不确定裴决有没有看到自己,招了那么一会,他就看到面目模糊的裴决抬起一只手捂住脸,很久都没放开。
“——小影不会喜欢你的。”
“她亲口说的。”
身后,钟振竟然呵呵笑了起来。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裴决面容冷漠,没再回头,迳直关上门离开-
炎炎烈日好像被定格,空气都翻滚起层层热浪。
喝了咖啡似乎精神些,钟影走到窗边往下看。那个原本在程舒怡嘴里消失的捞金鱼的男人,忽然又出现了。
这会他没有在楼下的金鱼摊驻足,而是立到了街对面,正仰头望着他们这栋公寓。
盛大耀眼的夏日白光照射在他身上,眉宇英挺,玉石一样黑沉的眼眸格外清晰。只是不知为何,整个人有种立在冰天雪地的彻骨冷意,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透着让人难以琢磨的神思。
下秒,他就看见她了。
唇角扬起的笑容好像枝头绿意,清隽明朗,前一刻让人心头莫名不安的神色眨眼消失不见。
他两手插兜,仰头遥遥望着钟影,姿态疏阔,好像少年时,注视她的目光一如既往。
程舒怡正在换衣服,穿衣镜里瞧见窗口两人眉来眼去,不由好笑:“你先下去。我一会就来。”
钟影点点头,转身拿起包就跑了下去。
似乎知道她要下来,裴决没再站太阳底下。他走到金鱼摊前的遮阳伞旁等她。水底的金鱼不声不响,躲在阴影里。
随即,身后脚步声响起。
还未扭头,手臂就被挽住,钟影笑着去看那些乘凉的金鱼。
“舒怡说你刚才在捞金鱼”,她抬头看裴决:“捞到了吗?”
妹妹心情不错。看来和朋友在一起很开心。裴决注视她弯起的唇角,过了会,忍不住低头去亲,想起那一阵窗口听闻的细碎话语,换上一副恰巧想起来的神情,问道:“聊了什么?”
兜售的金鱼种类繁多,黑白、黑金,通体红色、银色,也有黑红交错的,不过身材大都圆鼓鼓,裙摆一样的长尾随着水纹安静散开。
明亮的太阳光照射在一角池边,水面好像剖开的晶石,粼光闪烁。
钟影蹲下来仔细看金鱼,没直接回答,糊弄道:“就说了之前那些事……”
她似乎对一尾小红鱼格外偏爱,拿起网兜就去捞。
裴决跟着她蹲下,摸了摸钟影散落的长发,抬手撩到妹妹肩膀上。
“那你脸红什么?”忽然,裴决问。
手上顿住。
钟影转头瞧着恍若无事、单纯好奇、偷听还正大光明来问的裴决,脸上要笑不笑,抿唇问他:“什么?”
“我听不懂。”
裴决点点头,笑起来,没再说话。
小红鱼格外活泼,几次三番逃离网兜,横着眼睛从水底下斜睨钟影,似乎有点不屑。
钟影:“……”
她扭头看裴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决盯着嚣张的小红鱼,摇了摇头:“真是不给面子。”
钟影乐了:“你帮我捉它好不好?”
说着,网兜递到裴决手边。
一点都不像小时候,面对哥哥提出要求,还有些拘谨和迟疑。这会,钟影递网兜的动作,熟练到似乎在过往的岁月里,裴决早就这样有求必应无数回了。
裴决接过,但也只是接过,然后注视笑眯眯等着他的妹妹说:“那为什么脸红?”
钟影:“……”
她站起来往阳光下走:“你好烦。”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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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气极的小女孩,撒手就不管了。但料定裴决一定会跟上来,于是走得不算快。
裴决忍不住笑,放下网兜去拉妹妹。
“中午去哪吃?”裴决拉她往阴处走。
“我的鱼呢?”钟影低头往他手底下看。
“——为什么脸红?”裴决笑着继续逗她。
“裴决。”
话音刚落,裴决握着妹妹手摇了摇:“好吧。”
中午和程舒怡一起吃了茶西图澜娅餐厅,之后两人去她暂时工作的地方看了看。
不算宽敞的一个培训机构,和南州的艺术团比起来,甚至有些寒碜。学员也很少。不过这样的好处是,程舒怡每天用来练习的时间很宽裕。
距离十月份的选拔还有两个多月,钟影觉得按照这个节奏,程舒怡拿下预选赛应该没问题。
晚上闻琰照例打来视频。
程舒怡好久不见闻琰,听闻琰叫一声“干妈”都要犯晕的程度。闻琰不好意思,最后只能转移话题:“干妈要不生一个小妹妹吧?肯定比我可爱。”这两句堪比止晕药——程舒怡顿时不晕了,头脑也清醒了,她呵呵笑着对屏幕那头的闻琰说:“宝贝瞎说什么。”
“干妈有你一个就够了。你是干妈的心肝。干妈只有一个心肝。”
回去路上,公主偷偷发来信息,对自己妈说:“妈妈,我现在是六个人的心肝。”
钟影:“……”
可数来数去,吴宜、赵慧芬、自己和程舒怡,怎么都缺两个心肝啊。
钟影问裴决:“还有谁啊?”
裴决欲言又止,惊奇他们离开深州也才不过两天。
片刻,他充满怜爱地望着钟影,小声委婉:“你表姐。”
钟影有种被抓包的心虚,顿了顿,装作无事发生:“那还有呢?”
裴决也搞不懂。钟影便发信息问了句,下秒,她盯着最末的一个名字,难以置信:“这小子知道什么是心肝吗?!”
裴决探头,琢磨道:“小学生思维吧。最好的朋友之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做大人的最好不要先入为主。”
钟影气笑了,瞪他:“那你小学的时候什么思维?”
闻言,裴决面无表情看着妹妹,坦然道:“我就比较简单。”
“什么?”
“长大一定要娶妹妹。”
钟影:“……”
很奇怪,这样一个日常的瞬间,说出仿佛命运一样的字眼,一点都不违和。也许是这话听着稚气,天真又直率,好像回到小时候。只是小时候的裴决可不会当着妹妹一本正经说出这样的话,会吓到妹妹的。
钟影笑着扭头,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绚丽,好像从过去追来的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得璀璨。
回到酒店,遇上同样回来的新婚夫妇。
钟影是不敢喝酒了。裴决也认为妹妹乖巧,大概是不会再喝多的。可等两人回到房间,钟影还是晕了。
她坐在床尾,一双眼直直落在蹲着替自己脱鞋的哥哥身上,半晌,小声:“真的不喝了。”
裴决抬头,握着她的脚踝笑:“怎么了?”
他可没有半分怪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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