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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第六种羞耻(19)
他半是狂喜半是怀疑地打开它,财富闪耀的光芒钻进了他的眼睛,他张大嘴巴,迅速扣上了盖子,又重新打开,一颗宝石一颗宝石地数着。他确定了至少十遍,才敢相信自己没有遭遇任何损失。
“主人送回了你忘记取走的东西。”不知何时出现的瓦伦蒂诺说。
“主人?”约翰充满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瓦伦蒂诺一言不发地让开了身体,微微垂着头、弓着腰,双手交叠在小腹的前方,而在她让开的位置之后,原本隐身在影子中的人形动了一下,在约翰逐渐惊恐起来的视线中走进了光亮的范围当中。
那是位美人。
世所罕见的美。
约翰耳鸣了一般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声音突破了闭合的鼓膜,他才听到,自己正持续不断地发出幼犬般的哀鸣。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这张脸有所反应,明明他从未见过这位。哪怕此刻是主的儿子站在他面前,他也敢用灵魂发誓自己从未见过她,可是那种惊人的、不似人的美貌,又是如此熟悉,仿佛她曾被束缚在高台上,烈火中她勾唇浅笑,焚烧殆尽的灰烬被风卷起,仿佛黑色的带着残火的蝴蝶翩然起舞。
“你好,约翰,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说,称得上和颜悦色,“你的情人,如你所见,不能在人类的聚居区继续待下去了。她请求能带着自己的情人一同离开。我准许了。”
“……我的意见和她一样。”约翰明智地说。
她赞许般点头,而后流水般淌出房间。约翰乍然放松下来,这才意识到她的离开不仅仅是让他心理上的压力消失了,也让房间里那股真实存在的,仿佛空气也变得黏腻沉重的压力也消失了。
约翰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什么麻烦。
他真诚地希望瓦伦蒂诺还是那么有办法。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战战兢兢地躲了两天才尝试着出门熟悉环境,出乎他预料的是,这是个环境相当秀美的好地方。街道平整,路面干净整洁,不像罗马城里那样气息浊臭难忍,反而处处都能嗅到花草的芬芳。他尝试着走得远了一些,道路仿佛无止境般地延伸出去,两边矗立着高大异常的建筑,其用材和形制都很古怪,透着浓浓的异域风情。
这里的居民,约翰也见过不少,不过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一旦看见有人就尽量地绕道而行。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美貌。每个人都肤色健康,面颊饱满,身材匀称,衣着奇怪但干净可爱,仿佛住在其中的全是贵族——但哪怕是贵族,也无法保证这样的稳定的美丽啊。
而且贵族可是和健康沾不上边的。他们放|浪形骸的生活极大地损耗了生命力,而且时常长得怪模怪样,身体畸形的也不在少数。
更别说他们又都那么年轻。约翰在这里没见到任何看上去超过三十岁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亦或者二十来许的青年。
最不容忽视的细节是这里生活的大部分都是女人。
她们既没有淑女应有的优雅、虚弱,也不像农妇一样健壮、恭顺。硬要说的话,她们的做派和昌技比较接近,但又无论如何都没有卑劣低贱之感,只是随时随地都挂着甜蜜的、充满诱惑力的微笑,一定要说的话,倒像是以此作为诱饵在寻找猎物呢!
可她们能找到什么猎物?这里男人的数量相当稀少啊。
至于他自己,约翰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是毫无兴趣的,再加上他现在所有的安全都维系在瓦伦蒂诺的身上,哪怕瓦伦蒂诺并不是个喜爱拈酸吃醋的女人,他也绝对不可能做出什么不忠之举。
不过约翰很快就看到了这一问题的答案。
少女们互相调情,彼此嬉戏,将柔软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放在各处。这行为完全不会避开陌生人的眼神,约翰第一次看见时差点尖叫出声。
他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受,既有点果不其然的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太自在。
不,他对少女之间的“游戏”并不侧目而视,女人们以此派遣寂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真正叫他感到微妙的是这一行为的公开,和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态度。
他花了将近两周的时间来探索自己目前的居所,目前能确定的事实是,这座城市——没错,从规划和体量上说这毫无疑问是一座城市——处于一个他完全未曾听说过的地方。
居民们和他一样对自己的位置十分陌生,也十分漠不关心。他们大多都有工作,但并不能得到什么报酬,可是,如果他们想要什么,一般来说也能马上得到。
哪会有这种事情!约翰不信,直到他自己试了一下,他充满渴望地想要一整篮子烤得酥脆、洒满香料的小鱼,配一篮子云朵一样蓬松柔软的白面包,然后,如果还有余裕,随便来点儿什么酒他都愿意笑纳。
他在客厅里找到了想要的所有东西。
约翰觉得,在这里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玛格丽塔!玛格丽塔!”
拉斐尔趴在外墙上,努力调整姿势,用一只手攀住墙壁,另一只手举起来疯狂地摇晃。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依然能准确地在寂静的黑夜中传播出去,临近的几户人家都悄悄打开了门缝或者窗缝,借着微弱的火光,偷偷看着属于玛格丽塔的那扇小窗。
小窗后出现了一抹朦胧的黑影,拉斐尔见状也不再喊叫了,只是手臂挥舞得更加起劲。静静地等待了几秒后,那扇小窗轻轻推开,玛格丽塔探出头,低声说:“拉斐尔。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想念你,亲爱的。”拉斐尔仰着脑袋,“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玛格丽塔,我想马上见到你。现在我在这儿呢,亲爱的,难道你不高兴能见到我吗?我知道你也很想念我,我就先你一步过来见你了!”
“你是乘马车来的么?很晚了,拉斐尔,别人要睡觉的。可怜可怜乔瓦尼和玛利亚吧,他们年纪大了,不能再陪着你胡闹了。”
“我自己驾车来的,玛格丽塔。”拉斐尔说,“悄悄地,稳稳地,没有惊动任何人。”
玛格丽塔就不再说话了。窗户被关上,随即一点小小的火光燃起,又逐渐远去,那粒火光出现在一楼的窗前时,拉斐尔跳下外墙,沿着墙边一路走到门口。
邻居们好奇地窥伺着,猜测着这对小鸟儿接下来会怎么做。
拉斐尔翻墙进去么?这样一个年轻人似乎很容易做出冲动之举,不过要是被姑娘的父母发现,必然是讨不了好的;又或者是玛格丽塔翻墙出去,但这可能性并不大。
这个女孩儿,大家都是知道的。她的家境虽算不上多优渥,可父母都看眼珠子似的看着她,长到快出嫁的年纪也没出过几次门,给邻居们留下什么印象。
真正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玛格丽塔穿着厚厚的斗篷,端着烛台走到大门前,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大门的门锁打开了。
玛格丽塔走出来,拉斐尔也僵在原地,仿佛没料到……没料到玛格丽塔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来了。
她熄灭了烛台,将它放在院子的一角,而后反身,又是“咔嚓”一响,门重新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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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发出了倒抽凉气的声音,有人发出一点惊呼又戛然而止,显然是被其他人捂住了嘴。拉斐尔敏感地抬起头,左顾右盼着,但他和玛格丽塔在暗处,其他人都在屋中的亮处,自然是看不清什么的。
他细弱的声音在夜空下回荡:“玛格丽塔……”
“嗯?”
“你们这边,都是这么晚还不睡觉吗?我看到屋子里亮着灯……”
玛格丽塔的身影转动了一下,看了看四周。
寂静中,人们默默地屏住了呼吸。
“我不是很清楚。”她说,“我平时这个时间已经睡下了。”
拉斐尔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被强烈注视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但他心大地无视了它们。也是因为玛格丽塔在这里,能出什么事呢,他乐观地想,这里最危险的恐怕就是玛格丽塔了吧。
无数人悄悄地松了口气,压抑着兴奋、激动的心情,继续关注着这对情人。
“我……”拉斐尔说,他紧张地用手指做梳,理了理头发,“我没想到你会……你知道,出来见我。你是怎么把门打开的?还有,叔叔阿姨?”
他说到最后时语气很迟疑,但迟疑的理由跟别人以为的大为不同。
“我有钥匙。”玛格丽塔说,她听起来真是大胆,“他们很早就睡下了,起得也很早,我得在他们醒之前回来。”
“啊。”拉斐尔说。
他往前走了一步,玛格丽塔没有后退,而是自然地抬起手,绕过他的脖子。
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有人发出了轻轻的叹息,许多絮语嘈杂地响了一阵,仿佛是按捺着话音的争吵;争吵没有分出输赢,问题也没有得出结论,然而,所有的声音又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静到只剩下细微的呼吸。
两人始终重叠的身形几乎静止。
时间也为此静止了吧。
小商人熄灭了烛火,回去睡觉了。年轻的夫妻也拉上窗帘,搂抱着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已过中年的母亲严厉而急促地勒令自己的三个孩子马上从窗前离开,但她自己却久久地停驻在那里。年迈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注视着年轻人热烈的感情。
“我们就这么看着么?他们并不合适。”丈夫说,不赞同地瘪起嘴唇,“拉斐尔会娶到大人物的女儿的。那时候可怜的小玛格丽塔怎么办?”
“愿主保佑她。”妻子说,“走吧,走吧。”
第182章 第六种羞耻(20)
玛利亚被陌生的响动惊醒了。她闭着眼睛,先是伸手摸了摸手边,确定丈夫乔瓦尼还睡在身边,不是他发出的声响后,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一条门缝,朝着外面张望。
虽然拉斐尔出于好意尝试让他们住在客房而不是属于仆役的偏房,“你们也不是我的仆人啊”,他这么说,但不管是乔瓦尼还是玛利亚都坚持拒绝了。
他们确实不算是拉斐尔的仆人,那全是仰仗于拉斐尔的好心,他实际上是试图为他们提供一个免费的容身之所,正因如此,他们才更不能将自己摆在错误的位置上。
偏房的环境自然不如客房,可那也不是没有优点。它靠近屋子的大门和楼梯口,不管进门的人是谁,想要进入大厅还是想要上楼,都不可避免地会被住在偏房中的乔瓦尼或者玛利亚发现。
不过,无论是老夫妻还是拉斐尔本人,都从来没有担心过房屋的安全性。
拉斐尔确实是味颇得大人物青眼的画家,可他就资产来说并不算非常富裕——他通常衣着体面但质朴,极少佩戴首饰,吃穿用度上也并不算奢侈。
其次,一位举世闻名的画家,最有价值的当然是油画,但拉斐尔的好脾气众所周知,只要有机会能与他攀谈,谁都能从他的手上约到画作。那么,换个思路想想,倘若你去偷了他的作品,而拉斐尔无奈地告知了下订单的雇主——雇主恐怕不太可能对着拉斐尔撒气,怒火只能向窃贼发泄。
那实际上发生过一次。雇主是位性情异常强势的公爵,在得知油画被偷走后大发雷霆,第二天就有人将完整的油画和窃贼的头颅送到公爵的面前。
有此前例,拉斐尔的居所可谓敞亮无忧。偶尔会有一两个小贼进来搜罗一番,拿走些拉斐尔没来得及收拾的零钱。对这类损失,拉斐尔倒是相当无所谓。
“由他们去吧。”他还安慰怒气冲冲的老夫妻,“什么人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他们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让他们拿走吧,或许还能吃上一顿饱饭,买身像样的衣服,没准儿拾掇干净后能撞上大运,找到一份工作呢?”
想到这,玛利亚不由重重地跺了跺脚。
“门口的柜子里有些零钱,屋子里没别的财物了,这是拉斐尔的住处,他可算不上富有,你什么也找不到的;拿着钱走吧。”她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像一枚石子,掷向空洞洞的黑暗,“别再来了!走的时候把门锁好!”
响动安静下来。
火柴擦过,“嚓——”的一声,温暖的火光印出了拉斐尔羞怯地微笑着的脸。
“嗯,是我,我回来了。”他说着,点燃了烛台,“抱歉,是我们吵醒了你吗?”
玛利亚的眼睛早就不如年轻的时候好了,但她的耳朵还很利索。她听得清清楚楚,拉斐尔说的是“我们”。他带着什么人一起回来的?在这个时间点?
她眯起眼睛,盯着拉斐尔身后的阴影看。火光同样映亮了那个被拉斐尔半夜领回家的人——肯定是个年轻女人——的下半张面孔,不如拉斐尔那样清楚,因为,啊,说来有点好笑,那个女人落后了拉斐尔一步不说,身量也高过拉斐尔,她的脸不全在火光笼罩的范围之内。
但那能被看到的小半张脸已经极尽美丽。
“主啊。”玛利亚匆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先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请不用担心。”拉斐尔温和地说,“这是玛格丽塔。她出门是得到了父母的允许的。”
所以她就是玛格丽塔。那个面包房主人的女儿,听说她生得太过漂亮,她的父母对她的婚事完全不管不顾,直言随她自己。
“他们不怎么管我。”玛格丽塔说,“所以,可以这么说,不管我想做什么,都是得到了他们的允许的。”
她的声音宛如天使一样,仿佛披着淡金色几近白色的朦胧晨光。玛利亚抿了抿嘴唇,用舌头滋润了一下它们,突然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儿产生了很多怜悯。
一个美丽的、出身低贱的女孩,她可能会遭遇到的考验和厄运实在是太多了。
诚然,遇见拉斐尔是她的不幸,可遇见拉斐尔同样也是她的幸运。毕竟,即使拉斐尔无法娶她,至少他也一定会将她放在心上,也许过几年后,拉斐尔会为她找到一位合适的夫婿。
“好吧。我明白了。”她颤巍巍地说着,准备去厨房,“我去把炉子点起来,把热水烧好,再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我注意到人们对我表现出了明显的怜悯。”玛格丽塔从玛利亚的背影上收回视线,抬手捏了一片烤得香嫩无比,泛着油滋滋亮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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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肉,撕开面包夹在里面,又涂抹上稍许的葡萄酒和蜂蜜,“你能告诉我缘由吗,拉斐尔?”
“不只是你注意到了,亲爱的玛格丽塔。”拉斐尔茫然地说,“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奇怪。”
“你真是不太聪明。”
拉斐尔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抽了口气:“难道是……难道是他们认为我配不上你么?”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最有可能的答案,毕竟玛格丽塔是那么的完美。难道人们看不出来吗,她的身体和真正的人类相比是如此不同,而她的肌肤表面,她的周围,几乎永恒地流淌着勃勃脉动的生机,以及被藏在光明之下、时常被人忽视但绝无可能无视的浓稠阴影。
是的,玛格丽塔,她从来都不像是人类,哪怕她模拟出了人类的形态,她所做的也仅仅是粗糙地打造了一个框架。
或者说“他”。
拉斐尔还是不太习惯这件事。哪怕稍微想想都觉得脑子要被烧沸腾了,好在玛格丽塔不在乎拉斐尔怎么称呼,“她”也好,“他”也好,玛格丽塔总是知道拉斐尔在呼唤谁。
“我感觉有些像,但情况和你说的似乎也不太一样。”玛格丽塔不确定地说。
她咬了一口夹着肉的面包,举到拉斐尔面前请他尝尝。拉斐尔照做了,那味道不能说糟糕,只是相当怪异,不过,多吃几口后,拉斐尔渐渐品出意思。他三两口吃完了玛格丽塔手中的那份,然后自己照着玛格丽塔所做的又做了一份新的。
他咬一口试了试,把剩下的放到玛格丽塔手中。
“怎么样?”他充满期待地问,眼睁睁地看着玛格丽塔面不改色地吃光了手里的夹肉面包,给出答案:“差不多?三明治就那么几种口味,没区别的。”
“它们还专门给这做法取了个名字么。”拉斐尔说着,不死心地又重做了一份三明治,这次他自己多吃了几口,然后他告诉玛格丽塔,“你把葡萄酒涂多了,果酱涂少了,而且你没有往里面放奶酪。你做的那份都被酒泡软了。”
“这样么?”
拉斐尔慢慢地吃着,心事重重。他问了出来:“玛格丽塔,你吃得出味道吗。”
“我能尝出来的比你能尝到的丰富多了。”玛格丽塔略一停顿,“你应该换成这种问法:能尝到人类所品尝的味道么?”
“那么?”
“一点点。”玛格丽塔说。
他慢吞吞地舔干净手指,将滑落的酱料和油脂全都用舌头擦拭干净,就像小动物舔毛那样,不过他这么做的时候显得相当漂亮,透着难以言喻的魅力。奇妙的是这种魅力不沾染丝毫的情|欲之感,展露出相当纯粹的可爱和迷人来。
拉斐尔时常能感觉到玛格丽塔体内所蕴藏的分裂和冲突。
一方面,他冷淡而庄重,有些十分可爱的小细节,十分性|感但并不怎么强调这份性|感;另一方面,她冰凉,滚烫,热烈如久旱的情人,无比渴望更多、更强、更深入的接触,很勉强地接受等待。
最初拉斐尔以为自己爱上的是那位迷人的水边女神,紧接着他又以为他受到的是那个斜靠在窗边,偶尔蹦出几句俏皮话的少女的吸引;再然后他发现他也很爱那个迷人的青年,沉默得近乎腼腆,总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拉斐尔的反应和情感,他的侧影微微忧郁,仿佛肩挑着无法向任何人描绘述说的悲苦与重担。
“那么,”拉斐尔说,“也请爱我那么多吧。就像你能品尝到的人类的食物那么多,就那一点点。”
他大胆地抚摸着玛格丽塔的长发,她顺着他的力气滑倒在他怀中,侧躺着,一半脸颊埋在拉斐尔的小腹上。她把手放在那上面划来划去,像是在绘制什么具体的图案,但拉斐尔想仔细观察时玛格丽塔又停了手。
“你真的只想要那么多吗?”玛格丽塔问,他的声音很冷淡,又透出微妙的、带着天然恶意的同情,仿佛毒蛇的蛇信在拉斐尔的鼻头前吞吐,“可是,那并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事情。”
“啊。”拉斐尔平静地说,“我事先想过,那也是有可能的。”
“……”
玛格丽塔斜着眼睛凝视过来,视线里带着喜悦与惊奇,也带着无奈和哀伤。让拉斐尔想到一些……不知道具体是从哪里看来的,讲给儿童们听的故事。
倘若你看到了神,就会被刺瞎双眼;倘若你偷走巨龙的一枚金币,它会追随着你一路毁灭所遇见的每一个王国。故事里时常会说,不要去看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也不要妄图窃取不属于你的财宝。
所有的故事都在说贪婪必将带来毁灭,但是,从来没有故事会具体说明如何“不要贪婪”,只是反复强调“不要贪婪”。
因为贪婪是我们的本性啊,拉斐尔对自己说,凡人要如何剥离本性?
第183章 第六种羞耻(21)
他们在劈啪作响的炉火边度过了一个夜晚。长椅会接触到人体的部分都铺设了填充过数层柔软的棉布和鸟禽绒羽的软垫,坐上去会深深地陷进其中,即使这样,它也宽大得足以容纳拉斐尔和玛格丽塔并肩躺下。
深夜时拉斐尔率先睡着,后脑抵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倾斜着滑下去,还是玛格丽塔将他的姿势调整成了正面仰躺,而后倚靠着他闭上眼睛。
也是拉斐尔最先醒来。他睁开眼,在朦胧中分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身体一侧的重量。玛格丽塔正在熟睡之中,像婴儿一样微微张开嘴,他的睡容称不上安稳,修长的眼睫毛时不时地颤动,眼珠在眼下打转,仿佛被困在梦中。
“玛格丽塔?”拉斐尔温柔地在他耳边呼唤,“醒醒,我该送你回家了。或者……”他犹豫了一会儿,“或者你也可以不回去?你的父母——”
玛格丽塔睁开双眼。
“可以不回去,也可以回去。”他说,“你想要我留下吗?”
拉斐尔当然想要他留下,但他总是忍不住要为玛格丽塔的名誉考虑。尽管,正如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玛格丽塔根本不是个女孩,也完全不需要名誉这种东西,可拉斐尔一想到外界会发展出怎么样的窃窃私语,人们会用怎样饱含鄙夷与轻蔑的眼神注视玛格丽塔,就觉得完全无法忍受。
可假若他真的无法忍受……那么就不该在夜晚时分去见玛格丽塔,或者更早的时候他甚至不应该主动前去与玛格丽塔攀谈。
他一时间默然无语。
玛格丽塔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真是搞不明白你,拉斐尔。你到底是将我看做人,还是将我看作非人?”
“你二者兼具。”拉斐尔吻了吻他的脸颊,“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取巧。”
“谁能说取巧是什么错呢?”拉斐尔轻快地说。
玛格丽塔用手指描绘拉斐尔柔和的下颔线条,肌肉在他的指腹下鼓动。他笑了一下,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而是翻身坐起。
“你不是还有作品没完成么,亲爱的。”他说,“我想留下来看你画画。我记得你画画的时候总是希望有爱人陪伴在身边,不是么?我就不回去了。”
那幅作品岂止是没完成,它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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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在构想阶段,虽然看得出拉斐尔已经在这幅画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那七八个版本的草稿图就是佐证。说七八个还是往少里算的,毕竟,拉斐尔对于局部细节的描绘更多,光是一双手的造型就铺满了好几张标准尺寸的画布,而手部经过了一次调整之后,人物的头颅和面部细节也必须经过调整。
画画就是这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手指弯曲的角度、手腕贴合的距离、手臂和身体行程的夹角,但凡有一个做出改变,就必须得重新对人物的整个脑袋进行绘制,而那包括了头颅倾斜的弧度,眉目呈现的神态和眼神的落点。
“因为,人就是那么精妙的生物啊。”拉斐尔带着自豪的微笑向玛格丽塔一一解释自己的思路,“大体的框架是最容易决定的,老实说那也没什么能多做创新的点,毕竟都是写在经书里的内容,改得太多雇主可能会大发雷霆。收不到佣金还是小事,如果被认定渎神,恐怕有牢狱之灾。我擅长的是营造细节——”
他把不同之处指点给玛格丽塔看。
“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听完讲解,玛格丽塔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看来你没有画家的眼睛,亲爱的。”拉斐尔笑盈盈地同他开了个玩笑。
玛格丽塔不觉得这好笑,并且完全没听懂。拉斐尔只好无奈地告诉他:“亲爱的,将事物放置在画布上当然是一种精妙的技巧,但从无数个人、无数张面孔、无数种表情中,归纳出一种人人都能理解的,同样也是卓越的能力。”
这次玛格丽塔听懂这种逻辑了。他凝神看着草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她看起来累得犯困,她怀里的婴儿看起来姿势很不舒服,而且又冷又饿,下一秒就要哭了。”他说,“我不明白。什么人会想要这样的画像?是一种性|癖吗?我可以理解是一种性|癖。人类的性|癖千奇百怪,虽然我不赞同把婴儿包括在里面。”
拉斐尔面色青白,摇摇欲坠:“主啊!”
他几乎要扑过来捂住玛格丽塔的嘴:“请不要再说这种可怕的话了,亲爱的玛格丽塔——我知道你所能看到的邪恶与污秽远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但那恐怕不是凡人应当目睹甚至聆听的东西。请不要再说下去了,那太可怕了!”
“但不听和不看并不能让它们不再存在啊。”玛格丽塔说。他看一眼拉斐尔的表情,还是转向了画作,“那么,经过这么多次调整之后,你对哪一个版本更满意呢?”
拉斐尔缓了一缓,血色慢慢浮上面孔。他悲伤地微笑了一下,轻柔地说:“我还没有找到最能表达情感的姿态和眼神。总是这里有一点不对,那里有一点不足;就好像真正的作品已经在被我错过和遗漏的某跟线条上了,但我怎么也没办法发现它。我还在找呢。”
“要多久才能找到?”玛格丽塔问。
“这可真说不准。有时候几天,有时候几个星期,最多可能需要一个多月。我尽力而为,但绝不拖欠。”拉斐尔说,“现在有你陪伴在身边,我想可能明天我就知道该怎么画了。”
他牵着玛格丽塔的手来到窗台前,请她随意摆个姿势。
“上次的画还没有画完呢,”他说,指的当然是玛格丽塔第一次来时的事,“我在白天观察过你家的周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把场景安排在面包房里如何?”
“都可以。”玛格丽塔慷慨地把手搭在胸口的布料上,“你真的不想要参考吗?”
“请恕我直言,亲爱的,如果我真的按你的样子画……恐怕人体和透视都会有问题。我早就想说了,亲爱的,”拉斐尔略微停笔,“你知道你的身体有严重的错误么?”
“……我看着差不多。”
“对你目前的女性身份而言,你的肩膀太宽阔,腰胯太窄小,这还只是让人对你的性别稍有困惑;最严重的在于肌肉的安排。你的面部肌肉是完整的一块,对么?你微笑和咀嚼都不会带动上半张脸,眼周缺乏细节,这让你的表情总是非常冷漠。”拉斐尔慢条斯理地说着,“看起来你只是把身体划分为不同的区块,每一个区块都装上一整块肉,再分别操纵他们。”
玛格丽塔困惑地来回抚摸自己的身体:“是这样的么。”
“啊,”拉斐尔吃惊地抬起头,“你甚至不了解你自己所使用的身体?”
“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拉斐尔捂住嘴唇,但他的眼角微微抽搐,忍笑忍得相当辛苦:“你是——从来没有被拆穿过么,亲爱的。你并非人类,我以为这实在是很容易看出来。”
“大部分人和我一样完全看不出区别,少部分人可能在眼角余光里感觉得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极少数人能意识到异常,但看到我的脸之后就把这忘得一干二净。”玛格丽塔回答,“在你提到之前,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够用。”
不过,他想起亚度尼斯的身体,再和自己的对比了一下……他发现亚度尼斯的完成度非常高,不如说,那完全就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人类的躯壳不经转化根本不能容纳祂们,只是稍微泄露出一丝力量都会导致崩溃和异化,长出瘤子、膨胀成脓水才是标准结局。
“学学人体怎么样。”拉斐尔建议道,“人体不是我最擅长的部分,我得承认,米开朗琪罗那家伙对于人体的塑造已经登峰造极,妙入毫颠——再没有超越他的可能了,后人最多只能在他铸造的地基上搭建新的作品。”
玛格丽塔调笑道:“即使是你?”
“即使是我。”拉斐尔摇头,面上浮现出有些复杂的神色,他看上去对这个人十分嫌恶,但即使是心高气傲如他似乎也不得不被对方高明的视角和技巧所折服,于是又不得不表露出钦佩——钦佩到甚至必须明确说明自己的不擅长,“我尽力地模仿和学习了他的手法,但……唉,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东西,就像人群中的胖子一样显眼。惭愧,我并不能习得他的真味。而且,因为我的模仿和学习,可以说我们之间的关系闹得很僵。”
这还是往轻里说的。米开朗琪罗可是对着他破口大骂,在公开场合无数次咒骂拉斐尔是个“抄袭者”。
拉斐尔承认他是偷师了。但偷师距离抄袭有很遥远的距离,这段距离是不能忽视的。
相比起这种污蔑,那些充斥着污言秽语的辱|骂反而没什么大不了。这位大师的暴脾气在圣父面前也丝毫不会收敛,拉斐尔也没指望过得到对方的尊重。
“我听说他是个老色鬼。”玛格丽塔思考了一下,“巧的是,我最擅长的就是老色鬼。”
“他逃到了佛罗伦萨……你要离开我么,亲爱的玛格丽塔?”
“我可以每天来回。”
拉斐尔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既然我确实不是人体上的大师,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拦你向真正的大师学习呢?不过,倒也不用亲自去找他,虽然他人离开了,但他留下的作品还不少呢。我会为你讲解——保证讲得比他亲自来还要优秀。”拉斐尔说,“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你进去那些场所。”
“我能办到。”
“让我来想办法吧。”拉斐尔温柔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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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黑大师的意思,不过大部分顶尖艺术家的性格和操守吧,说实话就像是在黑了。拉斐尔属实一股清流,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确实死得太早……
第184章 第六种羞耻(22)
彼时的圣彼得大教堂才刚刚落成,尚且还没有未来才会拥有的那座举世闻名、恢弘壮美的巨大穹隆,其中所陈列的雕塑、文物与艺术品也不及后世琳琅满目。事实上,假若是后世之人来到这里,一定会对这个不甚惊人的教堂感到极其失望。
那并不是说它就不美了。只是,正如人们所知的那样,教堂的修建往往会花上上百年时间,而在建成之后,也极有可能面临长达数百年、历经数代当时最好的建筑家、艺术家的反复修葺乃至于重建。
圣彼得大教堂就是在这几百年间不断完善,并随着时代的改变,不断地被增添各种新的艺术形式。
这样漫长的、被无数人经手的巨型工程,伴随着世界局势的动荡、领导角色的更易与成长,成千上万种念头被倾倒其中,每个后来者都企图为其染上自己的思想与颜色,可以说,其成果要么是一团浆糊,要么就是极度包容、百花齐放。
正如这座不朽的艺术品此刻所拥有的玫瑰花窗一般,它无疑将会成为后者。但此刻,即使不如后世,大教堂依然拥有那种花哨与素美同存,混乱与均衡并行的雄奇之美。
宗|教所特有的气质在这座建筑中得到了最为显著最为明确的彰显,它是如此之大——并且居高临下,人类置身其中时只能窥见视线所及的小小角落,诸位圣人与神灵的画像与雕塑,或是举目而望,或是垂首瞥来,根本就无法一一看清。
那强烈到使人窒息的压迫感是如此恰到好处,倘若就此跪拜下去,恐怕会有置身于神灵视线之下的惶恐与狂喜吧。
“我经常来这里。”拉斐尔对玛格丽塔说。他侧头微笑,仿若天使像走下高台,“或者说也不是那么‘经常’,我在缺乏灵感的时候会去各个教堂走走,看看前人的作品。”
玛格丽塔说:“它还没有完成。”
“你见过它完成的样子么?”拉斐尔问出这句话后自己就回答了,“你肯定见过。”
他们从未明确地聊过玛格丽塔的情况,无论是他的真实身份,还是他具体拥有什么样的威能。不过,有一点倒是双方都很清楚,那就是玛格丽塔能在不同的时间中穿梭——对拉斐尔来说,他尚且还只能理解这个。他不知道这里的“时间”应当换成“时空”,不过,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玛格丽塔没有见过。
他甚至知道在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未来里,他都没有再踏足过意大利。他从未也不会再见到它们彻底竣工后的样子,这里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永久地停留在了中世纪。
他没有回应这个话题。
“来吧,我带你去看米开朗琪罗的杰作。”拉斐尔牵住玛格丽塔的手,并且额外地补充道,“我请求能给我一天时间安静地欣赏,所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告诉他们你是我最近新收的学徒。”
“他们信了?”
“……没有。”拉斐尔咳嗽一声,“不过他们接受了这个理由,所以,嗯。”
他们在僻静的教堂中奔跑,说不好是谁先开始的。其实是拉斐尔越走越快,玛格丽塔索性同样加快步伐,最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奔跑起来。拉斐尔甚至爆发出一阵笑声,面色瑰红,时不时回首去看玛格丽塔有没有跟上——明明他们手牵着手,绝无走丢的可能。
很远的,玛格丽塔就看到了那座雕像。
“就是这个。”拉斐尔告诉玛格丽塔,“这有点让我想起你。”
这是《哀悼基督》。
她端坐着,膝上横陈着死亡的圣子,一手搂在他无力的,仿佛正在滑落的腋下,一手似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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