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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遇到的人几乎都认识他,叫得出他的名字,而他柔和、典雅,庄重中不失亲和力的俊美外表,也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朝他露出微笑。

    拉斐尔倒也习惯这样的待遇。他在售卖的货物中看了几圈,稍微问了问价格,商人虽然没有坑骗他,却也绝对报出了比平日稍高一点的价格。拉斐尔什么也没买,只是沿着小路径直往前,心中的苦闷实在是无处述说。

    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或许还没有那么麻烦。

    随便找个教堂进去,随便找个神父倾述和忏悔就好。哪怕他亲口说自己在梦中得见撒旦本尊,也不见得会有神父当真。民众既愚蠢,又无知,十分卑劣,也极其胆怯,或许只是做了点坏事,心中不安,因此才会梦到些奇怪的物事……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情,神父们也知道该如何处理。

    然而拉斐尔并非是愚昧无知的人,也被证明了拥有天赐的才华。他的画笔能通圣灵,这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天才只可能来自伟大的主——如果确定他梦到魔鬼,那等待他的最好待遇,也不过是被送入疯人院而已。

    如果被送进疯人院……他还能继续画画吗?

    大约是可以的。教会总是需要天才的创作者去捕捉圣贤们的面貌。

    人们只会崇拜具有实体的神,这神灵最好还和人长得一模一样——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因而哪怕经典中描述的天使浑身火焰、酷似圆轮、生着千万只眼瞳、有着无数双翅膀,外貌“令人恐惧”,当祂们出现在画像中,都必然有着人类的形貌,一张纯洁完美的脸。

    骨子里,拉斐尔其实有点叛逆。他并非不愿意创造人形的神,或者说他实际上更愿意创造人形的神。

    但是,唉,哪位笃信的画家不渴望描绘真正的神灵呢?

    拉斐尔不记得自己在集市上呆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越走越远,逐渐到了荒僻的地方。天色渐晚,夕阳的暖光里散发着面包的甜香,这让拉斐尔感到腹中有些饥饿。

    他顺着香气传来的方向走。

    ……于是,他看到了走在河边的“少女”。

    那一瞬间里拉斐尔感到自己飞了起来,灵魂出窍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情况,他的身体还牢牢地钉在地上,然而他的意识已经离开了躯壳。光影凌乱地扑打过来,他能听到齿轮咬合链条拖动天空旋转星星睁开了双眼……星星们翻转过来,将瞳孔对准他,无数圆轮包裹着灵魂,他的灵魂,“她”的灵魂。

    “少女”转过了头。

    何必呢,“她”并不需要这个动作就能看清他。

    正如拉斐尔笔下所画的那样,“她”完全是人类的形貌,一张纯洁完美的脸。

    那一瞬间最奇妙的是拉斐尔竟然保持着完全的神智,他像是在寒冬腊月里被丢进河水中一样霎时清醒了,在他脑中盘旋着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正因为他将在今日偶遇地上的圣灵,才有魔鬼暗暗地潜入他的梦中?

    他僵立在原地,而“少女”不走不动,仍凝视着他。

    神目如辉。

    春晖。

    回过神来时“少女”已轻盈地远去了,拉斐尔跟了上去,却也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吊在后面。他才刚经历过心神巨震,这震动宛如狂风暴雨,将他脑海中的一切内容都冲刷了个干净,只余下纯粹的身体本能。

    而身体的本能……是个可笑的东西。

    他应当感到羞愧和耻辱才对,然而实际上他的心中澄然宁静,唯有稚子般的欣悦。那并非是全无理智的狂热,他相当清醒,又因为清醒而愈发神迷。“少女”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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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仿佛尚未融化的积雪,那必然能使他毁灭——然而,渴盼圣灵垂怜的羔羊,难道会由于爱惜自我而不肯献身吗?

    “嗯。”亚度尼斯态度微妙地说,“你变了很多。”

    雅各·希克利闻言,微微垂下脸来,露出一点微笑,温和、顺从,却也不失冷淡:“在您眼里恐怕没什么区别。”

    “……还是不一样的。”亚度尼斯说,“之前还有点意思,现在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我想长官应该会很失望。”雅各依然低着头,“又或者完全不会失望——在他看来,我似乎多多少少算是完成了任务。”

    这次亚度尼斯真心实意地沉默了一会儿,发自内心地疑惑道:“不管人类的社会怎么发展和变化,他们这种人都是完全不会变的吗。”

    过去的雅各·希克利对于所有上级都存在根深蒂固的偏见,那是因为他深知自己无法反抗。

    然而转换了阵营,新的顶头上司又毫无管束与限制的意思,得到了自由之后,他反倒是能够公允地评价他们了。

    “他做的也确实都是他该做的事。”雅各说,“虽然没什么用,但该做也还是要做的。没准就有用了呢?哪怕是给强大的怪物们提供一点娱乐,作为玩物存活下去,起码也还有未来可以期盼一下。”

    “除了我,这世界没有别的怪物。”

    “那局长还真是歪打正着了。”雅各立刻说,“他至少找对了办法。”

    亚度尼斯瞥了雅各一眼:“你也变活泼了。伊芙琳对你的影响就那么大么?”

    理所当然,亚度尼斯是绝对不可能不知道伊芙琳·凯拉的,雅各暗暗思忖着,认为她显然不可能是纯野生的物种——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她太“野生”了,才绝不可能是野生的。

    要是几十亿个人类里就能生出来一个伊芙琳,那人类也太了不起了些,成材率未免过高,和人类目前的地位不相符。

    第164章 第六种羞耻(2)

    “她确实对我很重要。”雅各说。

    亚度尼斯撩起眉梢,表情格外生动:充满嘲讽,但又含着些温柔;仿佛一个人看到追着尾巴打转的小动物,既觉得它蠢,又觉得它蠢得可爱。

    “嗯。”他最终说,“不奇怪。我们这种还是人的时候,在择偶方面的运气都是很好的。找到一个命运意义上的真爱对我们来说并不困难。”

    雅各心说伊芙琳当没当过人尚且可以争论一下,你也能“还是人”吗?

    亚度尼斯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往椅背上一靠,理所当然地说:“你可以走了,账单会寄到你留的地址。下次要来记得提前预约。”

    “麻烦您了。”雅各如临大赦地站起身,轻轻将椅子推回原位,“局长那边……”

    “随你怎么说。”亚度尼斯兴致缺缺,“反正他们很快就没空关心我了——稍等。”

    他将手臂伸进身旁的暗色,从中取出个奇怪的皮袋。袋子里还有团东西在轻微地颤动,视觉效果仿佛底下长着活蛆的生肉,看得雅各喉头翻滚,几欲呕吐。

    “拿出去丢掉。”亚度尼斯说,他面上显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虽然我确实很想这么说,但这么粗暴地对待一位刚刚康复的老朋友,实在不是我的作风。”

    这话显而易见不是对雅各说的。

    雅各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周围,也没看到什么别的身影。尽管如此,鬼晓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现场,他明智地低着头装聋作哑,权当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事实证明他久经锻炼的高超技巧并未因为自身的改变而消失,可以说是毫无障碍地,雅各沉没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工作那边已经很好交代了,但是他和伊芙琳的关系目前还很不好处理,该怎么在报告里圆场呢?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这理由他想过很多,然而似乎没有任何一条能瞒过弗瑞,这时候雅各就有些痛恨自己过去的冷漠木讷了,要是他风流成性这事儿其实很容易过关……

    伊薇的新电影从上映到下映都没产生什么波澜,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好消息暂且不论,坏消息是他又得针对那部电影编点东西交差。

    想想真是怪没道理!当人的时候得工作,不当人了还得工作,难道宇宙的真理是工作不成?!

    雅各倒也知道,现在的他足以摆脱过去的桎梏,可问题恰恰也就在这里。假如他不工作,那他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干什么?

    只有随时随地陪着伊芙琳一条路可走——伊芙琳肯定无所谓,只是雅各自己过不去那道坎。要是老跟在伊芙琳屁股后头被她带着走,那他得死多少次啊!

    和过多的死亡次数比起来,工作也就不那么烦人了,甚至算得上是休息。

    想想看,难道那不是放松身心的带薪休假吗?

    一旦认知改变,连弗瑞那讨人厌的冷脸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尽管这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月……但回忆起来,还是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过去的许多时光,竟然渐渐都记不太清了,倒也不是失去了记忆,只是变得苍白、空洞,事情本身倒是留有印象,然而当时具体是什么情绪,什么心境,丝毫也想不起来。

    这大约就是后果。雅各也不觉得事情本身有好坏之分,总之它就这么发生了。可能未来的某一天,他连对死亡的排斥和恐惧也会丁点不剩。

    雅各实在是太期待那天的到来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安静得过分。

    他抬起头,眼前一亮。

    一位年轻的男子正在他的面前整理衣着,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袖口处反复摩挲,以一种惊人的耐性同每一处褶皱决一死战。然而,他又有一种极为奇特的气质,那就是不管他做事时是否专注,从他站立的姿势、从他倾斜的头颅、从他灵巧的动作中,总能透出一种十足狡黠的漫不经心。

    这位陌生人——雅各推测他应当不是人,不过管他呢——身量与亚度尼斯相仿,大约比亚度尼斯稍微矮上一点,也瘦上一点。留着和亚度尼斯相似的中长发,但发丝不怎么柔顺地在尾端打着卷。

    他令人眼前一亮,大约是因为他的皮肤确实苍白得可怖,仿佛从深潭中爬出来的鬼魂。他的嘴唇却很红艳,几乎是血淋淋的:不过,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却并非嘴唇,而是轻微眯起的双眼。

    这家伙的眼神叫人屏息。并非是因为魅力,好吧魅力应该也是一部分因素,可更重要的是他双眼中的轻蔑与傲慢。

    那轻蔑和傲慢实际上是孩子气的,暴虐、残酷,然而实在是孩子气,几乎有点令人怜爱的天真之意。

    “洛基。”亚度尼斯愉快地说,“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似乎有几百年了。你又干了什么事被你的父亲从家里赶出来了吗?还是和你哥哥吵架所以离家出走了?”

    “别说得像普通的家庭矛盾似的。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洛基低柔地回应道,“我真是倒了大霉才会再遇到你——亚度,你和老朋友打招呼的方式就是一口把对方吞到肚子里去吗?”

    “是你自己掉进我的本体里的。”亚度尼斯微笑起来,“而且两次见面都是你自己掉进来。这当然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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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天定的缘分。”

    “你知道,我有个猜测。”洛基缓慢地说,“会不会是你在我身上留下了点什么东西,每当我从什么地方逃走,都会自动地出现在你的肚子里?”

    “这才第一次生效,你就反应过来了吗?真聪明。我还以为至少要第二次你才能反应过来呢。另外,你得谢谢我。你原本的落脚点附近有个很难缠的人物,被他抓住可不像是被我抓住那样好收场。至少我肯定不会让你死,只不过有一点你能忍受的折磨。短暂,愉快,无伤大雅。”

    洛基瞪着他。

    不过只一秒后他的脸上就挂起了甜蜜的假笑:“请问,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你解除掉那个……小小的把戏?”

    “这是雅各·希克利。”亚度尼斯说,“神盾局的资深特工,业绩优秀,任务完成率高达百分之百。”

    洛基的眼神终于落到了雅各身上。

    雅各只感到自己仿佛被什么极冷的东西给烫了一下。

    他迅速露出职业微笑:“你好。”

    “有意思。”洛基如此评价,“我看不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似乎是很高明的魔法,但考虑到你所使用的是类似于天赋技能一样的东西……”

    “他算是我的眷属。我似乎和你解释过眷属的含义。”

    “食物、工具和玩偶。”洛基精准地总结道,唇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冷笑,“谁能忘记你的话呢?哪怕你只是随口一提,我也时刻铭记于心啊,老朋友。”

    在被忽视的角落,雅各悄悄打了个寒噤。

    明明是一□□味都没有的对话,为什么他总觉得瘆得慌呢,尤其是那个被称为“洛基”的家伙,每每开口都能让雅各浑身不自在——话说回来,这名字是不是属于一个北欧神话里的恶神来着。

    不会吧。他默默地想,不会吧?不会真的是个恶神吧?

    真是见鬼,地球上就不能消停消停吗。变种人和普通人之间的问题拉扯上百年了没解决,从太空来的各种外星人开始在地球上展现行踪,突然之间就有人折腾出了远超其他所有人类的黑科技;紧接着魔法也出现了,再接下来又冒出来了一些传说中的神……细数下来,这颗星球能□□地撑到今天可真是不容易啊!

    更别说还有亚度尼斯这位重量级人物了。哪怕在已经发生“转变”的现在,雅各依然搞不懂亚度尼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隐约知道祂比任何曾经出现在神话已或者传说里的“怪物”都更恐怖。

    祂和那些“怪物”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东西。

    打比方的话,“怪物们”也就是核弹级别的东西,虽说毁灭个把城市什么的小菜一碟,但真要想毁灭全人类,怪物们一起上也都够呛。

    但亚度尼斯……祂大约是黑洞。

    针对祂有很多种可能和很多种理论,然而没有人真正知道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祂毁灭个把星球、个把星系,应当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只祂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制造出宇宙级别的毁灭事件了。确确实实,就是个活体黑洞。

    以上猜测是伊芙琳的推理。

    在听他拐弯抹角地解释了一下“亚度尼斯”之后,伊芙琳开动脑筋,补足了许多信息,而鉴于伊芙琳不同寻常,她的推理,雅各都是当真的听。

    反正对他来说即使是普通的怪物也很可怕,假如他本人的血条值是十,那小怪物的一次攻击杀伤力有一百,亚度尼斯的杀伤力可能有一亿……都是秒杀他的存在,那一百和一亿有区别吗?

    当他在伊芙琳的引导下领悟到这一步的时候,不得不承认,雅各感到十分安全。

    多诡异,他无法在人类社会中拥有的东西,却在怪物那里得到了。

    “我喜欢你用这种方式思考。”亚度尼斯的声音打破了雅各的沉思,他黑洞般的主人露出黑洞般吸引一切的微笑,“带着洛基一起走吧,雅各,好好为他介绍一下人类的世界。尤其是神盾局。还站在那里做什么,雅各?洛基正指望你呢。”

    洛基转向他,挑起眉梢,提起嘴唇。

    白齿森森,宛如寒刃。

    雅各吞了口唾沫。

    ……反正他不是人类了,所以这算不上什么背叛,对吧?

    再说是局长先动的手。他在下命令前肯定想到过会导致什么后果。如果他没想到,那也是他自己的错。

    “别担心。”亚度尼斯轻飘飘地说,“你们神盾局本来就跟酒厂差不多,间谍的数量远大于员工。”

    雅各根本不想知道酒厂是什么。但他理解自己是被安慰了。

    这个,他忍不住想,该怎么说呢,稍微有点相处之后,这位主人其实……意想不到的善解人意啊,甚至还挺温柔的……

    他就在这种想法中带着洛基离开了亚度尼斯的视线。洛基一开始还落在他后面,但在快到门口时猛地加快了脚步,抢先迈出大门,雅各甚至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看着洛基的背影,几乎以为这个与北欧恶神同名的家伙马上就会消失在他面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洛基选择了站在原地等他。

    尽管表情很臭,不爽得相当明显,可他确实是在等雅各——甚至脚步都没挪上一下,好像不敢远离雅各的视线范围似的。

    “车在前面的停车场。”雅各客客气气地说,“请跟我来。路上我们商谈一下你的身份问题,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解决办法,但相信我,一个合法的身份能让你省掉很多额外的麻烦……”

    第165章 第六种羞耻(3)

    几十年后,垂垂老去之后,在病床蒙主召唤的时候,拉斐尔也不会忘记这样的相遇。

    此刻的他却没能思考太多,因为就在那迷人的“少女”漫步河边之际,远处的喧闹声却越来越近。天幕低垂,星子仿佛浮游在地上,火光由远及近,吵闹的声音简直比光芒接近的速度还要更快。

    在这样的嘈杂中,拉斐尔依然能听到咕噜噜的气泡声,他几乎要以为这是错觉,随即一道黑影从他的眼角掠过——原来是数只黑猫,它们灵巧地跑动着,轻盈地在“少女”的脚边打转,长长的尾巴勾着“她”的身体,撩起单薄的衣衫,布料轻轻飘荡,和它们庞大的、阴云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又像鸟儿的羽翼般优雅地垂落。

    拉斐尔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因为这时候人群终于沸反盈天地逼近了:那是附近的村民,手握着火把,焰光将他们的躯体映得通红,火焰周围黑影闪烁,在他们粗糙发黄、污垢结块的脸膛上幽魂般盘旋。

    这一幕仿佛画卷中的地狱来到了地上,拉斐尔几乎能看到那些影子凝结而成的羊角和蝙蝠般的干枯翼翅,尽管其中的大多数人拉斐尔都曾见过,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些和善的、驯良的、温顺的居民能显露出如此恶毒与喜悦的表情。

    也有不少人的手中举着羊脂般的蜡烛,将点点火焰笼罩在手心之下,他们往往穿着代表修士身份的长袍,胸前的十字架锃亮如黄金与白银。那十有八|九真的就是黄金和白银。

    即将发生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太明显了。拉斐尔战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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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甚至后退了一步。

    “女巫!”有人高声叫道,“你的恶行已经暴露,束手就擒吧!”

    黑猫们受到了惊吓。它们拱起脊背,竖起尾巴,毛发如钢针般炸开,而它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如同暗藏了蛇类的泥沼般蠕动着,仿佛有不可名状之物将要从浓影中诞生。

    人群中传来的喧闹声更大了,而“少女”只是不紧不慢地从罩裙下伸出手臂,轻轻挥了一下,那只手在光芒中莹白如珍珠。黑猫们被这个动作安抚了,它们警惕着注视着人群,缓慢地倒退着,倐而几个跳跃,消失在茂密的草丛之中。

    人群赤红的眼睛狂热地紧盯着,因为“她”摘下了斗篷。

    辉光从地面升起。“她”静立着,轻慢地打量着试图将“她”定罪的人群。

    拉斐尔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男人们眼中的贪婪、憎恶和女人们眼中的嫉妒与恐惧,是否知道这一切的缘由仅仅是因为“她”超凡脱俗的美丽。他太清楚这种事是为什么发生了……这世上或许是存在巫师的,然而真正掌握着巫术的巫师,怎么可能被无知的愚人们轻松制服?

    到最后,凡人所犯下的罪行,往往比魔鬼能犯下的罪行更为严重。

    哪里是魔鬼引诱了无知的民众呢?分明是邪恶的民众将罪名栽赃给魔鬼啊。

    但拉斐尔不敢说话,更不敢有所行动。他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他本人的懦弱和罪行,更不敢想象“她”会经受的折磨。对那些折磨,拉斐尔再清楚不过。

    女巫会被押送至世俗的法庭接受审查并最终定罪,“她”会被逼迫着脱光衣服,被法官们触摸和检查,而那甚至会包括私|处,因为需要确定她是否曾与魔鬼交|媾;一切都将在公众的检阅之下进行,她会被鞭笞、针刺、铁烙、水淹,她的胎记与疤痕将被作为罪状,一旦她在酷刑中承认罪名(而这是必然的),就会被暂时看守起来——这期间将发生的种种不言而喻——等待被斩首或绞死后分尸,亦或者被送上火刑架。后者是更加常见的选择,火刑将被展出,成为人群的盛会。

    如果他刚才鼓起勇气上前搭话……如果他把她从这里带走……如果、如果、如果……

    只要是在人群找到她之前避开,拉斐尔就能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将她保护起来。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任何办法能撼动失去了理智的人群。

    那黑压压的一大片,乌泱泱如水面的蚊虫——他们具体来了多少人?几十个?上百个?哪怕只有十几个人,拉斐尔都有信心能从他们手中救下“她”……这些人,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真的认为“她”是女巫吗?

    诚然“她”的美丽绝对常人能有,那毋庸置疑是一种奇迹。但女巫?真的吗?这样辉煌的景象真的能被认作女巫?

    假若连“她”都会被视为女巫,那么毫无疑问,创造世间万物的上帝也是一位巫师。

    然而,再多的思考在此时都无济于事。拉斐尔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心在痛苦中皱缩和颤抖,几乎落下泪水。

    玛格丽塔实际上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他听到了这群人的喊话。但他不能真正理解他们在做什么。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依照惯例为自己取得了一个合法合理的身份。面包店的那对老夫妻多年来没能养活任何一个孩子,因此成为他们的孩子没费多少功夫,他甚至没怎么修改他们的大脑,只是给了一点小小的暗示。

    误差在于他又一次被误认为了女性。

    这倒是不奇怪,他实际上并不是他自己,更多是他的母亲,因此在他不对外做任何干扰的情况下,知性的生物都会将他默认为“女性”——或者别的可生育的性别,比如Omega。

    他还需要再长大一些才能被认作男性,在那之前,他可以接受女人的身份。

    更何况被视为女人其实也更方便,作为一个在人类眼中拥有绝世美貌的“女人”,他出现在任何地点都不会引起重视,哪怕是出现在机密要地,发现他的人也倾向于装聋作哑。

    但被指认为女巫……?

    这倒是全新的体验。

    “我不明白。”他在沉思中对自己说,“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对他们进行了心灵干涉的?我以为我在歇洛克和约翰身上已经练习得足够精妙,不会再被普通人类发觉了。”

    他想知道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因此顺从地放任人群将他围绕起来。

    火把和烛光环绕着他,也将他的脸颊映照得更加清晰。人群陷入某种奇异的寂静中,甚至有不少人开始环顾四周,试图挤出人群悄悄离开。

    但这种气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有人拿着枷锁冲到他面前。

    玛格丽塔观察了一下那个沾着褐色污垢、散发着腥臭、布满生锈的尖刺的刑具。

    然后他拒绝道:“不。把这个拿开。”

    “……啊?”试图将他拷起来的人懵了。

    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惊惶地看向旁人的眼睛。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的眼睛。

    周围爆发出一阵嘈杂声,似乎在大声争论是否该立刻给大胆的女巫一个教训。争吵声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在此期间,没有任何人试图枉顾玛格丽塔的意愿,强行为他戴上枷锁。

    玛格丽塔花了更多时间去观察那位就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啊,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属于一位可敬的商人,从不缺斤短两,永远热情好客,哪怕你什么都不买,他也乐意留你在商铺门口,多和你闲谈一会儿。

    这位商人就住在玛格丽塔目前的父母家附近,每天早晨,玛格丽塔都会打开窗户,给房间通通风,而这位商人就会站在能被看见的位置,热情地和玛丽格塔打个招呼,聊聊天气,夸赞他的勤劳,恭维他的美貌。

    “你也认为我是女巫吗?”玛格丽塔问商人。

    他的语气漠不关心,也并不真正好奇答案。

    然而,这位商人的目光却恍惚了一下。他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看了一圈周围,而后高声呵斥道:“闭嘴!女巫!别想蛊惑我!”

    “我没有。”玛格丽塔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我真的想‘蛊惑’你,根本就不需要放到现在。”

    这回答引起了哄堂大笑,商人的面色又青又红,最后变得苍白。他用一种玛格丽塔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他,那其中的情感太复杂了,玛格丽塔只能勉强辨认出……愧疚?憎恨?或者悲伤?

    人类真是复杂的东西,玛格丽塔想,我以前也是人类,可我在还是人类的时候也没有过那么多复杂的感情。

    他漫不尽心地等待着这群人的争执结束。为什么他们在决定指认他为女巫后依然如此犹豫不决,这是玛丽格塔所无法理解的。他对这群人也不怎么感兴趣。总的来说,他们都实在太普通、太无聊了。

    假如他专注地微笑,他们就全都会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这群人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的心智而已。既没有智慧,也没有意志,甚至没有足够的灵感。像是这种生物,居然还在生物圈中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无非是靠着数量的优势而已吧。

    现在,更吸引玛格丽塔的,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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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流泪的人。

    智慧,意志,灵感,一个也不缺少的人。

    你看,数量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后,人群中总会出现那么几个足以被祂们放在眼中的人,不是吗?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甚至引起了克苏鲁的注意力呢,不过那家伙还在沉睡当中,太弱了,才让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在聆听教诲前就逃离了梦境。

    另外,艺术家的面孔也是不容忽视的。

    那不正是无数次在他耳边哭泣着、尖叫着、倾述着永恒爱意的拉斐尔·桑西吗?

    他看上去确实和很多年后不太一样……这是那位真正的拉斐尔·桑西,而不是画像。这让玛格丽塔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拉斐尔,主要是拉斐尔的灵感太高了,很难不破坏拉斐尔的神智。是的,拉斐尔一定会疯掉的,玛丽格塔很确定这点。

    那并不是说他会放过拉斐尔。他已经更喜欢这位拉斐尔了,虽然画家有点敏感,还有点软弱。他会接受这些缺点的,毕竟,众所周知,他喜欢人类远超其他任何物种。

    遥遥的,玛格丽塔朝拉斐尔露出微笑。

    拉斐尔颤抖着后退,不知是恐惧于人群,还是恐惧于玛格丽塔。要玛丽格塔猜的话,两者都有吧。

    ……真难办,灵感这么高的话,要想勾引到手应该会很麻烦吧。轻一点会被吓跑,重一点会疯掉,虽然疯掉的人类美味程度一点也不会减少,可是,某种预感告诉玛格丽塔,不能让拉斐尔疯掉。

    然而,那是无可避免的。结局早已注定。

    也许他应该让拉斐尔离开。他很确定拉斐尔依然能画出传世的自画像。在遥远的未来,他依然会遇到那个完全属于他的“拉斐尔”。

    人群开始流动,玛格丽塔转过身,在簇拥中走向法庭。就在这时候,拉斐尔冲了上来,挤开人群,几乎是绝望地抱住他。

    人类的身体,温热地战栗着,冰凉的液体沁入布料,令玛格丽塔停下脚步,微微转头。

    队伍静止。火光凝固。

    归家的飞鸟悬停在半空,风中摇曳的野草画出清晰的弧线。

    时间不再流淌。

    因为玛格丽塔想要听拉斐尔说话,因为拉斐尔有话要对他说。

    “请……请,请收下……”拉斐尔颠三倒四地说,“请……请……”

    泪水刺穿他的瞳孔,令这位观察力十分卓越的画家忘记了观察四周。他胡乱地摸索着全身,最终只掏出寥寥几块金币。他一股脑地将它们塞到玛格丽塔的手中,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又到底在做什么?拉斐尔也不清楚。

    “嗯。”玛格丽塔说。他歪过头,透过泪光凝视拉斐尔的眼睛。他琢磨了一会儿拉斐尔的意图,最终许诺道,“好吧,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

    “请、请你……”

    “你还想要别的吗?你只给了我十枚金币而已。”玛格丽塔说。但他仍旧耐心地等待着。

    “请吻我吧。请给我一个吻。”拉斐尔低声说,“那不是金币的回报,我也不是想要购买什么。我、我只是……我只带了……我想全部都献给你……”

    “原来如此。”玛格丽塔微笑起来,“一个吻。当然可以。”

    炫丽的光芒和浓重的灰影在这具躯壳表面撕开裂缝,它们渗透到外界,令人群如水中的倒影般扭曲和逸散。微风倒流,太阳升起,他们回到河岸边,那时天光微亮,正如此时夕阳将落。

    集市中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拉斐尔来时乘坐的马车正哒哒走开。

    玛格丽塔捧起画家的脸,给了画家他所请求的吻。

    “不必奉献你的全部。”他在意乱情迷的画家耳边低语,“十个金币。换一个吻。我想这价格很合理。”

    第166章 第六种羞耻(4)

    “劳驾,请带我去玫瑰园。”拉斐尔吩咐车夫。

    年纪轻轻便名声大噪的画家显然心情很好。他的双眼莹莹,犹如一捧流动的、折射着明亮阳光的清泉,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下也焕发着光彩。他的脸颊上带着鲜艳的红晕,就像花瓣根部的淡粉一般清透,而他的嘴唇——那难道不是郊外的玫瑰才能拥有的,经受过风雨的摧残后终于肆意生长出来的瑰色吗?

    于是车夫便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在心中感叹着年轻人的感情是多么的纯洁和美好,却没有出言调侃。

    拉斐尔是从集市上回来的,在那种地方能遇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呢?大约只是个大画家从未体验过的……如果是匠人的女儿,那还算是好的;可是,能让拉斐尔先生露出这样表情的女人,恐怕更可能是自远方来的昌妇。

    但愿天真的拉斐尔先生没有被骗走全部钱财,舍下身上的那些金币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怕拉斐尔先生被哄骗着签下了什么文件。车夫思忖着,在抵达目的地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轻声说:“先生?”

    “噢,”拉斐尔只看了一眼车夫的表情,就明白了对方隐隐的担忧,他语调柔和地安慰道,“请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遇到的是谁。”

    “如果是好人家的女儿,先生……”车夫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不论如何,对方的身份都一定是配不上拉斐尔的。这段年轻的恋情注定无疾而终,对拉斐尔,当然没什么影响,但对那位小姐来说,等待着她的就不太可能会是多么美好的结局了。

    除非拉斐尔愿意在感情结束之后给出一笔补偿,亦或者是些许特殊的关照。

    然而,在一切刚刚开始,甚至于可能还未开始的时候,哪怕是见惯了世情变迁的车夫,也不愿意对此妄加谈论。

    拉斐尔的笑容并未变得黯淡,他的语气也依然喜悦:“请不要为我们担心,乔瓦尼,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只有好脾气的拉斐尔才能这么耐心,不仅认真地听完地位卑下之人的话语,还将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困难牢记在心。

    乔瓦尼年纪不轻了,就在几年前,他在驾驶时不慎跌落,摔断了一条腿。伤好后倒也不影响他的工作,可终归是在颜面上有些妨碍。雇得起马车和车夫的人,何必要一个瘸子呢?贵人们宁愿选那些经验少一些,但行动如常、身形矫健的小伙子。

    拉斐尔就不在意。

    不如说,他正是因为没有人肯要乔瓦尼,才接纳了他,令他做自己的车夫。乔瓦尼的妻子,玛利亚,也为拉斐尔做些整理和打扫的活计。每每撞见,拉斐尔都会微笑着停下脚步,亲切地和玛利亚聊些家常,倒是让玛利亚十分庆幸于自家没有女儿。

    “我们要是有女儿,我一定要把她赶得远远儿的。叫她留下在乡下,养养小羊,要么就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做点杂活儿。”

    私下里,玛利亚这么和乔瓦尼说。

    “仁慈的桑西先生,他是个多么漂亮、多么善良、多么高贵的年轻人啊!他会叫不懂事的年轻女人心碎的。”

    他们确实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

    早些年有过三个,大儿子在三岁那年发癔症死了;二儿子养到十四岁,送去了铁匠家做学徒,被烧红的烙铁烫着腰上,断断续续发了几天的烧,还是没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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