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吐声此起彼伏,冲水的声音一阵盖过一阵,胃酸的刺鼻气味和未消化的番茄酱的甜香盈满房间,浆糊状的意面在这两者的掩盖下气味并不明显,最明显的是咖啡的香气——醇厚浓苦的淡香,其中还夹杂了一点果香。
不管是查尔斯还是杰,都能从舌头和喉咙深处感觉到所有的味道。
粘稠到吐不干净的唾液在舌根囤积,查尔斯盖上马桶盖,移动着酸软的双腿,也挤到洗手台前面。
杰帮他打开了水龙头,两个人把脑袋压到水流下面,疯狂地用流水漱口。
等这一系列事儿折腾完,查尔斯和杰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们倚靠着大理石台面,缓慢地滑到地板上。
冰凉的、洁白的大理石台面和地板,光可鉴人,一尘不染。
两人模糊的倒影从身体下延伸出去,又和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阳光下,黑影仿佛轻微地扭动着。
“操。”查尔斯喘了半天,从胸腔深处喷出一句脏话。
“操。”杰的后脑勺顶着石面,同意了他的观点。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才借着对方的力气起身,腰酸脚软还是没有缓解,身体里沉甸甸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下坠。
房间里的气味还在刺激他们的鼻腔和胃部,尽管空荡荡的胃袋里早就吐得连胃酸都不剩了,可它还是在激烈地蠕动着,简直恨不得从他们的喉管里面倒翻出去,整个儿地冲刷干净。
“这可不妙。太不妙了。”查尔斯痛苦地揉着眉心,“老板醒了吗?今天的工作安排是什么?”
杰回答得很流畅:“老板这次出行没有做日程安排,只是说到了再看,还说前几天里都不用担心工作的事情。”
“她是说就当是度假。”查尔斯叹了口气,“但我们是从她手里拿工资的人,哪怕她真是来度假的,我们也得安排好她的度假流程……我们又不是来度假的。”
以他们目前的身体状态肯定是不可能工作了。相比工作,查尔斯更担心别的事情,比如他们昨晚在森林里……首先可以排除中毒,他们什么都没吃,最多也就是在花海里滚过,周围那么多人都干同样的事,显然那地方对人体没有妨碍。
也许是他们着凉感冒了。想到这,查尔斯从洗漱袋里翻出了温度计,给自己和杰都测了温度。
“没有发烧。保险起见还是吃点消炎药吧,维生素片也吃点。唔。”他说着说着就捂住嘴,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又说,“你知道止吐需要吃什么吗?杰?”
“我带了晕船药,这个止吐。”杰正在翻他自己的行李箱,边翻边说,“我还带了冰袋和薄荷膏,哦哦还有防虫的喷雾,还有大……”
“那个不要。”查尔斯打断了他,“扔掉。戒了。”
杰乖乖把东西丢出了窗外,防水的化妆袋在海面上激起小小的浪花。他把脑袋探出去,确定东西掉进海里了,才缩回头,挪到查尔斯身边,和他分了药吃下。
刚吃下去没几秒,肯定还没有起效,但可能是心理作用,无论查尔斯还是杰都感觉自己好多了。
他们结伴去二楼找伊薇。
“请进!”门敞开着,大概是在里面听到了脚步声,伊薇扬声说。
查尔斯和杰各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慢慢走进房间。
伊薇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枚蛋……不,是水晶?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那是什么,它看上去颇似一枚难以分清大头小头的蛋。比鸽子卵稍小一圈,表面光洁无瑕,在伊薇纤长的手指中,它呈现出某种珠宝首饰才会有的艳丽质感。
在三个指头的支撑下,它稳稳当当地直立着。至少这东西应该不算重,否则不可能有用三个指头就托得那么稳,而伊薇甚至能用小指拨动它,让它在她的手指上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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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指尖陀螺比,这玩意最大的区别也不过是转得没那么丝滑,持续的时间也不算长罢了。
等查尔斯和杰走到她面前,才意识到伊薇面前的小桌上正摆着一盘这东西。
那是个很大的果盘,哪怕放个榴莲周边都还很空荡,堆几个桃啊苹果的也绰绰有余。如今果盘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伊薇指尖的东西,视觉效果相当炸裂,活似伊薇摆了一盘水晶小山一样。
伊薇也不问他们俩为什么面色青白,更不关心他们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又或者为什么身为助理没有第一时间来找老板。她用下巴点了点果盘,说:“拿一个。”
查尔斯和杰照办了。
入手才发现这东西是有缝隙的,并不是光滑一片。查尔斯观察着,将它举起来朝向阳光,这才发现它的表面遍布着核桃一般的凹凸纹理,就像叶片上的脉络,浑然天成,极富美感。只是那些凸起太过细微,甚至连手指都很难觉察到,只是能感受到那种奇特的吸里——大概就是这些纹理造成的摩擦力吧。太光滑的东西手感其实并不细腻,而这东西摸起来近似于羊绒,那种绵软、厚密,同时又滑润亲肤的感觉,甚至比羊绒更胜一筹。
“这是活的。”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悄声说道,“里面……里面有东西,是活的。”
他最先感受到的是它的温度。和人的体温几乎一致,但杰刚刚冲过凉水,手还是冷的,因此感觉得十分清晰。
“当然是活的。”伊薇看了他一眼,她没有仰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杰的肚子,“这是我们拍摄的重要道具——最新一批的,马上就要孵化出来了。”
第145章 第五种羞耻(17)
可不就是最新一批吗?昨晚刚生的,热乎得很。
伊薇好整以暇地看着立在跟前的杰和查尔斯,越是打量就越是感到满意。
把演员这职业做到她这一地步,其实就已经没什么所谓的“发展方向”了。说得直白点,她已经成功地将自己的形象和性感、美艳、大尺|度联系到了一起,人们只要在影视作品里看到她,就知道接下来的戏份一定离不开这三个词,于是还没有等剧情进行到那一步,就提前享受到了那种刺激所带来的兴奋。
坏处当然不胜枚举,比如每个演员的大忌,戏路定型;但换个角度看,只要不追求更宽广的戏路、更广阔的发展前景,其实“被定型”这事儿……那是相当的香啊。
那代表着广泛的认知度、路人缘,代表着这条方向的大门将长时间地向你敞开,更代表观众和影评人对你在某一方向上毋庸置疑的认可。能做到这个分上,其实也是毫无疑问的成就,能被写在墓碑上作为墓志铭的。
伊薇目前就已经抵达了这个高度。可以说,在她目前所走的这条路上,已经没什么更高的山峰可供她攀登了。
嗯,严格意义上也还是有的。
伊薇知道主人曾经以编剧和导演的身份混迹过好莱坞,据说伟大的主人借助私人关系要到了惊世骇俗、超凡脱俗的绝妙剧本,并且同样也借助私人关系请来了不可名状、不可言说的重磅人物参演。
而电影所取得的成功同样也是空前绝后的:据说那个位面从此陷入了永恒的狂喜和欢宴中,已经被主人送到了祂最最完美的原初之父身边,聆听与欣赏原初之父的盛大表演,为原初之父的演奏发出永恒的欢呼……
伊薇还远远做不到这点。
但她有信心凭借自己的努力为主人开拓事业,为主人带来更多的祭品——不,主人不这么形容,那就,为主人带来更多的玩具……不,主人也不承认祂将人类视为玩具,那么,就,她将为主人带来更多的信徒!
可惜主人不知为什么似乎对自己的信徒怀有强烈的恶——啊呸,不,主人对自己的信徒怀有格外深沉的情感。
祂总是极力确保信徒们能沐浴在祂的光辉和魅力之下,在主人的花园里,他们将获得永恒不死的生命,不知疲倦地繁衍。
他们将不停地吞食,既吞食他人而已吞食自己;他们生长,交|媾,在交|媾中同样吞食直到肢体萎缩,骨骼断裂,皮|肉外翻也不止息;他们将源源不断地生产,直到皮囊胀破,骨血耗尽,直到他们的肉|体残破得像干枯的枝叶,一阵风都能吹碎;直到此时,他们依然可以吞食,吞食彼此和子嗣,并在最后一次生产中重新生产自己。
伊薇旁观过整个流程,不禁叹服于主人天才的构想。
另外,以及……
主人的爱……真是美妙而沉重的东西啊……
“相信我,你们会在这座岛上玩得很开心的。”伊薇亲切地说。
她将粘着细碎红宝石的指甲撬进卵或者蛹的缝隙,缓慢地一划,伴随着一声撕裂丝绸般的响声,这东西被打开了。查尔斯和杰都不由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伊薇手中的东西。
这枚卵或者蛹被完整地分成了三瓣,像被强行撕开的花苞般一样有气无力地半拢着。伊薇用另一只手翻开了外皮,动作还蛮小心的,很注意地没有去破坏外壳。
一阵浓烈的香气从“花苞”中飘出,那香气和他们昨夜在花海中嗅到的别无二致。杰和查尔斯都微微俯下身,好奇地透过小孔去观察里面的东西。
在晶莹剔透的外壳当中,被包裹着的……是一小团液体。
它的表面凸起一个极高的弧度,像个指头尖,表面微微反光,像是被烧成了液态的某种金属。就连那粘稠、硬质的感觉,和都和熔化的金属相差无几。
伊薇做了个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举动——她将手托在下巴下面,一仰头,将“花苞”中的液体倒进口中。
杰倒抽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无意识地靠向查尔斯。查尔斯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但自己的表情也很不好看。
伊薇把空壳丢到果盘边上,闭上双眼,扬起下巴,慢慢地品味着。半晌才喉咙一滚,把东西咽了下去,复而满意地长出一口气。
这吐息香甜诱人,远胜任何名贵的香水。
查尔斯和杰目瞪口呆,吓得人都傻了。
“老老老……老板,你你你、你干什么?”他吭哧吭哧地说,“那、那东西能吃?”
“能吃。味道相当好。比你悄悄夹带的‘违禁品’好多了。”伊薇懒懒地说。
这个“违禁品”是她列的。不仅是许多不能明说的东西,还有些处方|药,包括大部分的镇静剂、止痛药。伊薇对助理的要求其实相当严苛,基本上就是禁止一切会导致上瘾的东西,她的原话是“我需要意志力非常强的人做助理”。
不过她对查尔斯和杰的要求放松了些,只是单纯的禁烟禁酒,因为她嗅觉很灵敏不喜欢闻到这些臭味。
两人私下猜测她对他们放松是因为他们俩都是gay并且是一对,还感情稳定。
“我已经丢了。”杰说。
他的接受能力比查尔斯高些,不就是生吃蛋吗——那玩意应该是蛋吧,鬼知道,就当是好了。生吃蛋甚至算不上小众嗜好,日料店里生蛋都是拌米饭的,杰还蛮喜欢那种味道和口感,次次必点。
可能是偏僻小岛上的另一古怪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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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安全吗?”查尔斯也想通了,飞速进入了状态,“经过检测了吗?如果可以的话老板还是吃熟食比较好,这东西怎么烹饪?”
“我没试过弄熟……”伊薇也被问得愣住了,“也许弄熟之后味道会更好。总之这一盘都交给你们了,就当我的礼物。那边还有两箱,你们搬走吧,照顾好它们。”
“怎么照顾?”查尔斯问,“对温度和湿度有什么要求?”
“放着,看着,别离开太远。”伊薇说,“这座岛就是它们的繁衍地,什么额外的工作都不用做。就是别让它们被吃掉,毕竟,岛上当然会有吃这东西的——对吧?”
她似笑非笑地又看了两人一圈。她还是看的肚子,这次查尔斯和杰都注意到了,但没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
查尔斯清了清嗓子,说:“明白了,老板。”
“出去吧。”伊薇垂下头。她忽然看起来非常疲倦,意兴阑珊。“确保伊芙琳的所有要求都得到满足,明白了吗?我指的是任何要求。不管合不合理,满足她。实在做不到的,告诉我,我会去办。”
查尔斯和杰对视了一眼。杰递了个眼神过去,表示“你看,我就说吧,老板和妹妹感情超级好”。查尔斯没搭理,而是镇定地朝伊薇点了点头。
“明白了,老板。”
“我觉得这座岛有点无聊。”伊芙琳说。
“怎么样才不无聊?”希克利问她。
“不知道,我也没有想好,但总感觉应该和平时的生活不太一样才对。不然我们专门跑到远离生活的地方干什么呢?”伊芙琳又往地上踹了一脚,踢飞了什么小玩意,“但是我们到这座岛之后做的事情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哪怕现在也一样,散步的地方确实是从公园换成了森林……我们带的也不是野餐而是求生道具,可是,这一点点变化根本没什么意思嘛。”
“我比较喜欢稳定的生活。”
“哦,那你过去的生活肯定很不稳定。”
“我也可以一直过着稳定的生活,清楚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并且对自己本来的生活很满意啊。”希克利不服气地辩解道,“又不是故事里的角色,口里一套心里一套。”
“你以为故事是什么呀,雅各!故事本来就是生活!我只是写出了生活里始终被忽视的那部分而已,并不是凭空制造出戏剧性,或者捏造出几个角色、在心里模拟和推理他们之间的碰撞。我写下的是本来就存在的东西。”
希克利抖了一下。
“不,没害怕,我不害怕。”他半开玩笑地说,“请继续说,我一点也不怕。”
伊芙琳说:“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他们都说我写的是童话,是,我笔下的主角大部分是小孩子或者青少年;是,所有感情的发展止步于牵手,全文不会出现任何脏话;是,小动物会说话,植物有自我意志……那也不意味着我写的是童话呀。”
“我觉得,其实对你的故事是不是能被归类在童话里,似乎是一直存在争议的。”希克利了解过情况,“你的故事更多被归类在青少年文学里。”
“那还不如童话呢!”伊芙琳做了个鬼脸,“青少年文学最逊了。只有傻瓜才会去读那些东西。青少年的时候就该接受世界名著的熏陶,比如萨特、伍尔夫、加缪……”
“我不知道。”希克利被逗笑了,“我想以他们来开启阅读生涯的话,恐怕没几个人能养成阅读的习惯。”
“那是儿童时期就该做的事。先从格林童话开始,然后读欧亨利、契诃夫、茨威格、王尔德、海明威和毛姆这类书入门,紧接着到了青少年时期就可以考虑更严肃的作品。”伊芙琳说,“我们三姐妹都是按这个顺序读书的,在我们身上都很有效。”
希克利实话实说:“我没从伊薇身上看出来。她虽然并不算愚蠢——”
可也着实不太明智的样子。
反正不像是经受这些经典大家的熏陶后长出来的。伊薇……其实颇有些野蛮生长的意思,希克利认为她身上的兽|性是要远大于人性的。
“那有什么办法呢?理性,智慧,意志,那都是一砖一瓦、一步一个脚印才能勉强修建出地基的东西,要摧毁它却只需要一天或者一件事。”伊芙琳说,“这是没有办法的。生活里教会你的东西,总是会比书里教会你的更深刻。”
她仰起头,光芒照在她的脸上,却被脸颊边的发丝遮挡住了,留下一片很小但很深重的阴影。
希克利情不自禁地说:“有时我觉得你……”
森林里刮起风。
伊芙琳转过头:“我什么?”
希克利的视线被前方晃动的树影中所暴露出的一抹亮色吸引。他说:“我们可能真的碰到了你想要的那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伊芙琳立刻把头转了回去。
他们站在小路上,好奇地窥视着枝叶掩映中的东西。叶片与树枝交叠,漏出一个个小小的孔洞,仿佛无数只小小的眼睛,也无声地、默然地窥视着他们。
第146章 第五种羞耻(18)
希克利拨开挡住前路的枝叶,时不时得用小刀劈砍路边繁茂的野草,来为伊芙琳开道。
走在小道上的时候伊芙琳确实看不出什么疲惫的样子,看上倒也像是个身体素质上佳的远足好手。可一偏离相对平整的路面,踏进森林当中,伊芙琳的不足之处就迅速暴露了出来。
伊芙琳完全不了解在森林,也完全不懂该怎么在森林里面行动。她被藤蔓缠住腿脚后的第一反应是停下来,用手将茎条撕开——要不是希克利时刻关注着她,及时阻拦,伊芙琳的腿上、手上肯定会多出几道血口。
她也不知道该注意脚下的枯叶和腐泥,反而更注意绕开碎石和数树根。
希克利扶了她好几次让没让伊芙琳摔在地上,走到后面,他几乎是将她半搂半抱在怀里,才能让伊芙琳不那么磕磕绊绊的。
但这样实在是有点妨碍走动……于是希克利选择自己走在前面开路,清出一小块路让伊芙琳走。
他给出这个提议的时候,伊芙琳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简直让希克利误以为自己说出口的是什么愚蠢透顶的意见。他在那双丝巾般美丽的眼睛里自我审视了三分钟,细致地考虑了全部流程,最终还是确定,他自己走在前面,伊芙琳跟着他的脚步走,这一方案毋庸置疑是目前的最优解。
他这么解释之后伊芙琳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
“雅各,你真有意思。”她笑着说。
没等希克利琢磨这个“有意思”的里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就从希克利的怀里跳出来,鸟儿一样轻盈地落到了枯叶上。在她的脚下,枝叶破裂的声响清脆悦耳,仿佛晨曦时分的鸟雀鸣叫。
希克利莫名感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可是,他也不愿意深想自己到底是怎么做错了,他隐约感到这个问题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会释放出他无法抵挡的魔鬼。然而潘多拉魔盒的存在本身不就是为了打开的吗?有些问题,一旦出现就必须得到解答,不论回答的人是否愿意。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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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希克利想不到那后面。他兢兢业业地开拓着道路,伊芙琳在他身后弄出各种声响。
他看不到她,但能通过隐藏在自己动作之下的声音听到伊芙琳在干什么:
伊芙琳在等待他的时候原地转了个圈儿,鞋底摩擦着碎石;伊芙琳抬起手从树上摘下叶子,纸条弹起时抽中了她的手臂;伊芙琳压低身体接近了什么,然后是多汁的嫩茎断裂的声音,伊芙琳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她大概是在旁边摘了朵花……
他的心逐渐飞扬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去表达,只顾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前,殷勤地砍断每一根可能扰乱伊芙琳好心情的藤蔓。
“雅各,慢一点。”伊芙琳优哉游哉地说,“雅各一个劲儿往前冲的样子有点像安迪呢。”
竟然把他比作狗吗?!
不过安迪是条很可爱并且被主人所爱的小狗,而且以伊芙琳的口吻,那并不是轻蔑或者瞧不起的意思。她只是单纯地这么感叹而已,说不定她还觉得这是一种对希克利的赞美,因为,唉,世界上还有比被主人所爱的小狗更幸福的存在吗?
然而,想要被爱似乎也是一种……会令人尴尬紧张、无法面对的事情。羞耻的事情。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伊芙琳。”他嘟哝着说。
伊芙琳没有回应,但她的步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希克利一次都没有回头去确定跟在身后的人,他知道伊芙琳肯定会跟上。偶尔的,从他发热的头脑中会冒出一些十分恐怖的念头,比如“也许跟在我后面的那东西根本不是伊芙琳”,又比如“也许有别的东西跟上我们俩了”。
奇怪的是,这些念头如今不再让他那么惊惧不安。他凭着直觉就敢确定跟在他后面的一定是伊芙琳,而有了伊芙琳的陪伴,一切都变得不那么可怕。
至于是不是有别的东西跟着他们……
反正他们正朝着不知什么东西所在的方向走。前路已经有怪东西了,后面跟不跟的,也无所谓了。希克利对自己的战斗里相当有自知之明,对上普通人他也是一位久经训练的高手,对上别的?
假设你要面对的东西威力堪比核|弹,那不管是一枚还是两枚,都没有任何区别。
查尔斯和杰端坐在桌子两边,桌子正中放着伊薇送给他们的果盘。他们生死凝重地盯着果盘里的虫卵,都不知道该拿这东西怎么办。
那两箱子“重要道具”被他们慎重地安放在了床边,虽然在睡觉的地方摆上这东西总感觉怪毛骨悚然的,可不论是查尔斯还是杰都对蠕虫之类的东西没什么情绪,碰见了能面不改色地拿手掌拍死,所以也不至于有心理障碍。
他们唯独紧张的就是假如这些东西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孵化出来,爬出箱子该怎么办。不管最终结局是它们溜出房间还是被什么东西吃掉,都绝对无法接受。短暂的商议后,他们决定错开双方的睡眠时间,一个早点睡觉凌晨起床,一个熬到凌晨再睡觉。
箱子的事就算是定了。接下来才到了他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要不,”查尔斯盯着果盘说,“扔了?”
杰对此有些抗拒:“那也太过分了,老板说这是给我们的礼物——丢礼物就很过分了,丢老板的礼物,那得是什么人才能干出这种事儿啊。”
“……可是一直放着的话,会孵化出来吧。”查尔斯依然紧盯着果盘。
这些卵或者茧——没错,他们还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会从里面出来的到底是虫还是别的什么——有着绚烂的颜色。如果眯起来眼睛粗看,甚至会觉得那是制作得相当精美考究的珠宝玩具。
从来没听说过有自然生长的东西能拥有如此瑰丽、如此超现实的光泽与外表。
不过,他们也知道,“昆虫”都是些异形般的生物。对昆虫来说,长得像是宝石、玻璃,能折射出霓虹般的光彩,都不算出奇。向前老板曾在他们面前提过一嘴,说要小心别让它们飞走,查尔斯和杰都猜,最终能从中爬出来的,应当是飞蛾或者蝴蝶之类的东西。
“我觉得……”杰吞吞吐吐地说。他不太明显地吞了口唾沫,因为房间里十分安静,他吞咽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响亮。
查尔斯猛地将头扭向他,没想到杰也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朝他看来。就好像连杰自己都被自己吞口水这事吓了一跳似的。
杰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复而睁开,表情却不见镇定,反而愈加不安。
查尔斯突然变得非常冷静。
“我觉得这东西很可能味道非常好。”他沉思着说,“之前老板吃的时候,你闻到了吧?那种香味……”
诱人。只能这么说。杰被查尔斯的话勾起了回忆,那股浓郁的香气仿佛萦绕在他的鼻腔里,深入到他的喉咙当中,随着他吞口水的动作被吞进肚子,激得干瘪的胃袋一阵乱扭。
说实话他们现在都又渴又饿。也不是没试着吃东西,可不管是吃什么,进了肚子还不到三分钟,就会被原模原样地吐出来。
翻呕出来的胃酸已经麻痹了舌头,好像酸液正消化着口腔里的那团肉块,连味蕾也融化了。
吐过太多次之后本来会感受不到饥饿才对。可事实却刚好相反,他们越是往里吃,就越是往外吐;越是往外吐,就越是能体会到躯体中传来的强烈饥|渴。
庞大的吸力正从他们身体内部朝外鲸吞,查尔斯和杰都意识到他们不可能和这种原始的力量相抗:多傻啊,谁会跟自己的饥饿过不去?饿了却硬扛着不吃,得是什么人才能干出这事?
他们俩现在就在干这事。
实在是吃不下东西,真的,什么都不行。甜的、苦的、酸的、咸的,能找到的主食和零食他们都试过,厨房里能翻到的食材他们也都试过。吃进去的时候,身体是快乐的,可是饱足感迟迟不来,往身体里吃东西变得像是往过小的瓶口里硬塞,里头的空气无法排出,因此塞得越用力,往外喷射的力道就越强。
查尔斯都数不清自己打扫了多少次被呕吐物弄脏的地板和墙面。杰的次数倒是肯定比他少,那主要是因为杰放弃往胃里塞食物的时候比他更早。
事实证明,容易放弃这种性格在很多时候其实也是个优点,撞破南墙才回头的查尔斯必然会吃到更多的苦头……
在诱惑面前,尚有余力的杰是第一个投降的。
他拿起了一枚卵。
查尔斯张大嘴,欲言又止:想要训斥和阻拦也找不到理由。老板都吃了,显然这是真的能吃,对身体可能是有点坏处,但坏处肯定不多。再说他们离开这座岛之后也能去约个体检什么的,最大限度地将有害性降到最低。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吃点什么安抚饥饿的肠胃——多么奇怪啊,查尔斯和杰也不是没有饿过。工作忙起来一整天滴水不进都是常有的,助理嘛,上下限弹性极大,他们刚入行的时候也就打打杂、跑跑腿,立在大人物背后的角落里,连个人都算不上,甚至比不过昂贵点的道具。长时间忍饥挨饿,抽时间暴饮暴食,两三年过去,他们的肠胃也坏了。
就连饥饿感也很陌生。这饥饿感甚至让他们感到自己格外健□□命力十分充沛。正因如此,想吃东西的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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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更加强烈,看起来似乎也完全没有抵抗的必要。
杰摸索着卵,试着用指甲刮搜缝隙。看老板撬开这东西的架势十分轻松,自己上手却发现要找到空隙并非易事。
他有想要不要用剪刀剪开,可尝试着撕扯了一下,它的外壳比他想象得更加坚韧。杰也担心剪刀会损坏卵里包裹的那泡液体……要是洒落了几滴,那该多浪费!
第一枚卵开得手忙脚乱。粘稠的液体滑入喉咙,那一瞬间,杰几乎打了个冷战。他感到每一根毛孔都舒展开来,连味道都没尝出,只是纯然舒适,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在某个昏昏沉沉的午间小睡。
杰的手伸向第二枚卵。
查尔斯默许了。
杰将一枚卵放到他手心,慎重得像是递来一枚戒指。
查尔斯没法拒绝。
然而,某种尴尬紧张、无法面对的情绪,始终盘旋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那是什么。羞耻。他不愿睁眼,因为看到了会显得自己更加不堪;他也无法丢弃,因为一旦丢弃了……丢弃掉之后,他算是什么呢?
他只能让情绪气球一样漂浮在那里。
第147章 第五种羞耻(19)
就和所有以写作为生的同行一样,伊芙琳对出行这事儿保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
那并不是说作家不需要出门。诚然他们笔下的世界通常远比现实世界来得更为广阔瑰丽,他们内心的世界则比他们笔下的世界更为庞大无序,可现实世界的不可替代性依然无需多做解释。
正如通篇都在变着法子讲述“多看、多写、多生活”这一真理的的写作指导书所说的那样,写故事的重点从不是想象力。
伊芙琳,当代最伟大的童话作家之一(她自己并不认可这一头衔,但假如要将之授予别人,她也确实觉得他们全都不配),总是被读者、业界和评论家称赞说“具有超凡脱俗的想象”。
然而,故事中并没有“想象”这回事。
任何故事最终都只能书写现实。史诗大作?你能在历史书里找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发展。魔法传奇?不如现在打开当前最顶级的科学杂志,看看他们对未来技术的严谨构想。科幻巨献?或许你找的是中世纪的炼金术师手记。
伊芙琳很少费心去思考自己要写的是什么故事。她会打开电脑,调出空白文档,然后回忆近期给她留下过印象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
当然,故事总得有情节,情节必须遵循逻辑,因此伊芙琳简单粗暴地给了她笔下的每一个角色同样的任务:想办法活下去。
或者想办法去死。其实大部分时候她都在让角色想办法去死。那不是因为她内心阴暗残忍什么的,单纯是因为……假如你想写一个故事,你肯定想些一个好的故事,对不对?
假如你想写一个好的故事,你就得考虑读者。考虑他们的理解能力,他们的性格爱好,他们的喜怒哀乐。你得知道读者会被什么东西调动情绪,会因为什么内容产生共鸣。
一个好故事需要找到人性的共同点。那是一项庞大、复杂、精密的工作,然而又完全能用微小、简单、模糊的东西表达。所谓文字的魅力就在这里了。
在伊芙琳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那时候,她其实还不太清楚自己是在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她的想法太多,实在拿不定主意。她想了可能有几百个开头,给每个开头写上几百上千字,思路枯竭就搁笔,然后重新起头。她写下了想到的所有开头,挑了半天,挑不出最喜欢的;于是她转而省略了过程,思考起结局。
她没有真的“思考”。故事的结尾自然而然地从她的脑海中流泻出来,因为,你看,故事的结局意味着故事的结束,而结束是什么呢?是死亡。
就这么定了。
伊芙琳对自己的理论十分满意。而且她越是写就越觉得顺手,越写越感到这一套理论完美无缺。当角色义无反顾地追寻着死亡的时候,她什么都不需要解释。
为什么ta要犯这种错?为什么ta执意不听劝告?为什么ta不逃跑?为什么ta选择直面危险?为什么ta拒绝撒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为什么都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ta在朝自己的结局大步奔跑。
伊芙琳写的第一故事是关于一个坏掉的玩偶。
它其实没有坏掉。它只是旧了,丑了,被随意地遗弃在商场的角落。夜幕降临,整个商场都活了过来,玩偶拖着自己裸露出棉花的残肢,艰难地跋涉过整个商场。
它穿过了凶恶的宠物区,被猫狗争夺撕咬,皮套被钩扯出无数线头;它爬上巍峨的滑梯群山,在猛然下坠时将耳朵和一条手臂丢失在气球海里;它挣扎着翻越积木丘陵,棉花内芯因此而结团,变得坑坑洼洼;他缓慢地前行,最终撞在了关闭的玻璃门上。
门内微弱的光照亮了玩偶,它的面部光秃秃的:在眼睛的位置上,只有两个圆圆的凹陷,上面还残留着线头。这只从一开始就瞎掉的玩偶停在了一家玩偶医院的门口。
那也是伊芙琳的出道作。很受欢迎,一出版就红得发紫。所有读过故事的孩子,甚至读过故事的成年人,都想要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丑玩偶。
他们也真的买到了。
后来这个故事被解读出很多种含义。人们说它生性骄傲,人们说它是个英雄,人们说它其实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被修补好了,但还是决定踏上旅途。人们说它有无限的勇气去面对痛苦的现实,结局一定是它被过来上班的玩偶医生补好,被交到了会爱护它的小朋友手中,人们说……
还记得吗?这是一只瞎掉的玩偶。
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是因为它在走向自己的结局。它停在玩偶医院门口是因为伊芙琳是这么安排的,是因为故事里的死亡总得有点戏剧性,总得和前面的长篇大论互相匹配。
这个故事的结尾伊芙琳根本就没上心,毕竟是第一个故事,她觉得可以允许存在一点瑕疵。没想到的是,所有人都认为结局是点睛之笔。
她重读了故事,还是读不出其他人读到的东西。
那之后伊芙琳又创作了许多作品很多角色,作品全都很火爆,角色全都被视为挑战命运的勇士。伊芙琳想是不是因为她写得还够好,也许她应该把死亡的结局和角色的求死表达得更明显一点……
于是她最受欢迎的冒险家系列诞生了。伊芙琳很认真地写,她尽可能地将死亡的整个流程描述得严谨而不血腥。她认为他们的死亡非常细致,气氛庄严而不失活泼,宾客悲痛而不失欢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旦将死亡写得过于详尽,她反而感到故事其实并未走到结局……是的,结局意味着死亡,可是,怎么能写透呢?
死亡是不可名状的东西。一旦被描述出来,那就不再是死亡了。
伊芙琳在尾章里复活了他们。
不,那不是复活,他们本就没有死。花了漫长的篇幅讲述冒险,费神费力地丰满人物和情节,让他们面对敌人并由此牺牲;大张旗鼓,声嘶力竭,广而告之,将死讯昭彰世界;拉出所有和亡者有过交集的配角并描摹他们的震惊、否认、接受、痛苦,最后所有人齐聚葬礼,就连生死大敌也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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