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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顾长雪和颜王刚进门时,吴虑的?眼?底还燃着不甘,神色狡猾地酝酿着脱身之法。如今被拿捏住要害,他整个人都枯槁下来,面色灰败。
那些他和义父殚精竭虑想遮掩的真相,被小皇帝几?句话揭了个彻底,甚至还有能?确凿罪证的?手段。他想不明白,事已至此,小皇帝和颜王还有什么可问的??
顾长雪收回?望向颜王的?眼?神,若有所思地轻叩了叩扶手上:“你义父是如何得到这本蛊书的?朕想从头听你说这段故事。”
“呵呵……”吴虑低低地笑?起来?,厌倦之中透着几分不知扎根于何处的?恨意与讥讽,“故事。对陛下而言,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挣扎,就只算得上一段‘故事’?”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道,“送京都一半的?人下黄泉也算‘小人物的?挣扎’?少阁主不必妄自菲薄。”
“还不都是你们逼的?!”吴虑猛然爆发,癫狂似的?嘶吼,声音里透着悲意,“我总算明白了!当年我父说的?话一个字都没错,这世上没有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只?要还有一个人踩在头顶上,我的?命——我义父的?命,就都不是自己的?!”
他原本死?灰一片的?眼?底又燃起火来?,愤怒和仇恨令他面容扭曲:“知道我是怎么被义父收留的?吗?陛下?”
“泰元一十二年,滨县大?旱。这场饥荒波及了整个东北,可我们的?先帝呢?”
“他没拨一两银子赈灾,国库所有的?纹银,统统都被他用去发西南镇乱军的?军饷!”
吴虑讥讽一笑?:“先帝的?眼?界多宽啊,放着眼?皮子底下受饥荒之苦的?王土不管,垂涎着万里之外的?西南。镇乱军……哈,他这是‘镇乱’,还是只?想借机在青史上留下自己‘收复西南’的?美名?”
“……”顾长雪没替泰帝说话。
吴虑骂得一点没错。
这些时日,他阅读泰帝当年的?起居录,其中就记载有泰帝和其宠臣的?一段对话。
对话中,泰帝向宠臣感慨,自己在位至今十一年,如今五十有五,却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功绩。宠臣立即向泰帝献策:西南起义不断,叛乱频发,不如派军镇压,未来?自有人歌颂陛下收复西南的?美名。
这便是当年西南镇乱的?伊始。
恰恰发生?在泰元十一年,滨县大?旱,东北饥荒的?前一年。
“大?旱、饥荒……百姓流离失所,饿死?路边者众。这些都没法让陛下停下‘镇乱’的?脚步。”
吴虑敛着眼?,略微恢复了些冷静,只?是语调里依旧透着浓浓的?讥嘲:“没有粮食可以充饥,府衙却仍旧差遣官兵抓人服徭役。我家?没钱可交,那个本该被我叫做爹的?男人便将我揪出去,要将我阉了送入宫中,做太监。”
顾朝的?太监“享有”特殊待遇,一人入宫,全家?都可以免除徭役。
吴虑那时年幼,虽不愿做阉人,却反抗不了父亲的?强迫,被拖着去了专门为入宫前的?男人净身的?大?夫处。
“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我父。”吴虑轻声说,“他救了我,从那柄刀下。又收了我做义子,往后?岁月,从未短我吃穿,我的?一应用度,与京中富家?弟子并无二样。”
但他并没有那么开心。
“京都城,满是权贵显赫,文?人武将。没有一个人看得起太监。”
“我父为泰帝卖命,手下从未出过差错,可走出去,那些人的?眼?神照旧是轻蔑不屑,就像我父是一团脚边的?烂泥,哪怕是路边的?乞丐,都配得上踩他两脚。”
吴虑咬牙切齿:“他们凭什么?!”
灾祸大?抵便是因此,早早就埋下了根。
“后?来?……”吴虑有些恍惚地道,“后?来?我父被擢升危阁阁主,地位堪与内阁大?臣并肩。”
吴攸换了身更加华贵显赫的?朝服,可走进大?殿,仍旧是被众人鄙夷的?存在。
吴虑晃了晃头,似乎是失血过多,令他有些眩晕:“我不记得了,是从哪一年,我父开始背着我做事?我想为他出一份力,他却说,不行。他做的?事太危险,一旦出错,死?路一条。他不想让我沾手这么危险的?事。”
“再后?来?……”吴虑有些哽咽,“就是夺嫡的?最后?一年。我父某日深夜回?府,面色惨白,我将他刚扶上床,他就再也没了起来?的?力气?。”
“他告诉我,他失败了。没法走完最后?的?路,没能?来?得及替我争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未来?。”
“他说,他活了这么多年,其实从未在乎过别人的?眼?光。因为他看得很透——看得起看不起能?从一个人的?身上割下肉来?吗?不能?。”
“但是权力能?。”
“皇帝老儿的?一句话能?。”
“他在泰帝身边侍奉,见?过有人一朝得泰帝青睐,官拜侍郎,也见?过有王亲国戚因为惹泰帝不喜,被毫无尊严地从高位上拖下来?,早晨还风光无限,傍晚便成了一具棺材。”
“危阁阁主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踩在头顶上,他的?命,我的?命,就都不是自己的?。”
“而他,不愿再从皇帝的?手缝里乞讨活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虑抬起头,眼?神阴毒:“所以他开始用蛊。”
最初是为了铲除政敌,再后?来?,他陆续给几?乎所有排得上号的?皇子皇女都下了蛊。
吴虑咬着牙,瞪着顾长雪的?眼?里几?乎淬出毒:“义父算无遗漏,怎么就偏偏漏了你们俩?!锦礁楼那晚,我点了能?让蛊虫狂暴的?香,你们本该惨死?在里面!可你们却活着走了出来?……”
“……”顾长雪垂着眼?睑,眼?珠微动。
这问题,他也挺想知道的?。
小皇帝暂且不提,颜王体内没蛊是真的?说不通。
方济之说,颜王百毒不侵;锦礁楼那晚,又可知颜王不惧蛊虫。既然如此,颜王为何每逢仲夏夜便会犯病,热血沸腾、失去记忆?
总不能?真特么的?是什么ABO吧。
顾长雪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抬起头,眼?神在无意识间扫过颜王,略微一顿。
说实话,ABO硬安在这人身上倒真有点有趣。尤其是他之前忽悠颜王时,说的?是“你是Omega”……
但凡想想在颜王前面加个Omega的?词缀,顾长雪就没忍住哼笑?了一声。
颜王循声望来?:“陛下看到臣竟如此愉悦?”
顾长雪脸上的?笑?意未敛,手背懒懒地撑着下颌:“确实有点。”
颜王:“……”
感觉不像好事。
两个八百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对视,旁边的?吴虑看着看着又要炸了:“龌龊的?断——”
顾长雪有意无意晃动了下瓷瓶,提醒了吴虑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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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处境。
“……”吴虑只?能?将气?憋下来?。
这么一打岔,先前兴起的?情绪统统都松散了,吴虑硬邦邦地道:“义父那晚身受蛊毒反噬,那口气?没能?吊住多久。他只?匆匆跟我说了密室与蛊书的?位置,防止我未来?意外找到后?,不知厉害,学了蛊术。”
“他在最后?反复叮嘱我的?,也不是继承他的?大?业,更不是替他复仇,而是让我发誓绝不能?学蛊,步上他的?老路。”
思?及那一晚,义父是如何抓着自己的?衣袖,反复要他保证不碰蛊毒,只?求安度余生?的?,吴虑的?眼?中就又湿润起来?。他声音微颤:“我父待我至此……你们说,我能?不报答这如山恩情吗?!”
“嗯,”颜王的?语调是显而易见?的?心不在焉,他盯着顾长雪,“但我现在更想知道陛下方才在笑?什么?”
顾长雪眼?皮都懒得抬:“君心难测,颜王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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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虑:“……”
吴虑:“…………”
这人下一秒就暴怒了,玄银卫及时上前,冲他嘴里塞了粒小药丸,掐着下巴不让吐出,过一会,人才安静下来?。
顾长雪撩起眼?皮,责难地看了颜王一眼?:“怎可故意激怒犯人,打断审问?”
颜王坐在案牍后?,直直望来?:“难道不是陛下先看着臣笑?的??”
“……”顾长雪寻过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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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怕不是又犯疑心病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他无缘无故的?发笑?,就觉得他是在酝酿什么计谋。
他没有。
……最多就是在心里默念了几?句“Omega顾颜”。
顾长雪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听了一堆废话,朕想点开心的?事解解闷,有何不可?眼?神随意找了个落点而已,颜王不必想太多。”
那边的?吴虑因为顾长雪的?一句“一堆废话”又暴跳了起来?,玄银卫只?得给他塞了第二颗药丸。
顾长雪岔开话题:“你们喂他吃的?是什么?不会影响审讯?”
“方老做的?清心散,能?让躁狂的?人安定下来?,”玄银卫回?答得很快,不像之前,还得看过颜王的?脸色,再行作答,“对审讯没什么影响。”
即便如此,吴虑仍旧在喃喃:“怎么是废话,这些怎么能?是废话……”
“你这人……”喂药的?玄银卫忍不住皱眉,“达官贵人看不起你的?义父。那当年那些京郊的?百姓,也看不起你义父了么?他们敢吗?”
“可你义父还是对他们下了蛊。致使京郊上千户寻常人家?,全家?满门,无一活口。”
“还有你,你想要为你的?义父报恩,那位西域商人就得乖乖献上他的?命,做你报恩的?踏脚石?”
玄银卫还想再说,颜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行了。”
这口开得有点突兀,顾长雪的?视线也被引了过去。
牢狱内烛火黯淡,映照着颜王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
他静静地坐在案牍后?,方才与顾长雪斗嘴的?些许鲜活不知何时荡然无存。
“……”被颜王注视着的?吴虑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颜王才抬手丢下几?封才挑拣出的?书信:“比起继续说这些我和陛下早就知道的?废话,不如聊聊这些。”
颜王冲着地面上的?书信点了点下巴:“看这些往来?信件的?日期,推行火葬前后?,你义父曾多次在西域逗留。虽说每回?都是领着皇命去办事,但他逗留的?时间太久,远不及他平日的?办事效率。”
“西域?”顾长雪心念微动。
他想起九天说过,司冰河建的?那座题着“廖望君”的?坟,就在西域通往京都的?路上。
第三十二章
顾长雪的反应算不?上?大,但对于颜王来说足够明显。
对方的视线果然扫了过来,顾长雪微微绷紧神经,正?琢磨该如何应付,下一秒颜王的视线却又轻飘飘地移开了,看起来丝毫没有开口追问的打算。
顾长雪:“……?”
以颜王疑心?病的严重程度来说,不?应该吧。这人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顾长雪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狐疑,但又不?可能直接问?“你怎么不?追问?朕”,只能忍着怀疑和警惕,移开视线,继续听审。
“我不?知道。”吴虑脸色灰败,“先前我就说了,义父不?愿让我沾蛊,瞒我瞒得很严。一直到他受蛊虫反噬,不?得已同我袒露这些年的筹谋之前,我对他的一切行动都不?了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符合逻辑,但不?是什?么好消息。顾长雪偏着头寻思了几秒:“所以,你也不?知道你义父为什?么受蛊虫反噬?”
“?”吴虑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满眼错愕,“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义父难道不?是不?慎失手——”
“你想知道?”顾长雪的手指敲着瓷瓶,打断道,“想知道,朕就再问?你一遍。你义父当年为何去西域?蛊书是他从哪得来的?”
“我都说了我不?清楚”吴虑再次暴怒,铁链被他挣得当啷作?响。
他暴躁地质问?:“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父受反噬,难道是有人暗害?!”
顾长雪审视着吴虑的神色,的确不?似作?假。
考虑到在审讯方?面?,还是颜王的经验比较丰富,他扭过头:“他说不?知道。你怎么看?”
被问?的某人坐在桌后,垂着眼没有反应。
颜王的目光落在手中拿着的信件上?,好像这张薄薄的纸上?写着什?么了不?得的内容,需要他看如此之久。
“……?”顾长雪疑惑地起身,走到颜王身后,越过对方?宽阔的肩,只看到一份谄媚的贺信,内容是恭贺吴攸五十?岁生辰,祝吴阁老福寿绵延,事事如意。
这信哪儿?有问?题?顾长雪难得怀疑自己的智商不?够用,但端详得久了,他就发现这人不?过是在走神而已:“你发什?么呆?”
顾长雪说着,伸手去推颜王的肩膀。
指尖还未触及布料,颜王侧身一避,抬手牢牢攥住他的手腕。
“?”顾长雪看了眼颜王抓紧自己的手,越发的狐疑,“干什?么突然这么大的反应?朕手上?长刺了?碰着你会掉块肉?”
“……”颜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很快便松开手,语气淡淡地道,“想些私事而已。”
“想什?么私事要这么紧绷着神经?”顾长雪更?加怀疑,“与这信有关?”
颜王不?可以问?他的心?思,他却可以追问?颜王想什?么私事。要放在正?常情况下,颜王早该逮着他这双标的行为借机气人了,可偏偏这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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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依旧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看不?出喜怒。可顾长雪总觉得还是与平时有些微妙的不?同。
就像是……在他不?知道的某个节点,对方?突然被触及了某处开关。
于是那些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逐渐展露出的些许鲜活人气,又被对方?一点一点悉数收起,关在某扇沉重的大门后。
颜王的回答也退回了初始见面?的冷漠:“陛下不?必知晓。”
一个字一个字砸下来,冷硬得像不?近人情的坚冰。
顾长雪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只觉得莫名其妙,满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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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颜王已经转回头继续审问?吴虑了:“若你能说出吴攸在何处得到蛊书,我可令人将你义父厚葬,也不?会杀你,你可以在你义父的坟前尽孝。”
吴虑的眼神猛然亮起来。
“但你若说谎,”颜王抬起眼皮,冷淡地道:“不?仅你死无?全尸,我还会令人将你义父的骨灰分拆成三千份,洒进五湖四海的腌臜地。”
“……”吴虑眼底转动的那点狡黠,霎时间熄灭了。
他的嘴唇抖了几下,实在不?敢拿义父的骨灰去赌颜王的测谎能力,只能语气干涩地道:“我……我真不?清楚。”
连这样的条件都说不?出信息,看来吴虑是真的对吴攸的西域之行毫无?所知。
吴虑的眼神掺着卑微,带着几分急切颤声?追问?:“所以,我父究竟为什?么被蛊虫反噬?”
他放下了先前所有的尊严和自傲,固执地恳求:“告诉我吧,求——”
“他手上?的蛊书被人改过。”顾长雪打断了吴虑后续的话,“朕也不?确定这些改动是否会造成他遭到蛊虫反噬,一切只是怀疑。”
他看着吴虑:“也许是这些改动导致了他被反噬,也许他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吴虑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看向小皇帝,看到对方?依旧冷着一张脸,好像丝毫不?近人情。
可刚刚就是这人打断了他后续那些自轻自贱,把自己踩进泥里,好换取上?位者些许怜悯的话。
就好像……即便他做了再多恶事,但对方?仍旧没打算踩着他的脊梁骨,享受他的屈服。
明明……明明京中那些人都不?是这样。
“……”他突然颤抖了起来。
因为在小皇帝的眼里,他没看到那种格外熟悉的眼光,那种将他与父亲视为烂泥,不?论他们立下多少功劳,不?屑于给予正?眼的鄙夷。
对方?看着自己,眼神冷静清明,毫无?躲闪,像是无?视了一切身份的尊卑,穿透阉人之子的污名,简简单单地看着他这个人。
他不?需要他卑微恳求,不?需要他作?践尊严,不?需要他将自己低进泥里以满足那些大人物的征服欲,成就对方?的高高在上?与睥睨。
明明京中的那些人……不?是这样。
明明他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眼光。
怎么就这么难?
怎么就这么难???
为什?么偏偏他现在才得到?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啊——”吴虑突然泪流满面?,像失去了所有成年人的成熟和自制力一般委顿大嚎,“你为什?么不?能来早几十?年?!怎么不?能来早几十?年?!那个活该下地狱的泰帝——”
他哭得又丑又突然,在哭嚎的第三声?,声?音戛然而止,徒余一具双目大睁,七窍流血的尸体。
就连玄银卫都惊愕了一瞬,过了一会才猛然反应过来,一部分人涌上?来检查,又有几人飞快转出去请方?济之。
老药师被两个玄银卫架着赶过来,几番检查后,皱起眉头:“不?是蛊虫反噬,这人……应该是催动蛊虫自尽的。你们做什?么事刺激他了?”
老药师第一时间将怀疑的眼神投向颜王。
颜王沉默良久:“葬了吧。按大顾的律令处置后事。”
他没顾方?济之的眼神,简单地交代?完,就裹着霜银大氅走出地牢,踏入屋外雪地。
守在门口?的玄银卫匆忙拿起准备好的伞,正?要撑开,突然抬头惊讶的看了下天。
——雪停了。
·
京都的这场大雪,来得快,等它去的时候,消融得也同样快。
那一晚从吴府出来,顾长雪直接被玄银卫送回了皇宫。第二天中午再去御花园时,已不?见了本该贯穿剧本始终的“半庭盛夏半庭雪”,花草在骄阳下盛放得热烈。
顾长雪换了件浅黄的衣裳,不?拘小节地半敞着衣襟,顶着烈日在院内踱步。
“等等啊,”方?济之紧紧跟在顾长雪后面?,要不?是旁边还有路过的宫人,他都想拽住景帝的袖子,“你刚刚说,能把不?同人写的内容分开是什?么意思?”
方?济之总是堆着嘲讽的冷脸上?露出惊喜:“甚好!如果?真能分开,我再好好琢磨琢磨,做出解药不?成问?题。”
“但朕只能从最后一次改动往前逆推。”顾长雪心?不?在焉地拿脚把又想招猫逗狗的小灵猫拦回来,“只有吴攸改的那一部分好分离,毕竟有他的书信做参考。要再往前推,就费劲了。可能需要不?少时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妨无?妨,”方?济之喜不?胜喜,“即便只能分出吴攸的,我也能给你……咳,给陛下做出叫砍掉的树枝不?再滋生新芽的药方?来。”
他想了想,延续了之前的比方?:“即便只能砍掉一截,但这树可是长在人身上?,肯定是能砍掉一点就砍掉一点,早砍早好。”
方?济之的这个比喻倒是足够形象,顾长雪听完点点头:“那就回吧,朕现在就去分。”
“咪……”小灵猫看着一旁花丛里的大狗恋恋不?舍。
一直跟在近旁的重一叹了一声?:“你跟狗玩不?出什?么名堂的。”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把走姿突然变得矜持的小猫拎起来,熟练地翻面?,往那毛肚皮里一探。
一枚本该嵌在狗子项圈上?的宝石耀耀生辉。
谁说玩不?出名堂的。只要功夫深,镶嵌得稳稳当当的宝石都能给你抠下来。
小灵猫咪了一声?,在顾长雪的凝视下娇羞地抱住自己的毛尾巴。
重一:“……”
顾长雪把宝石丢进重一怀里:“找到主人还回去,大概是哪个太妃娘娘养的狗。”
“……”小灵猫顿时毛爪一松,震惊片刻,悲伤地一个咸猫翻身,背对顾长雪团起来。
顾长雪冷面?无?私:“不?问?便取是为盗,不?可偷他人财物。”
想了想,顾长雪又道:“取颜王的可以。”
某人答应过要给崽大堆的宝藏,到现在也没兑现,所以取颜王的不?叫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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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我好像许久没见着王爷了。”方?济之若有所思,“你……您和王爷闹矛盾了?”
顾长雪拨了下小灵猫的尾巴:“朕怎么知道?”
完全是对方?单方?面?的冷战,单方?面?的闹矛盾而已。
方?济之低声?嘀咕起来:“闹一下也好,嗯,闹一下挺好。”
别跟之前一样老凑在一起,看的他眼睛疼,心?也堵。
“朕觉得不?太好。”顾长雪揣起小灵猫。
这么长时间不?放眼皮子底下盯着,谁知道颜王又偷藏了什?么情报?
顾长雪微微眯起眼睛:尤其是之前在吴府,颜王已经知晓吴攸曾在西域长时间逗留……万一这人背着他抢先偷跑?
只消这么想一想,顾长雪就有些坐立不?安,掌控欲催促着他尽快抢回主动权。
顾长雪撸了下小灵猫绒软的背毛,若有所思:“朕在位……已三年有余了?”
“……”方?济之警惕地竖起耳朵。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怎么那么像之前景帝听折子时,宫人念的那段泰帝对宠臣说的话?
方?济之顿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顾长雪:“如此之久,却从未去过摄政王府,体恤臣下。”
方?济之:“…………”
顾长雪:“朕觉得不?大合适。”
方?济之:“#¥@#%”
不?合适你个头!颜王还他娘的需要你来体恤啊?
第三十三章
上次出?行,为了不耽误时间,顾长雪蹭的是颜王的马车。这次出行,九天总算能把积灰已久的帝驾拿出?来用了。
顾长雪站在宫门口,看着眼前明黄的马车,无语半晌:“你们是不是还想敲锣打鼓?”
本身他挑这个时间去摄政王府,就?是为了搞突袭的,看看对方是不是在避着自己私下行动。这辆马车驶出?去,只怕不到摄政王府,景帝出行的消息就该传遍整个京都了。
“……”重一没说话?,但眼神中流露出巴不得的意思。
颜王喜怒无常惯了,虽说前段时间似乎与?陛下相处的还算和睦,但自上次吴府夜探以来,态度明显急转直下,鬼知道陛下这一去是不是羊入虎口,自己往刀子上撞?
将出?行的阵仗弄得大些,让全京都的人都知晓景帝亲临摄政王府,或许能让颜王投鼠忌器呢?
顾长雪觉得这不叫投鼠忌器,这叫你想?屁吃:“当年?颜王率军攻打京都,也没忌惮过百姓什么看法。你觉得他现在会忌惮?”
但重一也是为了自己考虑,顾长雪收回眼神:“去换一辆别太起眼的马车来。”
·
摄政王府虽在京城,但距离皇宫并?不近,毕竟皇宫对于颜王来说算不上什么好回忆。
雪停之后,盛夏的炎热再次强势地占据了京都。
重一坐在车辇上,探头进来:“陛下,方老,要不要出?来坐着?车厢内闷热,这车辇有顶板遮阴,还能吹点凉风——”
方济之:“不必。我不畏热。”
顾长雪从蛊书里抬起眼,看向方济之,对方果真没有丝毫汗意?,神情甚至称得上惬意?。
回想?了下对方在下雪天里裹成球还一脸快被冻死的样子,顾长雪忍不住道:“方老,若是身子虚,需要什么进补的药,可以同朕说。”
他可能出?不起,但是可以薅颜王的给方济之用。
方济之的脸色顿时臭得像个被质疑身子骨不健朗的倔强老头,就?差跳起来:“我好得很!”他目光往顾长雪脸上一扫,“陛下不也不畏热?”
但他那是打小就?不畏寒也不惧热,和方老这种?明显是体寒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顾长雪:“医者可以不自医,但不可讳疾忌医。”
方济之气?得直接端起冰盆出?车厢了,盆里还附赠了一只瘫在冰上躺尸的小灵猫。
顾长雪也没有跟出?去继续啰嗦的意?思,只懒散地靠回厢壁,低下头继续看蛊书。
隔着车帘,外面两人的对话?传了进来。即便压低声音,依旧被顾长雪的耳朵清晰捕捉。
“……那个吴虑到底为什么自尽?我之前没在牢里,不清楚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方济之的语气?格外纳闷,“他那种?人,难道不该想?尽办法也要苟活下来,继续作?妖吗?我跟王爷回府之后问王爷,王爷也不说。只让我每日定时进宫来替陛下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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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一叹了口气?:“为何问我?那晚我也不在地牢里。”
方济之嗤笑一声:“你们就?真没在玄银卫里安排过眼线?”
“……”重一有些无奈,偏偏方济之情况特殊,是景帝钦点了的自己人,他只好低声道,“大约是有人将脊梁骨还给他了吧……抱歉,让方老见笑了。我没读过什么书,打不起文雅的比方。”
重一收回视线,一手牵着赶车的缰绳,目光平视着前方的道路:“方老应当知道,太监向来为人所不齿。吴家父子虽说权财在手,但始终被人轻蔑,得不到尊重。”
所谓‘傲骨’,便是人以骄傲与?尊严为骨。得不到尊重,与?抽去脊梁骨何异?
于是便拼命攥取旁的东西想?来填补这空缺。
可是越填补,就?越是空虚。越是空虚,就?越是拼命地想?要掠夺。
便如?同渴水的鸟,走?投无路之下,饮鸩止渴。
重一没跟吴攸打过交道,不知道吴攸所求为何,但至少吴虑他想?要的很简单。
一记不含鄙夷、将他当做普通人看的注视,便能把他想?要的脊梁骨填补回去,可他求这一记注视那么久,从孩提时一直等到义父将死,也没在京中诸人眼中找到一丝尊严的影子。
而他所想?要的,在那天晚上终于得到了。
一记简简单单的注视,一次对他尊严的保全。
明明他是有罪之身,明明对方是九五之尊。
年?少时,吴虑被父亲送去国?子监念过书。那里面的教书先生总念着君子当进退得宜,可他下学回来却总闷着气?。
那些学生、先生,总拿鄙夷的眼神睨着他,竟也好意?思说什么“君子”、“进退得宜”?
明明他还没做什么,那些人就?已经将他践进了泥里。
“他大概也没想?到,那天晚上他为了弄清义父之死的真相,自甘自愿地将自己低进尘埃里,却有人在他舍弃尊严前便开了口,保全了他最后的体面。”
那个人还是大顾朝本该最矜贵、最看他不起的皇帝。
就?像是有人将那具空缺已久的脊梁重新塞进他的身体里,身躯重新充盈的同时,那些为了填补空虚而拼命塞进来的东西也被一并?挤了出?去。
苦寻不得的东西一朝得到,却是在自己罪行确凿,死刑不远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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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吴虑崩溃哀哭,口中嚎着为何陛下不能早些来,为何偏偏他们遇上的是泰帝。
重一回头看了眼车厢:“陛下会是位明君。”
“……”顾长雪坐在车里,垂着眼看膝上的蛊书。
他不认为自己说几句话?,看人一眼,就?当得起明君二字了。就?事实?来看,穿入《死城》以来,他的注意?力?都在剧情上,很少关注民生。
顾长雪落在蛊书上的眼神有些涣散,并?未真正将内容看进去。
对吴虑,顾长雪没什么同情可言。但吴虑的死,确实?令他在回宫这些天,不可避免地多思考了些。
军营中的石像与?幼子的事,让他决定舍弃顺应剧情的路。
而吴虑的死则让他考虑起,在改变剧情的过程中,他是否可以多做些事,或多或少地避免某些如?同吴虑这样的悲剧再发生。
顾长雪从蛊书中拿出?一张纸,上面草草写了几个名字。
这些天,他反复回忆《死城》的剧本,再三筛选出?了几位好官,还有几名可堪一用的官吏。
他这次去摄政王府,除了想?弄清楚对方为何突然冷漠,是否是打算私下行动,还想?设法斡旋,将这些官员提拔上来。
前者不难,后者难如?登天。
但登天他也得试试。
“陛下,”重一撩开车帘,压低声音禀报,“摄政王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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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进京不过三年?有余,修建的摄政王府却比几十?年?积淀的吴府还大。
王府通体都用的白?漆白?瓦,迎合颜王的喜好。夏日的阳光一照,比雪还刺眼。
“老夫的眼睛。”下马车时,方济之满脸痛苦,“先前雪未停时还好,乌云蔽日,没什么阳光。现在这烈日晒的,我都快雪盲了。”
他往下走?到一半,又调转屁股爬回来,差点跟探出?车门的顾长雪撞上:“我怎么觉得颜王这酷爱白?银二色的执着劲儿,跟吴虑有点像呢?”
“……”顾长雪不得以又坐回去,“确实?如?此。”
颜王年?幼时,母妃便因“与?侍从有染,不洁之身”而被厌弃,他则被泰帝评价为“身上流淌着那贱人的肮脏之血”。
长大后,他只着白?色与?银色的衣裳,便是无意?识间想?强调自己并?非肮脏、不洁。
方济之懂了,点点头,转回身往下走?。
顾长雪再度起身跟上。
头还没出?车帘,方济之又屁股一调拱回来:“我刚刚想?起一件事。照重一刚刚那意?思,九天在玄银卫里的确安插了眼线啊!让他传信给你……给您就?是了,为什么还得您亲自来跑一趟?”
“……”顾长雪深呼吸了一口气?,敲了敲车壁。
重一从车窗口探进头:“那眼线是三年?前埋的,本来平安无事,但近几个月,颜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下令将玄银卫上下彻查了一遍。吴府夜探第二天,他就?暴露了,不得以假死脱身才平安回来。”
也就?是说,眼线没了,陛下不得已,才亲自上阵。
重一犯嘀咕:“为了能保下这条眼线,明明平日里都不叫他做什么里应外合之事,连传递情报都免了,只想?等到最佳时机再用这柄深藏的利刃,鬼知道颜王怎么翻出?来的?”
他嘀咕完,转头看向顾长雪:“陛下,接下来做什么?方才属下已经差人在王府周围勘察了一圈,王府后院停着不少辆装载了物资的马车,看样子确实?是准备往西域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他又难免有些抱怨,看向方老:“那么明晃晃的车队,方老难道不知晓?还用得着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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