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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0-100(第2页/共2页)

nbsp;  他还没问完,脑袋上又挨了一拳头。

    白石山匪帮藏匿于深山老林之中,数座山寨依山而建,掩在山腰处的层叠密林之中。

    山寨深处有一片幽静的松木林,林间错落着筑成几座竹屋。风吹枝头雪落,厚厚铺满屋顶,屋顶下方点着几盏油灯,灯火在晚风里盈盈跃动,透着明亮温暖的光。

    赵小川把姜葵祝子安两人安排在一间空置的竹屋里,喊了几个山匪送来一应衣物,然后飞快地退下了。

    两人很快拾掇完毕,各自前去打水沐浴。姜葵回来时,望见竹屋里空无一人。炭盆已经烧热了,烘得屋里微微暖意。床边案几上放着一个木漆盘,上面搁了一盏助眠的花茶。

    漆盘底下压了张字条,上面潦草地写了几笔,“找地方发呆。”

    翻到背面是:“早点睡,别等我。”

    她轻轻哼一声,撇了下嘴,“大晚上的又不睡觉。”

    放下字条,她提了一壶酒,转身推门而出,在松木林间轻盈地起落。

    深冬林木间,风吹簌簌雪落,漫山遍野尽是一片悠然的哗哗声。

    松木最高处,有一人倚坐在枝头,低眸遥看山脚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光流成交织的长河,如摇曳燃烧的海,又如寂静明亮的湖。

    少女足尖轻点,落在一截覆雪的枝头,笑吟吟问他:“你又不睡觉?”

    “睡不着。”他懒洋洋地答,“想点心事。”

    “你最近总在想心事。”她轻轻地说,坐在他身边。

    她拎起酒壶,拨开木塞,递到他面前,“喝酒么?”

    “不怕我喝醉了掉下去?”他笑。

    “反正我会接住你的。”她也笑。

    他接过酒,慢慢饮着,也不说话,只是遥望山间雪落,松风吹雪,雪坠人家屋顶,覆上茫茫无尽霜白。

    “其实你今日不该那样来找我的,”她忽然说,“你在镇上等我,我会去接你的。”

    “我知道。”他轻声说,“但我很想你。”

    “不过半日就想么?”她失笑。

    “嗯。”他点头,“一刻都想。”

    她笑着摇头,“你这么快就喝醉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也摇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他很轻地说,“我不想你知道。”

    她怔了下,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两人背靠着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倾听松风卷过积雪,扑簌簌落在林间。

    月光无声坠落,再坠落,落在霜雪的枝头,落在婆娑的树影间,落在他们的头顶上。

    “江小满。”

    他忽然很轻地喊她。

    “你觉得……谢康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身边的少女静了许久。

    许久,又许久。

    她很轻地开口。

    “心上人。”

    第94章 知道

    ◎他喜欢你。◎

    树影婆娑, 雪落簌簌。

    身边的人抬起头,仰望天上明月。

    良久,他轻声问:“即便知道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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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快要死的人么?”

    她低着头, 轻轻答:“嗯。”

    “即便……”他低垂眼眸, “知道他给不了你承诺、给不了你时间、也陪伴不了你很久么?”

    她望着远方灯火, “嗯。”

    他无声地闭上眼睛,“谢康那样的人,不值得喜欢的。”

    “他值得的。”她摇头,又轻轻笑了, “那个笨蛋……我喜欢他很久了。”

    “是么。”他低低笑一下, “他听到这话, 大约很吃惊吧?他不知道你喜欢他那么久。”

    “他不知道。”她也笑,“他太笨了,居然那么久都没有察觉。”

    “你太好了,你对每个人都很好。”他轻声说, “他总以为你对他好, 只是可怜他生病而已。他真的很坏啊, 他时常利用你的同情心, 骗取你可怜他。他自以为是、自欺欺人,是个十足的混蛋。”

    她轻轻笑着,重复他的话, “十足的混蛋。”

    “但我很喜欢。”她又说。

    草木沙沙作响, 仿佛微微的涨潮。

    他闭了闭眼睛,“也许,他心底里是知道的。可是他不敢信。”

    “其实, ”他又说, “他喜欢你很多年了。”

    “嗯。”她点头,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有一天,我发现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那是我束发的红绳。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

    他怔了下,又低笑,“他好笨啊。这么容易就被你发现了。”

    “是啊。他好笨。”她呢喃似的,“他为什么要系那根红绳呢?”

    “听闻民间有一种说法,在手腕上系红绳可以保佑平安。”他仿佛自语般,低低地解释,“他大约也希望自己可以活得久一点吧?你就像小神仙一样,保佑着他平安。”

    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不该做这样的事。太容易露馅了。”

    松风吹起山涛,漫山遍野都是雪落的声音。他在风里仰起头,月光静静流泻,落满他一身霜白,仿佛乘风欲去。

    “谢康最讨厌的事,就是看见你难过。”他忽然地说。

    “最最讨厌的……就是你为他难过。”

    “有时候,我在想,他这个人太自私了,太过分了……他明明应该再离你远一点,为什么他总是忍不住靠近你。他实在是一个很坏的人啊。”

    “像他那样的人,”他淡淡笑一下,“就应该安静地独自赴死。”

    倏尔风动。

    他的眸光微颤。

    始料未及的刹那,身边的少女蓦然从背后抱住他,伸手捂住他的口。

    她的声音响在耳边,对他下令似的,“闭嘴。”

    他怔住,没有动,也没有回头。雪夜的风微凉而无声,吹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颊边,恍若漫天花雨,纷纷扬扬地卷来。

    月光泼溅如水,漫过积雪的枝头。

    山风流遍松林,一声又一声,他任她这样抱着他。

    两个人的身体都在微微地发颤。

    一捧雪从枝头簌簌滚落,扑扑落进满地月华里。山脚下灯火沉浮,头顶上星光明灭,伴着风吹松涛如潮,翻又涌,起复落。

    她轻轻地开口,“他不会死的。”

    他很慢地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不相信,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她轻声说,“可是我相信。”

    她把脸贴在他的背后,安静地靠着他,“你陪我一起相信好不好?”

    满山的风里,他闭着眼睛,倾听她的呼吸声,她的心跳声,每一声都那么清晰而热烈。他感觉不到温度,可是他知道那是温暖的,近乎滚烫的,炽热又明亮,闪烁在岑寂的黑暗里。

    “好。”他轻声说。

    “是约定么?”

    “是约定。”

    他伸出手,同她击掌。

    她低着头,对他说:“那你抱我一下。”

    他双手揽过她,把她放进怀里,深深地抱住她。

    松风在群山之间回荡,两人坐在最高的枝头,遥望万家灯火沉落,远方银河升起,仿佛星织的缎带,寂静地闪光。

    无垠的流光在天地间往返而来。

    她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慢下去。

    “你该睡觉了。”她低声说。

    “不想睡。”他摇头,“怕忘记。”

    “别怕。”她贴近他的心口,“我会帮你记得。”

    他抱着她,闭上眼睛,低垂着头,渐渐失去意识,缓慢地倾倒在她的身上。他的气息擦过她的耳垂,发丝蹭到她的颈间,弄得她有一点痒,好似轻轻撩拨了一下。她低着头笑了一下。

    然后她转身扶住他,从他垂落的手里,抓起那个酒壶,喂了一口药酒给他。

    他闭着眼睛饮下了。她把酒壶收进大氅里,手指的动作稍顿了下。

    酒快要饮尽了。

    她咬紧了下唇,小心地扶起他,往竹屋的方向而去-

    翌日清晨,天清气爽,鸟雀啁啾。

    山间竹屋内,火光在炭盆里噼啪跃动,偶尔擦亮一个火星。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望见身边睡着的少女。

    她像小猫似的蜷在他的胸口,脸颊淡淡的绯红。一绺儿微卷的发丝蹭过她的小巧下巴,随着呼吸声一颤一颤。漂亮的发梢映在阳光里,缀着点细细碎碎的金。

    他似是怔了下,低头想了一会儿,安静了片刻,摇着头笑了笑。

    随后,他起身,坐在床边的案几前,用红泥小炉烧了热水,慢悠悠地沏茶。

    淡淡的茶香溢开在屋内,她迷迷糊糊地“唔”了声,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他坐在旁边,“你醒了?”

    静了下,她试探着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什么?”

    他很慢地摇头,“不记得。”

    “只记得到了山寨。”他竭力地回忆,“再后来,就想不起来了。”

    她的神情黯了一瞬,他低低地说:“对不起。”

    “我觉得……”他闭了下眼睛,“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她笑了笑,“你忘记了,我就说给你听。你忘记很多遍,我就说很多遍给你听。”

    她坐起来,扬起脸,下颌轻点,命令般地看他。他笑了一声,无奈似的,转到她的身后,低下头为她簪发。

    他的手指灵活地打理着她的长发,她抱着双膝,垂下眼眸,慢慢地说:“昨天晚上,我们在聊一个笨蛋的事。”

    “我猜到了。”他点头,“聊了什么呢?”

    她捧着双颊,想了一阵,微微地发烧,撅起嘴,“我忽然不想告诉你了。”

    他的动作顿了下,随即他叹了口气,“江小满,你怎么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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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轻哼一声,不说话。他歪着头想了下,双手按在她的脑袋两侧,稍稍让她向后仰起头,与坐在背后的他对视。

    他微微倾身,低笑着恳求:“江小满,告诉我,好不好?”

    阳光里,他低下头,她仰起脸,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她的脸颊刷一下红了,忿忿地挪开目光,“你太过分了……哪有这样求人。”

    他松了手,她坐回去,想了想,“你昨晚对我说,那个笨蛋喜欢我。”

    “我大约猜到了。”他专注地绾起她的长发。

    “我也很喜欢那个笨蛋。”她继续说。

    “嗯。”他点头。

    “你还答应我,”她认真道,“要陪我一起相信那个笨蛋不会走。”

    他的手指微颤了下,随即低低的声音回答她,“好。”

    他取过桌上的红玉簪,固定住绾好的发髻,听见她有些好奇地问:“你真的不记得么?你一副什么都猜到了的样子,根本一点都不惊讶。”

    “嗯。”他低着头笑,“因为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就在我的身边,我忽然心情很好。”

    他望向窗外的阳光,“于是我就知道了,一定有很好的事发生过。”

    阳光遍地,草木声声。

    两个人很快拾掇完毕,一同前往山寨大堂。

    大堂以山中松木搭成,正中一块歪歪斜斜的木匾,一笔一划地写着“聚义堂”。匾下一张兽皮交椅,旁边各放两个火盆,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颇有几分山匪气派。

    “姑奶奶早!”赵小川“啪”地行礼,毕恭毕敬请姜葵坐到首座交椅上,再对祝子安抱袖作揖道,“先生晨安。”

    三人落座,赵小川在中央大桌上展开一卷舆图,请姜葵与祝子安察看。

    “这些年来,江湖安定,我们匪帮遵循江湖规矩,向乡民收取适当银两,用以维持淮西一带平稳。”赵小川道,“我们时常接济百姓,乡民都很感谢我们。”

    祝子安颔首,“这一路南下,附近乡民都在帮忙掩盖匪帮行踪。”

    “是。”赵小川点点头,“因为官府在通缉我们。”

    他肃声道:“多年以来,我们与官府相安无事。然而,年初之时,官府突然宣称我们匪帮作乱,四处张榜通缉我们的人……我们只得暂时封锁山寨,闭门不出。”

    祝子安微微蹙眉,“漕帮帮主写信给我,说近月多有商旅被匪帮劫掠,影响了他的生意。他派出探查的人,也一去不返。”

    “我们派去漕帮的人……也一去不返。”赵小川低声道。

    姜葵问他:“你认为是什么人做的?”

    赵小川挠头,“我起初以为是漕帮要跟我们抢地盘……毕竟凡是经过陆上的生意,我们都要同他们分一杯羹。”

    “不过事到如今,”他抿了抿嘴,“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但我不太敢说。”

    “是官府做的。”姜葵平静道,“只能是官府做的。”

    赵小川又挠头,“我们匪帮这些年也算是良民,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官府为何要突然介入江湖之事?”

    “我大约能确定了。”祝子安低声说,“淮州刺史何全……此人果然狼子野心。”

    他转而对姜葵道:“昨日你离开后不久,我收到了洛十一的传书。他在信里说,走漕运的那批异常货物,大量进入了位于淮州官府的粮仓内。”

    “我们即刻赶往淮州。”他起身,“查到那批货物后,迅速返程回长安。”

    他望向窗外天色,“时间不多……但愿来得及。”

    “我同你们一道去淮州。”赵小川立即窜起来,面对姜葵立正站好,深鞠躬,“姑奶奶来此也是为我们匪帮,我必定全力相助。这一带我熟悉地形,领着你们行路更快。”

    姜葵略作思忖,朝他问道:“倘若你随我们离开,是否有可靠之人代为守寨?”

    “有的有的。”赵小川点头。

    姜葵拉了桌上舆图过来,指点了几处,“这几个地方破绽很大,必须再加强守卫。另外,这些日子务必继续封锁山寨,绝不能泄露山寨位置。”

    赵小川愣了下,紧张起来,“姑奶奶,你是怕……”

    “我怕有人对山寨不利。”姜葵低声道,“目前淮西形势尚不明朗。”

    “明白。”赵小川鞠躬,“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加紧守寨。”

    赵小川往门外走了,祝子安抵着下颌,想了片刻,转身对姜葵道,“我为你易容。”

    他扯下手指间的白麻布,“你毕竟是太子妃。淮州官府恐有认识你的人。这一趟是私访,不能为人所知。”

    “我明白。”她颔首。

    顿了下,她小声问:“我可以不闭眼么?”

    “之前每次易容,你都让我闭眼。”她轻声说,“以后我都想看着你。”

    他怔了下,垂眸笑了,“好。”

    她坐在交椅上,他俯身下来,手指轻轻碰到她的脸颊。她望着他,他低着头,阳光里睫羽低垂,唇线微微地抿着,有一种认真又专注的神态。

    “原来是这个样子。”她轻轻笑一下。

    “什么?”他问。

    “你为我易容的时候,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她歪头看他,“很慢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他低笑,“想多看你一眼。”

    “好想知道那时候你是什么表情。”她想象着。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

    “对啊,我就是这样的。”她笑道,“后悔认识我了么?”

    “三生有幸。”他轻笑。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她易容好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去取搁在桌上的白麻布。

    她拦住他,低低说,“你别用这个了。”

    “我不怕冷。”她认真对他说。

    他怔了下,听见她的语气抱怨似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啊?”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

    话未说完,他的手被她拉住了。他低笑一声,紧紧回扣住她的手指,轻轻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我只是……”他在她耳边低语。

    暖风忽然落来,他的眸光颤动。她深埋进他的怀里,尽力地回抱住他。

    满地的阳光里,他们安静地拥抱。

    第95章 夫人

    ◎是我。◎

    “江小满。”片刻后, 他喊她。

    “嗯?”她在他怀里抬起头。

    “我们得走了。”他的嗓音里含着点无奈,“你先松手好不好?”

    “你先。”她撅起嘴。

    “你先。”他在她耳边轻叹,“我舍不得。”

    她低哼一声, 松开双手。他低下眸, 微笑看她, 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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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赵二寨主那边,同他确认守寨的安排。我再看一眼舆图,很快就去找你。”

    她点了点头, 抱起白麻布包裹, 往山堂外走去。他抬起头, 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眸光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下一刻,他身形一晃,踉跄几步, 扶住桌边, 缓慢地跌坐下去。他仰靠在椅背上, 闭上眼睛, 微微喘息着。

    少顷,他从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咳嗽着把里面的药酒送到口中。

    稍稍饮了几口, 他的动作倏地一滞。他掂了掂那个酒壶, 低着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旋即,他披上大氅, 推门而出。

    山寨门口静候着一辆马车, 赵小川挽了一根马鞭, 坐在车夫座上,按着他的环首刀,对祝子安作揖道:“先生,我知道一条山间小路,赶车到淮州只用大半日。”

    “不骑马么?”祝子安问,“骑马大约更快些吧?”

    “不骑。”一旁的少女闷闷地说。

    她忽然转身,一声不吭地推着他进了车厢,用力摁着他坐在车座上,一把拉下了车帘。车厢里顿时昏暗,几缕阳光斜落进来,照得她的发梢微亮。

    他失笑,“江小满,你干什么?”

    她扬起脸,下令道:“睡觉。”

    然后她弯身坐在他的身边,默默把肩膀蹭过来,小声说:“你靠着我睡。”

    她撇过脸,脸上发烧,简直像在头顶冒烟。他笑得轻咳一声,被她敲了下脑袋,于是他闭了眼睛,身体一寸寸倾斜,头枕在她的肩上。

    踢踏的马蹄声响起,车轮嘎吱轧过泥土与细雪。沉闷的轱辘声里,半昏暗的车厢内,他渐渐入眠,长睫低垂,微微扫过她的颈间。

    她侧过脸,看见他的唇边含着笑。她跟着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轻轻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

    马车赶到淮州时,已是夜色深浓。

    赵小川把马车停在一处偏僻小巷,姜葵与祝子安走下马车,前往约定的地点与洛十一会合。

    一身黑衣的少年已经等候在一棵高大乌桕树下,身边停着一辆青幔的马车。

    他递了一叠纸卷到祝子安的手中,低声禀报:“大批货物经过漕运抵达淮州后,被送入了近郊一处粮仓。按照先生的吩咐,暂时没有打草惊蛇。”

    “我亲自去查。”祝子安颔首。

    他弯身进了马车,姜葵在他身边点了一盏烛灯。两人在车厢里翻看图纸,低声商议潜入粮仓的路线,迅速定下一个粗略方案。

    灯火摇摇,草木披霜。月落西山,日出东山。

    寅时甫过,天边落雪。城郊粮仓内,官兵来回巡逻。

    “嗒”的一声,一粒小石子蹿过树枝,惊起树上一片鸟雀。

    为首的官兵警觉地向前查看,依稀望见一道黑影擦过树梢,往郊外不远处掠去。

    “追!”官兵大喝一声,领着巡逻小队跟上了黑影。

    咚咚的脚步声踏过夜色,朝着日出方向远去。树后两道人影无声地跃出,翻过粮仓的石墙,落入幽静昏暗的院内。

    “洛十一只能引走官兵小半个时辰,”祝子安边走边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姜葵点头,“明白。”

    两人飞快地在院里起落,找到一方进入粮仓的小窗,利落地从窗口跃入仓内。

    祝子安擦亮一个火折,点起一盏油灯。烛光如水般漫过砖石地板,在四壁之间燃起无数摇曳的光影。

    火光一瞬照亮了仓内的情形。成摞的麻袋扎着大批货物,堆满了整个粮仓,投落小山般的错落阴影。

    祝子安抽出腰间长剑,剑锋轻轻一挑,揭开覆在货物上的灰麻布。

    “果然……”他的眸光微冷,“淮西要反。”

    这座粮仓里根本没有粮食,只有密密麻麻的兵戈刀剑。箭簇与刀刃在阴影里森然反射着锐利的火光。

    “淮州刺史的胆子真大。”姜葵低声道,“竟然敢用漕船运送军械?”

    “这些年来,淮西隐约有异。何全此人野心勃勃,数次请求增扩兵权,朝上忌惮多时。”祝子安弯身拾起一枚箭矢,“如今证据已在,必须即刻回禀长安。”

    倏地,他抬眸。

    弓弦拨动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箭矢纷纷如雨坠落!

    姜葵抖开白麻布包裹,挥舞长枪击落飞来的箭矢。祝子安站在她身边,手指扣住剑柄,剑光翻涌如雪。

    一波箭雨落下,两人背靠着背,同时仰头。

    油灯扑地灭了。一线微光从窗格外落下,窗纱后隐隐有人影窸窣。一支埋伏在屋顶上的弓箭队动了起来,无声无息地包围了这座粮仓。

    “我还以为是谁呢,”一个沙哑的声音懒懒道,“蒲柳先生怎么得闲来了淮西?”

    祝子安低笑,“原来是南乞段舵主。上一回在三家店你办事不力,白头老翁把你贬到淮西来了?”

    南乞舵主段天德冷笑,“先生与其担心我的前程,不如担心自己能否活着离开。”

    顷刻间,又一波箭雨落下!

    姜葵挥起长枪,舞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紧紧护住圆内的两人。祝子安俯身抓起一个麻袋,低声道:“我们走。东西已经拿到了,出去与洛十一会合。”

    两人在粮仓内急速奔走,很快冲出大门。段天德领着一队人在身后追赶,两人边走边战,从后院高墙上翻身而下。

    郊外道路一团黑暗,草木沙沙作响。追兵紧随其后,死死咬住前方的两人。箭矢不断呼啸而来,银亮的箭簇反射着星月的冷光。

    忽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兵刃之声与奔马之音。

    “什么人?”有人大喝道。

    迎面而来的是一队官兵,与身后的追兵撞在一起。黑暗里,两方人马彼此看不分明,各自抽出兵刃,交战在一处。霎时间道路上一片混乱,叮叮咣咣的声音不绝于耳。

    “殿下。”洛十一按刀落地,“官兵已经引来了,马车等在前方小巷。”

    原来洛十一按照约定,带人引得官兵追出一段路后,重又把他们引回粮仓附近。这条路上没有掌灯,树影间漆黑一片,两队人马撞在一起,误以为是撞上了敌人,立即激烈战作一团。

    祝子安把手中麻袋交付到洛十一手中,“你去赶车。”

    他顿住脚步,回身低笑道:“段舵主慢来,我就不奉陪了。”

    姜葵双手握枪,震开段天德的一道刀风,逼得他退后数步。紧接着,祝子安轻轻扣住她的手,两人掩入人群之中,沿小道飞速离去。

    段天德怒喝一声,劈手夺过身边一人的长弓,一口气搭上三支箭矢,眼眸微眯,挽弓拉弦,直指人群中少女的后心。

    “杀!”他冷笑。

    三支箭矢如毒蛇般刺出,森冷的箭光划破苍然夜色。

    姜葵挥动长枪,荡开扑面而来的兵刃,忽闻背后箭啸声穿风而来,冰冷的杀意死死锁住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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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瞬息之间,一只手猛地拉住了她。身边的祝子安挡在她面前,雪白衣袂在风中翻飞,乍涌的剑光带起一道明灭的剑弧。

    剑弧劈落来袭的箭矢,箭簇的冷光一闪而逝。

    他很轻地咳了一声。

    “走。”他低语。

    借着婆娑树影的掩映,两人的身形没入黑暗之中。

    洛十一已经赶着马车过来,两人飞快地钻入马车内。车厢外白马长嘶一声,马蹄声如奔雷涌起,冲入荒草幽深的小径,渐渐在黑夜里远去。

    “殿下,”洛十一在车座上回身,语气急促,“我引走官兵时,发觉淮州府内大队人马正在离开,前往白石山的方向。”

    祝子安紧紧蹙眉,“他们还是要对匪帮下手。”

    他低咳一声,“淮西既无匪乱,淮州刺史是要借剿匪之名,行兴兵之事,先斩后奏,逼得朝上应允他增扩兵权之请。”

    “官兵既然决意剿匪,匪帮守不住的。”他的眸光凝重,“我们即刻赶往白石山寨……”

    “我赶往白石山寨,”姜葵打断他的话,“事关重大,你即刻回禀长安。”

    她望着他,“你受伤了。”

    他怔了下,摇头,“我没有……”

    话未说完,“啪”的一记手刀落在他的后颈。

    他微微晃了一下,身体往前倾斜,昏倒在她的怀里。

    颠簸之中,她小心地扶住他,让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接着她伸手探进他的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

    她拨开木塞,往里面扫了一眼,咬紧了唇,“果然喝完了……你不肯告诉我。”

    一缕晓光亮起在天边,照在身边人的面庞上,他的神色近乎苍白如纸。她的手指微颤,轻轻脱下他的大氅,在衣袍上触到一把温热。她低下头,手指间染了一片红,那是他身上的血。

    她咬着牙,解开他的衣襟,看见他身上的箭伤。那些箭簇擦破他的衣袍,划开一道道伤痕,不断渗出的血浸湿了他的衬袍。他的体温很低,血流的速度也很慢,血珠沿着他的指尖滚落在衣袂之间,一滴滴洇开一团深红。

    他根本感觉不到痛,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抹曦光自窗外投落,笼在他雪白染血的衣襟上,衬得他的身形朦胧近乎消散。

    她闭了闭眼睛,止住心里的情绪,迅速撕开一角衬袍,为他包扎伤口。而后她双手紧紧地抱住他,把内力送入他破损的经脉里,竭尽所能地为他疗伤。

    他靠在她的怀里,低低咳了一声,唇边一抹极淡的血迹。她埋在他的颈间,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她的肩头轻轻地发颤。

    许久,天光明亮,窗外风卷雪飘。

    “洛十一。”她低声喊。

    “在。”车座上的少年低声应道。

    “带他回长安。”她凝望着身边沉睡的人,“淮西有反意,一应证据皆在。他必须即刻回禀朝廷,请求圣上立下决断。这是命令。”

    “明白。”洛十一低喝。

    “另外,”她低低地说,“回到长安之后,先送他去疗伤。在他身体好转之前,绝对不准他乱动。”

    她低着头,笑一下,“这是私心。”

    “看紧他。”她轻声说,“我不许他再受伤了。”

    “明白。”洛十一深深颔首,又低低问她,“江少侠是要……”

    “我赶往白石山,全力助他们守寨。”她笑了笑,“我毕竟是寨主了,寨上三百人都等着我呢。”

    她俯下身,低头看着身边的人。他的眼睫低垂,在阳光里安静地沉睡,有一种初雪般的宁静。

    摇摇荡荡的马车里,她轻轻抱了抱他,把脸贴在他的心口,倾听他的心跳声。天光涌来,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微微地闪光。

    马车停了,她提起长枪,迎风走入漫天的雪里。

    道路尽头,赵小川牵了两匹马,在风雪中按刀行礼。

    “我方才收到寨中传信,官兵连夜出发剿匪。”他低声道,“山寨的位置还是走漏了,此刻山寨已被大军包围……恐怕凶多吉少。”

    他苦笑,“只怕这一战后,匪帮将在江湖上除名了。”

    “我送姑奶奶到这里,就此告别。”他深深作揖,“多年相识,以此一拜,谢当年知遇之恩。”

    姜葵扶起他,“我与你一同回山迎敌。”

    “姑奶奶,”赵小川摇头,“这是我们匪帮的事,不该把你卷入这趟浑水。”

    “我既为白石寨主,便与山寨共存亡。”姜葵平静道,“行走江湖无非恩义二字,我行事只求俯仰无愧。若我在此时离开,内心不得安宁。”

    赵小川肃然片刻,不再言语,恭敬弯身把缰绳递到她的手中。她挽起缰绳,翻身上马,一杆长枪立于身侧,枪尖反射着明亮的光,仿佛要破开此间风雪。

    晨光披落如练,天风浩荡而来。两匹马长嘶一声,冲出高大的城门,踏过潺潺的溪流与积雪的山路,奔入广阔的山野间。

    风雪一声又一声,卷过漫山遍野。

    晌午时分,两匹马行至白石山腰,沿山间小径而上。山下官兵组成方阵,缓缓移动在平原之上,墨旗在长风中滚动,犹如一卷漆黑的波涛。

    马背上的少女微微眯了下眼,俯瞰下方大军行进。

    为首的旗手挥舞军旗,左右两军缓步前进,形成一支两翼收拢的鹤阵。庞大而有序的军阵逐渐汇成整齐的方队,弓箭手与轻卒从阵中凸出而来,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

    “他们会在今夜发起进攻。”她低声道,“我们进山堂议事。”

    山寨大堂里,炭火熊熊燃烧,一张圆木桌摆在正中,上面摊开一张复杂舆图。为首的几名山匪已经等在堂前,见到姜葵与赵小川一前一后而来,齐刷刷抱拳行礼。

    “官兵来了多少人?”姜葵问。

    “大约三千人。”一名山匪答道,“目前调动的是附近县城的军队,淮州官府的人马仍在赶来的路上……只怕会越来越多。”

    “我们能作战的人手有多少?”

    “三百人。”山匪抿了抿嘴唇,“满打满算。”

    一阵冷风呼呼刮过,在座的人同时打了个寒战。

    “官府名义上是剿匪,实为以此一役立功,逼请朝廷增扩兵权。”姜葵低声道,“因此他们必定只求一举攻山,不愿拖延时间。”

    略作思忖,她继续说,“有人已将淮西形势回禀长安,最快的轻舟往返大约要半月……我们只需守寨半月,即能等到朝廷传旨。”

    “半月……”身边一人喃喃道,“以三百人守三千人,如何能守半月?”

    “能。”姜葵以掌心按在面前舆图上,“我说能就能。”

    半日内,山堂内诸人急切商议备战,往返出入人员络绎不绝,将一道又一道传令送往山寨各处。磨刀声与兵刃声响彻山寨,伴着战旗与火把呼呼作响,满山都是兵戈刀戟之音。

    黄昏时分,霞光漫卷天地,风雪萧萧无边。一声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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