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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抚琴了?,气?呼呼拂袖而去。

    阮朝汐晕乎乎地坐起身,旁边白蝉赶紧端来一碗醒酒汤,服侍她喂下,“十二娘感觉可好些了??”

    醒酒汤让她醉酒的晕眩感觉好了?许多,但‘十二娘’的陌生称呼从白蝉的嘴里吐出来,让她感觉另一种晕眩。

    “白蝉阿姊,还是唤我阿般吧。”她递还汤碗,坚持说, “我习惯别?人叫我小名。”

    白蝉收起汤碗,飞快地瞥了?眼对面。

    “但是郎君刚才吩咐下来了?。既然阮大郎君改了?口?,从此坞里所?有人都要换称呼。奴也不例外,以后都要称呼阿般为十二娘了?。”

    阮朝汐顺着白蝉的目光望过去,愕然发?现荀玄微就斜坐在她身侧。点漆眸光从手中书卷抬起,视线在她手边转了?个圈,又收了?回去。

    她这时才注意?到左手里紧攥的布料原来不是自己身上的襦裙。她醉倒的期间,手里居然始终紧紧攥着荀玄微的一角广袖。

    她急忙松手,放开皱巴巴的蜀锦布料。白蝉碎步过去,在荀玄微身侧跪坐,小心地展开广袖,抚平皱褶。

    一名五官陌生的秀气?女子,十七八年岁,身穿和白蝉相似的碧色罗裙,捧着汤碗跪坐在阮朝汐身侧,打开瓷盅,鼻下传来熟悉的酪浆甜香。

    “奴银竹,精擅饮食调养,奉郎君命在书房伺候。奴婢服侍十二娘进酪浆。”名叫‘银竹’的女婢轻声慢语地道。

    阮朝汐从未在云间坞见?过此人,她警惕地望着她,不接瓷盅。

    银竹察觉了?她的警惕,柔声解释,“奴乃是荀氏家生婢,从荀氏壁新来云间坞。奴的母亲,是郎君傅母,人称沈夫人。奴出身来历清白,还请十二娘放心饮用酪浆。”

    阮朝汐喝了?几?勺酪浆,银竹并未劝说她多饮,低眉退了?下去。

    阮朝汐环顾四周。偌大的书房里,琴台边的荀七娘已经被气?跑了?,钟十二郎追出去寻人,银竹退了?出去。

    熟悉的书房里,只有她日日见?面的荀玄微和白蝉。

    酒后催壮勇气?,她借着七分升腾酒意?,转了?个身,笔直跪坐,迎面对上身侧的荀玄微。

    “坞主。我想问……问,嗝。”她打了?个不轻不重的酒嗝儿。

    荀玄微在灯下合拢书卷,淡声吩咐,“白蝉出去。”

    白蝉迅速地起身行礼退出书房,临走?时虚掩了?木门。

    灯火在微风中摇曳。白蝉退出去的太快,阮朝汐其实?还没有想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但有许多话盘亘在心头,鲠在她的喉头,她压抑着疑问已经很?久了?,以至于?寻常的字眼都变成沉甸甸的负担,令她不吐不快。

    “阮大郎君上次赠我玉佩。但我后来一直在想,怎么会那么巧呢。开荒了?许多次的后山,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大群野猪,又恰好叫阮大郎君撞上了?呢。我和阮大郎君真的有缘份?”

    “我阿父真的是司州阮氏子?我阿母真的隐瞒了?识字的本领?我真的是陈留阮氏女?我自己都不知道阿父阿母的来历,更不知自己的来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连家乡在司州何处都不知,为什么阮大郎君一查就查清楚了?呢。”

    她的视线原本一直盯着广袖被她攥出来的皱痕,四处升腾的酒意?给?了?她勇气?,她终于?抬眼直视对面,吐露出心底盘旋不去的那句话。

    “坞主,这样做是不对的。”

    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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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玄微并不意外。

    他斜倚着长案, 慢悠悠地?收拢卷轴,似乎被当?面质问的情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在阮朝汐开口之前, 他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

    厚重书卷放回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谓对?何谓错?”他凝视着金杯里的美酒粼光, “愚公被北山阻路,他发动全族, 誓愿世世代代移山, 直通豫南, 到达汉水。此为一族一户人?力所能及之事?河曲智叟劝阻其莫为, 这难道不是寻常人?的明智做法?”

    “然?而世间人?众口一词,称赞愚公坚韧, 而贬低智叟浅薄。阿般说说看, 若你是愚公族人?, 你可愿意为了一句‘坚韧’, 终其一生, 日日夜夜地?挖土平山?愚公坚韧, 耗尽家族光阴年华。智叟浅薄,族人?河曲赏月泛舟。孰对,孰错?”

    阮朝汐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过愚公移山的故事, 她一时没想通,闭着嘴不答。

    “阿般,你天性里是有几分?执拗的。” 荀玄微抬手给自己斟满杯中酒,浅啜一口。

    “拗性不是坏事,世上许多事值得追根究底。但人?之本?性, 逐甘畏苦。红尘世间,本?就苦多而甘少, 何必逐苦呢。倘若某件事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追根究底之前,须得想清楚,你的拗性,是否会害了你自己,害了你身边的人??”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着。并未急于?辩驳,人?坐在原处未动,视线盯着地?。

    荀玄微觉得她听进去了,正想放缓语气劝慰她几句,阮朝汐却突然?开了口。

    “如果明知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冒的,血脉是假冒的,明知面前的郎君被蒙蔽了,如何能够继续蒙蔽他,称呼他为长兄,亲近他,接受他的馈赠。如何能坐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继续在苦海中挣扎,自己却视而不见,独享世间罕见的甘甜呢。”

    阮朝汐松开手,几下掸平了上襦被捏皱的皱褶,迅速地?瞄了眼对面,又飞快转开视线。

    她醉后还是有点?晕眩,灯光又太明亮了。对面皎月般的身影一半沐浴在明光中,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刚才飞快的一瞥看不清表情。

    心跳剧烈如鼓,但她还是坚持继续说出想了很久的想法。

    “坞主,我从小习惯了吃苦。我不怕吃苦。比起?吃苦,我更怕……假的就是假的。想到终有一天会被戳破……我心里不安。我宁愿回东苑,和李豹儿,陆十他们一起?继续吃苦受训。比起?做阮十二?娘,还是做东苑的阮阿般让我安心。”

    满室寂静。

    啪的一声,烛花爆裂,室内明黄的光猛地?炸起?瞬间,又黯淡下去。

    “说完了?”荀玄微饮尽杯里的大半杯酒,把空杯放回案上,清脆一声响。

    阮朝汐低着头,忍着声音不要?发颤,尽量保持平静, “说完了。”

    荀玄微起?身,打开了书房的两扇木门。

    冬日寒风呼啸着吹进来?,吹起?了他身上衣袂。角落里的暖炉噗的熄灭了。阮朝汐冻得哆嗦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罢。”荀玄微淡淡地?道。

    “……是。”阮朝汐起?身歪歪斜斜走出两步,耳房里的白蝉急忙进来?扶她。

    即将出门时,背后蓦然?传来?一声询问。

    “你如何笃定是假的?”

    阮朝汐的脚步一顿。身后的清冽嗓音平缓道,“司州京城确实有一支陈留阮氏分?支,其中确实有一名阮氏子?弟和你父亲同名。年纪也?对得上。你父亲又识字会诗书。就连阮荻听了也?觉得,至少有五成?把握是真的。为何你却笃定全是假的。”

    “因为我阿娘……”阮朝汐忍着酒醉晕眩说,“我想起?来?了。她曾对我说过,我们往豫南走,最先投奔阮氏壁。她说我们本?是寒门庶姓,侥幸和陈留阮氏同姓,或许管事会生出怜悯之心,放我们母女进坞。”

    细微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荀玄微起?身走开几步,颀长身形站在窗边,拨弄着昨日清晨阮朝汐新送来?的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海棠。

    “原来?如此。你笃定一切都是假冒的,都是因为你阿娘对你说过的话,你全盘接受,深信不疑。”

    他轻轻地?笑了声,“但你有没有想过,你阿娘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为何不是真的?”今日的屠苏酒确实喝过量了,阮朝汐感觉一阵阵地?晕眩,和荀玄微的言语对峙令她极度不安,但她还是坚持说,

    “那?是我阿娘。她临终前还护着我,我陪她到最后一刻。阿娘为什么会对唯一的女儿说假话。”

    荀玄微立在窗边,凝视着掌心逐渐融化的冰海棠,唤了她的大名。

    “朝汐。以你的年纪来?说,你过于?聪慧洞察了。思虑得太多,洞察得太多,两边比对发现了破绽,便笃定是我这边不对。”

    “但朝汐,你需知道,我对你绝无恶意。古人?常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如今尚年幼,倘若被你发现了你阿娘并不像你以为的、全心全意为儿女的慈母模样,你阿父也?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阿娘对你说的话,十句里不见得有三句是真的……”

    他把冰海棠放回窗外冰台上,关窗转过身来?, “你会承受不住。”

    阮朝汐混乱地?站在原地?。

    阿娘和坞主,两边都是她深信赖的人?,此刻却让她稚嫩的内心产生了剧烈拉扯。

    直到白蝉带她出去,她一路始终保持着异常沉默。

    ————

    阮大郎君在云间坞并没有停留多久。阮朝汐的猜测其实没有错,他确实是祭祀故人?而来?。

    坞门高楼处,阮荻一身素衣,低头往下看。

    白茫茫大地?四野,缭缭青烟升起?。凡人?肉眼看不到的所在,或许有千百旷野鬼魂争抢殇食。

    他突兀地?问了一句,“他在云间坞停留了多久?”

    荀玄微站在他身侧,缄默不答。

    阮荻了悟, “你不能说?那?我只问一句,他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遗愿?”

    山风夹着飞雪吹过身侧,门楼旗帜猎猎作响,荀玄微依旧不发一言。

    “这也?不能说?”阮荻苦涩地?笑了笑,“罢了,我不再问了。今年祭祀事了,我明年再来?。”

    荀玄微领他走下门楼。

    阮氏车队已经在坞门外等候。两人?即将告别?的前夕,荀玄微缓缓吐露一句,“他有遗愿嘱托我,我已应下他。你若信我,便不要?问。”

    阮荻一怔,眼角泛起?泪花,郑重长揖到地?。

    即将登车返程前,他脚踩在车蹬处,回身又问,“十二?娘之事劳烦你甚多。关于?何时接她回阮氏壁——”

    “昨日我与她商谈了。她谨慎畏生,这几个?月在云间坞住得习惯了,便不愿轻易挪动。回阮氏壁之事,目前心有芥蒂,只怕还需多些时日准备。”

    阮荻道,“人?借住在你处,我是极放心的。十二?娘年纪还小,缓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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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也?无妨。若她准备好回阮氏壁,望你来?信告知。”

    荀玄微应下,又补充了句,“我即将离开豫州,入仕京城。以后的书信往来?,只怕路上会多花费些时日。”

    阮荻正踩着车蹬欲登车,惊得脚下一歪,差点?从牛车上摔下。

    “你你你欲入仕?!尊君那?边如何说?你家二?兄那?边如何说?这偌大一个?云间坞以后如何处置?”

    “家父于?年前登门,送来?了朝廷征辟令,已经商定下我年后入京。”

    荀玄微从容地?一一应答,“吾兄在京城不慎伤了腿,已于?年前回返荀氏壁,将养身体。待我入京之后,吾兄将暂代执掌云间坞。”

    ——

    目送阮氏车队冒雪离去,荀玄微身披氅衣下了门楼,没有坐车回返,而是沿着青石长路漫步返回正堂。

    由杨斐陪伴着,沉思了一路。

    正堂敞开的大门就在前方,杨斐这时才谨慎开口, “二?郎君年后将接任云间坞之主,虽说是养病期间行‘暂代’之职,但谁知道他的腿……咳,还能不能好了。郎君,云间坞这多么人?,哪些跟随郎君去京城,哪些留下,诸事要?从长打算啊。”

    荀玄微点?头道,“确实要?即刻打算起?来?了。”

    两人?步入主院,正好是午后时分?,东苑小门打开,几个?半大小子?正在主院里撒欢儿,东苑诸人?一起?上,对上南苑的徐幼棠和刚回来?的燕斩辰,两边拳头大的雪球流星般互砸。

    阮朝汐上回被砸疼了,今天不肯加入,和傅阿池站在一处,两人?安安静静地?堆砌雪人?。

    荀玄微站在院门边,徐幼棠和燕斩辰两个?立刻察觉了,立刻停了玩闹动作,过来?行礼,“见过郎君。”

    荀玄微吩咐下去,“找霍清川过来?。我有话同你们说。”

    阮朝汐心不在焉地?拍打着雪人?身体。她上次在书房里言语顶撞了坞主,被白蝉领回屋。之后并没有人?责备她,生活一切如常,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但她心里难受。

    南苑几人?并没有进去太久,很快都面色凝重地?掀帘子?出来?。

    她和傅阿池互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叫进了书房。

    荀玄微开门见山,“阿般,年后我会离开云间坞,赴京城入仕。山高路远,前途未卜。有两条路由你选,你任选哪条都可。”

    阮朝汐茫然?坐在书案边,喝了一口银竹奉上的酪浆,嘴里觉不出滋味。

    离开云间坞……去京城?

    杨先生的舆图她记得很清楚。京城重地?,在司州地?界的正中央。

    她几乎瞬间就想好了她想要?走的路。

    耳边熟悉的嗓音娓娓道来?,“——最稳妥的路,你随阮大郎君去阮氏壁。他为人?重情义,在阮氏壁又是嫡长子?身份,权威颇重,他可以照顾好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阮朝汐连连摇头,坚决拒绝。

    荀玄微轻叹一声,“最稳妥的路你不愿意选,那?就只有次一等的路了。”

    “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如今身份已定,身为陈留阮氏认回的小娘子?,不必再避忌什么。以后就安心留在云间坞里客居。”

    阮朝汐听着听着,原本?低垂盯着书案的视线瞬间抬起?,大片惊愕神色浮现脸上。

    “坞主……不带我去京城?”

    荀玄微喝了口茶,耐心和她解释道,“京城于?我是陌生之地?,我于?京城是初来?乍到之人?,此番京城入仕有不小的风险。你留在豫州,云间坞在荀氏掌管之下,你是客居的阮氏贵客,不论坞主是哪个?荀氏族人?,都会尽力护你安全。”

    “我从兄,双名‘行达’,家族行二?,前些日子?你刚见了人?。开春之后我入京城,二?兄会接替云间坞主之位。”

    阮朝汐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我不喜欢他——”

    “ 不要?紧。我二?兄的根基在荀氏壁,又腿脚不便,不会常住云间坞。以后云间坞这边,他至多三五个?月来?一次,大部分?时间主院会空着。二?兄不在期间,你可以用书房。日常照常去东苑进学,于?你并无太大区别?。”

    阮朝汐愕然?坐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感觉自己仿佛登山半途中,一只脚突然?踩空了,晃晃悠悠地?落不到实处。

    云间坞之主要?换人?了。怎么会不要?紧呢。

    “坞主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入京?”

    她抬起?脸,一双乌亮眸子?带着恳求之意,极罕见地?提出要?求,“可不可以不入京。”

    荀玄微的声音依旧温和,但不容拒绝地?说,“不可以。”

    “那?我可不可以随坞主——”

    “你留下。”

    阮朝汐颓然?低下了头。

    她跟随荀玄微不少时日了。虽然?他看起?来?像是极好说话的人?,但她渐渐发现,只要?他下定决心的事,谁说也?无用,他其实是个?极少改变主意的人?。

    荀玄微果然?早已经安排好了她以后几年的去处。

    一条条有条不紊地?叮嘱下来?。

    他入京之后,阮朝汐不宜再住在主院,改入女子?西苑。西苑会专拨出一个?清净院落给她独用。

    白蝉会留下随身服侍她。

    沈夫人?留在云间坞,掌西苑教?养事务。

    新来?的银竹,沈夫人?之女,同样是可以信赖之人?,负责她的饮食。

    南苑四名家臣,除了年纪最小的莫闻铮留下,其余三人?都会跟随荀玄微去京城。霍清川身为家臣之首,会时时往返于?豫州和京城两地?。如果有什么不能写诸纸上的事,当?面告知霍清川也?可。

    “东苑诸童子?和你交好,算是幼小结下的情谊。你和他们走动无妨。”

    荀玄微耐心地?叮嘱她,“但你毕竟过年就十一了,过去东苑说话时记得带白蝉同行。免得有人?不怀好意,拿男女大防攻讦说事。”

    “每年腊月至新春时,京城有大半个?月的空闲日子?,我会回来?豫州看望。若有什么出京要?办的事务,路过豫州,我也?可以顺路过来?探望。”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进学,诸事听沈夫人?的安排。她是我傅母,为人?忠心耿直,你可以信赖她。”

    “万事莫要?当?面和我兄长冲突。有事告知沈夫人?,告知白蝉,告知霍清川。”

    斑驳五彩的云母片光晕里,阮朝汐默默无言地?听着。

    啪嗒,一滴晶莹的泪掉在襦裙绮罗上,又被飞快地?抹去了。

    “怎么哭了?”荀玄微诧异起?身,鸦青色衣袂靠近身侧,递过一块丝帕,示意她拂去眼角的泪滴。

    “我入京花费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少则三年,多至五年,局面应该便能安稳下来?。那?时如果你想入京,我叫霍清川接你过去游玩。”

    他擦拭着她脸颊边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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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缓了嗓音,“别?哭了,阿般。离别?乃是常事。中原局势瞬息万变,与其在云间坞里偏安一隅,等危险到来?之际措手不及,无力回天;倒不如花个?三五年时间,拔除隐患,安稳局势。”

    阮朝汐不吭声,只死死盯着青砖地?,眼泪一滴滴的落下,越流越凶。

    自从她入坞的头一日,荀玄微便在主院里长居。他有时忙碌,有时清闲,清闲时可以指导她习字,忙碌起?来?整日说不了两句话。但在阮朝汐眼里,只要?这位年轻温雅的坞主坐镇主院,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远远地?看到他的背影,也?足以让她安心。

    他如今突然?要?离开云间坞,换一个?陌生人?坐镇主院。在她眼里,无异于?地?动山摇,巨大山脉挪移方位,成?荫巨木连根拔起?,鸟兽惊奔,清溪断流。

    阮朝汐知道荀玄微主意已定,她人?小言轻,说什么也?无用,所以她请求了一次,被拒绝之后,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但她的心里,早已激起?了千重骇浪。阿娘在她身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巨大的恐惧,尸身在漆黑夜里渐渐僵硬冰冷的空落麻木,连尸首都被山匪夺走抛掷路边的绝望,她原本?已经遗忘了,但现在才发现,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忘。

    被父母双亲遗弃世间的孤独恐慌,再次铺天盖地?而来?。

    荀玄微口中“不会太久”的三五年,在她的眼里,那?是长达她整个?人?生一半的无比漫长的未知岁月。

    但在耳边一声声的和缓安慰声中,阮朝汐低着头,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忍着泪。

    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卷·完)

    第34章 第 34 章

    《第?二卷·起》

    时光荏苒, 斗转星移。五年光阴如流水。

    这是大炎朝定都?立国的第?十五个年头。元氏四处征战,诛灭盘踞西?北相州、东海青州的两处豪强势力,中原诸州尽数收拢麾下。

    强兵威势震慑一江之隔的南朝, 两边暂时相安无事,中原局势趋稳。

    朝廷对地方?乡郡的治理手段趋向?怀柔。

    联合各州郡士族高门, 认可坞壁管辖下的民?口,授予官职给大小坞壁主, 征辟高门士族名士治理乡郡, 成了朝廷明令昭示天下的手段。

    坐镇历阳、虎视眈眈的平卢王元宸, 虽说还任着豫州刺史的职务, 但?受朝廷的怀柔手段拘束,已经数年未轻易动兵, 如今见到豫州大族出身的官员, 也能假惺惺寒暄几句。

    豫州刺史麾下几处要紧的文武职位, 这几年陆续更换人选, 换成了士族出身的官员。

    担任其?中一处关键职位:历阳太守的, 正是豫州本地大族, 陈留阮氏的嫡长子,阮荻。

    阮荻远在豫州乡郡里隐居养望,能够被朝廷听闻声名、发下征辟书, 京城内的荐举之人,正是阮荻好友,世人称誉‘荀郎’的荀玄微。

    五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对于颍川荀氏来?说,是声名大噪的五年。

    荀玄微五年前赴京入仕, 从清贵闲散的散骑侍郎做起,政事能力为?帝所倚重, 又熟谙世家谱系,玄儒双修,清谈绝伦,倾倒四座。在京城里一步步攫升,如今官居尚书左仆射,今年刚兼任了司州刺史,已经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五年光阴,位于豫州西?南的云间坞同样声望日?隆,已经是豫州境内极出名的大坞壁,上山投奔的黎庶百姓不?绝于道。

    “阿般,阿般!”

    阮朝汐收回仰视高处梧桐枝叶的目光,从廊下不?起眼的台阶暗处起身,往庭院阳光中走了两步。

    “阿池,我在这里。”

    四处找寻她的,正是西?苑里交好的傅阿池。

    傅阿池于半年前及笄,由西?苑负责管教的沈夫人主持笄礼,赐下一根金簪,一根玉簪。

    此刻两根金玉簪子正插在乌发间,傅阿池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年华初绽的少女娇艳如春花。

    “原来?你躲在这儿,倒叫我好找。嘘,莫要叫沈夫人听见。周屯长唤你悄悄地出去。”

    阮朝汐算了算日?子,“今年新一批选入的东苑童子要到了?”

    “人都?在五里外的山涧洗沐处,杨先生也在那里,接人的牛车早备好了。周屯长忙得?腾不?出手,望你出去接人,顺便把今年童子们的新衣带去山涧。”

    乌篷大牛车平稳下山,阮朝汐坐在车厢里,数了数今年的新衣,八套。

    东苑年年新选进一批小童,但?再没有像她当年入选时的十二人之多。她和李奕辰、陆适之私下里议论过,最后被姜芝一语道破天机:

    “东苑统共只有九间屋舍。我们那年选入了十二人,只怕是因为?当年郎君在车队里,车队在豫州乡间兜兜转转,杨先生多收了几个。后几年选入的小童,就再未超过十个了。”

    去年选入的八名小童,只留下一个。

    今年又选入了八名。

    牛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赶车部曲搬来?个月牙墩,阮朝汐踩着木墩,抱着新衣下了车。

    杨斐远远地从河边起身迎过来?。

    “周敬则又偷懒,叫你出来?接人?”

    杨斐和五年前并无太大差别?,只在眼角添了几道细细的笑纹,接过新衣,笑问她,“数月不?见,坞里一切可好?”

    阮朝汐随他往河边走,答:“和先生出坞时,并无什么不?同。”

    “但?十二娘大不?同了。”

    杨斐侧身打量她,带着细微感慨,“杨某四月出坞时,十二娘还是脖颈悬挂玉佩、稚气未脱的丫髻少女;如今七月回返,十二娘头缀金簪步摇,玉佩悬于腰间,身姿盈盈,脚步娉婷,已经及笄成人了。哎。眼见你长大,方?知?时光如流水啊。”

    他抬手笑指乌发间闪耀的玉簪,“这簪子别?致,可是郎君从京城送回来?的?”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玉簪,簪子末尾活灵活现雕了只双爪拜月的小兔儿,暗合她的生肖,她笑了笑。

    “长兄从历阳城带来?相赠的。”

    山涧在阳光下泛起清浅粼光,她提着衣摆过去水边,俯身洗净了手,协助杨斐把八套新衣鞋袜整齐放置在河边。

    清涧流水汩汩,枝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周围幽静得?不?寻常。

    原本在半人高的山涧小溪里闹腾踩水、杨斐如何喝止都?安静不?下来?的八名童子,齐齐蜷缩在水里,震惊瞠目,鸦雀无声。

    直到阮朝汐放好了八套衣裳,人从河岸边走远,纤长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八名童子才同时长出口气,蹑手蹑脚地上岸,迅速穿起新衣。

    年纪最大的童子喃喃自?语说,“仙女吧?”

    啪,旁边横伸过来?一个羽扇柄,毫不?客气在他脑袋上扇了一记。

    杨斐摇着羽扇哼笑,“大白日?的做什么仙女梦呢。那是云间坞里的阮十二娘。陈留阮氏高门出身的小娘子,尔等高攀不?起。再见面时,记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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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避让,目光往下看地,不?得?偷窥。”

    “是。”

    牛车接了小童,阮朝汐最后一个上车,部曲赶车往山上坞壁处行去。

    杨斐骑马在车外跟随,掀开布车帘往里探望,阮朝汐惯常拢膝坐在靠车壁的边角处,周围八名童子屏息静气,一个个跪坐身板笔直,目光往下看地,安静如鸡。

    杨斐满意地松手,合上布帘。

    难怪周敬则总喜欢嘱托小阿般出来?接人。每次只消她出面,新来?的童子们都?老?老?实实的,效果拔群。

    “今年还是如去年那样,先生送我们到坞门下,便原路下山去司州么?”阮朝汐探头出来?询问,“最近七娘在坞里,或许会用到牛车出行。若是先生这边急用的话,叫七娘那边缓一缓,车先给先生留着。”

    杨斐笑看她一眼,“听你这么问,便知?道郎君新近写的书信,霍清川应该还未送到你手里?”

    阮朝汐愕然片刻,冷淡地道,“并未见到书信。”

    “既然没接到信,杨某也不?好泄露天机……”杨斐笑眯眯卖起关子,瞧着阮朝汐神情不?太对,顿了顿,见她不?接话,狐疑地瞄了眼,又自?己往下接着道,

    “今年和往年不?同,杨某在坞里小住几日?,不?必急着送我下山。牛车留给你们小娘子自?用便是。霍清川这几日?便会到了。”

    阮朝汐简短地应了句“好”,便放下了布帘。

    牛车平稳起步,在初秋的阳光映照下,慢悠悠往坞壁山门处行去。

    ——

    出去一趟接人很顺利,但?等阮朝汐回来?时,就不?怎么顺利了。

    才踏入正院,沈夫人迎面站在庭院里,瘦削的肩头拉得?笔直,严肃地抿着薄唇。

    她年纪资历都?长,又身具掌管西?苑多年的威仪,看到她沉声喝问的场面,就连胆子最大的李奕臣都?会绕着走。

    “十二娘。”沈夫人肃然道,“听闻你出去了。刚才去了何处?”

    阮朝汐的视线往周围瞥过。还好,未见傅阿池跪在庭院里受罚的场面,显然傅阿池偷偷给她传话的举动不?曾被捉住。

    她镇定下来?,缓步上前。步履从容轻缓,腰间玉佩丝毫不?闻晃动撞击之声,头上步摇也只细微摇晃,仪态无丝毫可指摘之处。

    “今日?算了下,应是杨先生带领新一批入选童子进坞的时日?。我便出坞迎了他们。”

    阮朝汐截下了替周屯长送新衣的部分,说了半段真话,“只是出坞五里的路程,人已经顺利迎入,和杨先生道了声安好,我便回来?了。”说着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劳烦沈夫人等候。我已长大了,小事无需担忧。”

    她前几年住在西?苑里。虽然分给她一处最好的独居跨院,但?西?苑联通主院的小门并不?经常开启,一把大铜锁时刻锁住,只在外头有人敲门入内,亦或是她要求出去的时候才会打开。

    沈夫人对西?苑的管束颇严,比娟娘子在时严厉许多。

    有一次,东苑的李奕臣和陆适之十天半个月未见阮朝汐,疑心她已经被秘密送出西?苑了,隔着一道院墙大声喊她的名。

    那时阮朝汐入西?苑大半年了。她跑去院墙下应了一声,外头两个从高处翻过墙头,骑在墙瓦上,和墙下的阮朝汐说笑了几句,便被赶来?的沈夫人抓个正着,即刻知?会了负责东苑管教的杨斐。

    李奕臣和陆适之被各自?狠笞了三十杖,惨叫声从东苑传到西?苑。

    阮朝汐当日?站在墙下听着,西?苑的教养娘子们拉劝都?无用,一直听到笞杖结束。

    等事情过去了整个月,众人都?遗忘了此事,荀二郎君的车队再次从荀氏壁过来?云间坞时,阮朝汐叫开西?苑小门,去书房寻了荀行达。

    “二郎君。”她并不?像旁人那般称呼‘坞主’,直截了当说,“我不?喜西?苑,想要搬回主院的东厢房居住。”

    荀行达不?喜云母窗的五彩光晕,自?从他入主书房,云母片已经尽数拆除,换上了半透明油纸。窗外透进来?的是寻常日?光。

    当日?,荀行达靠在窗边,言语斯文客气:“十二娘,其?他事都?好说。你入住西?苑之事,是三弟入京前定下的。沈夫人也是他请来?的。我虽代理云间坞诸事,但?你想搬回主院之事……不?好由我下令。十二娘不?如写信一封去京里,和三弟商议商议?”

    阮朝汐的书信,由来?往云间坞和京城的霍清川带走。两个月后,带来?了回信。

    荀玄微的一笔清雅字迹,阮朝汐早已看熟了。京城特有的精致小笺回信上,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关心叮嘱,但?关于阮朝汐搬出西?苑的要求,只有两个字回复:

    “不?可。”

    阮朝汐于今年五月及笄,阮大郎君从历阳城里驱车赶来?,参与了笄礼。阮氏壁里一位辈分不?低的夫人主持了笄礼,将代表成年的金笄,簪于阮朝汐的浓密乌发间。

    当日?傍晚阮朝汐就收拾包袱搬出了西?苑。

    “我已成年,不?再劳烦沈夫人看顾。”她冷淡地对沈夫人道,“长兄接我去阮氏壁小住两月。等我回来?时,我要住回原来?的主院东厢房。”

    沈夫人不?卑不?亢地行礼,出声阻止,“十二娘去阮氏壁小住,老?身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但?主院如今名义上的主人是荀二郎君,十二娘已经成年,男女有别?,此事绝不?可。十二娘从阮氏壁回来?,还是需住西?苑。”

    阮朝汐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出了坞。

    自?从大炎朝版图吞并了整片中原地带,豫州局势比五年前稳定不?少。她在阮氏壁时,写信给自?幼交好的荀七娘,邀她去云间坞。荀七娘欣然同意。

    两人秘密计划妥当,等荀二郎君再次去云间坞时,荀七娘吵着跟来?。阮朝汐也同时从阮氏壁回返云间坞。

    两人带着箱笼女婢,一同住进主院,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事先谁也没知?会。荀行达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何况是沈夫人。

    ——今日?庭院里,是阮朝汐近半个月来?,头一次和沈夫人当面说话。

    阮朝汐确确实实长大了。

    长大到了让擅长教养管教的沈夫人都?头疼的年纪。

    阳光下的少女背影秾纤合度,雪白颈项纤长,步履款款从容,带着从小仔细教养出的娴雅气度,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

    “我不?为?难沈夫人。霍大兄下次过来?应该就在这几日?。近期发生的种种事,沈夫人可以全数写在信里,寄去京城便是。若有训斥,我自?己担着。”

    沈夫人沉重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十二娘,我也知?道,五月行笄礼那日?,郎君有事未能赶来?,你心里对他不?满,或许是一直积压到了今日?。但?——”

    阮朝汐加快脚步,快步上了台阶,笔直走进敞开的东厢房,迎上来?的白蝉关上了门。

    沈夫人才说了个“但?——”,下面半句就被关门声挡在喉咙里。

    她无奈摇了摇头,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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