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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10-220(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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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问此间(三十九)

    鬼母粗重地喘息,从她喉咙里吐出来的气,俱带着沉闷粘腻,恍如溺水般的杂音。

    她不说话,刘扶光站起来,望着她的孩子:“这些里面,应该没有你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月娘长久地闭口不言,坚忍如寂寂的磐石,她突然粗声道:“我的女儿!哈哈,我的女儿……她们才刚刚出生,七窍的灵光都未长全,能知道什么!浑浑噩噩地生,浑浑噩噩地死,就算我要寻她们,她们也早就化得无影无踪,只能去鱼肚子里寻了!”

    两行凄厉的血泪,自她的下颔汩汩滴流。鬼母望着眼前的两个人,除了许多年前遇到的那个道士,这是唯二两个令她无法看出根脚的生灵。

    白衣的男人进入了鬼的领域,看到了自己全部的过往。她能感觉到,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和哀伤,她以为这只是针对她的痛苦和哀伤,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听到了对方剧烈波动的心声,颤如哭泣。

    ——太多了,同月娘一样处境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

    他分明为她落了泪,也为数不尽的她落了泪。

    那一刻,她忽然原谅了他。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鬼就是这么可悲的东西啊。给它们一点微薄的温暖,鬼就会如饥似渴地吮吸,就像农家养的土狗,即便打断了腿,打瞎了眼,只要一个随便的口哨,土狗还是会摇着尾巴,朝主人一瘸一拐地追过去。

    “你想让她们变回人身吗?”刘扶光温柔地问。

    月娘猛然抬头,死死瞪着他。

    “她们这个状态,投胎已经没法子了,”他继续解释,“鬼气已经形成了实体,投入轮回,就等于要让她们魂飞魄散……”

    “你能做到?!”月娘嘶声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有法子让小宝她们做回人?!”

    血红的眼珠几乎瞪出了眼眶,鬼母的神情难以置信。

    做鬼好,还是做人好,也许对这个问题,人人有不同的看法,但对于月娘来说,做鬼是无法享有俗世的幸福的。鬼灵吞咽着血腥的供奉,行走在无光无人的黑夜,只有沉浸在怨气与死气里,才能获得活动的力量。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倘若她的两个女儿还在,她会怎样地疼爱她们。她要看她们在阳光下嬉闹翻滚,穿好看的花衣,玩时兴的玩具。闹得烦了,她就去集市上买一点昂贵的蜜黄色砂糖,糊住她们聒噪的小嘴巴……

    她的女儿,一定有最明亮的眼睛,最灿烂的笑容。

    晏欢问:“你要帮她们讨封?”

    刘扶光笑了:“其实很简单的,她们的年纪毕竟还小,让她们忘记自己为鬼的身份,再送去好人家教养,就算是鬼胎,也能如常人一样长大。”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那也得她们心甘情愿地离开你才行。”

    月娘阴寒地道:“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她们都得走!我一个也不留下。我的血债罪业,我自一力承担,不碍着旁的人!”

    女婴们顿时哇哇大哭,她们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她们幼小的身躯快要裂开了。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听了这样的哭声,都得面色不忍地转过头去,但月娘犹如顽不可摧的山岩,冷硬地不回应。

    晏欢虚虚拢住刘扶光的肩头,把他带到一边,示意借一步说话。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刘扶光无言地掏出一枚空白玉简,贴在额头上,将神识灌输进去,半晌,他把玉简递给晏欢。

    “你看。”

    晏欢借过玉简,抵住片刻,他拿开,将余温尚存的玉简收回自己的袖子,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和她一般遭遇的妇女,俗世中数不胜数。”他静静道,“你救了这一个,怕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他罕有泼刘扶光冷水的时候,刘扶光本就憋了半天的气,闻言顿时心头火起,沉声道:“那你身为至恶,又在这起到什么作用了?救了这一个,总好过什么也不救!”

    晏欢沉默不语,气氛一时冷滞。话出口,便如箭离弦,冲动之下,刘扶光说了刺耳的言辞,说完又觉得后悔,他转头看向别处,也没有再出声。

    良晌,晏欢轻声问:“扶光,你怪我么?”

    刘扶光不回答。

    晏欢自嘲般笑了笑:“是的,我是至恶,诸世罪业尽融于一身。但大海容纳百川,何时见它管控百川是如何发源、如何流淌了?”

    见刘扶光的眉头轻轻一颤,他接着道:“我并不觉得九子母如何可怜,因为我没有名为怜惜的感情。你看,我们之间经历了多少事,多少时光,我才这么蠢笨、勉强地学会了爱你……”

    他小声说:“我没有唬你,扶光。阴阳相互厮杀排斥,又相互依偎共生,男女亦是如此。但根植、发源于女子的孽债血海,是连我都觉得庞大痴肥,并且不可渡解的,即使你是至善。”

    “……所以,你对我说,救了也无济于事,是什么意思?”刘扶光转过脸看他。

    晏欢无奈一笑:“我警告你,是怕你犯傻,扶光。我怕你还要散尽一身心血,去争这个义气,而那将是无尽的战争……漫长的光阴过去,轮回里不会产生任何赢家,只有你,傻乎乎地牺牲了自己。”

    刘扶光很久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泄气地叹息,低声道:“我不傻,我不傻就不会和你站在这,满世界乱跑了。”

    晏欢一愣,笑道:“……你说得也是。”

    说完,他径直走向鬼母,鬼母见到他来,顿时警惕,断了两根触须的八爪鱼倏然长大,牢牢包住了怀里的众多婴儿。

    “九子鬼母,”晏欢直截了当地说,“你想要机会,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月娘目光阴沉,带着几分隐隐的恐惧,盯着眼前的黑衣男人。

    此时此刻,明月逐渐西沉,她已经听见了空气的震动,与幽冥中传来的铁链撞响。

    与普罗大众所传说的不同,死后的世界其实并不存在,或者说,它即使存在,也不是为了普通人的灵魂而设立的。

    人有人仙,鬼修得道,自然也能晋升成为鬼仙。诸多鬼仙建造了鬼城酆都,主张“幽冥鬼事,活人勿近”,他们注视着一切在人间作乱的厉鬼猛鬼,一旦出事,不用寻常修士出手,他们自然会排遣黑白无常前来捕捉。

    九子鬼母为祸多年,然而她怨气太重,实力太强,更有周边诸多城镇,将她视为正神参拜,酆都使者根本不敢踏足她的领地,鬼仙坐镇大本营,亦无暇抽身。眼下她重伤式微,那些酆都爪牙嗅到了机会,便要来抓她前往鬼城受审了。

    ……当然,一开始,她也把眼前的两个人当成了初来乍到的黑白无常,但交上手了,才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两个人的力量,纵然鬼仙亲临,也只有吃瘪的份儿。

    现在,他说要给自己机会,那是什么样的机会?

    “我和他,”晏欢伸出手掌,示意刘扶光,“就来公开审理你的平生所为。”

    “你。”他瞥向一直呆呆吃瓜,把自己变成隐形人的金翠虚,“来当刀笔吏。”

    金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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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啊?哦……啊?”

    金翠虚呆滞地挠着头,只觉得这一晚的情势委实跌宕起伏、峰回路转,让人又刺激又费解……啊头好痒,我不会要长脑子了吧?

    “什么、什么是刀笔吏?”她结结巴巴地问,“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刀笔吏是干嘛的,但我当这个要干什么呢……”

    “把我们的话记下来就行了,”刘扶光温声解释,安慰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去吧。”

    金翠虚一头雾水,但还是掏出厚厚一沓黄纸,拿出她画符的朱笔,站在两人一鬼旁边,来回张望。

    刘扶光站在左边,晏欢站在右边。刘扶光双手拂过,出现一副雪白如月光的桌案,他慢慢坐下,晏欢并起两指,往左手掌心一拍,同样出现一副漆黑如子夜的桌案,他跟着一坐。

    金翠虚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有了座椅和摆放纸笔的桌面,她赶紧也坐下,于是,这片奇异的废墟上,便有了一个简陋的公堂。

    与此同时,黑白无常提着勾魂索、哭丧棒,亦远远地飘过来,等待捉拿重伤虚弱的九子母娘娘。

    黑无常沉沉道:“九子鬼母一世威风,不知是谁有此道行,竟能重伤了她。”

    白无常嬉笑道:“不管是谁伤了她,她都免不了要去酆都受审,横竖没法逃过的!”

    走到近前,他们却诧异地看见了那神奇的一幕。

    白无常不可思议地问:“好大胆子,谁敢假冒黑白无常?”

    黑无常用哭丧棒拦住他,凝重道:“不对……别过去!那不是假冒!”

    “阜溪王氏,”因为月娘前夫已死,刘扶光仍用本姓唤她,“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苍天为鉴,明月作证,你尽可以为自己做主。”

    王月娘浑身一震,刹那间,她陡然感到了一股意志,一股至高无上、不可抗拒的天意降临在了她的身上,悉数驱散了无时无刻不纠缠在她脑海里的怨毒戾气,使她的神志无比清明。

    “民女……王月娘,”她慢慢地开口,“自幼家贫,父母为求生计,将我卖予同村王谷做童养媳……”

    遥远的记忆水落石出,她的语气从犹豫到肯定:“他对我动辄打骂,使我做粗重农活,手骨骨折,也不能求医问药……我在他家熬过几年,本想一死了之,不料他徒生大病而死,我的父母又将我领回去,隔年收下彩礼,再将我卖予邻村张氏……”

    她说一句,金翠虚急忙记一句,满纸字迹龙飞凤舞,鬼画符一般。

    说到张氏二字,月娘的眼神再度回归血红暴虐:“那邻村张氏,一家三口,是我死了也不能放过的畜生!同村的无赖捏造我的污言秽语,他们不仅相信,还将我殴打至半死,事后毫无悔改之意!此地热衷的拍喜风俗,不知就这样打杀了多少女子,也几乎打杀了我!张氏溺杀了我的两个女儿,又使尖槐木将我活活穿腹,扔下河水!我恨毒了他们,我恨、我恨、我恨!我……!”

    颠三倒四地说到最后,她发出属于鬼母的雄浑咆哮,湿发如活蛇飞舞,险些失去理智。

    “等等!”刘扶光紧急打断她,“慢慢来、慢慢来,你不要着急,跟着我一块捋。”

    嘶吼了一通,月娘气喘如牛,向后瘫倒。

    “你年幼为父母所卖,而且卖了两次,对不?”刘扶光对金翠虚道,“记下来,此为第一桩不公,父母随意买卖、处置亲生骨肉,人伦不容。”

    金翠虚埋头唰唰唰。

    “你尚且年幼,却做了成年男子的童养媳,他还对你肆意虐待,此为第二、第三桩不公。”刘扶光道,“接着,你又去了张氏家中做新妇……他们打骂你吗?”

    月娘一愣,点点头。

    “第四桩不公,再记。”刘扶光示意,“流言蜚语,毁人清誉,这便是第五桩;张氏一家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处置你,此为第六桩;三人事后毫无悔改之意,不知廉耻为何物,第七桩。”

    他这么零零碎碎地拆分罪名,作为另一名主审官,晏欢一声不吭,只是忍俊不禁地低着头。

    刘扶光再沉吟道:“然后,他们参与了‘拍喜’的杀人陋俗,须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凭何逃脱制裁?第八桩。张氏为求男胎,不从自己身上找精损肾亏的毛病,反而怪罪妻子,自然算作第九桩;张氏身为人父,反而人性沦亡,亲手溺杀自己的女儿,并且接连两次,禽兽不如,第十、第十一桩。”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你生产过后,有没有内心郁塞、情志失调,极容易因为日常小事流泪、悲观的问题?”

    月娘愣愣点头。

    “是了,”刘扶光若有所思,笃定道,“产后调养不当,又有丧子之痛。你必然是得了妇女会在生产后普遍发生的精神病症,那个叫,产后,嗯……”

    他正在思索,打算当场现编个名字出来,晏欢从右边探过身体,提示道:“抑郁。”

    “啊?哦!”刘扶光一拍桌案,“产后抑郁!你得了产后抑郁。所以,你的精神就不能自理了。”

    月娘兀自呆滞,完全听不懂这在说什么。

    “接下来,又有虐杀谋害、愚昧残忍的十二、十三桩……”刘扶光掐指计算,“行,就算十三桩重大不公。”

    他转向晏欢,整肃容色,严厉道:“由此可见,王月娘生前凄苦,蒙受了重大冤屈,又有张氏选择槐木尖刺,再将她投下深河,造成她死后魂魄不宁,炼成厉鬼。其后她杀人报复,一为鬼性凶残,二为情有可原,因此,我主张宽大处理。”

    晏欢收了笑容,望向王月娘。

    “王氏,说一千、道一万,有件事,我须得让你知晓。”他缓缓道,“凡人拜你为九子母娘娘,你倒也尽心尽力,受着人血供奉,收着他们不愿要的女胎。你在这积累了十几年的威望,同时导致方圆千里之内阳盛阴衰,女子稀少,男子众多。这些无妻可娶,就在市井间纠集成群、兴风作浪,犯下诸多命案的男子,我暂且不管,且说牙行的空前兴盛——”

    他盯着王月娘,好奇地问:“有多少辗转千里,被拐子卖来这里的无辜女子,被虐打,被奸污,远离父母家人,受尽摧残,是因你的缘故,你数过吗?”

    王月娘遽然发抖。

    “……我反对!”刘扶光拍案喝道,“难道没有王月娘,没有九子鬼母,这里的人就不会堕杀女胎,不会导致阳盛阴衰了吗?这件事上,她确实有责任,可她并非全责!九子母娘娘不过是借口,是遮羞布,如果此地的人觉得保男胎,杀女胎是残忍无情的荒谬观念,他们如何敢奉九子母为正神,还对她心悦诚服?”

    晏欢耸耸肩:“嗯……确实说得有道理。可是,你直接杀掉的人也不少了罢?不提那些不给你血食供奉的人,要来除去你的修道者,就说那个……想偷看你,最后却自戕而死的女孩,你敢说自己没有责任?”

    王月娘脸色惨白,咬牙道:“其他人我认,但那个姑娘,我无意害她。她是偷偷窥见了我的真实样貌,双目被厉鬼之气入侵,在幻觉里经历了我生前的一切,最后承受不住,才自杀的……我没法救她,我若触碰她,只会让她死得更凄惨!”

    “好罢,”晏欢漫不经心道,“即便不算张氏村的几百条人命,不算她,不算那些被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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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牙行的女子,不算死在性狂躁的贱民手里的人命,你前前后后,也杀了……嗯?倒是不多,八十九名信徒。”

    他挑眉,看向刘扶光:“怎么算?”

    刘扶光踌躇良久,咬紧了牙关。

    “世情如此,世人总对女子严苛,待男子宽容。”刘扶光低声道,“我今日若要偏袒女子……”

    晏欢笑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你若非要偏袒,那也行吧。”

    “毕竟,王氏有产后抑郁,又是脑子不清楚的厉鬼,”至恶拍板道,“精神没法自理,发作起来,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月娘一语不发,听天由命地等待着自己的判决,听见这话,不由哑然抬头。

    “你身受十三桩重大不公,故而减去你铜柱、刀山、冰山三狱之刑!”晏欢喝道,“至于你纵鬼行凶的恶行,原本应该雷劫加身,劈满整九百道。不过,念及你接连丧子,产后精神失调,不能自理,便以缓刑替代。”

    刘扶光接着说:“阜溪王氏,现判你散去一身修为,及凶狠戾气。你不再是厉鬼,而是需要在人间服刑的魂灵。”

    他想了想,道:“育婴堂,王氏月娘,带上你的九个女儿,你须得在人间开满两百年的育婴堂,收养抚育无辜遭弃的女婴,不得敷衍惫懒,不得草率了事。两百年后,刑期方满,你才能得以解脱,赎清自己的罪孽。你明白了么?”

    金翠虚落下最后一笔,天空雷声爆响,一条细长雷龙瞬间飞下,一口衔住这份完整的记录,轰鸣着回到了天上。

    第212章 问此间(四十)

    白衣男子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白无常还在愣神不解。

    “你拦着我做甚?”鬼差对同僚不满道,“这几人做鬼做神,不知在搞什么名堂,若是耽搁了时机,上面问起来……”

    他苍白一片,没有眼珠的双目,蓦然睁大。

    他已说不出一句话。

    天道之威瞬时凌驾!黑白无常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他们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也试图把自己变得像鹌鹑一样柔弱无害,大气不敢再喘一下。

    鬼母开始自陈冤情,白的那人一面听,一面嗯嗯点头,又将鬼母生平经历零零碎碎地拆了,痛惜地称作“十三桩大不公”,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因为这个,就要将九子鬼母所做恶事一笔勾销。

    白无常听得呲牙咧嘴,酆都判官数以万计,从没有哪个,敢将案情断得如此轻率宽容,偏偏黑的那人一点都不反对,脸上充满了匪夷所思的认同,好像对方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无懈可击的。

    “……鬼案交予酆都,这可是从古至今的惯例,”白无常声若蚊蚋,微弱地抗议道,“他们怎可越俎代庖……”

    “你要死了……”黑无常紧闭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不快点闭嘴,信不信他们抬抬手指,就能把你按碎?”

    他们虽是同僚,但黑无常做鬼差的时间,要比他长一百二十年。白无常无法,只好继续立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听着。

    听到最后,那二人不仅做主免去了鬼母的炼狱酷刑,更判除她的厉鬼身份,最令鬼差们感到惊骇的,是他们居然准许鬼母在人间长居两百年的光阴。

    假使只消“开设育婴堂”,便能留居凡尘二百年,那酆都的亿万厉鬼冤魂,纵使挣得魂飞魄散,也要拿育婴堂挤满凡人的世界了!

    天雷来了又去,判决生效,清明的月光照耀而下,属于污秽鬼神的血腥怨气,尽数飞上一望无际的苍穹。水草沙砾簌簌而落,湿嗒嗒的八爪鱼“啪唧”落在地上,王月娘起身时,又是那个细眉细眼、米牙洁白的年轻女子,一身发白的蓝布衣裙,在月色下近乎漾出了银子的柔光。

    “我……”她望着自己的双手,指甲平钝,手指变形,覆盖着常年苦熬的老茧,可这毕竟是一双正常的手,可以拥抱女儿的手,而不是属于厉鬼的滴血利爪。

    她茫然地喘息,望着刘扶光与晏欢,太多的情绪堆积心底,根本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她喃喃道:“……可是,我白天不能照顾孩子……”

    刘扶光微微一笑:“为何不可?你要在市井间生活,自然可以白日行走。”

    黑白无常大为震悚,这人只说了一句话,就给了鬼灵能够白日行走的特权!

    “育婴堂也要用钱财支撑,”晏欢道,“你做九子母娘娘这些年的积蓄,他人上供的金钱珠贝,仍留归给你用。银钱若要短缺,你是鬼,弄钱的方法有多少种,不需要我教了吧。”

    你这又跟教唆有什么区别!黑白无常咬着嘴唇,忍得好辛苦,到底没喊出声来。

    月娘深深下拜,泣不成声:“民女……多谢两位恩人,我一定不负恩人的期望……”

    刘扶光走到她身前,低声道:“你快起来,我还有一事,得问问你。”

    月娘含泪望着他。

    “在你的记忆里……”刘扶光含糊地说,“我看到一个人,一个面目不清的修道者,他给你做了神位,让周围的城市供奉你……这个人是谁?”

    月娘一惊,她凝神细思,目光亦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她为难地摇摇头。

    “不敢隐瞒恩人,”她愧疚地说,“但我那时心魂紊乱、神志破碎,心中唯有复仇、杀戮的念头,压根没有看见对方的脸,只是他说什么,我觉得遂了心意,便跟着做什么。”

    刘扶光“唔”了一声,若有所思,月娘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神位,递给刘扶光。

    “但他昔日为我做下的神位,我是一直带在身上的,恩人看看,可有帮助?”

    刘扶光眼前一亮,这好歹是个线索。

    他收下神位,感谢道:“不错,这个也可以!”

    走之前,月娘一眼看到不远处站得板直的黑白鬼差,她对酆都这些使者向来没有好脸色,见他们木愣愣地杵在那儿,心里冷嗤一声,并不替他们说一句话,只是对刘扶光和晏欢千恩万谢,拜了又拜,自带着她的九个女儿,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去红尘中服役了。

    月娘离开不久,刘扶光转向金翠虚,正对她连连夸奖,一抬眼,忽地看见两个闭嘴当哑巴的黑白无常,不由惊讶地“咦”了一下。

    “黑白无常?”

    晏欢看都懒得看,只盯着刘扶光回答:“酆都来的。”

    世界海里运转着三千小世界,鬼仙创立酆都,它却不仅仅是一座城市那么简单。酆都独占一界,像黑白无常这样的鬼差,便能利用幽冥,穿梭在各个世界当中。

    见他们提到了自己,黑白无常硬着头皮过来,远远地行礼拜见:“两位大人,我们……”

    “你们是来抓九子母的?”刘扶光打断令人尴尬的客套,“看来,你们这次要无功而返了。”

    黑无常的脸孔泛着死亡的黑气,他的表情常年僵硬如棺材板,这时候却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低头道:“大人如何决断,我们不敢干涉。”

    白无常从没见过他这样和蔼客气,心里愈发吃惊。

    刘扶光问:“既然你们追捕九子母,想必也知道此地堕杀女胎、拐卖强娶的风气吧?对于这些人,鬼差又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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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教?”

    黑无常嘴唇蠕动,低声道:“……大人明鉴!酆都只关押凶鬼戾魂,凡人的魂魄,死后自行散去天地轮回,并不与我们、我们相干……”

    如果他还活着,这时候的冷汗,只怕要顺着脑门和后背哗哗乱淌,将他湿成一条河了。

    刘扶光皱眉道:“我怎么不知,酆都何时多了这种规矩?”

    他提出这个问题,不仅黑无常吓得腿肚子发软,表情活像死了爹,尚且一头雾水的白无常,都讷讷不言,面露为难之色。

    “这个、这个……”黑无常绞尽脑汁,只想保住自己的命,“回禀大人,这个……”

    晏欢目光阴鸷,刘扶光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声道:“你直接回答,我保你们无事。”

    黑无常低下头,盯着自己半透明的脚尖,尽量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回禀大人,自从六千年前玄日凌空,浊心天残的病症流毒诸世,以致魔修横行,妖鬼祸乱。厉鬼出没害人的事件,比吃饭喝水还要常见。酆都无力看顾凡人的魂魄,只得一力缉拿、缉拿凶恶为祸的鬼灵……”

    纵然他已经隐去了“鬼龙”二字,晏欢的神情,还是骇得他三魂出窍、七魄溃逃,嘴唇嗫嚅之间,慢慢的没声儿了。

    刘扶光沉下了脸,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终究什么都没说。

    晏欢做小伏低地道:“没事,让我跟他们讲。”

    他走向两名鬼差,望见他来,白无常还好,要是没有哭丧棒支撑,黑无常早已跪倒在地,匍匐发抖了。

    “好好站着,”晏欢说,“他既然发话,我就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何必做出这副死人样子?”

    不等鬼差回话,他忽然一笑,怨毒道:“哦,我忘了,你们早已是死人,自然不会再怕死了。”

    黑无常几乎吓得嚎啕大哭,白无常的脸上涂着腮红,现在,那两块血红,也快跟墙皮一样惨白了。

    “在凡人的传说里,无论是何原因,将婴儿溺死、抛弃的人,死后都得下石压地狱,被巨石从上方砸成肉酱,永远重复这一过程。而拐卖的、奸淫的、强娶的,死后则要下到油锅地狱,皮开肉绽,响如鞭炮。”晏欢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我也知道,酆都虽有石压地狱、油锅地狱,针对的却不是凡人,很好,你们给我听清楚。”

    他漠然道:“以前不管凡人,从今往后,你们就得管了。方圆千里内,我要看到该罚的人挨罚,你们听懂了吗?”

    白无常两股战战,几欲瘫倒:“可是、可是那些人的阳寿还未尽……”

    “阳寿未尽,你不会拘生魂么?”晏欢奇怪地问,“是不是还要我教你啊?”

    拘生魂,说得好听叫拘生魂,说难听点,那不就是杀人吗!两名鬼差快昏过去了,黑无常发抖道:“大、大人,求大人法外开恩……如此一来,方圆千里只怕留不下几个活人了啊大人!一两千数,我们还可应付点卯,可这一两万、一二十万,纵是杀人魔王再世,又如何做得下手!”

    晏欢笑了。

    “要是嫌累,你们大可以多喊几个酆都的人过来,帮你们一块拘。”他凑近了,叹息道,“否则要我来做,这事就不是石压、油锅那么简单了,到时候,只怕那些人求着下地狱都求不及。想想看,其实你们是在帮这些人,是在积德啊。”

    黑无常突然明白了,这魔王,这极恶的大神,实际上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气。他恨他们,竟敢当着至善的面揭穿他的画皮,所以,他一定要把这股恨意和杀意,发泄在无辜……并不无辜的人身上。

    他咬牙道:“既如此,求大人宽限些时日。卑下……一定将大人的要求传达给酆都。”

    晏欢冷漠道:“好好干,别让我失望。酆都的鬼仙一定清楚,惹我失望,他们会变得怎么样。”

    说罢,他本该转身,回到刘扶光身边,但晏欢停在原地,无法积攒迈步的勇气。

    一时之间,他不敢回头,去看刘扶光望向自己的眼神。

    第213章 问此间(四十一)

    懦弱是恶,逃避也是恶。

    但晏欢还有什么懦弱、逃避的余地?他转过身,准备迎接刘扶光的责难和失望。

    出乎他的意料。

    刘扶光已经不再看他了,他正与金翠虚说着话,修长如玉的手掌轻轻按在对方肩头,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一瞬之间,晏欢的情绪从惧怕,燃烧为暴烈嫉恨。

    他什么都能忍受,刘扶光给他的一切恨、一切痛、一切苦……一切火烧冰刀般的眼泪,他全如饥似渴地啜饮了,独独有一样,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忍受。

    刘扶光的忽视,再加上将本应属于他的注意力,慷慨地分予他人!

    ……偏偏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狰狞的嘴脸,和颜悦色地走到跟前。

    “……你有此志向,很好啊,”刘扶光望着金翠虚,只有晏欢才能看出,他此刻的笑容实则暗含忧虑,“只是如此弘愿,却实在难以做到……”

    金翠虚咧嘴一笑,颇具元气地一握拳头:“事在人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总会看到成果的吧?像月娘那样的女子,俗世里不知还有多少,她们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呀!我又有余力,又有时间,我这样的修道者不为她们出头,还有谁肯帮她们呢?”

    刘扶光点了点头,把松纹剑还给她,温柔道:“你是个好孩子。”

    金翠虚脸红了,挠着头嘿嘿一笑:“出来这么长时间,我也该回去给师门复命了!扶光哥哥,晏、晏大哥,多谢你们帮忙解决九子母娘娘的难题!”

    她凑近了,小声说:“我晓得,你们一定不是普通修士,对不对?我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师门的,他们有的人……”

    她的神情黯淡了一瞬,复又笑起来:“他们有的人很不像话,肯定要来叨扰你们,那我不就恩将仇报了?”

    刘扶光笑道:“好,就按你说的。”

    金翠虚最后朝他们再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踩着满地月光,踏上飞剑,“嗖”地飞远了。

    修道中人萍水相逢,不必于分别上依依不舍,刘扶光也习惯了。晏欢佯装若无其事,问:“你在担心她,为什么?”

    “……到底是年轻。”刘扶光收起笑容,望着天上被剑气划破的流云,“她居然说,要渡尽天下女子,使其不再受困厄,遭苦难……”

    晏欢本来想爆笑出声,又想到这会自己应该夹起尾巴做人,急忙噤声,仅是简短地道:“她不懂。”

    “她确实不懂,”刘扶光轻声说,“修道者之间,多数以强者为尊,勉强还能缓解一二。可凡人的世界,有多少吃人礼法、教化规矩,都是根植在女子血肉之上繁衍生事的?”

    “君王掌控臣民的生死,父母掌控儿女的生死,丈夫掌控妻妾的生死,主人掌控仆婢的生死——难道人生来有别,一种人就能比另一种人更尊贵吗?这都是戾气和业债啊。但凡被欺压的一方,心中必定怀满怨恨,倘若这股怨恨不敢向上发泄,那就得发泄在比他更加低微的人身上。”

    晏欢缓缓开口,道:“细数光阴红尘中的最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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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者……”

    “——妻妾、女儿、奴婢、娼妓。”刘扶光苦笑,“才华无法施展,天资不得珍重,人身毫无自由,尊严和生命,都在禁锢奴役中凋碎……千秋万代,这样庞大的孽障,难道是谁能够化解的吗?”

    他低声说:“即使身为至善,我都不敢夸下如此放肆的海口。倘若金翠虚是男儿身,我一定会批评她太不知天高地厚……”

    晏欢沉默片刻,道:“这她自己选择的道,她若不是心甘情愿,没人能替她做决定。”

    刘扶光低头不语,他信手抛咒,将被打成废墟的房屋街道一一还原,一面心不在焉地走,一面掏出月娘递给他的神牌,借着月色细看。

    他忽然站住,目露意外之色。

    “嗯?”

    晏欢急忙问:“怎么了?”

    刘扶光举起手里的神牌,皱眉道:“这东西……”

    晏欢接过来一看,那神牌并不是十分夸张华丽,需要双手捧住的神位,而是小小的,非常朴素袖珍的模样。宽度不过四指,长度不过一掌,中间厚,两边薄,上刻“九子母娘娘”五个字,被血和戾气浸泡了太久,早已看不出原貌,唯有锋芒均匀的松纹,还依稀可见。

    晏欢道:“嗯,宽四指,正是一把剑的制式。”

    “那你想的跟我一样,”刘扶光道,“这东西,真像是从一把剑上断下来的。”

    什么剑?

    望着上面的纹路,刘扶光立刻想起了方才还被他握在手里的剑,一把更崭新,更锋利的剑。

    松纹七星剑。

    “再去旁的地方瞧瞧罢,”刘扶光道,“一个月娘,还算不上善恶厮杀的锚点。”

    ·

    数日后,二人翻越山岭、跋涉平原,听闻一处江岸有大妖作怪,杀人不知凡几,便打算赶过去一探究竟。

    站在云头远远观望,刘扶光便已看到八百里大江水势汹涌,在天边滚成一道白练。再靠得近了,他赫然望见江心中央,立着一尊犹如巨塔般的妖魔。其人身螺尾,妖气冲天,从螺壳中伸出成千上万道鞭须,正狂笑着戏弄着半空中征讨它的修士。

    对比起妖魔的硕大体积,踩着飞剑的修士,便如一粒小小的蜂子,艰难鏖战、苦苦支撑。

    刘扶光忽然困惑:“哪里来的哭声?”

    真的,即便是波涛汹涌的水浪,妖魔嘶哑狂妄的大笑,都未能挡住那源源不绝的哭声,而且这不是一两个人的哭声,细听之下,盈千累万的尖锐哭声,就像瘆人的冰雹豪雨,没有一刻中断地泼洒而下,听得人气血翻涌、心悸耳虚。

    晏欢慌忙捂住他的眼睛,“扶光,你且不要看,我很快下去解决它……”

    刘扶光皱起眉头,推开他的手。

    ——他这才看见,妖魔的螺壳毕竟不是完全光滑的,那浮岛般巨大的螺壳,上面镶满了女人冤死的脸孔,一张叠着一张,一面挤着一面,层层叠叠、密麻无穷。现在,随着主人的剧烈起伏的动作,冤魂遭到碾压推搡,便不顾一切地张大嘴巴,发出嚎叫的哭声。

    刘扶光:“……”

    他嘴唇微动,下一秒直接吐了。

    晏欢吓得不行,手忙脚乱了一阵,最后想起来从源头解决,便飞速化作本相下去,撑开巨口,嚼都来不及嚼,猛地吞了个干净。

    那妖魔陡然感到天黑了,还在龙口里徒劳挣扎,不料天与地全都无可抵挡地朝它合下来,转瞬之间,螺壳碎成齑粉,肉身挤成粘浆,千年妖元,俱化作一腔血水。

    成千上万的祭品冤魂,如洪流般冲向苍穹,淹得天空日月无光、黑云结块,轰隆隆地下起了雷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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