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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姬无拂摸着良心, 眼睁睁看着孟予把冼暄连人带行囊一起载走了——为了防止向往自由的冼参军逃跑,孟予特地多带了一辆牛车来。姬无拂就差没掏出一块手巾来挥舞:“去吧去吧,我会想念你的。”
绣虎与孟予的侍从交割完冼暄的侍从和行礼, 顺顺当当地把人送出门外。这时候秦王宅内一应布置已经齐备, 随时可以出发了。绣虎先入室内回禀,结果发现原先坐在这儿的秦王早就走没影儿了, 拉过步履匆匆的宫人问了才知晓, 冼暄一出门秦王就让下属速速上车准备出发了。
碍于秦王迅捷的动作, 秦王宅驶出的车队与孟予慢悠悠晃出坊门的牛车交错而过, 绣虎紧赶慢赶上了车,好一番同情:“大王这就将冼参军送给孟刑部了?”
在绣虎眼中, 冼暄是个能干事实的诚实人, 为了秦王一句话就能入海数载, 功成名就之后也不忘提拔恩情,放弃了在东边水军内的大好前途选择秦王府的参军……如此种种,绣虎对冼暄是满心赞赏, 一句坏话都没有。
姬无拂本是仰头靠在宽敞马车厢的蓬松软枕上,闻言歪头去看绣虎,“你可不要冤枉我, 我这可是为她考虑。”
当年冼夫人一片丹心,其后人依然不见如何提拔, 朝中用冼家声势,却也忌惮。冼家在广州势大根深,虽然百年过去,依然是广州屈指可数的门户。当年广州都督路氏是做的太过, 可也能看出广州都督的在广州的权威确实微小,连出州治所都难。而冼暄却能与都督府的胥吏谈笑风生, 甚至遇事,胥吏也更倾向冼暄。
但冼家在中原世家大族眼中,与蛮夷无异,想要在朝中有前程,除了攀附权贵,就只有去做皇帝的心腹。皇帝虽好,身边的人才却挤挤挨挨地没有年轻人的立足之地了。
秦王是冼暄的最佳选择,而秦王也不想辜负冼暄的忠诚。没有野心的人是不会为当朝亲王随口的玩笑而去海浪之间搏命的,姬无拂要用仕途来回报冼暄的功劳。
“诶?”绣虎愣了一下。
姬无拂无心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宣之于口,只说:“再去问一问长寿,端王处可要再见一面么?此去,至少也要耗费半载。”
绣虎下车,垂珠又捧着名册踏上:“人都齐全了,城外太子与宋王柳树下摆酒相送,大王要留步见一面吗?”
“酒?”姬无拂摇摇头,“柳同留音,河边人多我不爱去,你去代我回了两位阿姊,即将出远门就不饮酒了,去取托盘来。”
垂珠一一应下,脚步轻快地从隔壁的马车内拿出姬无拂要的托盘,再回到秦王车驾,姬无拂已经亲手斟茶两碗,示意垂珠放在盘中托走。
姬无拂提醒她::“速去速回,城外百姓出入众多,我们不能占据空地太久,即刻便走。”
秦王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京,且放出要在外久居的风声,这在很多人的眼里几乎等同于姬无拂亲手放弃了继位的希望。千钧一发之际,永远是近处的人最得利。姬无拂无法理解,新都中逐渐涌动的暗流来自于何方,皇帝正当年——或许在大多数的人眼中皇帝已经是个实打实的老人了,但在姬无拂感知中,皇帝全无老去的气息。
这让姬无拂更加疑惑,就像鼎都风云变幻的那晚一样的困惑,近几年各地也算是风调雨顺,百姓逐渐从之前频繁的天灾中走出,新税法与新作物的推广紧锣密鼓,明明崭新的未来近在眼前,新都的氛围却愈发紧张了。
姬无拂不能确信自己的感想是正确的,也就无法将其与人分享参悟,一切都只是她莫名其妙的猜测而已。皇帝赐下的一双参差剑被她分开,短剑放在软枕下,长剑配在外裳的腰间。此刻姬无拂抚摸枕下短剑剑鞘繁复的花纹,心中一阵阵地不安。
每逢大乱,姬姓宗亲就要被按着族谱从头到尾梳理清洗一遍,光姬无拂有所耳闻的就有三次,由近及远分别是鼎都之乱、皇帝登基、皇帝当年入东宫主政。这还没算上太上皇当初纷纷扰扰的旧事,而今内外太平、百姓也算安宁,便是要再起乱事,又能是以什么名头?
就在姬无拂深深蹙眉、冥思苦想之时,垂珠带着一纸书文回到马车,绣虎也前后脚回来,不多时车队慢慢开始挪动,上了官道开始提速,把新都远远甩在身后。
自车窗望见郊野漫漫田地,姬无拂紧皱的眉头又松懈了:只要根基稳固,再多的骚乱也会平息,明天的阳光依旧会照落在她的大地上。
再次步上旅途姬无拂以及秦王府的官吏们也算是熟能生巧,唯二需要稍加操心的,就只有长寿和裴孺人。每逢停车修整,姬无拂就要叫来长寿谈一谈,不拘于见闻风俗,只希望自家孩子能享受旅途。至于裴氏,则得尽快熟悉眼下的生活,时常来向垂珠学习如何照料秦王的饮食衣裳。
离开鼎都的第三日,队伍就面临分别,裴家族地在河东道,眼下她们还在河南道境内,河东道顾名思义在河南道的东北面,而姬无拂的目的地需要南下。
因此这天午膳时分,垂珠主动来到裴孺人休息的车外请人。裴氏听闻垂珠来意,喜出望外:“是大王寻我么?”
入秦王府数月,这还是秦王头一次传唤,秦王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荣辱系在一身,裴氏自然高兴。
“孺人请与我来,大王正在等候。”垂珠明白裴孺人的心境,叉手见礼状似恭敬,却在不着痕迹地怜悯裴氏。面对一个注定只能依靠主君喜爱,却得不到怜爱的器物,垂珠几乎不能遏制自己居高临下的悯弱之心。
十六岁的少男,脸颊将将褪去圆润,满脸热忱地踏上秦王的车驾,连秦王的面容都未看清便匆匆拜倒,嗓音清越:“臣裴氏见过大王。”
“起来吧。”姬无拂打量了裴孺人的眉眼,放在秦王宅中实在寻常,不过她取裴氏本就不为美貌,便浑不在意地一点头:“先坐下说话,老裴相的事儿你娘和你交代过么?”
裴孺人受家人长辈严格训导,初见慌乱,很快稳住身形,落落大方地坐在竹席一角:“家母与臣说起过大母的事迹,幼年也曾与大母相处过数日,大母待下宽和,对我们姊妹兄弟也是……”
姬无拂念在对方尚且年幼,没有立刻打断裴氏的絮叨,等了又等,裴氏却还在说一些旧事,面色便沉凝了些许:“你家人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裴孺人愣愣住嘴,抿唇道:“是臣愚钝,恳请大王明示。”
姬无拂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谢氏、阿史那氏不说多聪慧,至少不需要她另外费事教导,怎么这个年少几岁却和少了半个脑子似的。她是娶孺人,又不是收学生养孩子,怎么送个半点不开窍的来她王宅。
盯着裴孺人好一会儿,确认对方一无所知后,姬无拂更懒得多话了,简单吩咐道:“接下来我分一队人给你,至此向河东道去见老裴相。”
裴孺人不明就里,叉手道:“臣是大王侍臣,何故令臣远离大王奔河东故里?”
愚蠢却多话,实在该死。
一时间姬无拂甚至怀疑起裴家的用心,何必送这么个人来恶心自己?转念一想,老裴相的孙辈中似乎只有裴孺人一男,又觉得可以勉强原谅。姬无拂扭头拉高声音叫守在车外的垂珠进来:“他担不住事,接下来的路由你跟着他。路途上全权托付给你,尽量不要出差错。”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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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珠诧异地瞥了眼裴孺人,照她这几日的观察,裴氏虽然称不上聪明,但也不该愚蠢到惹大王厌烦才对。
裴孺人兴高采烈地来,红着眼流着泪回去,一路上撞见的官吏卫士不约而同地挪开目光,内心活动大致相同:连好脾气的秦王都处不来,真是个少见的废物蠢货啊。
垂珠将裴孺人送还马车,见人进了马车也不急着离开,叮嘱左右送些甜味的糕点到孺人的车中,莫要因孺人的形状而轻易怠慢于他,这对秦王府的名声没有益处。此外,垂珠开始着手安排分队的事宜。
而裴孺人哭着回到车内,拉着车中正在做男红的老妇的手涕泪不止,哽咽着将刚才的事颠三倒四地说了。老妇听完,从袖子里拿出手巾为裴孺人拭去泪水,将人搂在怀里慢慢地哄:“小郎莫怕,我会帮你的。”
这是裴孺人最倚重的陪嫁,裴孺人周边万事都能由老妇做主,老妇也一贯疼爱他,半点为难的事也不让他动手,就连王宅的男红也由老妇以及其他侍从轮流代替。
老妇的镇静给了裴孺人极大的安慰,哭诉小一刻钟就收起哭相,让人打水梳洗重新装扮脂粉。而老妇则转身下车,环顾四周后直直向垂珠走去:“小郎年少不更事,竟是在大王面前使起小性子了,哭着喊着要家去寻大母做主……裴家蒙受太上皇、圣上恩典才有今日,却不想小郎任性,败坏门风,更连带家令劳累,十分对不住。”
垂珠挑起的眉毛复又平顺:“娘子言重了,既然有娘子这般稳妥人在,我才是安心了。”
各家养男儿各有法门,如裴家养废的手段,垂珠也不是头一次见了,顺畅地接受了裴孺人身边另有主事人的事实。
第282章
不懂事且年少的裴孺人有人压弹, 垂珠也省了口舌,分出数十人卫士与提前准备好的吃用,向秦王再禀告一声, 在太阳落日之前一小队人马踏上向东的官道。
中原的道路比较崎岖的南方要平坦宽阔, 也更利于车马,因而要更早一步抵达河东道解县洗马川。
一路上裴孺人多有哭闹, 明明是十六岁的少男了, 多数时候却更像是五六岁的稚童, 垂珠屡次看见老妇屡次裴孺人, 言语间与哄小孩无异。垂珠心底不知摇头多少回,老妇倒是对自家小郎的成色很有自知之明, 挑一日空闲, 趁着还未进解县与垂珠挑明:“我家小郎稚儿心性, 俗话言:小儿犯罪,罪坐家长。只是家中小郎大都定了出去,唯有七郎正当年, 家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事,老家长也心知肚明,这才将我也做陪嫁, 一并入王宅。此番往河东道去,老家长是早知晓的, 料想早有准备。此前的事,我这头先向家令赔罪了。”
垂珠并非裴家人,更不会擅自为秦王做决定,听罢笑道:“老裴相爱子爱孙是满城皆知的, 我家大王更是宽厚之人,而小郎与我之间更算不上得罪, 娘子言重了。”
太上皇禅让皇位于当今皇帝之后,老裴相便执意辞官,以忠心耿耿闻名朝野,而今却要为小皇子出山做事,若是有心人类比商山四皓辅佐吕太子,岂不是架秦王于刀山火海之上。
秦王愿意从裴家多过手一个小郎作为王宅孺人,正是看中了老裴相这些年在河东道的经营,老裴相与秦王有师生之谊,未必能断然拒绝,而裴孺人只是修饰二人关系的装点。
车马行到解县,垂珠先洗漱更衣,才带着秦王的手信来到洗马川不远处的山林中,石阶蜿蜒而上,半山处盘旋落座的屋舍就是老裴相开设的书院。
垂珠在前,老妇与裴孺人在后,三人步行至山腰,扣门递送名帖,不久便被迎入内。看门的门妇说:“山长正授课,且得二刻钟,三位客人可在厅内歇息,两位娘子也可入内参观,但山中具是女学生,这位小郎君是不许入内的。”
裴孺人顿时不满道:“我姓裴,是你们山长的亲孙男……”
老妇眼风扫过,裴孺人便不甘心地住嘴了。门妇和气地解释:“每过三五日便有人往山中来寻山长,大都是裴家人,不少都是携女带男,想拜做山长学生的,山长都没见。小郎君如果真是山长亲眷,也请耐心等候片刻。”
老妇是没法放心把裴孺人一男放在此处的,因而只有垂珠一人进内闲逛。接待来客厅堂分隔为数小间,从侧门廊道向后走二十步,过木廊,其后豁然开朗,石砖铺地设场,还有学生在学习骑射。大周马贵,场中也只有零零散散的六七匹马,剩下的多是以驴替代,年轻的骑射师傅在一群高高矮矮的少年之中面目严肃地演示,一众孩子迅速散开,开始按照师傅的教导练习。
另一边有一众少年人围着一个幼年小儿在告别,一师长装扮的娘子正在逐个安慰自己的学生,苦笑连连:“哎呀呀,九娘是生来的诗才,这回是要送入新都做天子门生,你们呀何必哭丧着脸,只要好好读书,总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千般不舍,众人一齐将小孩送到门前,亦步亦趋百米,才在师长的叫声中止步,目送小师妹离开山门。
垂珠站在木廊下凝望许久,久违地想起在太极宫受宫教博士教导的日子。宫里的小宫人分为两类,一是民间挑选上来的,二是犯官之家充入宫廷,此外还有最特殊的一部分人,她们是由各地官员或者家人推选上送的少年天才。
这是太上皇起就有的惯例。人有大才,如砂砾中夹杂的金石,是难以被遮盖光芒的,这样放光的少年就会得到优待,受官员庇护或者家人护持送到太极宫受试,幸运者甚至能面见天子。一旦少年证明了自己的才华,将得到天子的恩典,留在宫廷中受教,未满九岁的跟随宫教博士受蒙学,九岁之后视才学入国子学、弘文馆、崇文馆其一,极少数会被天子留在身边任用。
当时受教于宫教博士的宫人们,无一例外地羡慕这样受上天垂爱的孩子,好像是天际的星星,落到凡尘不但没沾上灰尘,还被地上的天子捧住了。
多叫人羡慕啊。
垂珠是家中养不起才被送入宫的——据内官所说,她的母亲当日还送了一只猫儿来,似乎是打算献给负责采选宫人的内官吃的。当时宫廷鼠多,内官便收下了,顺带把垂珠也留下,取了一个猫儿名。那时候垂珠才三岁,长大后就把旧事抛在脑后了。宫里吃得饱穿得暖还有纸笔能读书识字学技艺,于寻常百姓而言几乎是仙堂的生活,谁会怀念过往呢?
进宫之后,垂珠睡梦中向往的都是自己一朝开窍,成了诗赋张口就来的神童,不但面见皇帝,还能入学弘文馆与皇子做同窗……
垂珠站的太久,陌生的面孔吸引了洗马书院的师长的注意,那位费力将学生哄回屋舍的师长来到垂珠身边,侧头问:“这位……娘子眼瞧着出身不凡,可是来寻山长的?”
垂珠收回出神的目光,含蓄道:“我家主君与裴山长是姻亲也是师生,我是送小郎君回洗马川省亲的。”
两人就着书院内的学生们的动向说些闲话,垂珠绕着书声琅琅的屋舍逛了一圈,再回到前院厅堂时,老裴相已然坐在坐榻,而裴孺人站在老裴相身边奉茶,眼中泪珠欲落不落,显然没从大母处讨得好处。
垂珠不关心裴孺人如何,让她颇为惊讶的是,至今未通姓名的老妇坐在坐榻另一侧,与老裴相平辈而交。这样的情状,要么是亲眷友人,要么是最贴身亲近、且积年累月相伴的旧仆了。
老裴相见垂珠进来,便停了与老妇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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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转头看向垂珠。垂珠快步上前将姬无拂的书信送上,老裴相拆开信件一目十行地读过,沉吟片刻,先请垂珠坐下,然后扭头唾弃老妇:“怪不得你竟跟着七郎嫁出门还跟到我这儿来了,原来是打着替了我的主意。”
老妇笑呵呵:“这可怪不得我,娘子这些年里上送不少少年俊彦,竟无一人姓裴,便是家主坐得住,河东解县的族人也要闹起来了。若是那些少年有所作为再回馈裴家,也能堵住悠悠之口,可是她们身前无长者探路,便是娘子德高望重,也经不住数十人消耗名望。族人的牢骚日盛一日,已经闹到家主面前了。”如今的裴家家主是老裴相的长姪。
老裴相扬了扬眉毛:“那你的意思是,叫我跟着秦王去?把这摊事留给你,这就能让族人满意了?”
“非也。”老妇慢悠悠道,“娘子养了这些人才出来,无用武之地或是再落回民间以气力讨食恐怕也舍不得吧。照家主的意思,倒不如送去给秦王卖个好,这头空置些地方出来,家主也愿意从族内再拿些田地出来供养学生。这样一来,既能容纳更多的学生,也能让族人子嗣占有一席之地,两全其美啊。至于娘子的归处,岂是老仆能够做主的?不过是秦王感念小郎,想奉养娘子,以尽小郎孝心,也全师生情谊。而我,仅仅考虑到娘子眼下分身无力,稍稍为娘子分忧罢了。”说完,老妇用手指比了个数字,几乎是裴家在解县全部的田地。
“她这时候倒是舍得了。”老裴相没拒绝,也没立刻同意。
朝廷为推开税法,已经提前布置了三载,税法内容老裴相也了然于心。大周的田地已经不足以继续分田,改去税法是迟早的事情,但老裴相却没想到这一步会迈得这么大。内容是好的,这会让百姓中贫困者少缴税,流离失所的无田者得以自谋出路,而富户理当多收税,甚至于,皇帝隐隐有废黜部分免税户的意向。
改变的最开始,总有些人事要被献祭,现任裴家家主就很有危机,决心第一时间卖老裴相求荣,顺带打包了族内田产充公。田产的来源是不可能全然洁白无瑕的,即便老裴相是个无法被挑出错的人,但她的亲人、族人不可能都是完人。
她们这一支裴姓,在整个裴姓大族中被称为洗马裴,来源就在于族地在洗马川。洗马川是洗马裴家的根脉,这里的田地中相当一部分是裴家经营数百年的祖产,决心将这部分捐入书院,不管如何,做决定的裴家家主身上负担可想而知。
老妇等到手中微热的茶碗发凉也没等到一句准话,不住地催促:“可怜可怜小郎吧,他腿都站麻了,你这个做大母的却连一句准话都舍不得给出口。”
老裴相慢慢吃完一碗茶,她最看不惯沉不住气的人,于是瞪眼前的老脸:“你怎么越来越多话了,就你爱养孩子,就留你在这儿养孩子去吧。”
这就是同意了。
第283章
八十老人为了不懂事的孙男从养老之地走出, 踏上了一条不知是否能再次归来的道路。
不管别人的看法,这事传到太上皇耳中的时候,倒是给太上皇带来了快乐, 她足足在太极宫里笑了一整日。就在姬无拂离开新都不久, 太上皇深感年老体弱,选择回到生活了一辈子的鼎都, 决心在两仪殿养老。皇帝派出了亲信林听云护送太上皇, 并留在太极宫内统领鼎都的卫士。
人在旅途中总会学到很多, 就连太上皇也不例外, 她青年登基,除了无知的幼童时代, 后二十年都在和父亲昭帝多变的心思作斗争, 直到禅位于女儿, 她才真正迎来一段安逸如死水的生活。这称不上是一桩好事,生长在权力中心的人,猛然被褪去那层权力的金袍, 着实有相当长地一段时间不能适应,但人也总是能学会宽容地对待自己。
但比起旧主太上皇,老裴相就是个非常端得住的人, 她相当在乎自己的德行和声名,绝不许自己与太上皇的君臣之义受到半分玷污。这也不是缺点, 至少她是个女人,这意味着她的命可能出乎意料的长,足以让她等到一个转机。
所以,年迈的老裴相带着一群身强体壮的年轻人, 跋山涉水抵达福州时,见到的就是姬无拂“占山为王”的场景。用木板搭建的高台上, 姬无拂一身夏布衣裳,台下是附近五座山头的所有百姓——无论是蜗居山岭的山民、盗匪、流民,还是山脚、河边的良民,姬无拂亲自带人翻了一遍山林,把能见到炊烟的地方的人全部召集起来,宣布了她的计划。
身后用麻布拼成的宽大但简陋的舆图上草草画就了五山的轮廓,并简单标明了几处移居的所在,剩下的所有地方——“全部都开垦成梯田!吃食不用操心,由我为你们提供!”
这是姬无拂的原话。
老裴相眼前一黑,但她不能立刻倒下,拉过垂珠就问:“大王这次出来,带了多少财帛?”
这可是上千张嘴啊,秦王若是不带足了粮食,不到十日就该带卫士与饥馑的百姓搏斗了。
垂珠左顾右盼:“大王搬空了大半的王府,还从谢家‘借’了好一些,一时半会儿应当缺不了吃食。”总归秦王府留下的人都是朝廷发俸禄,饿不死的,库房里少些东西看不出来。
台下的百姓中也有桀骜不驯者,瞧着多少带点鼻青脸肿,多半是被秦王带队从山林间揪出来,不得不听从的。但也有已经吃了秦王手下两顿餐饭的精神振奋者,在这年头能吃饱是好事,能吃上别人白送的口粮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秦王在舆图上画出今日的任务,在已经初见雏形的梯田上不断地外扩,直到将一座山从头到脚开辟为耕地,说完就让下属开始分发今日的餐食菰米饭搭配一小块野猪肉。难得一见的荤腥是秦王前日里兴奋游山的意外收获,与护卫猎杀野猪之后,顺着被野猪破坏的捕兽陷阱顺利地发现了四五户住在深山的人家。
千把个人被分布进两座山间开垦,姬无拂则志得意满地远眺热火朝天的景象,等人散尽了,姬无拂便发现了站在角落的老裴相和正不停解释的孟长鹤与垂珠。
姬无拂跳下高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几人边上,笑问:“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不等老裴相回答,揽着人就要往附近院中吃饭:“裴师傅长途奔波一定饿了吧,来,我们边吃边说。”
老裴相很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忌讳,用过人的年龄压住一众小辈,细嚼慢咽吃完才与姬无拂问起此间事端。姬无拂直接她把将方圆五里沾边的山岭村庄全部召集一处,先开垦,好地段种水稻,边边角角和暂时存不住水的地段再种红薯、玉米的“大规划”说了,在老裴相愈发严肃的目光中她的声音不自觉小下来,但依然坚持说完:“等到秋季能再种一稻,全部收成之后,还能修一修从这里通往县城的路段。”
老裴相眉头皱得打褶子,一个五谷不分的亲王说起种地,任谁也不能全然信任,但老裴相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你想清楚了就好。”
这一千人,于姬无拂而言她养得起,即便是她的决定出错,也能保证这一千人吃饱穿暖,即便有些天真,老裴相也不认为自己应该武断地叫停。
姬无拂将老裴相千里迢迢地请到福州来,不是为了让对方看自己摆弄福州乡里,当日下午拉着老裴相见过一众学生,并将人安置在闵县,第二日就在闵县最宽敞的院落内布置了学堂,将老裴相旧日里培养的学生全都安排进去,且有意令她们自己推出书院院长。一群二十许的学生猛然被秦王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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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传道受业解惑”的重任,神情紧张并着亢奋。
老裴相反而被落在一边,与姬无拂说话:“你将我一把老骨头千里叫来,就是为了帮你看这门户的?”
姬无拂摆摆手:“这些学生启蒙晚了,家财不丰、出身也难,于科举一道难有进益,全都留给我添作学馆的师长,以后自有我给她们出俸禄。无需三五年,这一批人历练出来了,一代换一代,要不了多久学馆就能从闵县散至福州十县,再十年便能到乡里。而我请师傅来是为了安她们的心的,也是为了安师傅的心。若是能安心做个学馆师长,便是沾了列入四民之首的士的边,不枉数年寒窗。”
每年能参加科举的人数是有限的,为官做宰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难掩光华的珠玉大都送入都城受教导,剩下的人也不能轻易地抛弃啊。
老裴相低声叹息:“百人、千人、乃至于万人你或许能贴补生计,大周九千万人,便算孩童一成,女童为半成,也该有四百五十万许人……莫说你,便是国库也吃不住。”
姬无拂道:“不去做总是觉得不足够的,新税法已经落下,来年税收必定远超过往,若是不花销了去,这笔钱财留在国库里不过颓然喂了蛀虫,倒不如拿出来贴补百姓。再说了,师傅怎么就知道此地的人养不起多余的一座学馆呢?”
老裴相神情复杂:“这……圣上同意了?”哪怕皇帝同意,户部竟也愿意、且拿的出这个钱?
姬无拂惊诧:“孩子在外做事,还没做出点名堂怎么好意思告诉家君?”
当然是先瞒着,能走一步算一步,等到入不敷出了再跑回家去哭哭穷,往东宫拉着太子衣袖哭穷,再趴阿娘大腿上嚎,往宋王府里支一笔财帛……不就周转过来了,难道阿娘阿姊还能眼睁睁看着她穷困?
“怎么就选了福州呢?”老裴相抽了抽嘴角,人老了脸皮就该像老树一样越发厚实,但老裴相的脸皮先天不足,至今也没完全修炼到家。
姬无拂坦然自若:“福州山岭多,路难行,外头的消息也传的慢一些。而且福州离海不远,真缺了什么、碰上什么,运送、坐船都比较方便。”
家底丰厚最大的好处就是姬无拂有足够的财帛用来浪费,就算在福州建学收效甚微也无妨,她再换了北边、关中去试一试就好,再不成她退回新都、鼎都从都城市民中开始试验。不过,自上而下改变需要的时间太漫长,她总得多在下面试两次,不然多不甘心啊。
姬无拂兀自在福州花钱如流水,每隔三五日就要有那么几辆车是专门为秦王送资财的,至于新都内操持家业的谢氏该如何面对赤红一片的账本不在姬无拂考虑的范围。
人都取回来了,总该有点用处吧——王宅内的属官、内官、宫人都是朝廷出俸禄,哪儿就需要花钱了呢?
王府内唯一需要张嘴吃饭的只有两样,一是日渐扩大的匠人群体,匠人是姬无拂发展工坊的主力,绝不可缺衣少食,还得宽裕衣食,逢年过节添礼金,她们的俸禄来自城外的工坊,是不归内宅小郎节制的产业,由长史与宋王磋商。二是后宅多余的、没正式名分的男人,他们的男红逐年精进,管事会通过查验他们的男红定下半年的吃穿用度。
如果秦王都已经安排得这样周到了,谢氏与阿史那氏还管的不好,败坏了声名,也怪不到秦王的头上。退一万步来说,难道就不能是远在河东的裴氏花销太大了吗?
乡内山间开垦出来的水田依山,形状是无法规整的,因此分田之际免不了有占多占少,而今既然是姬无拂做主,自然是在三百户中各户取一个女人单独登记在册排序,每日用一到三个骰子丢数,点到谁就分给谁,分过了的就标红。等女人都分过一遍了,再把剩下家中无女的男人编成一男户,总共分一田。
公不公平的,总归都是姬无拂出粮食雇人来开垦,没人会在卫士明晃晃的刀剑下来试图和姬无拂讲道理。
姬无拂且记得捎带出来的长寿,来福州的第一日就把长寿丢给闵县县令孟长鹤带着。长寿跟着孟长鹤跑进跑出,偶尔能见一回在田地里试图亲手种红薯的姬无拂。
有一日,长寿正好撞见了占满半身尘土的秦王,当场语无伦次:“啊……季母所携财帛已然用尽了么?我还有些门路……不,家母的孺人王氏与我说过福州有些产业……或可取用。”
“这可真是太好了。”姬无拂登时眼前一亮,虽然出门前玉照阿姊资助过她一笔不菲的绢布了,但谁会嫌弃财帛多。姬无拂熟练地用溪边河水冲洗手,湿漉漉的手浑不在意地搭在大姪儿肩上,“来,我们仔细说说,我可记得当年王家巨富……”
第284章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秦王自认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君子,自然不会去做胁迫商贾捐献家财的恶事,她选择拿出一份纺纱车的图纸好言好语地和长寿说明其中的关窍, 然后让长寿作为说客, 帮她从王家翘点财帛出来。
反正她手下的匠人已经改良出更好的了,这玩意迟早要漏出去的, 不如趁着风声还没传到都畿道以外的地方, 先薅一把。
“这事简单, 只是我有旁的事情不能明悟季母的意思。”长寿接过图纸, 向商贾借财这种事对于端王宅来说稀松平常,在她看来就连这份图纸也显得多余。王氏嫁入端王宅邸操持家业数年, 从没有说叫端王宅入不敷出的时候, 便是端王在府里换人最勤、设宴最多的时间里, 王孺人宁肯动用陪嫁贴补,也绝不肯叫王府多一分损耗——他的陪嫁本就是王家奉送的卖命财,不用在端王府又能用在哪里呢?
姬无拂笑:“此处唯有你我, 有什么事是不能直接问出口的?”
长寿便问:“季母在这穷乡僻壤之地耗费诸多心神,这值得吗?此地的庶民,当真能理解仲母的心意?”
越是小一辈好似就长得越快、越高, 姬无拂伸手摸摸长寿披散在身后的头发,道:“你已经十四岁了, 要不了多久你也要出阁开府学着当家做主了。听说你对待身边的伴读和随从都非常和善,东宫内的宫人对你也是赞不绝口……可是,长寿认为她们理解、甚至认同你的所思所想,能明白你每日都在为何而早起习武、半夜温书吗?”
长寿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不能。”
先不说伴读和是从不能一概而论, 她对人好,只是因为她本性平和, 不爱无事与人作难罢了。若是主仆之间能相互体恤已是极好的关系,至于理解、认同,仆人能完全理解主人的想法,做主人的恐怕也不会安心,而做主人的认同仆人的想法——她闲着没事干了才去揣摩侍从的念头,侍从就是侍从,忠心事主才是本职。
“你看,你的选择和决定很多时候并不是为她人而做出的,只是你自己发自本心的抉择。我也一样。”姬无拂推开朝向山岭的窗,指着蜿蜒盘旋而上的梯田对长寿说:“我令她们修梯田,为的是在这片田地紧张的地方能够挤出给女人立足的田地,其次是为增加大周的田地、改善民生,归根结底是我看不下去她们如今的生活,实质上是我希望庶民中的女人也能站着活下去,如果她们能站住脚,朝堂之上的女人才坐得稳,今后百年千年才有可能世世代代是你我子嗣的天下。”
姬无拂望着山间忙忙碌碌的人,不知百姓喜悲,她却是快乐的:“说出口是很好听的,但这都是我心底的念头,她们或许听从,或许不能明白,但都没关系,因为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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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拒绝我,总会去做的。这件事,归根结底只是我‘一己之私’,但此地的庶民只能沉默忍受我的安排,久而久之,我现在做的事情就会成为她们世世代代遵从的规矩。只要做了,怎么想真的重要吗?”
长寿也沉默下来,手搭在窗沿,静静地望山许久:“我……好像明白了。”
姬无拂倏然笑了:“倒也不用这样地认真,不必尽信我。你若是拿刚才问的话去问旁人,定是十个人能给你十个回答。老裴相就很爱见我这样善待百姓,但她嘴上是绝不会承认的。”
“我还有一问……”
“是要问老裴相吧?”姬无拂一猜一个准。
长寿问:“季母将老裴相千里迢迢请到这里来,却不为她安排差事,只是这样叫她做个看客,又是为何?”
“我是个少年亲王,少年人做点出格事不奇怪,亲王有这养山的财帛也不奇怪,但我不愿负担太多的声名。”姬无拂告诉姪儿,“上古之时,百姓有大功大贤大德之人,受禅让为后,其中不乏十余岁,就是与你一般大的少年人,因大灾中救万民,得以为后。今时今日王位限于血脉,我们都在此列。我既然不想手足相残,也不会轻易去做个多么受百姓吹捧的圣人。当今的局势看着好,也经不住几回手足相残。但老裴相不同,她是太上皇的旧妾,是我的老师,是为人所公认的贤德之人,我希望福州百姓能记得老裴相的好处,如果能立个生祠就更好了。”
长寿苦笑:“这世上也只有季母会与我说这般的话了。”
姬无拂眼眸微垂,半蹲下与长寿对视:“我是在告诉你,圣上视太子如亲子,我待太子如亲姊,她也会将你放在与长庚同等的位置上,所以……”
长寿半晌等不到下半句话,歪了歪头。
姬无拂笑道:“所以从下个月起你就不用跟着阿鹤了,她太年轻,是不够资格做王子师傅的。老裴相是个看着严肃实则极为心软的人,你又有王家之财,就将就着用些在福州百姓身上。福州是上州,人口众多,其她的东西我都会帮你铺垫好。你是将来的嗣端王,出仕以四品起步,将来先做福州司马,之后再升福州刺史也很好啊。”
长寿深深地盯着姬无拂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道:“季母,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嗯嗯。”姬无拂认真点头,“你就快要及笄了,就要成人了。”
长寿慢慢吐息,伸出五根指头:“季母就比我大五岁噢。”
“嗯?”
“我也是个少年人,也有很多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怎么能完全依靠季母呢?”长寿咬牙提醒,“季母说的再多,有一样是说不准的,就是我俩指不定谁走在前面。”
在三十好几的太子,六十来岁的皇帝眼中,十四岁的长寿和十九岁的姬无拂又有什么不同呢?无论做什么都还像是胡闹的年纪,到底有什么好在意名声不名声的啊?
姬无拂见没能糊弄住宝贝大姪儿,手指尴尬地挠了挠袖口的花纹:“是吗?哈哈,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跟着老裴相学一学没坏处。”说着就要往外面去吃茶。
长寿叉腰道:“季母不会是觉得老裴相年纪大了管不了福州的事情太久,就多教一个我出来好接上老裴相的差事,长长久久地经营一州吧?”
向来听力出众的姬无拂跟聋了一样地大步向外走,风太大了根本听不清长寿说了什么。小孩子的意见一点都不重要,反正姬无拂是担了太子和端王嘱托把长寿捞出门的,长寿还是得听她安排。
长寿一回到闵县内的住处,便写了短短一封信,加上姬无拂给的图纸一起,叫人送往新都。事情该做总是要做的,即便她分辨不清秦王话中的意思几分来自太子,几分在于秦王自己,但长寿还很年轻,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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