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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0-80(第2页/共2页)



    “妄言?兄长?的意思就?是,施砚之的死?,刘钦的死?,甚至楚槐安的死?,和你毫不相干?”沈忘双目灼灼,一瞬不瞬地看向沈念,在阴影之中亮得惊人。

    “自然?是毫不相干。”沈念将目光移开,看向沈忘背后一株攀援在回廊转角处的藤萝花。那?花朵开得极盛,简直如瀑布一般,倾盖而下,将墙壁上的龟裂与霉渍遮挡个?干净。

    沈忘唇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个?悲凉已极的笑容,点头道:“是啊,对于弈棋之人而言,几枚棋子的沦陷本就?无伤大局。而那?几枚棋子背后的梦想、追求、家庭、至亲又?算得了什么呢?今日?你为刀俎,他为鱼肉,可终有一日?,兄长?也将成为别人随手可弃的棋子!什么高大人矮大人,方大人圆大人,到那?时,谁又?保得了你?”

    沈念缓缓吐出一口气,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兄长?的事,不需你来操心,你只需……”

    “我?不需,我?亦不屑,我?是人,不是你的棋子。”沈忘倏地抬起头,直视着沈念的双眸,声音中隐含颤抖,那?一瞬,沈念仿佛又?听见了那?个?月夜下少年的哭喊,带着他早已失却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无忧,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念紧抿着嘴唇,唇峰锋利如刀。

    “我?的意思就?是”,沈念从阴影中大踏步走出,整个?人浸在暮春时分暖融融的夕阳里,“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沈忘最后深深地看了兄长?一眼,拱手而拜。沈念还不及上前搀扶,就?见沈忘再?无犹疑地振衣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直刺来的大道走去?。

    此时,正是赤霞万里,满地金黄,人间飒沓,熠熠生?光,少年负手而行,不回望亦不张皇,似乎他的人生?正如书卷铺展,连接着大地与苍穹,只待他描摹铺陈,写就?锦绣文章。街道的尽头,程彻、柳七、易微向着沈忘遥遥挥手,沈忘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几乎是一路跑着和其余三人汇聚一处,结伴而行。

    沈念怔怔地看着,夕阳耀眼,让他也不由得晃神。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似乎想要追随那?片夕阳的余光,然?而只是一瞬,那?迈出去?的脚步便骤然?收回,再?次隐没在逐渐漫上来的阴影之中。

    云聚(三)

    同样屈居于暗影之下的季喆抬起头, 看向从牢房窗格的缝隙中,堪堪挤进来的暮光。季喆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在光束中轻轻滑动, 仿佛在虚空中触摸着某些早已消散的身影。

    此时?, 尚是烟柳画桥,春和景明,待到秋风萧瑟,北雁南飞之日,也便是他孤身赴死之时了。季家的两个儿子, 都为?这场全国动员的考试枉送了卿卿性命,当真讽刺。季喆的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怅惘的笑容。

    他并不?觉得后悔,自踏出家门, 加入戏彩班子的那一刻起, 这一切便是注定的命运, 所有被牵扯其中的人, 都没有资格逃离。然而, 不?知为?何, 他心底却始终翻涌着一种淡淡的遗憾, 恰如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突然,阴翳的走廊中响起了脚步声, 似乎是官差带人来了,季喆将后背缓缓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蜷缩着双腿, 将自己的周身都置于残存的些许天光里。

    出乎意料的,官差将那人径直带到了季喆的牢房门前, 季喆不?由得诧怪,像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还有谁会来探望呢?

    “霍兄……”季喆闻声抬起头,正撞进蔡年?时?复杂的眼神里。

    “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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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同年?好友,怔怔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跟你……跟你唠唠家常……”蔡年?时?蹲下身,双手?抓着牢房门上锈迹斑斑的铁栅,似乎是想离季喆更近一些。

    季喆宽和地笑?了,却没有主动靠近,依旧缩在墙角,语气淡淡道:“年?时?兄说笑?了,我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我差点儿害了你,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不?该来的。”

    蔡年?时?慌忙摇头:“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没有人怪你!其实,其实沈兄也想来看你的,但是他……他怕你不?愿见他。”

    季喆苦涩地叹了口气:“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沈兄……”

    气氛郁郁,二人皆半晌无言,最后倒是季喆打破了沉默:“年?时?,今日是殿试吧?”

    蔡年?时?抬起头,眸光晃了晃,脸上露出羞赧而恍惚的笑?:“是啊,霍兄。”

    “你们……考得如何?”

    “沈兄中了探花,我,我……”说到后面,蔡年?时?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怕惊吓着季喆一般,“我中了状元。”

    季喆瞪大了眼睛,在脑海中来回咂摸了几遍这句话的意思,突然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墙角扑将过来,抓住了蔡年?时?扶着铁栅的手?,兴奋道:“太好了,太好了,中了,可?算是中了,年?时?啊,我没看错,我知道你能行!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着头大笑?,笑?到最后竟有两行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我真为?你高兴,真心为?你高兴!”

    他笑?得那般畅快,就好像经年?积累的委屈与仇怨,在此时?此刻得以平反昭雪一般。蔡年?时?被他笑?得心酸不?已,也怔怔地兀自落着泪。这二人一哭一笑?,一喜一悲,相映成趣,令人感叹。正所谓,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滨鸿。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待得季喆笑?累了,蔡年?时?也哭乏了,二人再次相视,皆是一叹。蔡年?时?将脚上的鞋子褪下,隔着铁栅递了过去,轻声道:“霍兄,阿娘的鞋子我给你带来了,你不?要嫌弃。我穿着它入了金銮殿,接了龙凤印,它定能保佑你来生……来生托个富贵人家,享一世清福。”

    季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深深地看了蔡年?时?一眼,问?道:“你还肯给我?”

    “如何不?肯,无论你做了什么?,你始终是我的霍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季喆郑重?地接过布鞋,垂首半晌,月光透过窗棱,照着他光洁开阔的额头,洒下一片洁白:“若是……若是早些遇着你们……”

    剩下的话被他强自咽了回去,他用地上的稻草在脚底上细细擦蹭,把脚都擦红了,方才珍而重?之地套上了那双布鞋,用几乎耳语的声音,低低地呢喃着:“年?时?啊,你和沈兄,一定得做个好官啊……一定啊……”

    据说啊,那个春夜的月光格外?的亮,将整个人间都浸润得通透异常。新科状元光着脚走在街上,从月色苍茫,走到天光大亮。捧头判官一案,也在这场漫长而凄迷的跋涉里,终究作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沈忘一行人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李时?珍的大力推动下,沈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柳七从松江府调到了济南的历城县衙。然而,在李时?珍的来信里,沈忘倒是读出了另一重?意思,松江府的官员们从上至下,都巴不?得将这位古板较真的女仵作转送别家,颇有些长出一口气的意味。沈忘乐得如此,他将李时?珍随信寄来的一本《本草纲目初编》转交给了柳七,开始动笔给李时?珍和纪春山回信。

    自捧头判官一案作结,沈忘、柳七、程彻和易微便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前往济南府的行程。柳七自不?必说,程彻虽然早已完成了保沈忘进京的承诺,可?这位江湖潇洒客却是习惯了和沈忘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岁月,便默契地追随沈忘前往历城县衙。

    大小?姐易微的加入更是让三人喜忧参半,喜的是好友相伴,策马扬鞭,岂不?快哉;忧的是他们前脚刚从京城离开,戚继光的书信便后脚追了过来,又?气又?急地责问?易微为?何不?与舅舅舅母商量便擅作主张,恳请柳七一定要看好这位大小?姐,莫要让她挨饿受气。

    四人同乘一辆马车,由程彻驾车,一路从京城沿陆路直奔济南,这可?苦了沈忘的小?青驴,它跟在马车后面,不?得不?奋起直追,不?过七日便瘦了一圈,让沈忘好一阵心疼。

    却说这日,四人一车一驴南下来到了山东德平。沈忘离开济南府之时?,尚是一名普通的举子,可?再入济南府却有了官身,照理?说,这一路驿站都应扫榻相迎,大开方便之门。可?沈忘此人,最不?喜官场逢迎之道,宁可?风餐露宿,自在逍遥,也不?愿推杯换盏,狗苟蝇营,是以,四人放弃了官道沿途的驿站,反而选择了一间隐没于?半山腰的小?庙。

    从沿途的百姓口中,他们得知这间绝不?起眼的庙宇,竟然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号:活佛庙。

    “老?丈,为?何称其为?活佛庙呢?”远离了黑云压城的京畿,一路行来的沈忘心情甚是畅快,闻听此名便好奇问?道。

    “年?轻人,一看啊你们就是外?乡来的,这活佛庙愣有名气呢,这周边县镇十里八村,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正好,小?老?儿我今日也空闲,这就给你们细讲讲活佛庙的故事。”

    白莲弥勒(一)

    北禅寺僧为坛九重, 置活佛于?颠,肥白瑰异,号于?众曰:“活佛升天。”——《新世说》

    “你们瞧”, 那位老丈向着东北方遥遥一指,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一条仓黄色的河流若一条巨蟒盘绕于平原之?上,沿河村庄星罗棋布,炊烟袅袅,人口众多, “这条河名叫马颊河,据说是旧唐的女皇帝下旨开挖的,也算是养活了周边的一方百姓。可这条河性子暴虐,一到雨季就跟发了疯的长虫似的, 横冲直撞, 不把沿途的村庄搅个天翻地覆便?不会?消停, 我们德平县的百姓也深为所苦。”

    “约莫是三年前, 山东境内一整个春天一滴雨没下, 刚过立夏, 又暴雨不断, 不光是马颊河, 周围的几条河道都决了堤,那年景啊, 当真是惨……”老丈干瘪的嘴砸吧了两下,表情也肃穆起来,似乎还沉浸在当年惨绝人寰的天灾之?中。

    “暴雨下得最盛的时候, 从临县来了几个?和尚,占了半山腰的一个荒了多年的庙。当时啊, 我们也是被这?雨下得没招儿?了,死马权当活马医,既然来了和尚,就拜呗!说来也怪,自他?们来了之?后,这大雨也是渐渐小了下来。后来,其中一位活佛升了天,欸!你说奇不奇,活佛升天的当日,这?下了一个月的雨便停了!”

    沈忘和三人对?望了一眼,笑道:“还有?此等奇事??”

    老丈粗声大气道:“我小老儿?不打诳语,只一个?时辰,暴雨倾盆就成了天光大亮,那日头新鲜得跟刚生出来似的。当时啊,围观的百姓们都跪下磕头,感恩活佛救苦救难啊!”老丈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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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子,这?庙在哪儿?啊?我们想去瞧瞧!”易微让那老丈说得心里?直痒,禁不住问道。

    “是啊,无忧,既然这?么灵,那我也想去拜拜。”这?倒是随了程彻遇塔就扫,见佛便?拜的心性,他?听得满脸虔诚,跟着直点头。

    见这?一大一小两个?幼稚鬼,皆是兴致盎然,沈忘不由莞尔,他?转头看?了一眼柳七,见对?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道:“也好,正好今夜我们尚没有?落脚之?处,那便?劳烦庙中僧众吧!”

    在老丈的指引下,沈忘一行沿着一条山间的小路迤逦向上,来到了传说中的活佛庙的庙门前。老丈口中三年前的废庙,此时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变了模样。只见山风浩荡,松柏婆娑,参差重叠的庙宇禅房掩映其中,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犬牙交错,香火繁盛不绝,钟磬声缭绕不断,当真是云中天宫现人间。

    沈忘四下环顾,也不由得心中暗赞,当先一步敲响了庙门。片刻过后,一名身量瘦小的小沙弥探出头来:“阿弥陀佛,施主何事?叩门?”

    沈忘一礼道:“叨扰小师父,我与友人途经此地,想借宿一晚,还请小师傅行个?方便?。”

    那小沙弥上下打量了一下四人,眼睛在易微的腰间停驻了片刻,道:“施主稍待,容我回庙中通秉一声。”说完,小沙弥光秃秃的脑袋就又缩回了庙中,庙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沈忘眉头一簇,转头看?向易微,易微被沈忘看?得发毛,连忙低头在自己?身上梭巡:“看?我干嘛?我刚才喝的茶汤撒身上了吗?”

    程彻连忙应道:“没有?呀,干净着呢!”

    柳七会?意,轻轻携起易微挂在腰间的玉佩道:“他?看?得恐怕是这?个?。”

    “明明是出家人,对?这?金银俗物倒是颇为看?重”,沈忘唇角一勾,笑道:“看?来,我们今夜有?落脚的地方了。”

    不出所料,半炷香的功夫不到,庙门便?再次开起,刚刚的那个?小沙弥跟着一位大和尚走了出来。那大和尚长眉细眼,一笑起来颧骨上的两坨肉堆叠而上,把眼睛都挤得看?不见了。笑容和蔼敦厚,看?上去颇有?佛缘:“让几位施主久等了,快快有?请!”

    众人在大和尚的带领下走入庙中,沈忘一边走,一边四下观瞧,这?活佛庙外表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可庙内的陈设风姿却是略逊一筹。数堆枯叶未及清扫,这?一重那一叠得散落在青砖路的两旁,院中的松柏枝桠伸展,几乎要戳到宝殿的牌匾,显然是多年没有?修剪。一路行来,除了那开门的小沙弥和领路的大和尚,竟是再也未见其他?的僧众了。

    “敢问这?位大师,寺中其他?僧侣去了哪里??”程彻对?神鬼之?事?一向极为看?重,此时也好奇地发问道。

    大和尚未语先笑,双手捧着腹部,眉开眼笑的样子倒真有?几分像那笑弥勒:“回这?位施主,本寺的僧众白日里?都下山化缘,要到黄昏时分才能回返,所以现在寺中只有?我师徒二人,让施主见笑了。”

    “是啊,我们庙里?可不养闲人。”身后的小沙弥也跟着接口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倒是把准备借住于?此的沈忘等人置于?了相当尴尬的境地。沈忘垂眸看?了那小沙弥一眼,从怀中取出几两碎银,放在小沙弥手中,笑道:“是我们唐突了。今晚还要麻烦小师父准备些素斋,剩余的就当我给庙里?奉的香火钱了。”

    小沙弥登时咧嘴欲笑,却被大和尚一巴掌拍在秃脑瓜上,斥道:“怎么还红口白牙问施主们要钱,你是和尚还是乞丐!”

    那大和尚的巴掌又厚又大,如同蒲扇一般,拍在小沙弥光秃秃的后脑壳上,啪啪作响,显然下手不轻,小沙弥被这?一拍,五个?红红的指印便?印在了脑袋上,他?嘴一瘪,呜咽声还未出口就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眼眶里?含着泪,双手合十冲着沈忘等人一拜,便?噔噔地跑远了。

    柳七蹙着眉,望着小沙弥远去地背影若有?所思?。这?边厢,大和尚转过脸来,那笑弥勒的和蔼神情又呈现在脸上:“阿弥陀佛,贫僧示下不严,让施主们见笑了。”

    沈忘表情淡然,似乎全然没有?将刚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大师言重了,本就是我们叨扰在先。”

    在厢房门口,众人与大和尚作别,此时天色尚早,众人便?都聚在沈忘的厢房里?,暂作歇息。

    “你们不觉得,这?个?庙有?点儿?怪吗?”易微小口咂摸着茶水,在喝了一口茶叶沫子后,便?嫌弃地放下了茶杯。

    “是有?些怪。”程彻附和着,一边把杯中的茶水泼了,一边重新滤了一杯新茶摆在易微的面前。杯中的清茶轻摇摆荡,倒是一根多余的茶根,一片碍事?的茶叶都没有?。

    “我刚才细细观察了一下,这?活佛庙庙宇辉煌,院中却是腌臜,落叶都未及清扫;那大和尚说庙中只有?他?师徒二人,可我却始终有?一种被人紧盯着后背的感觉;明明是出家人,徒弟伸手要钱,师父出手便?打,一个?市侩,一个?猖狂,确实少了几分出家人的样子。”沈忘轻声道。

    柳七用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道:“那小沙弥刚刚跑步的姿态也有?几分怪异,又掀袍子,又提裤脚,着实有?些粗野。”

    “阿姊说得没错,我也见了,倒是有?些江湖人的匪气。”

    最开始提出问题的易微,此时大咧咧地打了个?哈哈道:“也有?可能是我们天天让那些神神鬼鬼的案子闹得,看?谁都存着疑虑。想想也是,这?活佛庙虽然声名远播,但毕竟不是大相国寺、大悲院那般名迹古刹,和尚沙弥粗野些,倒也说得过去。”

    “微儿?姑娘说的是,我也这?般想。”

    易微瞪了程彻一眼:“你真是好有?主见哦,程清晏!”

    程彻闹了个?大红脸,柳七和沈忘不由得莞尔,沈忘一边笑着,一边将目光投向窗外萧索的院落,不知为何,他?心中隐约腾起了一丝警醒,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某些沉寂的巨大暗影正在缓缓靠近。

    白莲弥勒(二)

    就像那位大和尚所说, 随着暮色四合,最后一抹山岚沉降于远峰之下,天空呈现出鸽灰色的阴翳, 活佛庙中?的人气倒是渐渐旺了起来, 行色匆匆的僧众踏过山门走入庙中?,一个个看上去?皆是饥肠辘辘,背上的包裹和褡裢倒是满满当当。

    易微和程彻闲得无聊,并排坐在石阶上,点着手指数着来往的僧人。

    “一个, 两个,三个……人倒是不少。”易微撑着下巴,数到最后已经掩不住困意,若不是腹中?饥饿, 她早就回房补觉了。

    程彻直愣愣地盯着山门看, 半晌也没有回应, 易微觉得奇怪, 歪着头?看向身旁高出一个头的男子。程彻的睫毛卷翘颀长, 排列整齐地簇拥着深邃的眼眸, 鼻梁高耸笔直, 让他身上携带的胡人血统展露无遗。和平时天朗气清, 豪爽无惧的形象不同,此时的程彻倒显出几分?孤寂郁郁之态。

    “哎, 你想什么呢?”易微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程彻一滞,继而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在想,会不会哪一日, 微儿姑娘踏出了这山门,便再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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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继光的鸿雁传书已经来了好几封了, 易微每次也都毫不藏私地给众人传看。在最近的一封信中?,戚继光隐晦地提及了易微的婚事,大意就是劝诫这位玩性?大,心性?野的外甥女,她已经到了最佳的婚配之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易微倒是没有当回事儿,嘻嘻哈哈地嚷给大家听,程彻却是记在了心里,自那以后,心口的大石便再也没有落下过。

    是啊,她终究是高门贵女,舅舅又是戚总兵官这样响当当的大人物,这样醉酒当歌,红尘作伴的日子?,又能再过几时呢?如果有一日,易微不得不转还京城,而他的无忧兄弟还在济南历城当官,那他该如何自处?把自己?一劈两半,一半追随好兄弟,另一半追随心上人吗?可那时的他,还有资格跟在她的身后吗?

    正兀自想着,程彻的脑门上挨了狠狠一记爆栗:“这才?走了几里路啊,你就敢撵我?!?”

    “我?没有……我?不是……”程彻吃痛捂着头?,一边解释着,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女孩儿洁白的贝齿在暮色中?愈发莹亮,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猞猁,捍卫着自己?的领地。

    “什么出山门进山门,我?的腿长在自己?身上,天高海阔,我?想去?哪儿便能做主去?哪儿,你的心放肚子?里。”易微竹筒倒豆子?一般,语速极快,说完了也不忘紧跟着埋怨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比舅舅还烦!”

    不知为何,易微只?觉自己?双颊有些燥,就这样几句话,额头?上竟也是急得沁出汗来。

    想来是这院外的栀子?花香气太浓,肆意得痛快,好不恼人,她气冲冲地站起身,道:“我?都让你气饿了!我?催催饭去?!”

    见易微逃也似地往后厨一顿冲,程彻也赶忙站起身,追在少女的身后。穿过院中?的抄手游廊,绕过一个味道有些重的小池塘,后厨便近在眼前,扑鼻的香气也一股脑地钻进了二人的鼻腔。

    这时,那被大和尚狠狠打了一巴掌的小沙弥从后厨钻了出来,手中?端着餐盘,他一眼就看到了院内张望的易微和程彻,有些别扭地把餐盘往二人怀中?一推:“既然你们都来了,我?也就不送过去?了,我?还有好多?活计要做呢!”

    程彻和易微倒是不以为忤,因为就算是天色渐晚,小沙弥后脑上的指印依旧鲜红夺目,让人挪不开?视线。想来这小沙弥还记着今日下午的仇,给四人送饭也是不情不愿。

    “个子?不大,脾气倒是挺冲。”易微小声嘟囔,也不知是说自己?呢,还是那又钻进后厨的小沙弥。

    “可不是,不过这素斋闻起来真的很香啊!”程彻凑近餐盘闻了闻,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易微的五脏庙也早就揭竿而起,躁动不已了,她和程彻端着餐盘一路小跑,直奔沈忘的房间而去?。

    此时,沈忘和柳七正在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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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校那本李时珍刚寄来的《本草纲目》初编,柳七看得犹为仔细,杯中?的茶水放凉了都没有来得及喝一口。见易微和程彻门都不敲,就端着大盘小碟冲了进来,柳七第?一个反应就是将那份手稿护在怀里,生怕溅上油腥。

    见柳七不急着吃饭,还在一旁收拾书稿,易微一筷子?打掉程彻刚夹起的菜,唤道:“柳姐姐,先来吃饭吧,再不吃可就让某些人吃光了!”

    程彻一脸委屈,他一口没吃,就先挨了一筷子?,当下只?得老?老?实实地将筷子?放下,手放在膝盖上,再也不敢乱动。

    沈忘却是没有催促,他帮着程彻和易微摆好桌子?,又重新净了手,方才?帮着柳七整理书稿。二人将《本草纲目》初编细细包好,放在斗柜里,这才?坐在桌边准备用?膳。

    程彻见柳七坐下了,便偷眼向易微瞧去?,见易微没有阻止的意思,他才?大着胆子?又携起了筷子?,他早就看好了盘中?的一叶绿莹莹的菜芯儿,观之剔透可爱,正适合放在易微的碟子?里。孰料,他的筷子?刚刚碰到菜芯儿边儿上汪得一圈油,却又被另一双手拦住了。

    “等一下!”这次拦阻他的,竟是柳七。柳七将一整盘菜都拉到自己?眼前,细细翻查,将几块菌子?挑了出来。

    “停云,可是有什么不对??”沈忘问道。

    “这菜中?混了天仙子?。”柳七眉头?紧紧蹙着,手下却是不停,继续翻找着。

    沈忘面色一肃,他已经和柳七一起整理了多?日的书稿,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初编中?也提到过这种药草。天仙子?,名曰莨菪,是一种花型独特的植物。而柳七刚刚挑出来的也并非是山野间的菌子?,而是莨菪块状的根茎,若是不仔细分?辨,确实和可食用?的菌子?无异。

    据《本草纲目》初编中?记载:莨菪、云实、防葵、赤商陆皆能令人狂感见鬼,昔人未有发其义者,盖此类皆有毒,能使痰迷心窍,蔽其神明,以乱其视听故耳。

    也就是说,莨菪本身就是一种能够致人迷幻的草药,其功效和江湖中?流传已久的蒙汗药极为相似。

    “刚刚若是不注意,一口吃下,轻者昏睡不醒,重者癫狂大作,只?怕要到明日,药性?才?会消散。”

    “那我?们得赶紧跟后厨知会一声,要不然那帮大和尚岂不是都得中?招了?”程彻闻言连忙站起身,作势推门。

    “可是,这也太巧了吧,怎么就偏偏在我?们借宿之时,就出了这档子?事?”易微一拍桌子?,怒火上涌:“我?找他去?!”

    柳七欲拦,却见沈忘冲她缓缓摇了摇头?。柳七立时会意,让易微和程彻这样一闹,借此看看那些大和尚的反应,说不定就能知道其中?的缘故。于是,二人紧跟在一马当先的易微身后,向着后厨走去?。

    易微本就肚子?饿得厉害,饭在眼前却不能吃,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步子?迈得又大又急,把其余三人远远甩在了后面。她一头?扎进后厨,引得几个正在做饭的僧人停下了动作,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易微和柳七为了一路方便行事,一直都是女扮男装,然而她们二人的容貌过分?精致秀丽,换了男装倒愈发显得身如玉树,肤沁白霜,让人挪不开?视线。此时甫一冲撞进来,倒让没有心理准备的僧人们,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易微把手中?的餐盘往灶台上重重一拍,强压火气,问道:“敢问这是哪位大师父做的菜?”

    后厨里热得头?上冒汗的僧众们呼啦啦让开?去?,上午接待他们的那位大和尚觉玄排众而出:“阿弥陀佛,施主找贫僧何事?”

    白莲弥勒(三)

    “觉玄大?师, 您不?觉得这菜品有异吗?”易微指着挑出来的莨菪块茎,直盯着大?和尚的眼睛。

    “是做咸了吗?”觉玄大?和尚抹了一把秃头上滚滚而下?的汗水,把筷子在胳膊上蹭了两下?, 眼睛在易微脸上探究地瞄了一眼, 动作?略一迟滞,就?准备夹起块茎放入口中。

    这行为?倒把易微吓了一跳,她本就对这活佛庙中的僧人们并?无恶意,见大?和尚毫无防备,心中倒是起了一丝内疚之意:“诶诶!大?师, 这个不?能吃!”

    易微慌忙拦阻,在大?和尚将菜塞入口中之前,堪堪挡了下来。而经过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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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推拒,沈忘、柳七和程彻也已经赶到了门前。

    觉玄有些愣怔, 看看夹在筷子上的莨菪, 又?看看表情?严肃的易微, 莫名其妙道:“这菌子挺新鲜的, 今日刚遣小徒上山采摘, 特意为?施主们做的, 有什么不?妥吗?”

    “大?师, 这可不?是菌子, 这是有毒的天仙子。虽然毒性并?不?致死?,却有强烈的致幻作?用。若是吃了, 只怕大?师要缺席今日的晚课了。”柳七有板有眼地解释道。

    觉玄手?上夸张地一哆嗦,筷子上夹着的莨菪块茎便掉落在地上,沾染了污泥, 他怒目圆睁,大?喝道:“戒嗔!来看看你做的好事?!”

    过不?多时, 小沙弥便被?几名僧人像拎小鸡崽一般揪了过来,重?重?地掷在地上。

    小沙弥戒嗔踢蹬着双腿,奋力哭嚎:“不?是我,我没有!”

    “岂容你狡辩,还不?拖到柴房里去!”觉玄斥道,狠狠瞪了左右两边的僧人一眼。僧人们会?意,连拉带拽地将小沙弥拖出了后?厨,那小沙弥到最后?也在拼命挣扎,僧人们绕过后?院,隐没在夜色中,小沙弥的哭声也随之骤然消散。

    “阿弥陀佛,是小徒的不?是,让施主们受惊了。”大?和尚觉玄眉眼低垂,那熟悉的和蔼可亲的笑容又?回到了他形如满月的脸庞上。

    “我看,小师父也不?是故意的,只怕是看走了眼,大?师也不?要过分责罚于他。”沈忘双手?合十,回礼道。

    “是啊,我们也并?没有什么损失,我看那小师父哭得挺惨的,想来也是无心之举。”易微的火气也冷静下?来,愧疚之情?又?占据了上峰。

    “施主们无需挂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小徒性子顽劣,是该教育教育才是。”温和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可任谁都能看出其中暗藏的疏离之意。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不?打搅了。”沈忘暗暗用手?拽了拽易微的衣裳,易微只得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憋了回去,垂头丧气地缩到沈忘的背后?。来时气势汹汹,回时臊眉耷眼,这短短两柱香的时间,也只有五月天孩儿面的易微,才能有这般剧烈的感?情?变化了。

    “啊,对了!”突然,觉玄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他上前一步,凑到沈忘身前,还不?忘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差点儿忘了提醒施主,小庙地处荒僻,蛇虫鼠蚁横行,一到夜里,更是闹将得厉害。还请各位施主关好房门,切莫随意外出,以防伤及自身。”

    斜刺里一股夜风袭来,平添几许萧瑟荒芜之意,沈忘微笑点头:“多谢大?师提醒。”言毕,便和柳七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厨。

    众人回到厢房,掩好了门扉,易微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有气无力地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柳七从褡裢中取出前日里买的硬面馍递给众人,易微这才有了点儿精神?,双手?捧着硬面馍,吧唧吧唧啃了起来。

    沈忘却是不?饿,凝望着窗外的月色,似乎在思忖着什么,半晌才道:“停云,你和易姑娘夜里警醒着些,毕竟寄人篱下?,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柳七会?意,点了点头:“沈兄自是放心,我会?保护好寒江。”

    这边厢易微闻言,激动得把硬面馍也扔了,直往柳七怀里钻;那边厢沈忘却是心中暗叹,这停云哪里都好,就?是偏生听不?懂别人的话中之意。

    他只得再次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若是有任何需要,你只管大?声唤我……我们即可。”

    柳七再次点头应道:“我今夜会?点校师父的手?稿,你与程兄只管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沈忘无奈一笑,压在胸口的那声叹息终是没有忍住,从唇齿间悠悠地溢了出来。

    是夜,夜半三更,月上中天。

    沈忘头枕在竹枕上,睁着眼睛默默地凝视着屋顶的房梁。柳七所在的厢房依然亮着,幽幽的烛光将柳七伏在桌畔的身影照亮,影影绰绰宛若月中仙子。而自己对面床上的程彻,此刻已是鼾声四起,如雷贯耳。

    沈忘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面对墙壁,缓缓闭上眼睛。他其实很想和柳七一起点校那本《本草纲目》初编,哪怕彻夜不?眠,也自是心甘情?愿,总比现在这样辗转难眠要好。沈忘越想越清醒,干脆坐了起来,望向将至中天的月轮。

    这种莫名的慌乱与不?安,究竟起自何处呢?

    正想着,寂静的院落里竟然响起了小心翼翼地叩门声。

    “施主,您歇下?了吗?”

    “还没”,对面厢房中柳七轻声答复道,“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没有”,那僧人连忙道:“住持只是遣我来问问,施主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多谢住持挂怀。”

    随着柳七声音的落下?,一阵轻手?轻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着沈忘和程彻所在的厢房走了过来。月光透窗而入,也照亮了那向门扉贴近的黢黑的人影。那人的侧影有些怪异,沿着额头顺滑的曲线在鼻梁处呈现出一个僵硬的褶皱,那应该是鼻骨骨折的陈旧伤痕。

    先是妄图用天仙子迷晕众人,此时三更半夜又?寻上门来,探问情?况,这帮和尚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沈忘心中有了计较,当下?便收敛声息,扮作?熟睡之态。

    “施主,施主,您睡了吗?”

    房中静默无声,唯有程彻的鼾声做出了回应。

    “施主?”那僧人似乎还是不?死?心,又?轻轻唤了一声。

    沈忘盯着那门框上映出的剪影,仍旧一声不?吭。

    见屋中的两人迟迟没有应答,那僧人也放下?心来,直起身子,向着后?院的方向行远了。待那僧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沈忘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套上靴子,踮着脚尖跑到程彻的床边,用力摇晃睡得正香的好兄弟。

    “清晏,清晏!”

    程彻鼾声如雷,恍若未闻。

    “清晏,起火了!”见怎么也叫不?醒程彻,沈忘也只得出此下?策。自从柳七和易微在施砚之府上遇险,这“火”字就?成了程彻和沈忘的禁忌,好几次程彻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汗流浃背大?喊着救火。此时,若是想喊醒他,也唯有这一招才管用。

    果不?其然,睡梦之中的程彻打了个冷战,猛地翻身坐起,等在一旁的沈忘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将那句“微儿姑娘,起火了”生生堵在了程彻的嘴里。

    沈忘轻声道:“清晏,这活佛庙不?对劲,你随我去看看。”

    程彻甩了甩脑袋,把残余的瞌睡虫赶出脑海,集中注意力看着沈忘嘴唇的一张一合。

    “你带我上去”,沈忘用食指指了指屋顶,“别让人发现。”

    白莲弥勒(四)

    程彻轻轻推开后窗, 当?先钻了出去,他们所借宿的西厢后面是一道水渠,因天气干燥, 水渠中的水几近干涸, 形成了软烂的泥沼。以程彻的身手自然毫无妨碍,可?沈忘爬出来的时候,就一脚踏进了泥浆子里,若不是程彻及时拉了他一把,只怕沈探花这番就要摔进泥坑里。

    还好, 沈忘心性沉着?冷静,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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