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么?你进来罢。”
关着门,屋内空气不流通,药味浓郁,庄晏宁将外袍搭在木架上,正背对着邬云心将才解下的绢衣披回去,低头系着衣带。
“难得,难得,我们日理万机的庄大人竟然记得按时上药了。”邬云心走过去,拿起药瓶嗅了嗅,“你近日的行动是愈来愈利索了,去哪儿寻得的好药?”
衣带没系好,庄晏宁先回身将药瓶夺了,摩挲着白瓶上孤零零点缀着的一枝腊梅,握得紧紧的,不许邬云心再碰,抿了抿唇,岔开话题道:“何事找我?”
若是往日,邬云心必定再嘴欠几句,她枉自比庄晏宁年长近十岁,有时候心智与孩童差不多,却见她敲了敲脑袋,竟忘了继续追问是什么样的药瓶能使得庄晏宁面露娇羞,正色道:“对,是有件事要与你说。”
庄晏宁猜想是河堤的事,三言两语说不完,系了衣带,顺手自衣架取下袍服与绶带,一面穿到身上一面绕过邬云心,走到桌案后坐下,示意对方也坐。
穿好了衣服,又将药瓶塞进了袖袋里,原来是随身带着,寸步不离。
邬云心也几乎是一夜没休息,带着庄晏宁支给她的吏员去检视河堤,如何修补,如何加固,春汛会否再次到来……在现场逐一讲解给他们听,说到兴起,不拘小节地蹲下来,以枯枝作笔,在沙地上或写或算或画。
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河南道容易遭涝遭洪,朝廷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往这儿的水利工事填,我们沿途所见的所有河堤几乎都是几年前新建,都水监这个部分的文书档案还是我整理的,不可能记错。”
“河南道雨水充沛,一年有好几个月都是雨季,即便考虑到这些应有的消耗,洛州各处堤坝也不该被冲毁得如此严重。”
邬云心说得口渴,倒了杯茶水,饮尽后对庄晏宁说:“崔庸的账目你们是该好好查查,账本有明有暗,刺史府经手的兴许只是冰山一角。”
“崔庸还巴望着背后的人救他,自不会老实交代。”庄晏宁冷然一笑:“要想知道,那就只有逼供了。”
邬云心紧紧抱起了双肩,牙齿十分做作地上下发颤,庄晏宁疑惑道:“你作甚?”
“啧啧啧,你这样啊——”邬云心眨眨眼,开玩笑道,“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被不知情者戳中心事,她的确曾经被人视作杀手来培养,但杀过的人寥寥无几,庄晏宁垂目,盯着桌面上的木纹,半点也笑不出来。
邬云心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自她认识庄晏宁以来,这人就经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不好笑就不好笑罢,她用力地敲着辛苦了好几日的胳膊腿,呵欠连天地准备回屋补觉。
屁股才离地,庄晏宁将她叫住,问道:“你说你与李怀疏曾是朋友,在你眼中,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得颇为诡异,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李怀疏?
邬云心其实不是很想谈及这个人,她为人和善,行事疏朗,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七八岁,都可以成为她的朋友,或许正因知交遍地,初识又是春衫年少,是人生中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时候,走散了一个就显得格外特别。
同庄晏宁同行,日夜目睹着这张脸,她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自己是有些想念旧友了,与李怀疏断交无疑是她生平一大憾事。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读书时,邬云心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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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的就是诗文课,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随口吟诵,她沉默半晌,喉咙微动,又是沉默,吞吞吐吐了好几遭,叹一口气:“时至今日,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你问我她是怎样的人,我也想将她从地底下揪出来好好问问,她究竟将我邬云心视作了怎样的人,就这么不值得深信么?非要孤身一人行于绝壁间。”
邬云心只恨这里没酒,没滋没味地喝着茶水:“李怀疏,约莫是个傻子罢。”
“心很大,装得了天下人天下事,屡屡将自己置之度外。”
庄晏宁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钦佩,只是道:“那我和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邬云心直言不讳,“我时常怀疑你们是私生姐妹,快说,到底是不是?”
庄晏宁掀了掀眼皮,不悦道:“不是。”
“茫茫人海,有那么一两个长得像也很正常,我是歙州人士,那里与长安隔了十万八千里。”庄晏宁又道,“再者说,我同她并不一样,我的心小得很,装不下那么多人。”
“就那么一个人,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她想要我的命都可以。”
“……啊?”邬云心愕然道,“是谁?”
庄晏宁低头咳嗽一声,神色很不自然:“假设,我说假设。”
邬云心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李怀疏又何尝不是呢。”
简直没法聊,庄晏宁被她气得胸口发闷,指着门外,向她下逐客令:“出去。”
邬云心感到莫名其妙,起身要走,庄晏宁又忽而问道:“你既已与她割席,听闻死讯仍会难过么?”
“那是自然,好歹相识一场。”
她不愿沉浸于悲伤中,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庄大人的脾气好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听说你才入朝为官不久便四处树敌,仇家那么多,倘若你哪天死于非命,我也是会难过的。”
没想到庄晏宁却说:“我死了与你何干,你难过什么?”
邬云心大为不解,将她当傻子一样斜了一眼:“我们是朋友啊。”
“这一路上同生死共患难,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同分一袋栗子,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还不是朋友么?”
庄晏宁嘴角一颤,侧过脸去:“我不需要朋友。”
她这样子在邬云心眼中活脱脱一个口是心非,还待辩驳,却见庄晏宁陡然站了起来,她不由分说地将聒噪的邬云心给赶了出去,上好门栓,两耳清净。
一连数日,庄晏宁不得空闲,也尽量不去想沈知蕴,玄鹤卫在暗,须弥阁也在暗,她知道自己不便再与对方碰面。
“娘子还需要些什么?”杂役在二楼四处走动,见庄晏宁食案上的食物已用了个七七八八,便走过来问了问。
今日天气好,兼之官服穿得都要臭了,庄晏宁将它脱下来交由仆从浆洗,穿着粉蓝襦裙出的门。
她将长发梳向右,编了一条长长的发辫,邬云心犹嫌朴素,跟本地人学来一个发饰,为她在辫尾绑了个形似小兔的五色绸带,垂在雪白胸前,走路时布料随风飘动,好像兔子真的在蹦来跳去,俏皮极了。
如此一来,她瞧着就没那么不近人情了,不然杂役也不敢上前询问。
“不需要了。”
待杂役走后,庄晏宁又独自坐了一会儿,约莫半盏茶后,她见四下无人,将一镂刻精致的楠木盒置于案边,这才下楼结账。
下楼时,与一名鎏金面具覆面的女子碰肩而过,嘈杂声明明就在耳畔,对方面具边沿垂下的金色细链也在轻轻作响,不知为何,庄晏宁仍然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声音,还笑了一声——“兔子,很可爱。”
庄晏宁耳朵霎时就红了,身体也不听使唤似的,她脚下一踩空,幸得旁边人及时搀扶一把才没叽里咕噜滚下楼。
戴着面具的女子坐在庄晏宁适才所坐位子,楠木盒子里红色绒布衬底,躺着一条水纹精致的蓝色腰带。
她想起荒唐的那夜,做那等事,庄晏宁的腰伤倒像是假的,缠着她,夹着她,又俯下身,磕磕绊绊地用牙咬开她的腰带,似乎不希望她再像上次那样穿戴齐整,仅是自己出丑难堪。
那条银白细带最终被绑在了细白的腕骨上,她衣衫半褪,神色冷淡地掌控着庄晏宁的身体,任由情潮浸满她眼尾,化作泫然欲泣的水光。
并非惩罚。
沈知蕴仍堪不破□□,妄图死守自己的禅心道骨,心神激荡之声怎好叫人听见?
没点东西,只叫了一壶茶,闲坐半晌,有位高挑女子步入视线中,她戴着一顶垂到腰际的黑色帷帽,面貌被遮得影影绰绰,上楼后四下环顾,座位半数都满了,有几桌坐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吵吵嚷嚷地猜拳喝酒。
她走到沈知蕴身旁坐下,似乎只是迫于无奈跟人凑个桌子,叫来杂役点了吃食,待东西摆到面前,便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两人从头至尾仿佛萍水相逢。
饱腹后,那女子起身要走,黑纱背后的殷红嘴唇动了动:“阁主,事已成。”
这声音赫然是司妩。
恰是此时,心猿意马的庄晏宁坐车回到刺史府,才走下来,等候在路旁的宗年便大步上前,似是有事告知,用眼神向她示意左右。
她屏退旁人,宗年立马急切道:“崔庸死了!”
“什么?”庄晏宁蹙眉,“不是你在负责刑讯么?”
宗年道:“刑讯也不是时时刻刻,但牢狱内重兵把守,无人劫狱,似是下毒,防不胜防。”
“还有——”他将腰间别着的纸条递给庄晏宁,“这是适才猎隼传来的消息。”
庄晏宁将其展开,上面告知了两件要事:其一,登基大典已成,晋王谋反被废,其二,崔放大义灭亲,先她一步供出崔庸有不臣之心,是晋王同党。
作者有话说:
这么努力的我,是不是值得一些评论!
应读者要求,下本先开专栏里的《漩涡》,放个文案,感兴趣的收藏一下
倪心迦花了几年的时间洗去自己身上“金丝雀”的痕迹,重获新生。
海外学成归来,再度投入到自己的导演事业中,所执导之作口碑甚佳,她凭借实力获得多方青睐,在业内站稳脚跟。
自由随性,独立清醒,是媒体采访时给她贴上的标签,大众也深以为然。
少有人知道,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倪心迦跟了一个女人七年,在她掌心里从青涩到盛放,她是她笼中可有可无的一只鸟。
薄识是倪心迦生平所见最漂亮的女人,被解救,被养大,被塑造,喜欢是水到渠成。
但同样,被肆意占有,被视作玩物,想逃离也是人之常情。
一次晚宴上,两人重逢。
仍然会为人群中那个矜贵而瞩目的身影心动,倪心迦情愿相信一生仅钟情一人是个伪命题。
觥筹交错,频频侧目望向导演界新贵,数不清第几次后悔放她走,薄识开始思考一生仅钟情一人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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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性。
不久之后,倪心迦参与的影视项目莫名其妙受阻,过往作品遭受大规模网暴,人生突然陷入低谷。
薄识来见她,时隔多年,再度递给她一份辱人尊严的合约。
倪心迦瞥一眼那沓纸:“薄总,我建议你去治治病。”
薄识:“我有什么病?”
“感情缺陷。”倪心迦笑了一声。
令她十分意外,薄识隔着薄薄的镜片看着她,竟然认真地想了想,随后道:“好。”
「多年前深陷名为你的漩涡,我从未走出过」
预警:
1.倪心迦受,很清醒,不贱,薄识攻,渣苏
2.女主受是娱乐圈幕后工作者,但不怎么写娱乐圈,所以不贴这个tag
3.两条线交织,过去跟现在,章节名会用N/P作区分
4.可能是古早狗血味,也可能是平平无奇都市风格,没写过这类,尝试一下
5.2024年开文——
感谢在2023-02-10 23:52:582023-02-11 22:5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J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灵魂 ◇
机关猎隼日行千里, 是传递消息的绝佳工具,在离开长安之前,庄晏宁得了一枚御赐的鹰哨, 而玄鹤卫作为帝王鹰爪,自然也有权调配这没有呼吸也没有生命的“畜牲”。
自入河南道境内起, 庄晏宁每隔几日便借由猎隼飞书长安,事无巨细地交代她出使洛州一路所见所闻。
猎隼只有皇家才有, 虽然偃师堂后来也做过类似的物件, 但论起耐久与速度都差得远了。
所以洛州动向崔放不可能比沈令仪先知道, 他却早早地放弃了崔庸,做到先发制人,甚至崔庸在狱中离奇毒发身亡,他也十分值得怀疑。
在长安发生的一切还得从登基典礼前说起。
崔放欲在登基大典生祸, 洛州这场天灾降临得恰到好处, 使得崔庸无意间成为了决定他棋局输赢胜负的棋眼, 太平无常, 暗流涌动,各方耳目都紧紧盯着灾区事态变化, 在朝为官者纷纷在这段时间站队归党。
而无论从前或是现在,窦新岚愿意跟随的明主从未更易。
清凉殿内,一名玄鹤卫临窗而立, 将右臂伸出窗外, 猎隼在半空中飞旋而落,歇在她的臂甲上。
玄鹤卫将木筒从猎隼脚边解下,再一抬臂, 只听猎隼体内齿轮发出极细微的运作声, 随即展开墨黑羽翅, 伴随着清啸唳鸣直入苍穹,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回身,绕过屏风走向里间,从身穿刺史官服的窦新岚身边走过,将木筒跪呈沈令仪。
沈令仪接过木筒,拆封火漆,将里头庄晏宁写的信件展开来瞧,阅后也并未像往常那般焚毁,而是递给了对面坐着的窦新岚,这份深信可见一斑。
她手边搁着一碗药,既然对外声称龙体不适且罢朝了数日,那么有些戏该演还是要演。
“江尧平竟然愿意出面,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窦新岚取下灯罩,将信件凑至烛火边,再松手,薄纸已烧作灰烬。
沈令仪微笑道:“有个人在洛州,他愿意也不算离奇。”
她从“病倒”后便移居至清凉殿,连崔放在内的几位大臣都曾见过她咳血进药,是以对于陛下抱恙在身一说,外头不疑有他,但养病养到了侍君的寝殿,不是言官也得骂一声荒唐,这李侍君莫非是甚专会下蛊的妖孽?
骂着骂着,还株连了已是个死人的李怀疏,说姐妹二人一个祸乱朝纲一个祸国殃民,万死难赎。
那名玄鹤卫已回到暗处,窦新岚听她这么说,沉吟半晌,果断道:“是二殿下。”
此处是清凉殿偏殿,不知为何,比其他殿室稍冷,沈令仪身上披着件竹叶青的外衫,她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身骨单薄,面色瞧着也很难看,双唇失了血色,仿佛真正疾病缠身一般。
“从不涉及党争,又远离朝堂多年,没有比皇姐更适合的人选了。”沈令仪慢声道。
窦新岚却道:“陛下才登基,这时启用玄鹤卫是否太过激进?”
她曾是沈令仪公主府的长史,机敏果敢,后来又迁入六部身居要职,太子与公主之间水火不容,贞丰帝既然做了取舍,也必会替自己的储君斩除后患,她便是那时被贬出京的。
既是旧主旧臣的关系,进言就比较爽直。
“嘉宁帝是千古以来首位女帝,她不得不借非常手段巩固自己政权,但从玄鹤卫初设起,她便站在了臣子的对立面,放任臣子倾轧内耗,无暇反她,此后数十年间冤假错案无数,她在位时从未一日睡得安稳。”
“之所以晚年沉迷修道炼丹,纳侍君采阴补阴,也是知道自己一旦身死,身后事便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最好便是能与日月同寿,江山永固。”
嘉宁帝驾鹤西归,入了皇陵,不存在遗体受辱的情况。
窦新岚说的是嘉宁帝传位给衡山公主被吴王夺政之事,还有民间肆无忌惮地将她编进淫词艳本里毁她名声,史册所载也多有编造污蔑。
“她是首位女帝,朕在她之后又有多少区别?”沈令仪道,“她如铺好了路,衡山为何坐不稳帝位?”
窦新岚明白其中症结:“并非她做得不够,而是女子被困在闺阁里太久,逆水行舟岂是易事,百年甚至千年都不足够。”
沈令仪随之一笑:“所以你仍觉得玄鹤卫不该设么?”
因是文臣,窦新岚对玄鹤卫此等不讲道理滥用武力的群体没甚好印象,适才所说启用玄鹤卫太激进的确是委婉之言,非她本心,本以为装过去了,却被沈令仪轻轻松松看穿想法,窦新岚不得不叹服。
沈令仪垂目道:“不过是一把刀罢了,该如何用,这尺度朕自有把握。”
“世人总说朕与嘉宁帝长得相似,先考也因此看朕不顺眼,三不五时罚朕去跪宗祠,朕见过她画像,相似什么,简直胡言。说句不好听的,嘉宁帝若是晓得会觉得侮辱了她,在朕眼中却又是侮辱了朕。”
她说得实在有些可爱,不像统国之范的君主所言,窦新岚却熟谙她从来就是这般脾性,不由噗嗤一笑。
宗祠里不仅供奉着大绥历代皇帝,且收藏着他们生前常用之物,沈令仪被逐去北庭之前从那里顺走了嘉宁帝的佩剑。
那柄剑名曰破雪,吹毛利刃,削铁如泥,沈令仪却不是图其锋利而拿走的,她说嘉宁帝令她平白无故受了太多委屈,取其佩剑是索要赔偿。
这帝位她本来不是非要要,但既然个个都这么逼她,她不争上一争都对不起自己。
“嘉宁帝追求长生,朕却不同,生死有命,不必强求。”沈令仪从旁提来茶釜,扼袖沏茶,眉目间被热气熏蒸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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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口吻却斩钉截铁,“朕要的是软玉裙钗也可定乾坤,此后子孙后代亲王公主皆可继位,败者输也输得心服口服,而非可笑的输就输在自己是个女子。”
窦新岚一时恍惚,想起数年前君臣话别的雪夜,沈令仪被皇帝下令囚禁在鹿池,不日便要启程去往北庭,终生不得返京。
鹿池有鹿池的规矩,沈令仪待在那里是享受不了公主待遇的,窦新岚前去践行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皇帝派礼官每日前来训话,来时沈令仪便要跪着听训,身后左右立着内宦,手里拿着鞭子,她若跪得不好便视作不肯受教,立时就要施责。
神仙也禁不住这么日日受训,沈令仪背上早已鞭痕遍布,窦新岚入内见到宫婢端走一盆血水,眼眶便红了起来,跪下道:“殿下,是臣无能。”
“你已尽力了,与你无关。”
沈令仪半伏在榻上咳嗽,她的居室狭窄黯淡,一榻一案,几无陈设,中间架着盆一边烧一边冒着呛人轻烟的炭火,在这细雪漫漫的夜里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热。
她说完,又剧烈地咳嗽几声,一碗药竟是分着五六次才算吞咽下去,不晓得喉间是如何烧肿,竟哑声至此。
窦新岚从未见过她如此孱弱无助的模样,好在礼官只最后来这一次,花上几日调养身体,殿下就要出发去往北庭了。
礼官示训原本是一直要到出发那日,听闻有人进谏,使得皇帝忽然改变了主意。
具体是谁却不得而知。
“中书令已有了人选。”
屋内一灯如豆,风吹着,像要熄灭似的,光线很暗,隔着床榻上的垂纱,窦新岚依稀见到沈令仪好像握着个什么东西,她没仔细辨认,仍继续道:“东宫及几位大人共同举荐礼部尚书李怀疏。”
掌心里的磨喝乐笑望着自己,上面有划痕,也有烧过的痕迹,从来珍视,几度想毁,后者却哪里比得过前者?沈令仪怔怔地同磨喝乐对视,冷风从窗户缝隙窜入,她又咳喘起来,身上骨头似因这阵猛咳而裂开了,冷风也往里头钻。
这个泥偶是观音奴在碎叶城送给她的。
是啊,她不是观音奴,她是李怀疏,小小年纪就能演算天地博得陛下信赖的玉台卿,一出手,便害得自己没法在娘亲灵前守孝,在大漠负伤逃亡;再出手,朝夕之间沦为阶下囚,荣华富贵尽皆远去。
她浑身冰凉,再也握不住磨喝乐,松开手,由着它跌落在地。
“我究竟输在何处?”雪粒随风卷入,落在眉眼间,沈令仪不堪负般阖目,低声问道。
窦新岚伏地泣泪,惋惜道:“殿下……殿下毕竟只是公主。”
素闻率领北庭十二军的粟筠文武兼备,粟老将军膝下儿子没一个争气的,险些断了香火,幸得这个小女儿在泅水七进七出,一战成名,后来才继任了将军位。
窦新岚不知沈令仪是否还有其他境遇,只能将她这些年来的变化都归功于在北庭时粟筠将军的教导。
“窦卿以为你今日为何入得宫来?”
“陛下是说……崔放的意图其实本就不在登基大典,他是用的障眼法?”
所有人都以为崔放要借举世瞩目的登基盛典生事,但倘若真是这样,崔庸那边还没消息,妙云寺客舍里的各州刺史怎么都能自由出入了?
他借这障眼法是骗晋王入局,一个野心勃勃的亲王,一个贪图富贵的族弟,他要利用他们向皇帝表忠心。
“朕退位,晋王即位,后者的阻力还小过了朕,崔放何必做这买卖?他可不像甘心为臣之人,中书令再往上,他怕是想够这九重阙。”
沈令仪低头把玩着木筒,她的口吻听来如此漫不经心,却早早洞悉了崔放设局,且似乎也已有了对策,神闲气定等着对方咬饵。
“玉阶在前,这偌大的诱惑谁又忍得住呢?”沈令仪随手将木筒扔进火炭中,眸光深若寒潭,“他想够,朕便给他机会够一够。”
窦新岚看着她发间金钗所垂玉珠在脸侧投下的阴影,心中竟不由有些发憷,今非昔比,眼前这位再也不是从前任人予夺的公主殿下了,而是她也敬之畏之的陛下。
两人喝了会儿茶,忽然闻见殿外一阵吵嚷,其中一妇人声音格外耳熟,沈令仪再凝神去听,正是晋王妃邓氏。
过两日要在天坛举行登基大典,除灾区事出有因以外,其余各州刺史均列席参拜,镇守地方的藩王也照例入京叩拜新帝。
这晋王是贞丰帝次子,生母为婢身份低微,不得圣眷,即便再如何努力,晋王也难得皇帝重视,哀太子英年早故,晋王以为自己有了机会,怎知皇帝宁愿立皇长孙也不肯立他,耿耿于怀至今。
沈令仪忽而想起她这嫂嫂学过医术,自己咳血与进药是假,这些伎俩骗得了常人,脉象却骗不过晋王妃。
此番定是晋王假借关心陛下的名义派其前来暗查虚实,临近登基,皇帝却卧病在床,凑巧得有些诡异,但万一是真的,那这个节骨眼儿恰如借了东风,他们动起手脚更是神不知鬼不觉,毕竟陛下病况是轻是重少有人知。
窦新岚不该出现在此,她向沈令仪告退,沈令仪道:“孟春。”
那名玄鹤卫从黑暗中走出,玄鹤卫共有天地日月四部,除固定配额的普通兵士以外,每部另有三甲高手各十二名,天部一甲首位便以月序中的正月作为代号,取名孟春。
不待沈令仪吩咐,孟春便走上前道:“大人请随我来。”
偏殿连通了左右两室,横向很深,孟春带着窦新岚自书架后面绕了过去,没过多久,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沈令仪叩着桌案想了一会儿,喝完手边那碗药,随即起身,地上铺着柔软暖和的氍毹,她的衣衫长得委地,广袖也垂坠在地,那些精致的滚边海浪般滚过干净整洁的地面,直至在屏风后落座,周身几乎未曾染尘。
她坐下,倚着凭几,随意拿了本书翻看,仅是这么简单的行动都要将身子的重量交付给凭几,整个人都倒在凭几上,像是使不出力气似的,熟谙地作出一副病弱体虚的模样。
多余的她也没去演,好像知道有人会配合她瞒过晋王妃似的。
魏郊与沉璧守在殿外不肯放人通行,晋王妃亮出贞丰帝所赐玉牌,廊下宫婢内侍通通跪了一地,她昂着下巴十分神气,举步要迈入殿中。
时为太医的祖父当年救驾有功,被圣上赐了这枚玉牌,晋王妃借此攀上皇家高枝,没有这个信物,她也进不了宫。
“晋王妃。”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声音轻得很,稍不留神都听不见,只是口吻透出一股子心急,生怕自己继续往前走似的。
晋王妃回头,见轮椅上坐着一妙龄女子,快入夏的天气了还在裙衫外头罩一件披风,饶是如此,面颊苍白仍无血色,胸脯起伏着,小口小口喘着气。
颊边垂落几缕散发,这般凌乱的姿态出现在桃羞杏让的脸上更是堪怜,她却对自己的病态不以为意,眼神未透露出半分退怯,西子捧心般按着胸口,肌肤轻薄得手背经络毕现。
那姓魏的内侍监及若干宫人向她行礼,唤她李侍君。
晋王妃这便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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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份了,止步笑道:“原来你就是李侍君。”
她草草行了一礼,李怀疏驱使轮椅靠近她,一面轻咳一面道:“晋王妃匆忙入宫是为了探望陛下罢。”
“谁说不是呢?那时父皇升遐突然,我与晋王远在蜀地未能全子媳孝心,深感遗憾。如今只剩手足相亲,晋王才入京便听闻陛下染病,既是兄长也是臣子,如何放得下心?郎君唯恐宫里人照顾不周,要我无论如何入宫一趟。”
晋王妃抬手摸了摸云鬓,睨着魏郊道:“却被这些阉奴百般阻挠,越是这般我可不就越忧心陛下贵体么?”
“陛下感染风寒,平日里劳心劳力,才会这么久都没痊愈,太医令嘱咐过少见风,他们也是遵命办事。”
轻拢衣襟,李怀疏又从迎夏手中接过食盒,抬头向晋王妃道:“恰好我要送粥侍疾,晋王妃不妨同我一道入内。”
晋王妃初次见她,不知她身边常伴左右的是一宫婢一内侍,当下只见到迎夏也不感到奇怪,从善如流道:“如此也好。”
另一面,借两人说话间隙,骆方已于晋王妃之前悄悄自偏门入殿,将李怀疏从孔曼云那里得来的药丸呈给沈令仪。
这药丸能暂时乱人调息,却对身体无害。
骆方退下后,沈令仪从袖袋中取出一药瓶,里面装着同样的药丸,是太医令所制,她看看药瓶,又看看手中药丸,眼中浮现几分笑意。
她将药瓶放了回去,以茶服下骆方带来的那枚药丸。
帝王的脉象自然不是想问就能问的,晋王妃准备的是一条络子,声称用许多味草药浸泡过,戴在手腕上可以防止病害侵入。
沈令仪要接过来自己戴,她不许,李怀疏要接过来为沈令仪戴上,她也不许,两人没与她犟,笑着看她表演。
戴络子时,晋王妃不动声色地搭问脉象,低着下巴,窃喜攀上心头,眼角眉梢都快藏不住那份洋洋得意。
闲话一番家常,不久后便起身告退了。
李怀疏体力难支,靠坐在轮椅上一副疲惫模样,妹妹从小气血虚亏,她在这副躯体中常常有难以为继的感觉,吃饭费劲,说话费劲,这阵子稍微能走动了,走路也费劲,仿佛只要呼吸就是在透支五脏六腑。
“你知道我在装病。”
沈令仪口吻笃定,李怀疏却在回想——她从何时起对自己不再以“朕”自称,称谓的改变毫无疑问指向了她最不希望的那个答案。
在她即将步入轮回的时候,前缘再续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她们之间根本就是孽缘。
“那又如何?”
李怀疏抬眼,无甚畏惧地看着她,嘴硬道:“陛下身边有人伺候,稍微用心些也能察觉不对劲罢。”
转瞬间,她猝不及防被沈令仪从轮椅上抱了起来,她知道她在装病,她也知道她在装瘫。
“明明能走路了,为何还整日坐着轮椅?”沈令仪道,“怕自己走路的姿态再也瞒不过我么?”
李怀疏脸色较之先前更惨白了些,唇边带出的气息薄弱得彷如病人,她的身体单薄得像张轻飘飘的纸,沈令仪不敢用力,只轻轻捏握着她的臂膀。
见李怀疏抿唇不语,沈令仪干脆吻了上去,吻在颊边唇瓣,她慢慢闭着眼,脑海里浮现李怀疏真正的样貌,唇边点过鼻尖,亲吻变得毫无章法,一味地索求,她听她气若游丝的低喘,掌心按在自己肩膀上,只是徒劳地往外推,她根本没什么力气反抗。
明明面目全非,沈令仪却仿佛看穿了这具陌生的骨肉,洞察了李怀疏的灵魂。
她终于与她紧紧相拥。
“李识意。”沈令仪如她所愿叫了这个名字,“事先没有过商量,却总能与我配合行事,几无差错,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与我有过这样的默契,妙云寺那次与这次,拢共两次了。”
怀中人不敢睁眼,沈令仪低头去,轻轻含咬她雪白的耳垂,一半宝蓝琉璃耳珰落在齿外,再松口,往她耳边呵气,道出那个名字。
李怀疏浑身一颤,下意识勾住沈令仪的腰,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快醉了还是快碎了,双眉紧蹙,面若含春,些微病容点缀这两三桃粉,仿佛枯灯再续,一切都活泛起来,无法言明的勾魂动人。
作者有话说:
尾巴快了,还有几章进入地府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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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暗桩 ◇
李氏与崔氏作为五大氏族中唯二门楣如旧的大家族, 其累世功勋与声威煊赫非寻常门第可以相较,时人常以李崔合称,与其他不是同一阶层的世家区分开来。
先称李再称崔, 自是因为李氏仍然稍稍压过崔氏一些,但明眼人都知, 如今李氏门庭凋零,繁衍滞阻, 再这么下去, 恐怕改称崔李也不能够, 李氏迟早会步另外三大氏族之后尘,飘零式微,不复繁华。
两家府邸分别盘踞同一坊东西两侧,久而久之, 太平坊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仕宦之家涌入定居, 渐渐成为世人皆知的奢遮地方。
自登基典礼过后, 长安的天气一日日见好了。
这日雨后天晴, 碧空澄净如洗,阳光如碎金一般洒落水面, 鱼儿咬饵,池心微动,岸边男子不慌不忙收线。
只见鱼竿尽头, 一片金色浮光中有一尾鱼慌乱摆尾, 无助地挣扎,但咬饵上钩的它没有退路,被男人放在足边的竹编鱼篓是它唯一归宿。
他一派气定神闲, 将鱼放入鱼篓, 闻得耳畔有人道声恭喜, 又道:“中书令可谓双喜临门。”
在簟席上盘腿而坐的钓叟正是中书令崔放,晋王谋反被废,崔庸牵连其中,他作为崔氏府君免不了被坐罪,但因事先检举告发,已将自己撇了个干净,皇帝怜他劳苦功高,目前只是暂时卸职,待崔庸的事情调查清楚再行处置。
崔放着一身粗布短褐,头戴遮阳帽,坐卧在假山奇石之间,仿若闲云野鹤一般,过得十分悠闲,半点儿也瞧不出是戴罪之身。
仆从呈上铜盆与木盘,他净手后向道喜那人斜睨一眼,装听不懂:“喜从何来?”
来人是由家令引路到此,显然是崔放府中客人,他穿着紫红绸衫,脸上最醒目的便是一条鹰钩鼻,身材较寻常男子略魁梧些,正是兵部尚书何久诚。
“一喜,愿者上钩,某来得正好,素闻中书令府上庖厨手艺了得,今日可以一饱口福了。”何久诚再道,“二喜,洛州传来消息,崔庸死在了牢里。”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崔庸答应为崔放效力的那天就该想到自己将来的结局。
鱼篓中困着五六条鱼儿,数量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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