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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守候 ◇
太医署隶属太常寺, 与太常寺辖管的另几个衙署一道坐落在皇城东南,京郊辟了良田几百亩作皇室药园之用,也归太医署管理。
这日, 太医令召集所有医官开会,商议月底对医学生开展季考的内容。
同吏部铨选官员有升有降亦有调一样, 通过正规考试进入太医署的学生并非从此高枕无忧,在入学期间, 他们要不断经历月考、季考以及年考, 成绩优异者经太医令考核过关则升任医学博士, 具备官方出诊资格;成绩平平者继续学习,至第七年,如清考仍然不过则视同末等生,将被太医署除名。
后者离开太医署以后或是转业或是私开医馆, 即便医术平平, 流入民间依然是难能可贵的医疗资源。
季考从来都是由太医令出题并任主考, 开会只是走个过场, 诸人都在考题上签过字,便交由书吏誊写密封, 以示考试公正纪律严明。
身为太医令的寇芝例行部署了下个月的几件要事,也少不得警醒属下医官恪守医者本分,不要借职务之便攀附贵人。
说者未必有意, 近来频繁出入清凉殿的孔曼云却听者有心, 半盏茶不到,生动表演了何为如坐针毡。
及至廊下会食的气味飘了过来,寇芝见大家都坐不住了, 便大发慈悲放了这些被五脏庙拿捏的后生, 咳嗽一声, 面色不豫道:“孔曼云且留下,其他人走罢。”
同年进入太医署的陈颖初给孔曼云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拂袖而去。
孔曼云性格爽直是出了名的,不必寇芝说什么,她便近前一步,口吻愤慨地自辩道:“太医令,下官不曾攀附贵人。”
“那你与清凉殿那位李侍君究竟是何关系?”寇芝示意孔曼云在对面坐下,又从旁拿过一个小巧的食盒。
“你这嗓门是比我还大,外面风言风语的那些人,你也一个个这么当面嚷过去?”
“不要一言不合就发脾气,坐下来,慢慢说。”
会食是给各衙署点卯官员准备的公务用餐,寇芝自然也有一份,但她年逾五十以后饮食清淡不喜荤腥,也无意给厨下的伙夫添麻烦,常常自备饭食。
寇芝自食盒中取出一饭一菜一汤,竟置备了两副碗筷,这哪是听者有意,分明两者兼有。
孔曼云哭笑不得,也只有道声多谢,举筷吃了起来。
“我自贞丰年间迁任太医令,除了管理太医署以外只为皇帝行医问诊,前几年因圣体沉疴,你们又都不成气候,竟忙得一年到头也沾不了几回家,连家里什么时候辟了块菜地出来也不晓得。”
寇芝一改方才训斥人的严厉口吻,十分平易近人:“如今清闲了些,我回家也会帮忙刨土施肥浇水。”
“农耕之事从前在乡下常做,也不知是享福的日子过久了还是岁数大了,不过几亩菜地都累得人够呛。”
孔曼云心说难怪这些食材如此新鲜,原来都是寇芝家中自产,说起种地,她恰好有桩见闻要分享:“最近有个耕地傀儡,城里不少人家图新鲜买来玩,哪知道那家伙真能下地务农,而且一个傀儡能顶两个人力,只约莫成人膝盖那么高,也不知道内里机关是如何运作的,实在奇妙。”
寇芝闻之一笑:“又是偃师堂的产品?”
偃师堂名曰堂,实则是个商铺,也有人说偃师堂从前不做生意,是与军器监类似的一个地下部门,产出之物不供民生专供战场。
或是吐气成焰的机甲兽,或是日行千里不费粮草的机甲马,甚至是进可潜入海底退可浮于海面的机甲蛟龙。再勇猛的血肉之躯也难敌这些不怕刀剑斧锤的非人之物,偃师堂的存在为当时的中原政权威慑了蠢蠢欲动的草原部落,随之坐享几十载太平盛世。
从前是多久以前?又时值哪个中原政权?
没人说得清楚,于是也只能当做下酒的谈资,说过便罢。
“近来医学生备考,我也见到针科的有些学生在用铜人试针。”寇芝道,“那些铜人等身大小,经络完整,穴位精准,更令人讶异的是——如若施错了针,穴位周边立时会出现反馈,虽然不如真人,但比起一动不动的铜人要好太多。”
寇芝说到这,颇有几分英雄迟暮的阴影覆在心头:“我年逾五十,在太医令的位置上也做了很多年,眼界不如你们年轻人开阔,想起陈颖初曾经向我建议购置枫叶铜人,当时不以为然,如今不得不为此自惭形秽。”
世间善作机巧之人不在少数,偃师堂为了避免参差不齐的伪造物流向市场毁了声誉,最后一道工序便是镌刻枫叶。一枚普普通通的枫叶,从不同角度观之叶上脉络竟千变万化,至今无人仿造得出,久而久之,枫叶便成了偃师堂的代名词。
寇芝不知铜人有无别名,便以枫叶为名区别于普通铜人。
“上官自谦。”孔曼云停筷,以示恭敬,“每逢洪涝必有疫,洛州邸报未至,您先围绕疫病防治出了季考题目,足可见医者仁心。”
“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罢了,学生出的那些治疫防疫的药方也不一定能带去洛州。”
寇芝叹了声气:“那巡抚赈给使一来履历浅,官威不足;二来是个有姿色的女子,到男人堆里不定得生出什么事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不过是只乳虎,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竟选派了这么个年轻人。”
她忽而一顿,深知不能再妄议下去,话锋一转:“说回你,清凉殿的李侍君与你是旧识?何以生病那日专程请你出诊?”
孔曼云被问住了,不知从何说起。
在甘露殿为李怀疏医毒的那半个多月,不说与其相交莫逆,因时日短浅也谈不上深情厚谊,但的的确确对这位朝野皆知的权佞另眼相待,也为她身中奇毒无药可治的结局大为惋惜。
是以那日李怀疏将重生之事相告,孔曼云震惊之余只有高兴,这才明白自己已将其视作朋友,她为人热忱,无论隐瞒还是帮忙,都当场应下。
寇芝问的这个问题,她没法如实回答,但也明白太医令是为自己着想。
当即起身,退后几步,郑重一拜:“下官与李侍君只是朋友,下棋认识的,无一字是欺骗。”
寇芝知她秉性,便信了,仍告诫道:“即便如此,待李侍君病愈,你也不必常去请脉,徒惹非议。”
如果是纯粹将女人视作药引的嘉宁帝,那么孔曼云无论去多少次清凉殿都不会有瓜田李下之嫌。
寇芝近日耳闻了陛下的诸多动静,不禁也觉得册立皇夫一事须尽快。
新帝虽勤勉却耽于□□,洛州灾情如果得不到缓解,民怨沸腾,有心之人必定借此制造当今德行有亏才遭天谴的舆论,朝堂恐要生乱。
“虽然病愈,但还要施针。”孔曼云未敢起身,跪禀,“李侍君双腿瘫痪多年,病这一场却突然有了些许知觉,应趁此时继续施针才……”
寇芝道:“你拜的是医科门下,针法还是陈颖初精通些,她去施针便可。如若清闲无事,便趁这几日出太阳领着学生将楼阁里的医书拿出来晒晒。”
太医署分医部与药部,医部又有医、针、伤与咒禁四科,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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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云出身医科,陈颖初出身针科。
寇芝所言属实,她不敢再辩,领命而去。
那夜过后,沈令仪小动作不少,但并未再来。
先是恩允康瑶琴入宫与女儿相见,又是送药材补品,生怕旁人不知道清凉殿的李侍君宠冠后宫。
李怀疏猜想沈令仪是在以她作饵,为愈演愈烈的传言助焰,使人以为女帝杀伐果决只是沙场遗风,终究是个容易被感情牵绊脚步的女儿家,既已洞察弱点,又何必深惧?
孔曼云倒是说,登基大典临近,洛州涝灾久无音讯传来,这边才划出银钱修缮堤坝,那边兵部又在详列军费开支,户部尚书立马出列哭穷……陛下御极万方,实在有太多事情等着她处理。
骆方也听两仪殿的内侍说,陛下常常通宵达旦,都水监、工部、兵部官员与三省长官也跟着一起熬,早朝时晕倒了几个年迈的老臣。
李怀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澄澈的茶水倒映出面上几分讥讽笑意。
她听衙署名字便能猜出是哪些人,老奸巨猾,需他们拿主意的时候晕一晕,要得罪人的时候晕一晕,暂时辨不清风向也先晕一晕——跟她那夜一样是装晕罢了。
想到沈令仪虽然熟稔这些老臣的烂德性,却要尽显仁君关怀,左一句卿家辛苦,右一句卿家保重,李怀疏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孔曼云来这一趟并非对寇芝阳奉阴违,而是有事相告,第一件便是自明日起陈颖初代她过来为李怀疏施针。
个中因由自然隐去不说,李怀疏却注视着她,无声间了然关碍所在,歉疚道:“是我考虑不周。”
“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孔曼云望了眼凉亭外毕恭毕敬的宫人,低声道,“你这人心思太深,想这么多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之所以配合李怀疏演这出戏,也是知道以她的性情必然是深思熟虑过,不会使自己罪犯欺君。
孔曼云无谓地耸耸肩:“这些流言蜚语对我没什么影响,年初家中便为我寻了门亲事,对方是做药材生意的,也算门当户对。”
李怀疏道声恭喜,又少不得逗趣几句,面对届时赴宴吃酒的邀请,她却不知自己那时还在不在人世,在孔医正往药里加一味黄连的威胁下只得先答应,心里则盘算起要送什么礼物。
下一件事则关系到废帝沈绪与宫变那日被李怀疏送出宫的恩师黄自新,孔曼云见她气色较之昨日稍缓,但觉得她还是多休息为好,于是简要说明了两人情况。
如同所有无能保有江山的帝王,沈绪退位以后被赐予了昌邑王的虚衔,困于鹿池,吃喝不愁,也有宫人服侍。
“至于你那恩师,黄自新醒来本想不管不顾地回去,便是陛下不杀他,他为了成全自己忠烈之名,只怕也要在先帝灵前自尽——幸好你叫马夫先绕去通义坊接了家眷,他被妻儿所绊才不得复返。当今登基以后,他不愿为官,告老还乡了,作为当代大儒,倒是颇受淮南一带士子敬重。”
李怀疏听罢,在轮椅上整袖,向孔曼云郑重一拜。
她生了张别人的面孔,孔曼云至今难忘初次见到李识意的那日,一双眼将天真烂漫诠释到底,其他五官本也十分标致,在明眸映衬之下却乏善可陈。
是以最初她不肯相信李怀疏坦诚相告之言,直至这双眼睛渐渐被许多心事缠绕,连气质都变得清冷淡然,少女不食烟火的淳朴反倒成了残留之物。
相识太晚,孔曼云不知李怀疏是否从小性情如此,但心中仍旧不适时地涌出些许难过。
“太医令厨艺不错,食材也好,可惜吃得太素,我这会儿又饿了。”孔曼云眼巴巴地看着李怀疏,“听说李夫人近几日总入宫,她从家里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么?”
李怀疏默然片刻,引得孔曼云愈发好奇,催促她快说,却见她侧过脸去,又咳嗽一声,一副再难替家母遮丑的模样,轻咬下唇又松开,在孔曼云期待的目光中尴尬道:“她只会吃。”
湖心亭建在海棠园中,与浓艳欲滴的花树互衬为景。
骆方往湖中倒了一篓红尾鲤鱼,迎夏还说等再过几日要铲淤栽莲,春赏海棠,夏有菡萏水莲,秋白菊,冬素梅,侍君足不出户也可览遍四时景色。
也许过不了这个春天,我便要踏上轮回道了。
谢浮名约她亥时相见,约莫是七娘的魂魄有了消息。
昨夜,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不知从哪个狗洞潜入宫城,身上被树枝草叶划得七零八落,乍一眼还以为是奇丑无比的窗花生了腿会走路。
纸人与李怀疏对视一眼,薄薄的下巴费劲地冲砚台努了努,李怀疏会意,将案上砚台拿到了地面,只见纸人单支着条腿,将另一只脚尖伸进墨汁里,单腿蹦到近处开始落笔,如是四五回,像模像样地写了一串字。
她似乎十分嫌弃自己身上沾了墨汁,低着头将藕断丝连的右脚在地上揩了又揩。
李怀疏笑了一声,轻轻拎起纸人还算完好的胳膊,使她站到案几上,用绢帕替她细细擦拭起来,又从壁柜中取了瓶浆糊,任由纸人懒洋洋卧于怀中,修补她破破烂烂的纸躯。
“在想什么?”
李怀疏回神,微微愣住:“陛下?”
视线随着沈令仪在对面入座的动作下移,她不禁问出口:“陛下何以来此?”
沈令仪着了身月白底的长裙,金龙压线的广袖曳地,她低头整了整裙角,使环佩吊垂,发间坠饰的翠羽明珰在日光下轻轻颤动,再抬眼时,那道如水的光影掠过挺秀鼻梁,修长匀净的手支起白皙面颊,另一只手轻叩桌案,悠然笑道:“等天黑,候一缕游魂。”
作者有话说:
沈令1: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因为过一阵回家过年,不是很方便更文,怕到时候断更,所以完成榜单字数以后会继续码字,但先囤囤稿子,望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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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有病 ◇
李怀疏被沈令仪的笑容晃得有些失神, 一时想起从前许多事来。
有传言说,沈令仪出生时值深秋,满长安的梨花却逆期绽放, 引得无数人啧啧称奇。
这事自然子虚乌有,不过是皇室为了证明自己受命于天所编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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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早已有之, 时为储君的贞丰帝头两个孩子都是儿子,弄璋弄瓦之喜, 缺一成憾。他初得女儿想必十分开心, 不然也不至于对着小老头一样皱皱巴巴的婴孩极尽溢美之词。
登基以后, 帝王起居注里甚至“修正”了这段往事,不是皇帝眼瞎,而是公主生下来便肌肤胜雪,发黑如墨。
后来的沈令仪不负众望没长歪。
稚子很难有美丑之分, 大家都是粉妆玉砌的童子童女, 再不济也能被夸一句可爱。
唯独她从小生得标致, 眉眼之间一年比一年更容易令人想起嘉宁帝, 这份不该有的相似使她过早成了众矢之的,为生父所不容, 被赶去边塞吃了五年的沙子。
再回到长安,她如利剑入鞘隐去了锋芒,已出落得有冷艳端倪的美貌也只是为公主身份锦上添花。如若不是同父异母的兄长实在忌惮, 贞丰帝两难之下做了取舍, 逐她去往北庭,韬光养晦徐徐图之,顺利称帝未必不可能。
一而再再而三的淬炼终使凤凰涅槃。
前世, 李怀疏为中书令, 属于八议之中的议贵, 三司无权定罪,需皇帝主理,有关衙署官员共同议罪。
李怀疏从大理寺狱中被带到人前,一路走来,沉重不堪负的镣铐将四肢磨出伤痕,周遭完好的肌肤犹是雪白,两相映衬之下愈发触目惊心。
她的双眼已恢复了视力,但走在雪道上怕天光刺目,仍蒙着白布,步入室内,便有狱卒上前解开,她低头慢慢适应光线,再抬眼,一双长睫颤了又颤,阔别五年之久,沈令仪终于不再只有声音日夜徘徊在她耳畔。
墀台之上的女人着一身玄色朝服,黼黻满绣,日月华章,蓦然回身之际,满室浮光流动,天语纶音,尊贵非常。
隔着十二串长长垂下的冕旒,又有阶下囚从外面带来满身湿寒雪气,似澥住了铜炉上凤首吐出来的熏香,凝结成雾,她眼中意味难辨。
李怀疏深吸一口气,屈膝叩首,将额头贴在手背上,只能盯着单调的砖缝反叫人平静下来,她到了这般境地也不愿失臣仪,待锒铛之声歇止,口中方道,罪臣叩见陛下。
君臣之别深似鸿沟,恩恩怨怨纷乱如麻,玉墀之间根本是孽海难渡。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听候发落,想起梨花反常盛放的传言,只觉得“满”之一字极为恰当。
如果是孤零零梨花一朵,其色白,其味淡,美则美矣,在眼前倏忽而过,轻飘飘落地成泥,兴不起什么风浪。
唯有千树万树梨花飘雪,山峦叠嶂之间落尽淡白,铺天盖地,浩浩荡荡,以花团锦簇的姿态占满视线,或可与她相媲美。
这满园之中,非是梨花而是海棠。
今日的沈令仪,温柔得也不像沈令仪。
李怀疏只顾着走神,根本没注意到面前的书是什么时候被顺走的。
女帝给了恩典,康瑶琴半点没客气,驾轻就熟地端起一副皇亲国戚派头,三不五时往宫里跑。
四五十岁的人了,胃口奇佳,次次来次次风卷残云,迭声夸赞庖厨手艺好,清凉殿这个月的配给被她吃得告急,终于良心发现问起李怀疏,是否要从宫外给她带些什么?
那便带些书罢,江湖怪谈、神鬼传说之类的辑录。
从那日自半间凶肆归来,李怀疏心底盘旋着一个疑惑,思来想去,始终没有答案。
她从没见过谢浮名,为何会觉得分外眼熟?
灵台清明的刹那间,李怀疏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如果是见过她的另一张脸呢?
不少江湖人士精通易容,为躲避仇家追杀,常常易名更姓,以截然不同的面容避世山野,通缉犯也常常借此躲过朝廷布下的天罗地网。
少女变老妪,翩翩少年郎眨眼之间年逾耄耋,易容术变化多端,五官之中,仅对眼睛无能为力,概因一人秉性如何也全在一双眼中,实在难以伪饰。
身高八尺有余,踪迹似神如鬼,飘忽不定,以及那双见之难忘的慈悲目……
思绪翻飞,退回朔风卷雪跪求恩师登车的那日,她不可置信般默了片刻,口中喃喃道:“金箔面具。”
忽而,颈间一阵轻痒,李怀疏茫然低头,见到的已是落花被人拂开之时的残影。
沈令仪揉捻着那朵误入亭中的海棠花,动作轻缓,但那花瓣太过娇嫩,在她柔韧又生了薄茧的指尖好像被□□似的,鲜红绽破不过是顷刻间,汁水溢出,淌过指缝,随着碎裂的残花一道滴滴答答地落在桌案上。
她看着被湿润包裹的指尖,面色一片平静,仿佛想起淫靡之事的只是旁人而已。
明明很正常的一幕,李怀疏却别开脸,咳嗽一声,对一国之君婉转地下了逐客令:“陛下国事繁忙,还是……”
“忙完了。”沈令仪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廓停顿一瞬,唇角似有笑意一晃而过,随后看了眼天色,“离天黑还早,随我出宫一趟。”
怀疑自己听错了,李怀疏诧异道:“啊?”
沈令仪将她看了又看,合上从她手中顺走的书本,淡淡道:“李怀疏,你最好是死透了,倘若没死,还在人世间装神弄鬼欺瞒我,你不想还的账——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代你还,想来也差不多。”
没有一字一顿,也没有咬牙切齿,她甚至将赤裸裸的威胁说得百转千回,听来竟依稀有几分生死相依的缠绵。
李怀疏心说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想。
“陛下,我……”她双手在衣袖中捏握成拳,忍住被沈令仪所说后半句惹出的火气,张口欲辩。
“哦,游魂尚未附体,你眼下是深居府宅不谙世事的李识意,大概要问我,怎么个还法?”
沈令仪施施然站起来,向对案走过去,到轮椅近前,她稍稍俯身,沾染海棠花汁的手尚且湿漉漉,却捏起了那截低垂的下巴,她触碰过的那寸皮肉亦变湿润,往上抬起,却感受到相抗的力道,她垂眼,隔着鼻线隐约可见紧紧抿起的唇瓣,指尖佯装后缩,却在松开的刹那间又猛地添了几分力——
猝不及防之下,李怀疏被迫仰头与沈令仪相视,她拧着的那股气力被咽回胸腔,喘息不畅,喉咙之间溢出了一道脆弱而诱人的声音。
“闺阁受训,李侍君有没有学过如何承欢呢?”
“没有。”李怀疏似不想她遂愿,倔强地补了句,“阿姐也不曾学过。”
沈令仪仍挑着她的下巴,又顺着白皙的颈间往下划,像羽毛似的撩拨,感受着她忍耐之下不由自主的一阵阵颤栗,拨开她一丝不苟高高束起的衣领,蜿蜒了一路的湿润痕迹暧昧地消失于此,反倒是欲语还休。
“就是这么还,学会了么?”沈令仪从怀中取出丝绢细细擦拭起手来,两三下以后便发觉没什么必要,她指尖残留的花汁全都抹在了李怀疏身上。
被她不由分说肆意对待的女人此刻也在做同样的事,绢帕用完,且搁案几,待会儿自有宫人收拾亭内残局,李怀疏驱动轮椅,使自己后退几步,这距离仿佛令她自在许多,旁若无人地收拢着凌乱的衣领,肤质如玉,面色浮粉。
她平素病弱得好似过不了几天就要见阎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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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仪更喜欢她现在这副模样,呛咳了几下,肌肤也有了血色,瞧着活泛不少。
沈令仪摩挲两指,仿佛在回味些什么:“有些人天赋异禀,倒是不必学。”
听见车轮碾地的声音,她抬头,李怀疏又回到了眼前,看着她道:“陛下这张嘴也很了得。”
“……嗯?”
“气人的功夫也不必学。”
李怀疏倏然靠近,沈令仪以为她会有何绮丽的举动,未料到是捧过自己的手,狠狠往手背咬了一口。
痛只是片刻,也不知是气力小或是不舍得,到后来酥酥麻麻的感觉还多一些,沈令仪见她松开贝齿,又将相较右手没那么作恶多端的左手也送上前,示意她要不要再咬一口解气,被李怀疏以“君有病否”的眼神关心了一遭。
卤簿仪仗免去,两人仍穿着在宫里的一身衣服,驱车至妙云寺。
寺庙山脚下,李怀疏掀起车帘,望见一辆驷马车驾逆向驶来,她很快凭借车饰与驭马之人认出是贺媞的凤驾。
正要收回目光,视线中多出一把团扇,沈令仪以团扇遮住她半张脸,慵懒的声线响起:“出门在外,只准看我。”
她执着团扇在车上闭眼休息,原来是假寐,李怀疏并不理会,只是贺媞的出现令她想起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到妙云寺后门,骆方将轮椅架起,迎夏与另一宫女上了车,在帘外恭敬道:“侍君,奴婢二人可否入内搀扶?”
李怀疏张口,半个字音都没来得及落下,沈令仪弃团扇起身,到她面前弯腰半蹲,一手绕到膝后,一手绕到腰后,沉稳有力地将她抱到了怀中。
毫无准备,就这么被抱到半空,李怀疏下意识勾住了沈令仪的脖子,与她四目相对,又慌乱地收回手。
沈令仪:“就这么搭着。”
李怀疏:“……”
人影模糊映出,迎夏与宫女机灵地退到两侧,将车帘以金钩悬起。
一干人等恭候在外,却见沈令仪一面款步而出,一面与怀抱里的人耳鬓厮磨,甚是亲昵。
魏郊几乎傻眼:“陛下怀里的人是谁?”
沉璧咳嗽一下:“李侍君?车厢内总不能再变出第三个人罢。”
“陛下先前才被她咬伤了手,这……”魏郊想起自己侍奉贞丰帝的那些年,束手叹息道,“怎么一个个都喜欢性子刚烈的?”
李怀疏心里头琢磨着沈令仪方才说的那句“寺院中有异,陪我演出戏”,并未发现骆方迎夏看着自己的目光很有几分古怪。
春风和煦,天阴而不沉,沈令仪却吩咐魏郊:“侍君柔弱,取一把伞来。”
怀中人低声说了句有病么,沈令仪凑巧听见,笑着回道:“你是不怕,你阿姐的游魂也不怕么?”
李怀疏:“……”
她直至此刻才完全陷入了一种自搬石头砸脚的痛苦中,揉了几回眉心,在伞面下将沈令仪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愣是没想明白——这人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信了游魂之说?
作者有话说:
沈令1: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夫人
李槐树:反正肉身早就死了,魂也快没了,演戏这回事,摆烂摆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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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亲吻 ◇
这日是沈令仪母妃郑毓的祭日。
妙云寺坐落西市, 放生池浮屠塔,经文壁墙法事道场,金身佛像三十八座, 占地甚广,整日人满为患。
寺北依傍后山, 东侧半山腰处又有一泓甘甜泉水,为了方便日常取水, 除西北门之外又多开了一道后门。
古松参天, 树枝上栖息着几只红嘴白鸟, 早有一知客僧等候在外,对来人施了记佛礼,便侧身引入寺内。
左面殿宇烛台长明,白须僧人在释迦摩尼莲花座下讲经, 香案以外蒲团满地, 显然是学法修行之所。
右面竹林深处是斋堂, 用斋饭的僧侣进进出出, 但面相清苦,无法勾起旁人半分口腹之欲, 也有过来吃斋饭的香客,凭借功德箱处得的一块木牌佐三菜一汤一饭,吃完要到堂前的水槽里刷洗碗筷, 归还寺院。
因有司知会过, 妙云寺已吩咐僧众回避,对外声称贵人来访,香客亦分散至另外几处斋堂用饭。
知客僧带他们走了一路, 沈令仪问起周围何以这般安静, 他如是回道。
“多有叨扰。”沈令仪颔首道。
知客僧道:“檀越贵体关系苍生, 僧等不过尽佛家本分罢了。”
时而穿廊而过,时而叶下慢行,道路忽宽忽窄,沈令仪不便再为李怀疏执伞,那把天青色纸伞握在柔若无骨的一只手上,知客僧听她在身后问道:“我观方才那处斋堂,有几个人不像是寺中僧侣,青衣短褐,同进同出,也不像香客,倒像是仆从小厮之类。”
沈令仪说寺中有异,李怀疏从进来以后便一直在细细观察,疑惑先藏于心中,沈令仪与知客僧交谈在前,她再问出来才不会显得惹眼。
知客僧道:“这位檀越有所不知,寺中有客舍,可供游僧与赴京赶考的士子居住,如逢朝贡盛典,四方馆住不下,各国来宾也可入寺暂居。”
“檀越所见应是租住客舍之人,斋堂与客舍之间另有一条小路,也不会冒犯圣驾。”
租住客舍之人,却不是游僧,也不是友邦来宾,身边还有仆从听从派遣,赴京赶考的士子?
春闱才过去不久,或有士子会赶早入京全力备考,但长安物价颇高,非家境殷实者无力如此。反过来说,既然有钱雇佣仆从侍奉自己,为何不去状元郎频出的太白楼图个好彩头,竟学寒酸文人住起了寺庙?
李怀疏心知有鬼,更觉得这知客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她们问什么都备有一套说辞,也无惊讶也无慌乱,仿佛事先有人吩咐过似的。
她在伞下与沈令仪对视一眼,在这道悄无声息的目光中交流了想法。
来到一处供奉着往生牌位的法堂,白须高僧宝相庄严地施礼,沈令仪双手合十还礼,命其余人在外等候,又对李怀疏道:“祝祷礼佛需一个时辰,你如无事便在寺中逛逛,要是累了就回到这里,堂内连通了静室,你可以进去休息。”
她步履从容地走到阶下,至轮椅前弯腰半蹲,握着李怀疏的手,温声道。
钟磬之声渺远,似隔云端,禅堂壁画,青灯古佛,寺中诸物见之无不觉得冷寂。
佛教传入中原以后很快如星火燎原遍布九州,反倒是本土道教日渐凋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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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云寺乃官方出资筹建修缮的正门高寺,仅天子脚下另有大大小小庙宇一二百个——还是官府登记在册要缴税的,无名无姓的山间野庙更是不知凡几,其信徒之众可见一斑。
众生皆苦,苦而无解,便只得信奉生死轮回之说,认为自己这辈子受尽苦难是因前世作恶多端,只要积德为善就可偿还罪孽,往生极乐,而罄竹难书之人必然永堕地狱,时时刻刻受火烧油煎的痛苦。
李怀疏敬畏鬼神,却不信鬼神,是以入寺以来,她虽觉得心神在此佛门圣地仿佛经受了洗礼涤荡,但要真说出什么肺腑之感来她也说不出。
心中只道好笑,别说她类属魂堕地狱的恶人之列,即便有幸皈依,恐怕也是佛祖门下六根未净难受教化的劣徒。
轮回之说,她自然也是不信。
但此刻被沈令仪握着手,四目相对之下,周遭好似空荡荡的再无旁人,那双寒星眼眸映着自己的面容,明明是演戏,她却认真得眼神也化作了水,盈盈脉脉地包裹着自己,李怀疏愣神了片刻,才点头:“好。”
竟不禁去想,如果有来世,她们之间不曾有过那些恩恩怨怨,也非出自王侯贵胄之家,究竟会是怎样的关系呢?
望着沈令仪随高僧进入法堂,后知后觉想起她说了什么,李怀疏揉揉眉心,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再妄想了,等今夜亥时与谢浮名碰面,知晓且寻回七娘魂魄,将躯体归还,她的三魂七魄也自当湮灭。来世……就算有来世,不过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另一段尘缘罢了,又与她跟沈令仪何干。
她轻轻叹了声气,对骆方迎夏道:“走罢,去逛逛。”
寺中有人暗中引导她们发觉反常之处,知客僧是其一,那便会有其二。
李怀疏随心四处闲逛,不为线索模糊而焦虑,果然,约莫半盏茶后,一个端着浣衣木盆的妇人从井边大步走来,见骆方迎夏着宫人服饰,李怀疏也衣着精致,竟不畏惧,径直近前攀谈:“贵女座下这轮椅真是别致。”
“妙云寺高远,好在后山有缓坡,车马可入。”李怀疏道,“大嫂是附近的农户么?”
山间日光轻如薄纱,朦朦胧胧覆在李怀疏身上,她礼貌一笑,眼中冰雪未释,被细纱似的光晕勾勒出无暇剔透的清冷面容。
妇人没读过什么书,一时不知如何形容,脑中闪过的都是家中劈柴烧上旺火方可熬过的寒冬雪景,以物比人,莫名其妙悟透出她周身无形渗出的孤寂之感,再看着她残疾的双腿,心说她也是个可怜人,应声道:“我家就在附近,贵女如不嫌弃,可以随我去家中喝口水。”
哪有这样一言不合将人往家里引的?李怀疏点头答应,且看她要将自己带去哪里。
两人一路闲聊,聊到半路,妇人自觉住了嘴。
李怀疏实是寡言之人,面对她翻来覆去的家长里短,偶尔会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但多数时候都是点点头,应个声,衬得她一人连珠炮似的聒噪。
行至曲径通幽的石子小径,李怀疏回头辨认,道路尽头确是她们一行人从后门入得寺来所见的斋堂。
“哎哟——”妇人突然将木盆放到地上,紧捂肚子叫唤起来,“贵女且在这里稍等,我找个茅房解手再来领路!”
骆方迎夏眼睁睁地看着她连浣衣的木盆也不要了,猴儿似的一溜烟窜进屋舍之间的窄巷中,再没了人影。
“侍君,这……”骆方看看好似会吞人的窄巷,又看看一脸淡然的李怀疏。
迎夏琢磨道:“她好像是故意带咱们来这儿的。”
不同于四大天王殿,也不似佛堂法堂或是经堂,李怀疏望着前方一片鱼鳞覆瓦的建筑,漆皮脱落的朱门左右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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