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闻窗外鹤鸣九霄,如月如风,如一切不可触碰之物。
恍惚之间,与她隔案对坐之人好像是李怀疏,又好像不是李怀疏,茶汤入口,浸过她双唇,竟似一颗在腌坛中沉到最底的酸梅,渍得心肝脾肺既酸又涩,好不是滋味。
贺媞疲懒地靠着凭几,雪仍在下,静默无声,只是在心事重重的当下已不堪为景了。
“你恐怕也对不起我。”她闭着眼,似在自语。
你恐怕也对不起我。
任李怀疏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也只听得出第一层意思,能解深意之人,真正对不起她的人,已埋泉下泥销骨。
李怀疏起身离开坐席,她满身鞭伤,只是简单的呼吸都牵动得犹如肝胆俱裂般的痛楚,伏跪的姿态却做得无可指摘,双手叠放在地,额头抵着手背,朗声道:“谢殿下成全。”
“殿下不愿被驾于高位为沽名钓誉的儒夫利用,臣也不愿兵戈之声淹没长安,只好委屈殿下卧榻半月,此事当有转机。”
她落眼于案边酒盏:“待尘埃落定,臣自会向殿下讨这杯酒喝。”
贺媞用意深远,她明白,也甘愿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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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珠串颤动,贺媞睁开眼,寒芒逼人,呵笑道:“奇了,难得有此机会,你不杀我?”
“弑君之名,我一个遗臭万年之人再承受不起了。”李怀疏惨淡地笑了笑,她瘦削的双肩隐隐发颤,似是在缓忍伤痛。
十数年前,郑毓身死,崔嫋如日中天,后宫一片乱象。
贺媞连夜急召玉台卿李元昶,命其演卦,但李氏族中生变多时,凡男子者皆不可继承玄眼,府君也不外乎。
来的是个粉雕玉琢似的女孩,乳母牵着她,口中唤她观音奴。
观音奴年幼个矮,生得一双短腿短手,入殿时险些被门槛绊倒,奶声奶气地“哎哟”一声,惹来众人哄笑。她天真烂漫,不知何为局促赧然,脸蛋蹭着乳母,也望着众人咧嘴笑,下一刻却被毫无耐心的爹揪着衣领丢到了贺媞面前。
朝野咸闻,李怀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演卦之事她又怎会遗忘。
贺媞猜得到,承受不起弑君之名是其次,她不杀她,定然也是在为沈令仪考虑。
出来时正值黄昏,大雪方霁。
马车艰难在雪道上前行,贺媞隔帘望着远处白雪覆顶的山脉,喃喃道:“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她们约在这大雪之日见面,赐一杯酒,送一盏茶。
都是顾虑万千心思深沉之人,知道对方居心叵测,却仍赴约而来,用茶,也饮酒,将生死置之度外,也笃信自己此行必有所得,这很难不说是掌权者猜度人心的默契。
李怀疏将毒下在煮茶的水中,两人同饮,以消贺媞疑心。其实解药涂在了掀起炉盖的帕子上,她为臣子,煮茶奉茶一事自当亲为,再顺手用些糕点果子,毒自然就解了。
贺媞的毒坦坦荡荡下在酒里,她为太皇太后,是君上,赐酒焉能不喝。
前几日在半间凶肆,谢浮名听李怀疏叙述事情经过,抚掌几回,沉吟道拢香之毒不溶于水,这毒不该是太后所下。
至此,她才晓得其中另有蹊跷。
她晓得——甚至她不该晓得,但李识意不晓得,所以才有为姐姐报仇的行刺之举。
那么贺媞呢?她既知李怀疏是死于拢香,又为何要在席间承认是自己下的毒?真正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李怀疏强迫自己一刻不停地思考这些问题,没有破题的线索不要紧,只要心里想着事就好,她甚是需要一副紧绷的神经以防自己在沈令仪面前露出破绽。
“你序齿行七,家中称呼你七娘。”
“是。”
“朕素闻你有腿疾,如今还是走不了路么?”
“倘若行走自如,适才必不会溃败!”
沈令仪清楚见到,李识意眼中伤恨叠加,再无别的情绪翻涌。
她看起来就是个未谙世事的少女,关系亲昵的阿姐中毒身亡,她仿佛一夜之间成了飞絮飘萍,被仇恨灌顶,明知弑杀太后是灭族大罪,依然铤而走险。
当真如此么?
她拾步上前,倏忽靠近。
近得苍葭色天子燕居服的熏香在李怀疏鼻尖缠绕,一寸一寸侵入,霸道地驱散了别的味道。
她近似在熬受一场盖帛之刑,无形的桑皮纸湿润受潮,不由分说地盖在脸上,剥夺了她自由呼吸的权利,她心肺骤然缩紧,喘息愈快了几分,却徒劳地吸入了更多属于沈令仪的气息。
沈令仪虚握扶手,俯身靠过去,嗅得她嘴角淡淡的血腥味,也洞察了她眼中不断泛起的莫名的潮意。
像是害怕得要哭了。
但她的眼神明明很冷静。
轮椅上的人向后稍退,僵硬的脊骨贴紧了椅背,李怀疏倔强地抬眼与沈令仪对视,君王身上笼罩着无形的积威,裁断天下人生死,惧而退缩是本能。
李识意的脸,是她与沈令仪对峙的底牌。
攥着银钗的手蓦地被人握起,她像是被烫了一下,立时想要收手回来,然而——沈令仪攥着她的手,甚至贴着指缝缠入了五指,与她一道握紧了那支银钗。
“咳咳咳……”李怀疏浑身紧绷,咳个不停,清冽似冰的眼神慢慢融化。
沈令仪执着她紧握银钗的手,抬臂,教她直指苍白脆弱的颈间,染血的钗头抵着单薄的青色脉路,她咳喘得厉害,不堪一击的颈脉亦随之起伏鼓动,好似在勾诱自己留下不可治愈的创痕。
然而她只是逼视着她,冷声道:“下次,往此处刺入半寸,便可如愿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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