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此做交易。”
“好,那就不是交易,就当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安戈涅略微后仰,与他近距离打了个?照面,而后笑了笑:“这样?,你就和其他人一样?了,也只是个?alpha罢了。”
艾兰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浅色的?眼珠有些空洞,像失去?了生气的?玻璃。
可?能他也没想到绕了那么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原点:没完全出口的?表白也好,大胆的?邀约也罢,都是安戈涅斩断对他念想的?仪式。
她对他的?恋慕始于相信他是特殊的?、和其他的?alpha不一样?。
所以现在她铁了心要把他贬回人群之中?,给他贴好标签——诸多会受她吸引的?异性中?的?一员,她可?以和他度过快乐的?时光,但?那不会有任何更深的?意义。
艾兰因看了她很久,抓着她的?手指突然松弛,转而缓慢地在她腕骨上打转。他缺乏起伏地说道:“你对自己?很没信心,不敢对我有任何留恋。”
安戈涅安静地回望。
下一刻,艾兰因忽然笑了。
不是淡淡的?文雅微笑,是应承下挑战时充满攻击性的?笑,罕见地露出了牙齿,眉目轮廓扩张,睁大的?双眼像含着两捧映在刃面的?雪光,明亮得能直击心房。
“Alpha和omega互相吸引,这没错,但?我想这么做,未必一定?是因为我是个?alpha.”
他把她提起来?,轻松地放到他处理?公?务、也给她上过课的?同一张长桌上。
桌面的?东西不多,一摞珍贵的?纸本、有古典韵味的?纸质笔记本和书写用具、一对艾兰因家徽上见过的?奇怪动物摆件,还有几封扔着不拆的?实体邀请函。
安戈涅随手拿起一个?信封看,要念出某慈善活动举办人的?名字,但?从第一个?音节就被吞下。
艾兰因是不是有特殊的?异食癖啊,她腹诽,就爱吃她到嘴边的?词语。
她摸索着去?拽他层层叠叠的?华丽领巾。可?能力气大了点,又或是昂贵的?布料过于娇气,嘶啦一声,织物崩裂,丝缕未断的?线缠住她的?手指,一时挣脱不开。
艾兰因叹了口气,将她的?指腹从丝线里解放出来?,哄小孩似地把不成形的?领巾放进她手里。而后,他利落扯开总是严严实实扣到最上端的?衣领,重新俯下来?。
他猛地停下,对眼前的?光景似笑非笑地评价:“他是狗吗?”
安戈涅选择不回答。十秒过后,轮到她问:“你是狗吗?!”他也不答话。
片刻无言。
安戈涅首次进这间书房就觉得艾兰因的?办公?桌格外大,或许因为进门第一眼就会看到这件家具,有必要给访客一些视觉上的?震慑。
但?放置后背还是略显局促。
桌上的?物件里,首先被安戈涅不小心挤下台面的?是实心的?动物摆件。地面铺着柔软的?浅紫色地毯,张牙舞爪的?奇兽双双落地时,只发出一声闷响。
下一个?是整齐地堆叠起来?的?书本。不知从哪一本开始失去?平衡,摇晃了两下,整堆便如?高塔般轰然倒塌。
其中?某本厚重的?连带着把墨水瓶和笔也推到了地下。
“有东西砸了,管……家不会来??戒指……”安戈涅胡乱抓住手边的?邀请函,厚实的?纸张皱出深痕。
“不会。”艾兰因抽手看了看,若有所悟地抬了抬眉毛,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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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在手上的?戒指在灯光下闪烁着润泽的?光亮,异彩欲滴。
这枚银色戒指的?戒面朴素,只有一枚表面光润的?圆形宝石,黑色,在灯下看有深空般散逸的?光点在内部缓慢地,仿佛坚硬外壳的?内部是液态的?流心。
它是艾兰因身上为数不多的?深色物件,大多数时候藏在了衣袖边缘垂落的?褶皱深处。艾兰因不喜欢和人有太多肢体接触,让他有必要屈尊握手欢迎的?对象也很少,因此甚至不少人根本不知道他戴了这么枚饰物。
但?安戈涅知道。
她一度很好奇过这枚戒指的?来?历,也想象过这枚神秘宝石的?触感。但?她到底没能鼓起勇气,请艾兰因摘下来?给她玩。
来?历还是不清楚,但?另一个?谜题的?答案她倒是知道了。
这石头?不算冷,却不会因为环境温度变化而暖化,始终维持着鲜明的?凉意。
艾兰因戒指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看向她,一副征询她意见的?样?子。
安戈涅白他一眼,看他的?表情,她很难相信他是真的?忘记了。
但?在艾兰因接近冷酷的?细致和忍耐面前,这个?小插曲也很快变得相对不那么重要。细致是对她,忍耐是对他自己?。安戈涅开始还刻薄地敬佩他的?定?力,但?嘲讽的?念头?也在从头?发梢延展到脚趾的?正向反馈信号下消解。
阈值仿佛不存在,一次又一次突破,直至大脑分不出任何余力思考。
视野里从天花板的?浮雕变为空空荡荡的?桌面。是艾兰因惯常坐的?位置看得到的?景象。
艾兰因从后贴着她的?耳朵说着什么,安戈涅没听清楚,下意识地抓紧了椅子扶手。但?即便不那么做,她也不致于滑到地上去?。
他好像叹了口气,把她从膝上抱起来?。
书房有直通宅邸主人起居空间的?密道。并不令人意外,但?这是安戈涅第一次见识到。
“喝点水。”艾兰因说。
安戈涅出神地盯着在视频通讯背景里短暂见过的?帐子,水杯塞到她手里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等?她补充完水分,杯子被随手搁到边上,她才忽然意识到,虽然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她的?信息素还是原来?那样?。
看着艾兰因再?次俯身靠近,她这次是非常真诚地说:“你也太能忍了。”
他一本正经地和她说起节制的?道德哲学:“节制是在为自身累积奖赏。压抑越甚,等?待的?时日越久,自枷锁中?释放时获得的?至福越强烈。”
结合语境,总觉得这话在骂她。但?她懒得计较。
安戈涅推了一下艾兰因的?肩膀,伸手把他束起的?长发拨到前面,而后抓着发尾玩了一阵。
他绑发的?缎带似乎永远不会散开。安戈涅观察过发带颜色,试图归纳和艾兰因心情的?关联,结论是毫无规律。
不论是触碰他的?头?发,还是试一试这缎带是不是打的?死结,她想那么做都很久了。可?现在,两件事都可?以做到,她却生出暴食般满足所有旧日梦想的?荒谬感觉。
因为已?经是过期的?愿望,即便实现,恐怕余味也很糟糕,只有空虚。
艾兰因默然注视她良久,这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是透明的?,可?看穿又怎么样?呢。
最后,他终于开口:“要解开吗?”
安戈涅轻轻应了声,拈住缎带末端用力向外抽。
柔顺亮泽的?银发一瞬间披散,垂落到她身侧,像降下的?帘幕,而后在虚构的?清风中?,来?回摇曳起来?。
安戈涅抓住其中?一缕,又松开了。
几乎立刻,空出的?指缝再?度充盈。无论看起来?还是碰上去?都养尊处优的?手指扣紧,再?扣紧。
这或许就是艾兰因对她放手姿态的?回应。
第54章腐草为萤06
安戈涅做了个梦, 里面有路伽,有许多其?他的熟面孔, 包括对她态度一直很糟糕的某位宫内事务官,还有她的母亲。
黑发女?性beta的眉眼清晰可辨,可一旦醒来,脑海中她五官的位置又被暧昧的雾气覆盖。
梦的具体内容也一样,睁眼就瞬间就失去形状。
安戈涅轻轻呼气,从梦境消散的怅惘中抽离,随即落入另一种微妙的情绪:
陌生的床帏和天花板, 熟悉的信息素气息,几缕绕过她上臂的银白长发, 还有揽在她腰际的手、与她后背相贴的胸膛……她顷刻间回忆起前?情?和身处何地。
从平稳的呼吸判断,艾兰因还睡着。
安戈涅没?回头?看他的睡颜,提了口气把腰上的手臂抬高,便要起身下地。
可她一动,那条手臂就收紧了。
艾兰因吸了口气,看了看时间,声?音因为比往常多了点鼻音而?显得?慵懒:“醒那么早?”
“快七点了。”
他却问:“做梦了?”
安戈涅下意?识回道:“嗯。”
她立刻有些懊恼。艾兰因知晓她会因为做梦惊醒, 这种?细节无意?义地提醒着她, 他们对彼此有多熟悉。
而?那是她决意?舍弃的东西。
艾兰因又问:“梦到什么?”
沉默片刻, 安戈涅轻声?回答:“很多。但最后我梦到了母亲……艾兰因,这很奇怪, 我几乎不记得?任何与她有关的事,就连她的脸也记不清,这很不正常。可那么久了, 我居然都没?发现这有多离谱。”
她没?掩饰套话?的意?图,艾兰因过了片刻才把她往后揽过去, 声?音淡淡的:“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火气又有点上来了,安戈涅作势要挣开怀抱:“就连容许我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会给你造成?妨碍吗?”
“我没?有那么说,”艾兰因带安抚意?味地捋顺她的头?发,沉吟片刻后解释,“你好奇心很重,给出不必要的信息会让你探究危险的事。你记忆的事怎么交代……我要想想。现在还很早,我不想在不够清醒的时候给你说法。”
愿意?对她说明他选择沉默的缘由相较此前?,已经算是有所“进步”。但安戈涅不为所动,颇为苛刻地挑剔他的借口:“你不是每天六点起床的吗?”
艾兰因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故意?,他低头?时嘴唇擦过她肩膀与手臂相接处凸起的骨骼,痒痒的触感里透出对彼此皮肤熟悉的亲近感:“那是一般情?况,但这阵没?好好休息过。”
“那你继续好好休息。”这么说着,安戈涅又要坐起来。
实话?说她也还想赖床,但是出于?纯粹理性的考量,她宁可回自?己房间里睡回笼觉,也不想继续处在这经不起推敲的温情?气氛里。
“你刚刚摆脱险境,又旅途疲敝,我照顾你的身体状况,并不是为了让你可以一大早就神气活现地要往外跑。”
艾兰因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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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颈附近用力吸了口气。
“还有味道。”
危机感随短短一句话?暴涨,安戈涅回头?瞪他:“你又骗人。”对方的定力和意?志力固然惊人,但艾兰因总归是艾兰因,当然不可能完全无私奉献。
他淡然反问:“你记不清了?”
她噎了噎。层叠的潮涌令人头?晕目眩,在扯开他的发带后没?多久,记忆就只剩下知觉层面的刺激。
Alpha的生理构造和其?他两个性别有一些显著差异,结束后由于?无法立刻抽身,需要维持原状等待一段时间是常态。她不记得?艾兰因有那么做。
安戈涅就有些不确定起来。
但omega感知不到自?己的信息素,自?然也无从确认艾兰因的说法。
“是你说我的信息素让你烦躁,现在却又能忍耐住不发火。你前?后两种?说法,总有一种?是假的。”
艾兰因坦然看着她:“你的信息素依旧让我不快,但本能并非无法克服的东西。你想证明我和其?他异性并无不同,这就是我的回答。”
其?实安戈涅并不那么在乎有没?有走完流程。流程这东西原本就是约定成?俗的产物。既然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她和艾兰因的关系已经发生不可逆的改变。
但艾兰因的行动和态度都在昭示着,他不接受她与过往彻底切割——
她要形式上的结束,那么他就让形式有所残缺,哪怕要对此表现得?心平气和,需要极大的耐力和意?志力;她要把他放在无关痛痒的位置,他就用熟稔的细节一遍遍提醒她,那并没?有那么容易。
都是没?什么意?义的姿态,不会真的妨碍她,却让人心烦意?乱。安戈涅一把推开他,赤足踩到地上。
石砖地面沁入脚底的凉意?不足以驱散胸口燃烧的烦闷,她回身抓起一个靠枕,猛地朝艾兰因脸上扣下去,像要那么闷死?他。
艾兰因淡然把抱枕从脸上挪开,而?后抢走放在她够不到的位置。她恼恨地磨牙,他就起身靠到床头?,不急不缓地说:“昨天提及的条件依然有效。”
安戈涅原本已经在嘴边的割席宣言顿时卡住了。她百分百肯定艾兰因又是故意?的。
“等这几日的风头?过去,新?住处、属于?你的全班人马,这些之?后你都可以慢慢挑选。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我不会过问太多你的私人行程,”他稍作停顿,“王位的事同样并非说笑。”
安戈涅双手环胸:“你说的登基是什么意?思?是真正握有实权的主君,还是帮你盖章的傀儡?”
艾兰因不立刻作答,只看了一眼身侧的空位。安戈涅翻了个白眼,从旁边的衣架上扯了一件晨袍披在身上,没?好气地坐到床沿:“所以?”
“王权式微已是既定事实,如果你想和以前?的君王那般随心所欲地左右王国的未来,我现在就能断言,那不可能。这点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
安戈涅眸光微闪。她也没?有想过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如果你想要的是由你掌控的私生活、优裕无忧的余生,那么你口中给人盖章的傀儡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轻笑:“不对任何人造成?威胁,甚至有用,就不用担心被拿来开刀。”
“但你说过你想当执棋人,”艾兰因的神态仿佛带她一瞬间回到了课堂上,他总是给她指明很多解题的路径,哪种?是最优解却要她自?己想,“那么有很多问题你要事先想清楚。”
“你对王国旧体制是什么态度?你的野心的边界在哪里?你会代表什么群体、什么利益集团,又或是性别、阶级?具体来说,你想带来什么改变,是狂风骤雨的变革,还是徐徐推进的变化??为每个步骤的改变,你又愿意?与哪些人合作、付出什么代价?”
那么多问题一齐砸过来,安戈涅脑子顿时有点嗡嗡的。
“我没?说现在就要你给出答案。”艾兰因把她往身边带了带,隔着他的晨袍轻轻地抚摸她的侧腰和脊背。
“另外,不论组阁的结果如何,我都会暂时退到幕后,所以即便是盖章的工作,你也很可能是给别人盖。”
安戈涅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艾兰因轻轻叹息:“我不退,反抗军不论如何都不会松口合作。”
她抬头?狐疑地盯住他,孤立的事实互相连缀,新?的可能性顿时显山露水。她冷哼一声?:“所以你才愿意?推动我登基?在幕后‘辅佐’我,你即便不担任任何正式职位,也能继续维持影响力。”
“真是好盘算,”这么说着,她拽住他的一簇头?发恶狠狠地揉搓,“明明是为了自?己,还说得?那么好听。”
艾兰因表情?却没?变化?一点,反而?就势把她抱到身前?,更方便她扯头?发发泄,也方便他朝她低下来看她的表情?:“利害一致的伙伴,我会那么描述这种?关系。而?且,有我在您的身后,您能安心,您的敌人却会忧虑得?睡不着。”
这种?情?况下换上敬语就有点假惺惺的。
安戈涅面无表情?地驳斥:“别说那么好听,你的敌人也会变成?我的敌人。而?且我还要提防你从背后捅我一刀。”
艾兰因叹了口气:“让你登基原本就是计划的一环。那时如果你选择留下,现在你或许已经是女?王陛下,只差一个正式的戴冠典礼了。”
“但那样的话?,你会开那么多条件认真拉拢我吗?”
艾兰因沉默。
他们都知道答案。
艾兰因半晌后重启谈判:“你可以好好考虑后再给我答案。”
“没?必要。”安戈涅答得?干脆利落,艾兰因眉心微皱。
“我接受你的提案,”她冲他笑,反手在他胸口一戳,“倒是你,这次可别再伤我的心了,老、师——”
艾兰因眯了眯眼,淡声?应道:“好。”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正经得?能上桌谈判,手却捉着她的指掌、引导她顺着胸骨的中轴往下探索。
两个人身上加起来都凑不齐一套能坦然走出门的衣物,竟然能心无旁骛地谈正事谈到现在,也算是一桩奇闻。
可从安戈涅探查到的证据判断,可能心无旁骛的只有她,艾兰因不过是擅长控制住会让自?己分神的所有因素罢了。
和西格那时安戈涅就有所觉察,现在她愈发肯定:相比beta,她能更轻松地在这样的时刻获得?快慰。
这与她在对方身上投注了多少感情?并无关系,只要她没?有受到伤害,和对方足够合拍,她不需要因为感到快乐而?羞耻,更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激素营造的热烈幻觉只是欲望在发酵,没?必要否定一瞬间的心动,但也不需要当真。
献身与索取,征服与被征服,alpha满足生理需求时不需要投入感情?,omega会不受控制地对伴侣产生眷恋,这些概念和说法或许都是约定成?俗的编造。
同样荒诞无稽,同样绝对且可笑。
她抗拒且恐惧的是永久标记附带的意?义,而?非这个过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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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戈涅第一次觉得?,生为omega可能也不是那么糟糕。
※
安戈涅埋在枕头?里平复呼吸,艾兰因顺了顺她打湿的头?发,把一杯水放在她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态度良好:“我让人把早餐直接送进来?”
“我等下下楼吃。”
“好。”
附近某处传来熟悉的提示音,是她的终端在叫。
她支起手肘左右张望,一时间想不起把它丢在了哪里。艾兰因循声?走过去,从一团揉皱的布料里把它找出来。
安戈涅接过,打开看了一眼,讶然地转向艾兰因:“什么东西?”
他给她发了一个格式特殊的加密文件。
“对五年前?发生了什么,我现在能给你的答案。”
安戈涅心头?一凛,默不作声?地起身,绷着脸点开文件。此前?安装过的王国档案库权限秘钥插件在视窗上一闪,验证通过。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份医疗报告。
时间是五年前?她离开戴拉星的半个月后。患者名字和生日都被加密涂黑,但年龄、血型、性别、信息素类别都与安戈涅完全一致。
前?两页是横跨四天时间的体征数据记录。
安戈涅一眼扫过去,无数陌生的专业名词撞入视野,“肢体痉挛”“心悸”“呼吸不畅””呕吐”“畏光”等描述不断重复,即便缺乏诊断的知识,她也能判断出情?况很不妙。
屡次出现的另一句话?是:毒剂成?分解析中。
安戈涅骇然抬头?:“毒剂?有人给我投毒?”
“来自?戴拉星的利丽初到圣心王宫,尚未获得?新?身份和名字,某日午餐后身体不适,傍晚时被发现晕倒在房间里。”
艾兰因口气很淡,说完眼睫微垂,投下的浅灰色让他一瞬间显得?有些阴郁。
“是谁要杀我?”她轻声?问。
他摇了摇头?:“至今不明。”
安戈涅喃喃:“所以……记忆缺失是后遗症?”
“中毒这件事也不存在于?你的记忆里,我认为那样更好,打探真相反而?会招来危险,所以我从来没?有提过。”
顿了顿,艾兰因唇角现出一抹苦笑:“奉命带君王子嗣进宫办理新?身份的不是我的人。甚至于?说,我知晓有利丽这个少女?存在,也是因为王宫内部起了骚动。你第一次见?我也是在投毒事件之?后。”
安戈涅便回想起那条花期末尾的绣球花小道。
这段她对王宫最早的记忆里,艾兰因和她沿着湿润的小路往前?走,她要回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因为他推着她。
推着。
或者说像是他推着她。
安戈涅不由自?主吞咽了一记。常年忽略的细节陡然成?为关键,唤起更多被遗忘的事实。
那时她坐在自?动代步椅上,虚弱而?麻木。但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些紧紧箍着她的系带,带来些微的疼痛,同时是强烈的安全感。
如果没?有这道束缚,她就会从椅子上面滑下来。
“还记得?吗?这是您最喜欢的花。”
当时艾兰因那么说,安戈涅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困惑。她不记得?自?己喜欢绣球花,但眼前?忧郁又梦幻的蓝色花球确实美丽。
那么就当是这样吧,她喜欢绣球花。
她因为药物而?变得?异常平淡的情?绪,随即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但是都快谢了。”
“是很遗憾,今年已经接近花季尾声?,但明年,殿下您就不会错过满开的盛景了。”
是这样的吧,接近溃散都这样惹人怜爱,盛开时一定更好看。她对于?明年、明天有了一点点能落到实处的向往。
“老师,明年你也会在这里吗?”
这么问的时候,安戈涅没?有回头?。不是不想,是因为她做不到。她的肢体异常僵硬,不听使唤,仿佛不属于?她。就连抬手接住掉落的花瓣、任由雨水打湿她的指尖,她都做不到。
无色无形的伞布在他们头?顶撑开,接纳落下的万千雨丝。这窸窣的雨声?于?她,都是新?鲜而?悦耳的。艾兰因让她听了片刻,才应承道:
“当然。明年我也会陪着您。”
安戈涅深吸气,从豹变的记忆中抽身,重新?定神看向面前?的视窗。
她麻木地向下翻动,看着一次次判明毒剂成?分的紧急尝试失败,直至终于?抵达末页。这份医疗报告并不完整,文件只是节选,但她可能也只需要看到这里。
页面中段终于?出现了结论性的文字:
——患者中毒成?分判明,属V系神经毒剂,未知新?型化?合物。
——认可继续对患者使用对V系解毒剂,停止其?他类别解毒剂注入。
从中毒到解明毒素成?分,历经了近三日时间,从数据上看,那个时候她的生命体征已经非常微弱。
“真亏我能活下来,”安戈涅轻笑了一声?,很随意?地问,“是因为我有被人投毒的价值,当时你才决定在我这个私生公主身上投注的吗?”
艾兰因敛目沉默片刻,俯下来亲她:“不要那么说。”
但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第55章腐草为萤07
安戈涅站在一栋白墙红顶的平房门前, 迟疑片刻,抬手叩门。
“请进。”虚掩的门后传来略显沙哑的嗓音。
她侧眸看了一眼随同她前来的黑制服军官。
反抗军的代表人略微颔首:“请。”她便推门而入, 视线在陈设简素的室内绕了半周,在窗侧找到了声音的主人——
是个消瘦的男性alpha,有?双令人在意的红眸,稍卷的头发在灰白?的墙面衬托下,呈现出有?些浑浊的暗金色。
他曾经算得上英俊的面容眼下只留存了文雅的轮廓,充满疲态的五官经不起细看,更是难以?与?一度出现在王国各种宣传投影上的肖像对上号。
安戈涅眼睛若有?所思?地闪了闪, 等待半晌后淡声开口:“父亲。”
没错,眼前的男性alpha就是圣心联合王室名义上的现任君主、受反抗军控制的旧王安普阿。
他所在这间?小屋也?只是这个“度假中心”上百间?中的其一。
虽然?美名其曰度假中心, 此地实质上却是王政时代关押控制敏感嫌犯的设施。曾经的住客包括一些声音太大的社论家、“隐退”的政客,还有?没能掌控好野心的王室成员。
三言两语间?把人打?发到这里的安普阿如今成了度假中心的住户,不得不说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他原本坐在窗边,看着安戈涅和她身后的数名反抗军成员进来也?没起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安戈涅好久。
她也?不慌乱,就安静地站在原地,和生理学意义上的亲人面无表情地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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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十分唐突地, 安普阿站了起来。
他起身时带动褐斑点?点?的扶手椅子?, 锈蚀的金属吱呀摩擦地面, 噪音极为刺耳。
这不和谐音便是“父女再会”的开场了。
“安戈涅是吧,上次见面……感觉像是很久以?前了。”安普阿慢慢露出慈和的微笑。
安戈涅心里顿时有?些发毛。
她和父亲单独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们对彼此更是完全不熟悉。但她对父亲根深蒂固的印象之中,就包括他的笑容极为可怖。
那是不加以?掩饰的虚假表演,只是层一戳即破的皮, 用以?掩饰本人反复无常的暴烈个性。
若是没有?看到他挤出笑容的过程也?就罢了,但看着安普阿一点?点?咧嘴, 直至嘴唇停在恰到好处的角度,就宛如看着他摸出一个笑脸面具,当着她的面扣了上去。
而后,他便成了随时可以?被?裱进画框里、出现在街头巨型投影上的假人。
简直是恐怖奇谈现场演出。
“我没能更早来探望您,还请您见谅。”安戈涅维持着淡然?的表情,说着谁都不会相信的鬼话。
安普阿对此并不介意,往前迈了一步,朝屋外示意:“和我出去走?走?吧,在这里坐着,年轻人只会觉得憋闷。”
作为反抗军眼目到场的军官并未阻拦,于是安戈涅和安普阿便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陈旧的一居室小屋。
坐着还不觉得,安普阿一动起来,就显得整洁而朴素的衣物?不合身,随他的步伐晃荡晃荡地挂在骨架上——
不知道是因为这身衣服原本就属于别人,还是他的旧衣服跟不上躯体脱相销形的速度。
安戈涅注视他宽大衣摆的目光长?久了些,安普阿就了然?地笑笑,背着手朝前方空地正中的亭子?走?,一边走?一边说:“他们没虐待我,我心里压着事?,吃不下东西,仅此而已。”
“我倒是想这么饿死算了,但很明显我还没到死的时候。”他忽然?驻足回身,指了指自己长?出青黑色胡茬的下巴。
“就连剃须的用具也?抠抠搜搜不敢给我,又?不愿意每天?派人给我剃须,怕被?说纵容骄奢淫逸的做派。唉。”
旧王没控制音量,这阴阳怪气的刻薄话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怎么回答都不妥当,安戈涅干脆垂眸沉默。
“你给人的感觉和之前很不一样。”
她讶然?看去。
“都是一样的,有?了权势撑腰就会脱胎换骨。”安普阿仍旧是那张假脸,这话却显得真心实意。
安戈涅一扯嘴角,没直接反驳。如果旁边没人,她倒是想问问,在安普阿的眼里,给她撑腰的究竟是哪方。
安普阿见状从鼻腔里发出两声闷笑,大步走?到亭子?的荫蔽下去了。
他作为alpha,原本应当生来体质康健,却一向不太喜欢光照,于是王宫里的社交场合也?大都是夜宴或是室内。
“我希望你们能给我和父亲留一点?私人空间?。”安戈涅没立刻跟上去,看向面生的黑制服军官。
这位女性alpha面露迟疑。
安戈涅表现得通情达理:“不方便的话,你可以?现在向西格请示。我会尊重他的意见。””不……“对方态度果然?有?所松动,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地承认,“指挥官让我尽可能遵循您的意愿。”
安戈涅探视旧王当然?获得了西格的准许。她对他使用的说辞现在也?能原封不动地拿出来:
“我只是想问一问我母亲的事?,我与?她失去联络好多年了。和首都星不一样,戴拉星人的家族纽带比较深厚——”
“我也?是戴拉星出身,”对方简洁地说道,示意她不必再多解释,“我们会停在这里。但如果有?什么异动,会立刻靠近,还请您见谅。”
“谢谢。”安戈涅转身朝白?漆斑驳的凉亭走?去。有?一瞬她很怀疑,有?那么个戴拉星背景的军官随行并非偶然?。
西格的周到体贴都在这样容易忽略的细节里。
再过两日,对安普阿的公诉就将正式进入受理程序,她再要与?他见面就会变得非常困难。她今日来的目的,也?确实并非单纯为了追寻母亲的线索。
西格能考虑到安排更愿意通融她请求的人随行,难道就考虑不到她可能有?所隐瞒么?
安戈涅心头便掠过轻微的罪恶感。
她和反抗军军官交涉的间?隙,安普阿已经在凉亭内的长?凳上坐下了。只有?这么一条凳子?,安戈涅没立刻落座。
那样就不得不突破社交距离,而她的父亲恰好汇集了她厌恶的大部分alpha特质,比如根本不会主动收敛信息素气息。
她一旦靠安普阿太近,就会受到影响,对他生出不该有?的亲近。
与?她的意志无关,是信息素作祟。
除了在守旧的王室,血脉这种东西已经不那么重要。然?而在遗传上有?关联的人类,尤其是alpha或者omega性别的人群,却依旧可以?从对方的信息素中捕捉到血脉的联系。
——无论从社会和感情层面而言,这种纽带有?多么淡薄。
“噢。”安普阿见安戈涅不动终于想到了缘由,强势的香柏信息素存在感立刻减弱。而后他指了指身侧的空位,很和蔼地说:“坐。”
安戈涅应下。
两人在凉亭的阴影里,看着散开分几?个方向站好的黑制服士兵,一时间?无话。
“艾兰因想要告诉我什么?”安普阿突然?开口,“我身上没有?窃听器,你可以?直说。”
安戈涅怔了怔,随即弯起唇角:“不是他派我来的。是我想见您。”
“哦?”对方意外地动了动眉梢。
“您觉得,王室该不该继续存在下去?”
这次轮到安普阿愣怔。他随即轻笑:“这问题合适由我来回答吗?”
安戈涅坦然?回答:“除了您,我也?没法问别的王室直系成员了。”
毕竟王室alpha全数阵亡,余下的beta们逃的逃关押的关押,已然?拥有?伴侣的omega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冒头出来。
“他们没有?要求你作为证人,出庭为我的罪行作证?”安普阿没立刻回答,反而转开了话题。
“有?人希望我那么做,但也?有?人希望我行使沉默的权利。毕竟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我还差那么几?天?才成年。”
——18岁是普遍意义上的成年,但出于对omega们的“保护”,直到20岁,他们才会拥有?与?其他性别同等的法律权利。
“您会更希望我怎么选?”她盯着安普阿的脸。
安普阿神色微动,好像明白?了什么,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是否出庭作证,我其实无所谓。不需要你这一份的证词,他们手里的材料就足够搭出个绞刑架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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