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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在回答吗?”

    谭昭昭望着空中盘旋的纸钱灰,她抬袖拂去了落在脸上的灰,将杯盏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放下杯盏,再?拿起另外?一盏葡萄酒倒在了地上,道:“今年不冷,还是多吃杯酒暖和一下吧,地下肯定?冷着呢。吃完这杯,我就?回去啦。待到我有脸再?面对你的那一天,我再?来看你。”

    车马隆隆,离开了墓地。

    纸钱灰依旧在空中盘旋着,逐渐消失在了天际。

    第一百零四章

    转瞬间, 五年时光倏忽而过。

    看?似繁华,实则历经数次兵变重创的长安城,新帝励精图治, 在贤臣的辅佐下,终于重新回复了繁华。

    张九龄的相?府宅邸,依旧在原先的坊。按照规定?,宰相?有权利从每座坊的围墙上, 开一道门自由出入,不受宵禁的约束。

    张相府却始终没开这道宣示着特殊权势的门。

    并非张九龄故意显得清高, 而是他一直致力于推行律法规矩的落实。

    另外一点则是,张九龄以为, 宵禁制度已经不适合如今长安的发展, 小贩干脆在路边支起摊子叫卖, 市坊混乱且不提, 地?上脏污不堪, 长安城治理过?变得清澈的水,又逐渐开始变得浑浊,井水如以前那样无法饮用。

    而引来河流的水, 已逐渐无法负担长安百姓的用度。若是遇到天旱河水断流, 长安城成?千上百万的百姓一旦没了水吃, 将会彻底大乱。

    因为宵禁制,在开坊闭坊的时辰, 长安街巷拥堵不堪,不但?给百姓的日常带来不便,因此发生的纠纷争斗层出不穷。

    张九龄上书, 请求停止宵禁制度,重视长安城的整洁, 河流的治理。强调律法的重要性,官员绝不可?以权谋私。

    尤其?是举荐人才上,无论?由谁举荐,都应当通过?考核,以示公?平。

    张九龄的谏言,无疑等同于在繁花似锦的大唐朝堂上下,猛地?兜头淋了一大盆雪水。

    九月的长安城,秋意浓浓。

    到了下衙的时辰,张九龄走出官廨,解下腰间的锦带,千山上前接过?捧着,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追上,张说在喊道:“张相?。”

    张九龄停下脚步转身见礼,张说回礼,大步走上前,千山躬身退到了一旁。

    张说袖着手,道:“张相?此次真是,唉。”

    除了张九龄的才,因着上次在流放路上,张九龄赠送暖汤饭罗袜的情分?,张说对他一直颇为亲近。

    对于这次张九龄的谏言,除了宋璟支持,姚崇历经了几次宦海起伏,如今变得愈发谨慎,他未曾轻易发表看?法。

    张说与姚崇面和心不和,彼此看?不顺眼。

    姚崇提出的“十问”,让他位居了首相?之列。但?张说对他的“十问”何不屑,以为他只是在“抄书圣人言”。

    但?张说打心底深处,这次却?不由自主与姚崇站到了一处去。

    市坊宵禁这方面的问题不大,治理长安城的河水,他们当然赞成?,毕竟他们也生活在长安。

    官员不以权谋私,举荐人才需要考核,这点他们却?不敢同意了。

    姚崇的儿子们在长安为所欲诶,张说的女婿想要随同陛下一起,前去泰山参禅,他身为燕赵文人之首,底下依附他的官员文人们,不计其?数。

    宋璟刚直不阿,不近人情。张九龄的亲兄弟张九皋进?京考中了进?士,他并未以权谋私,吏部举的时候,张九皋考试成?绩不佳,外放到了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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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一个县做县丞。

    张九龄何尝不知?张说话中未尽的意思,亦知?晓将药面对的风雨刀箭,却?装作?不懂,温和地?道:“不知?张相?以为如何?”

    张说本想直言劝几句,想了下,终是话锋一转,道:“陛下明年将要前去泰山参禅,自大唐立国以来,乃是首次,算是偿还了太宗未曾尽的心愿。朝堂上,不能乱呐!”

    眼下正是陛下最为高兴的时候,张九龄的谏言,就是惹他不满。

    正是因为陛下要前去泰山参禅,张九龄才发现,大唐的繁华,只是表象,其?实处处污泥不堪。

    就泰山随行的官员,为了好处与争抢功绩,私底下动作?不断。

    张说身为统领泰山参禅的官员,任人唯亲。

    张九龄沉吟了下,委婉道:“张相?,烈火油烹,切莫忘记了前车之鉴。时辰不早,告辞。”

    张说愣愣望着张九龄离去,他身形颀长,从背影都能看?出绝佳的风仪。

    朝堂的官吏兴许不喜,但?文人,百姓却?对张九龄多赞美之言。

    没出路,有本事的文人,能通过?考试出仕为官,一尝内心的抱负,报效大唐。

    百姓能得到公?道,吃上长安城干净的井水,经过?大庾岭南下的百姓,无人不感念他。

    张说立了一会,琢磨着张九龄的话,随从上前恭敬提醒,府中的筵席已经备好,快到开筵的时辰,他方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大步离去。

    张九龄骑马进?了坊,沿着巷子缓步走了一阵,在“雪奴”居前下马,千山上前接过?缰绳,门口守门的老妪上前请安:“夫人交待过?,张相?若是回来,且先归家,夫人会晚一些。”

    张九龄无奈而笑,道:“你去告知?夫人一声,我已归家,等着她一道用饭。”

    老妪应是,躬身退下进?来院子。

    谭昭昭与武夫人在屋子里对账,眉豆走进?来,回禀了张九龄的话。

    武夫人从账本里抬起头,抿嘴笑道:“哎哟,早上方见过?,张相?又舍不得,前来催促了。”

    谭昭昭不理会武夫人的打趣,道:“夫人的账算完了?算不完可?不能归家。”

    武夫人扬眉,道:“就这么一点账,哪难得住我。再?说我归不归家都无所谓,又没人记挂着我。”

    裴光庭升任了御史,比以前要忙碌百倍。夫妻之间感情本就淡,武夫人爱玩,如今被谭昭昭拉来做胡语学堂的管事,从中找到了乐趣,有时干脆不回去,歇在了学堂里。

    谭昭昭将雪奴留下的钱财,一部分?拿出来,支助与雪奴身世相?近,飘零在长安的胡姬,没了生活着落的女伎,被赶出夫家无家可?归的妇人等。

    一部分?钱,利用雪奴留下的宅邸,开办了由孤女,穷人家机灵活泼的小娘子们免费进?学的胡语学堂。

    前世的大唐,就是在安史之乱之后,仍旧称霸了世界一百多年。

    在这一百多年里,长安与大唐天下,依旧有无数的胡人,讲着各种语言。

    胡人带来的文化与书本,一方面因着朝局的关系,一方面因为缺乏专门的译官,很快就失传了。

    谭昭昭打算将她们培养成?第一批大唐女译官,接待来使,翻译书本经史

    无论?是金钱的救助,学堂能收取的学生数额,都只能尽到绵薄之力,但?谭昭昭却?已经很满足。

    在等级森严的大唐,身为底层的娘子们,能稍微活得畅意些,雪奴在地?下,也能安息吧。

    想起雪奴,谭昭昭心情依旧不受控制揪紧了下。

    武夫人未察觉到谭昭昭的低落,收起账本,道:“盘来盘去,还是钱少?了些。无妨,我再?拿出五十金添进?去!”

    学堂开办,以及做善事并不容易,多靠武夫人帮着出钱出力。

    谭昭昭忙道:“哪能让夫人一人出,我比不过?夫人富裕,我添二十金,夫人只出三十金即可?。”

    武夫人咯咯笑,豪迈地?挥手,道:“既然你比不过?我富裕,就无需与我争了。你手上那点钱,加上张相?赚得的俸禄,须得要养一大家子。韶州府的三郎也该定?亲了,又要送钱回去,来长安考试,又要你这个长嫂安排,出钱。哎呀,只一想这些就头疼,真是奇怪,算学堂的账,与算府中的账,都是算账,为何有这般大的区别?呢?”

    谭昭昭笑道:“既然夫人这般说,我就却?之不恭了。这学堂的账,是我们女人自己?做事的账,府里的账,是我们作?为妻子,母亲等等的账。一个是给自己?算,一个是给他人算,当然不同了。”

    武夫人神色若有所思,道:“我懂得了,在男人背后掌家做事,总隔着一层,哪有做自己?痛快!”

    谭昭昭笑着点头,道:“便是如此。”

    两人笑说了一会,谭昭昭起身道别?,走出学堂,朝左手边走了约莫几百步,便到了府门前。

    门房迎上前见礼,谭昭昭颔首,刚踏进?门,眼前便出现了一枝盛放的月桂。

    谭昭昭闻着迎面扑来的香气,看?着手握桂花的修长手指,笑着伸手接过?来,道:“张相?,就这么一颗月桂,你可?别?折完了。”

    张相?张九龄拥着她,往院子里走去,笑道:“我今朝忙了些,未能亲自前去东市买,就从庭院里折了一枝。月桂乃昭昭所种植,算是借花献佛了。”

    庭院里的花木葳蕤,木棉,月桂,菊花等争相?开放。

    曾经的小胖墩,已经变成?瘦高少?年的张小郎张拯,蹲坐在正厅的台阶下,看?着亲亲密密走来的父母,仰头朝天乱翻眼珠,怪叫道:“好饿,好饿!”

    张九龄不理会他,谭昭昭倒是看?过?去,道:“嘴角巨胜奴的渣滓擦干净吧。”

    张拯最爱美,忙去掏罗帕擦拭。

    谭昭昭噗呲笑了,张九龄也忍俊不禁。

    张拯回过?神,知?道谭昭昭在诓他,不过?他先前的确刚吃过?点心,所以才被谭昭昭得逞。

    起身拍了拍衣衫,张拯不见半点心虚,往屋内走去,喊道:“阿耶,阿娘,你们走快些,用完饭,我自会懂事地?离开,定?不会碍了阿耶的眼。”

    张九龄恼怒地?瞪过?去,谭昭昭笑着拉他,道:“张小郎这个年纪,逆反得很,别?理会他。”

    张拯在屋内怪叫道:“我可?不逆反!”

    屋外并未有回答,窸窸窣窣脚步声朝着后院方向而去。张拯侧耳听了片刻,走到门边趴着门框探头往外瞧,看?到了张九龄与谭昭昭相?拥走进?了穿堂。

    金灿灿的月桂枝,在空中晃动。

    张拯仿佛闻到了月桂的香气,香中带着甜,就像是父母这些年来相?处的日常一样,经常眼里只看?得到彼此,让他无时无刻不觉着,自己?是这个府里的外人。

    同时,他又是天下最幸运之人,父母开明,与他似友人般相?处。

    身为相?府子弟,府中就只有他们三个主子,关系简单,温暖又安宁,舒适得如长安的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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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他都要与他们在一起,再?次成?为亲人。

    第一百零五章

    张九龄在朝堂上, 遭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弹劾,同?时,张九龄又受到了在京贡生的大力声援。

    毕竟, 科举是“草泽望之起家”,对于普通草民来说,是他们改换门楣的唯一之路。

    在大唐,权贵始终占少数, 九成九皆为寒门平民。从前朝隋起开始科举,汉时的“九品中正制”被打破, 给了底层百姓走入上层的机会。

    但若是出仕为官只看关系,凭着?关系的“举荐”抢去了重要的差使, 步步高升。

    辛辛苦苦读书考中进士, 最后却郁郁一辈子不得志, 科举的意义又何在?

    隋开科举制, 当?时并非真正为了提拔底层的平民百姓。而是世家权贵们的力量太过强大, 把持了朝廷,杨氏为了扶持新的势力与其对抗,方开了科举。

    李隆基对此一清二楚, 他当?然支持张九龄的谏言。不过, 他想在中间取舍, 双方势力互相制约。

    世家权贵们的势力不能膨胀,影响到他凭着?血腥杀戮, 厮杀出来的皇位。

    同?时,他又不愿意见到寒门的势力声望过高,毕竟, 寒门平民的人?数众多,一方的力量太强大, 总会令人?心生忌惮。

    起初,李隆基还挺郁闷,今年风调雨顺,天下承平日久,朝堂上也?算得上和气,张九龄突然出来败兴,令他颇为不满。

    待看到反对的声音,对张九龄的弹劾越来越厉害时,李隆基就不那么?乐意了。

    要是他们不想要借此巩固自己的势力,他们为何要反对?

    最受信任的高力士,不咸不淡提了几句张九皋考中进士之事,以?及孟浩然,张旭之事:“张相从?来皆言行一致,实?属难得的君子。”

    张九皋考中进士,回到岭南道做了县丞,孟浩然未曾考中进士,在官学寻了个教书的差使,张旭则做了金吾长?史?。

    无论是亲人?朋友,张九龄并未以?手中的权势,为他们谋取全程。

    反观姚崇,张说,他们的儿孙族人?亲信,早就挤满了朝野。

    要是一味依赖举荐制,旧的世家大族倒下,新的世家大族重?新崛起。

    李隆基悚然而惊,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朝着?张九龄倾斜,连着?驳斥了几个吵得最大声官员举荐的人?才,随同?前往泰山参禅的名?册,打回去让张说重?新拟定。

    闻上意而知后退,想要弹劾的官员,逐渐偃旗息鼓。

    至于长?安的市坊问题,反倒是很快就通过了。

    关于这?一点,朝臣官员几乎没有疑义,皆因长?安城的宵禁制度,已经实?在是不适合长?安城的发展,对士庶都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在长?安城的冬至来临时,响彻了许多年的晨钟暮鼓,终于再次敲响。

    与从?前不同?,由此开始的晨钟暮鼓,变成了长?安城的习俗风景,当?做提醒百姓早出晚归,报时辰的响声。

    长?安城像是往年的大年三十?一样,灯火彻夜不明,到处一片欢腾。

    金吾卫与武侯捕在街头巷尾,分班巡逻,坊正继续管着?街巷,提醒百姓洒扫,小贩不许占用道乱摆摊,挡住了通行,保证所负责坊小巷的清洁。

    张九龄从?头到尾,无论是面对着?疾风骤雨,还是惠风和畅,始终淡然处之。

    在提出这?一切之前,张九龄就先与谭昭昭商议过,考虑到了将会面临的后果。

    大不了被贬谪,罢官。

    谭昭昭则没张九龄那般悲观,而且支持他早些提出来:“一棵树苗,若是开始生长?虫害时,尚可极力挽救一二。待到树根在看不到的地里被虫蚁吞食一空,再要救治时,已晚矣。”

    其实?,谭昭昭是知晓现在的李隆基,还是励精图治的李三郎,等他开始变得耽于享乐,帝王当?得太久,只愿意听取顺耳之言时再提出来,肯定会失败。

    这?一切,都有前世的前车之鉴。

    李三郎做了太久的天子,日子过得实?在太顺,已经昏庸到,连张九龄提出安禄山有反心,都以?为是危言耸听。

    大唐天下富裕,四?海归心,安禄山这?个滑稽,唯唯诺诺的胡人?,凭着?他的提拔宠信做了节度使,他岂敢造反?

    自信到自负,自负到愚蠢,是听不进任何逆耳的忠言,李林甫杨国忠他们才有了机会。

    其实?,大唐到了如今,兵乱带来的元气大伤,方恢复了七七八八,早已种下的各种吏治混乱,从?未消除过。

    尤其是边疆地区,各族眼下吐蕃,突厥,龟兹等看似归顺。一旦危机起,他们也?就跟着?乱了。

    外面的街巷一片欢腾喜庆,比往年的大年三十?驱傩还要热闹。

    张拯岂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日子,在千山张大牛他们的陪同?下,出去玩耍了。

    张九龄与谭昭昭则留在了府里,坐下来静静吃茶,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熏香茶香袅袅,谭昭昭舒服得伸了个懒腰,道:“今晚他们可是要彻夜狂欢?”

    张九龄提壶倒茶,道:“估计还得欢庆几日,待到变成了寻常,便会恢复了往常的日子。”

    谭昭昭笑道:“倒也?是,难得无需宵禁,定会新鲜几日。不过,这?些天金吾卫他们得忙了,张颠又要叫苦,说是太忙,连吃酒都不得闲。”

    “趁机偷鸡摸狗的宵小,是会比以?前多一些,金吾卫与武侯捕须得辛苦些时日。昭昭以?前说过一句话,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要是因着?宵小之徒,还如以?前那样,不顾长?安城的实?际现状,还是遵循着?旧制,实?属愚昧了。”

    张九龄边说话,边将倒好的茶给谭昭昭,关心地道:“烫,昭昭慢些吃。”

    谭昭昭斜了张九龄一眼,端起茶盏,道:“我又不是张小郎。”

    这?时,谭昭昭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她以?为是张拯回来了,不禁咦了一声,道:“他今朝竟然这?般听话,回来得还挺早。”

    张九龄侧耳听了一下,道:“不是他。”

    谭昭昭意外了下,转头朝门外看去,见眉豆拉开了门,在她身后,立着?自从?雪奴死后,便再未见过的高力士。

    五年多未见,高力士如今早已加官进爵,封为渤海郡公,执掌内省事务,右监门将军,手握兵权的大官。

    高力士容颜依旧,气度更甚从?前,身披绣着?衔瑞草的大雁玄色大氅,金冠束发,在昏昏的灯光下,像是盛放的大丽花一样艳丽,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眉豆不受控制,躬身肃立在了一旁。

    谭昭昭心情很是复杂,看了他两眼,便淡淡收回了视线,转向了张九龄。

    张九龄随着?年纪的增长?与地位的高升,反倒收敛起了以?前的尖锐凌厉,如一块璞玉,雨后的远山,温润,空旷清幽。

    迎着?谭昭昭的目光,张九龄浅浅一笑,眼神?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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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

    “高郡公。”张九龄起身叉手见礼,含笑道:“高郡公难得光临寒舍,快快请进来坐。”

    谭昭昭垂下眼帘,起身跟着?见礼:“我出去给你们准备茶点。”

    高力士还礼,眼神?在谭昭昭身上停留半晌,道:“九娘无需回避,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谭昭昭便立在了一旁,张九龄神?色微楞,忙道:“高郡公请说。”

    高力士微笑道:“先前我在东市前见到了小郎,他与几个官学同?窗在一起玩闹,外面人?多眼杂,张相最近在朝堂上受到了颇多的攻讦,纷争尚未平息,我恐小郎会受到小人?的暗算,便派了几人?暗中保护。后来,我实?在不放心,干脆将他送了回来。小郎被打断了玩兴,很是不悦,回了自己的院子生气。”

    张九龄松了口气,忙叉手道谢:“小儿性子顽劣,不理?解高郡公一片好心,还请高郡公见谅,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高力士笑了声,道:“送回张府时,我便想到,是我紧张太过了。要是外面真有危险,张相九娘岂会让小郎出门。不过,既然已经到了门前,我就进来打声招呼,见见久未蒙面的亲人?故友。”

    亲人?故友这?几个字,说得极为缓慢,随着?涌进屋的寒风,一起回荡。

    谭昭昭静默在那里,此时略微抬起了眼,朝高力士看去。

    高力士背对着?光,脸上的表情不太看得清楚,似乎是眼花了,谭昭昭看到他的双眸,霎时闪亮无比。

    谭昭昭道:“高郡公公务繁忙,不敢前来打扰。若高郡公有空,随时前来就是。”

    高力士眼里的光渐渐退却,鼓起勇气,想尽办法登了门,等着?他的,是生疏客气的寒暄。

    后背被寒风吹过,冷得他一颤,不由得拉紧了大氅。

    这?么?多年了,谭昭昭始终没有原谅他。

    高力士僵硬地道:“贸然上门,打扰了,我这?就告辞。”

    谭昭昭叫住了他,道:“高郡公请稍等。”

    高力士脚步不受控制停了下来,转身等在那里,见谭昭昭朝西边屋子急匆匆走去,很快抱了一个匣子出来,递到他的面前。

    “当?年武皇退位之时,你送出来的钱财,我替你保存着?。听说你快娶妻,我便想送还给你。正好你来了,这?些带回去吧。钱不多,算是冯氏麦氏亲人?,给你准备的成亲花销。”

    高力士双眸微垂,定定盯着?面前的红木匣子。

    良久之后,高力士始终未去拿匣子,凄凉一笑,道:“我这?个阉人?,本就不该娶妻。他们将女儿送给我,不过是看在我有权优势,想要我提拔他们。我看得清楚明白,只是在长?安,太过孤单,有个人?陪着?说话也?好。”

    谭昭昭暗自叹息一声,一时没有做声。

    高力士期盼地问道:“我在长?安没有亲人?,除了你。九娘,张相,你们可能替我操持张罗,看这?门亲事可合适?”

    第一百零六章

    可合适?

    谭昭昭不假思索, 便拒绝了:“对不住,亲事太过重要,高郡公位高权重, 我们不敢当。”

    听到谭昭昭不同以往温和的话?语,张九龄不禁意外地朝她看去,很快他就明白过来。

    高力士是阉人?,娶妻不过是找个陪伴, 无法让妻子像是正常夫妻那样?过日子。

    小娘子的家人?所为如?何,一目了然, 不过是看重了高力士的位高权重,卖女求荣罢了。

    高力士替其谋求富贵, 官职, 亦与张九龄如?今在朝堂上提出的谏言相冲突。

    张九龄同样?歉意地道:“高郡公的亲事, 还是自己做主的好, 我们惟都盼着高郡公能顺遂和美。”

    高力士眼?里希冀的光逐渐散去, 挺直脊背,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藏在广袖下的手?, 拽得生疼。

    寒风凛冽, 直扑过来, 劈头盖脸,像是广州府的海潮, 一下下,拍得他一片麻木。

    “为何,因着我是阉人??”

    高力士本想?调头离去, 他已非当年走投无路的可怜稚童,搏命厮杀到了如?今, 放眼?朝堂上下,王公贵族,谁不高看他一眼??

    天下想?要替他操持亲事的不知凡几,偏只?有谭昭昭,她都未曾考虑,直言回绝了他!

    可天下,只?有谭昭昭住处的酒酿糖蛋,令他最念念不忘,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认定的亲人?。

    想?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挽回些脸面?,话?一出口,委屈就喷薄而出,高力士像是吃不到酒酿糖蛋的稚童,哑着嗓子眼?眶泛红,连声质问。

    “为何,因着我是阉人??!”

    谭昭昭起?初怔了下,见高力士没?完没?了,她顿时怒了,道:“高三郎你?休要故意找茬!”

    高力士猛地上前一步,不服输地昂着脖子道:“我未曾故意找茬!若非当我阉人?看,为何我不能娶亲,我都及冠了,还未曾娶亲,你?身为我的亲人?,你?都从不曾过问,关?心!”

    张九龄见两人?都面?红耳赤,仿若两只?急了眼?的斗鸡,不由得蹙眉,道:“高郡公进来坐吧,昭昭,你?也消消气,争吵无用,都坐着心平气和说话?。”

    谭昭昭转身坐在了胡塌上,沉着脸气犹未消,高力士本欲转身离去,双腿却不争气,走了进屋。

    张九龄微叹口气,招呼直直立在屋中央的高力士坐。

    高力士掀起?眼?皮飞快瞄了眼?谭昭昭,侧身坐在她对面?,头却转向了一旁。

    张九龄打?量着互不理睬的两人?,蓦地想?笑,声音不由带上了几分笑意,道:“高郡公”

    “高三郎!”

    高力士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他,张九龄愣了下,见谭昭昭朝天翻动着眼?珠子,笑意更甚,顺便改了口:“三郎,我与昭昭,从未曾将你?看做不全之人?,此事本为不幸,我与昭昭皆非将他人?的不幸,当做笑谈,贬低侮辱之人?。”

    张九龄说到这里,神色严肃了下来,高力士绷着的脸逐渐缓和,只?看着谭昭昭不做声,像是在等着她发话?。

    谭昭昭迎着高力士的视线,瞪着他道:“怎地,你?难道还在怀疑?”

    高力士心里的委屈又开始乱窜,道:“我在长安有亲人?,亲人?却讨厌我,不肯再见我。每到年节万家团聚时,我总是孤身一人?,那时我总是无比庆幸自己须得当值,无需面?对满室的冷清。张相同九娘夫妻伉俪情深,传遍了朝堂上下,我经常能听到他们打?趣议论。我有时候就想?,我也能娶一门妻子,回到府里时,有个人?陪着,能说几句话?,可能说不到一道去,不同于?仆从,总归是亲近些的人?,日子也能好过些。”

    在李隆基身边,高力士最为得宠信,但并非他一个近身内侍,还有如?袁思艺等人?与其暗中相斗,腥风血雨不亚于?前朝政斗。

    高力士长居于?李隆基寝殿旁的帷帘中,几乎日夜伴在君王左右,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片刻都不得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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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昭昭暗自叹了声,温和地解释了缘由,张九龄听到与自己所猜测一样?,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你?让我与大郎,如?何替你?操持?于?公于?私都是在难为我们。你?更清楚,对方将女儿嫁给你?,是为了你?的权势,想?要借势升官发财。三郎,你?要排解寂寞,无需如?此做,实在不值得。”

    想?起?高力士在长安坐拥的家财,谭昭昭几眼?不客气了,道:“高三郎,你?已经足坐拥万贯家财,以后不许再收受钱财,什么臭鸡蛋烂菜叶都往朝堂上塞!”

    高力士气得冷哼,不服气盯着谭昭昭,见她神色严厉,僵直了下,悻悻垂下了头不说话?。

    谭昭昭却没?放过他,追问道:“你?是我与大郎的亲人?,你?这般做,让大郎置于?何处?别的官员会弹劾大郎,说是高郡公举荐了那么多官员,为何他们不可?大郎就是嘴上说说,伪君子罢了!”

    高力士憋着的一股气,听到亲人?二字,莫名其妙就散了。

    李隆基身边的内侍虽多,却无人?能与他相比。他在李隆基尚在幽禁时就陪伴其左右,彼此之间的情分难得。

    高力士是聪明人?,他已经足够位高权重,势力再大些,就过了。

    张九龄见高力士沉吟着吭声,此事甚关?重大,便笑道:“三郎难得来,先别说这些沉重的事情”

    高力士抬眼?,慎重其事道:“可!”

    张九龄一愣,转头看向谭昭昭,她抬眼?回望,与他双目相对,眼?里浮起?了笑意,道:“好吧。”

    兴许张九龄不清楚,谭昭昭却隐约记得,高力士很是重情重义?,他得知李隆基驾崩之后,伤心欲绝吐血而亡。

    以谭昭昭对高力士的认识,他的确重情义?,兴许是自小颠沛流离,在勾心斗角中长大,遇到一丁点的温暖,就会倾尽全力报答。

    张九龄见高力士就这般随意答应了,失笑道:“倒是我多虑了。”

    高力士看了眼?滴漏,道:“我出来已有许久,要回宫去了。”他犹豫着看向谭昭昭,难得腼腆地道:“好似有些肚饿。”

    谭昭昭怔了下,指着案几道:“栗子糕先前方蒸了出来,你?先吃些填补一下。”

    高力士捡了块栗子糕,道:“可有酒酿糖蛋?”

    谭昭昭撇了他一眼?,吩咐眉豆去让灶房煮一碗,不放糖,只?放酒酿。

    “少吃糖,尽量不要吃糖,对身子不好。”

    大唐人?喜甜,吃食都甜得很,除了穷人?吃不起?糖,权贵们都身形肥硕,与吃糖不无关?系。

    谭昭昭与张九龄,张拯的身形都显瘦,与她平时的饭食习惯有莫大关?系。

    栗子糕清淡,酒酿煮蛋也一样?如?此,高力士却吃得甜滋滋,谭昭昭又开始替他操心,管束着他,像是以前那样?,细心温柔,像是幼时阿娘哄他时的呢喃。

    吃完之后,高力士就起?身告辞回宫了,谭昭昭与张九龄将他送到门外,他叉手?道别:“我会回绝亲事,张相被弹劾之事,无需太过操心,定不会有事。”

    谭昭昭估计高力士会帮着说话?,见张九龄未曾做声,便未多言,颔首道:“天气冷,骑马慢一些。”

    高力士含笑应了,翻身上马依依不舍离开,护卫们呼啦啦围了上前,拱围在他左右,朝小巷外而去。

    谭昭昭盯着高力士的大阵仗,咋舌道:“还真是郡公做派!”

    张九龄笑了声,拥着她道:“高三郎已非吴下阿蒙,他是天子近身内侍,守着天子安危的将军。昭昭,你?先前那般不留情面?训斥他,我都替昭昭捏了把冷汗,恐他会真正翻脸。”

    高力士借口送张拯,眼?巴巴上了门,他能翻脸到何处去?

    谭昭昭沉吟了下,道:“大郎,照着高三郎话?里的意思,他估计会在陛下面?前替你?暗中说好话?。”

    张九龄嗯了声,道:“我也听出来了。这件事,我无愧于?心,光明磊落。高三郎替我说好话?,我并不感到羞愧,大唐上下的官员,本应如?此做。”

    谭昭昭见张九龄大方接受,想?到他的胸襟气度,心中一暖,笑道:“大郎说得倒是。”她看到张拯在门口探头探脑,朝他喊道:“你?在鬼鬼祟祟瞧甚?”

    张拯被抓住,干脆大大方方走了出来,问道:“高郡公离开了?”

    谭昭昭见他气鼓鼓的模样?,肯定在外面?玩得不尽心,被抓回来不乐意了,宽慰他道:“外面?人?多得很,以后都没?了宵禁,晚上可以随时出去玩耍,你?就别去凑这个热闹了。”

    张拯烦躁地一挥手?,怏怏地道:“我也觉着拥挤,没?甚意思,准备回府来。可高郡公不分青红皂白,吩咐护卫抓着我就往回送,像是拿了我做上门的投名状般,着实令人?懊恼。”

    谭昭昭笑了起?来,道:“让你?多练习君子六艺,你?总是找借口躲懒。练得厉害,跑得快一些,护卫就抓不住你?。”

    张拯立刻不说话?了,转身就欲溜走。张九龄如?何不知他那点小把戏,出声叫住了他,道:“功课都写完了?拿来我查看吧。”

    张拯哀嚎一声,就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逃过了这一劫!

    功课他一个字都没?动,张九龄在功课上从不含糊,谭昭昭也不会在这方面?帮他的忙,一顿责罚是逃不过了。

    张拯不大喜欢读书,唯一喜欢的便是胡语,各种?胡语都学得很好,甚至称得上精通。

    此生的志向,便是想?做个游侠儿,行走天下,去波斯,大食,西域等地方。

    他们的百姓能来大唐,做买卖做官,他也想?去到他们的地方瞧瞧,做官做买卖,将大唐的繁荣,传遍全天下!

    第一百零七章

    朝堂上闹得?很是厉害, 朝臣们还?是要?脸面,绝口不?提结党营私,只坚持称举荐制乃历朝历代的规矩, 以德以才选士,不可轻易更弦改辙。

    随着朝堂的争论日盛,逐渐分为了三派。

    姚崇保持中立,张说成为了守旧之首, 宋璟坚决支持张九龄。

    陛下李隆基看似公?允,却连着罢了举荐上来的官员, 在开?元之初,坚持州郡官员的重要?性?, 下令考核州郡的官员, 从刺史到县丞, 皆必须经过考核。

    各州郡的刺史, 节度使, 乃至县令县丞,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举荐出来的官员。

    事态蔓延开?来, 朝臣们彻底看明白了李隆基的态度, 犹在努力挣扎, 试图做最后的抵抗。

    京城贫寒,投靠无门的读书人, 纷纷出来抗议。

    科举是开?拓了贫寒弟子走?上仕途之路,但这条路,本就狭窄, 还?要?努力钻营。

    大唐的官员,以到长安做官为荣, 从长安到一州郡任刺史,都算是贬谪。

    州郡县的官职,都被有门道的人占据,他们要?出仕做官,这条道算是悬崖峭壁。

    以前无人敢提及此事,如今被张九龄撕开?,有了人领头,他们如何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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