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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0-140(第1页/共2页)

    提供的《拂了一身满》120-140

    第121章

    宫宴结束了。

    太后更衣不久便归, 颍川侯却不知何故到要散场时才回到御园,尚未醉酒的官员察觉他的衣服换了,深紫官袍易为一身寻常窄袖武服, 一打听才知是被个不长眼的宫人洒上了酒,衣服还是中郎将刚从自己值勤宿卫处取的。

    这番解释固然说得通、却也有些难以理解之处, 毕竟当时君侯面沉如水、不快之外更隐隐有种沉郁之感, 可不像只被人往身上泼了酒那般简单;中郎将宋明真的反应也是奇怪,守在太后身侧时频频看向颍川侯,那神情怎么瞧都有些惶恐尴尬之意,实在……

    ……有些微妙。

    宋疏妍却已顾不得旁人这些琐碎的窥视了。

    宫宴散后独回扶清殿, 将求见的二哥与幼主统统拒之门外, 甚至内殿侍奉的宫人也都被她赶了出去, 满头沉重的珠钗扔得到处都是,妆都顾不得卸便一人悄悄躲进了床帏。

    ……她哭了。

    仔细想想平生也受过不少锉磨, 可令她流过最多眼泪的还是只有他——她甚至没想到自己会崩溃到如此地步, 明明早就不指望与他相守、甚至连多看一眼都自知是罪孽,可却依旧在得知对方婚讯之时如遭万箭穿心,原来她对他的执迷竟已深到了如此地步。

    可……又如何会不执迷呢?

    一入宫门深似海, 这八年来的日日夜夜于她都是残酷的幽丨禁,多少次从深夜的梦魇中惊醒、悄无声息地尖叫并渴望逃离, 最终都只能依靠对他的怀想止血自愈。

    ——她没有忘记当初自己是因何入宫的。

    诚然是受家族所困形势所逼, 可说到底最终的因果还是牵在他身上——钱塘度梦匆匆三日,却已足够她当他是自己生死相托的爱人,她思慕他也珍惜他、除此之外更同这世上任何一个被他庇佑的人一样敬重他、爱戴他,她该在他身后替他扛起千钧中的一升一斗, 如此方才不至在百年之后重逢之时愧汗怍人无地自容。

    旁人不会知道那有多难……她不爱权财又厌倦争斗,却要日复一日被扯进这王朝兴衰的权谋诡诈之中, 每个独自挑灯伏案的夜晚她都会想起他,想如果自己再多向前走一步他所面临的艰险是否便会少一分,于是岁岁年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哪怕千疮百痍疲倦不堪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如今……他要同别人成婚了。

    直到方才疯到拔剑割断他衣袖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心,原来即便并未贪求命运能给他们一个结果、却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真的另择良配婚娶生子——她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慷慨无私,相反却苛刻卑劣地企图将他变作与自己一样的涸辙之鲋,在狭窄阴暗的角落同她虚妄地相濡以沫,即便干渴而死也不容有谁先一步逃出生天。

    她惊惧于自己的恶毒,同时又仍害怕即将到来的分离——能做决定的从来都不是她,那个人始终在她这里来去自由,几日前将将令她心旌摇曳的甜蜜原来只是虚无缥缈一场幻梦,她在隐蔽处对他无限的恋慕渴求亦不过就是一个可悲的笑话。

    滚烫的眼泪流出眼眶,打湿枕衾后没多久便成一片冰冷,高大华美的寝宫空无一人,既像座奢靡的囚牢又像座幽深的坟墓。

    她忽然感到一阵冷。

    还有望不到头的……彻骨的孤独。

    与此同时,阴平王府内也是一片灯火通明。

    卫弼一入正堂便怒得摔了下人殷勤递上的玉杯,活像是在同今夜宫宴上方献亭随手打落的酒盏打擂,紧跟在他身后的长子卫麟也不消停,一路滔滔不绝地骂:“好他个方献亭!竟敢这般戏弄我妹妹!莫非真当我宗室王府怕他区区一个颍川侯府不成!”

    卫兰失魂落魄地跟在父兄身后,一张精心描画过的小脸也是难掩苍白,漂亮的眼睛微微红肿、显见是刚在出宫路上哭过的。

    “父亲……”

    她低低一唤,悲伤之外又有些许迷茫。

    “君侯他,君侯他为何……”

    她父亲其实也不知对方今夜为何突然变卦,难道那日他以为的默认竟是会错了意?可官场之内人情往来、谁又当真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彼此留个余地,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那就是方献亭不满他现下提出的条件?还要他再多给些表示?

    卫弼陷入了沉思,一时也不知在对新政的支持之外自己手里还捏着什么颍川方氏瞧得上的东西,面对女儿朦胧的泪眼却还要作出一副笃定的模样,宽慰:“兰儿莫伤心,今日也是父王心急了些,请旨赐婚前还当跟你那未来夫家通个气才是……”

    彼时卫兰虽心神紊乱,可聪明的头脑依旧转个不停,心说今日君侯推拒背后必有缘由,要么是她或父王做错了什么、要么就是对方等待的时机尚且未至;除此之外她身为女子的直觉也在频频示警,告诉她必有什么极重要的端倪被疏忽遗漏了,或许是今日她拉扯他衣袖时对方陡然冷漠起来的眼神,或许是他回到御园时莫名更换掉的衣服……

    她心神不定若有所思,有些东西像是抓住了可又倏然从手心溜走,惶惑之时又听父亲语气极沉地道:“你且宽心,为父必会要他给你一个说法!”

    巧上加巧,今夜的宋府同样热热闹闹无人入眠。

    宋氏三兄弟在正堂上坐了个全,各自的妻妾子女也都小心翼翼在旁候着,甚至连与家族闹掰、已许久不肯再踏入宋府大门的二公子宋明真也露了面,紧绷着一张脸坐在自己的生母吴氏身边。

    “今日宫宴上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宋泊当先压不住脾气发作起来,看模样真是怒发冲冠火冒三丈。

    “文武百官都在看着!里里外外那么多人!你妹妹何敢独召君侯还让他换了衣服!便不怕传出秽乱宫闱的名声遗臭万年害人害己么!”

    一通指责全是冲着宋明真去,大约也知晓如今能同宫里那位说上话的也只有这个原先在家中并不得宠的庶子;偏这庶子也同他那幺妹一般悖逆,一听这话勃然变色,起身冷脸道:“叔父说话可要仔细些,天子之母太后之尊、岂容他人背后妄议?过去既逼她入宫,今日便该以臣礼相待;若还当她是宋家的女儿,当初便该有个做长辈的模样!”

    疾言厉色分毫不让,却仍是抓着那些陈年旧事不放,可见这人得了功名的确便与往昔不同,穿着正四品武官的官服腰杆也是越发的硬了。

    “我不与你一介晚辈做口舌之争,单只问你一句,”宋泊冷冷一哼,同样也是不退分毫,“太后与君侯,是否已……”

    他不说了、像怕脏了自己的嘴,如此嫌憎情态落在宋明真眼里却更令他恼恨愤怒,大约他的确比那两位事主更吃不得苦,事到如今更为他们不甘不平。

    “叔父!”

    他狠狠一拍桌案,动静之大骇得堂上几个女眷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我乃御旨所封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擒缉辱害天家尊严者本是职责所在,尔等若再出言无状,便莫怪侄儿不念同族情分了!”

    这话说得狠,气得宋泊脸色涨红憋出一个重重的“你”字,可惜刚一出口便被安坐主位的兄长沉声打断了。

    “……子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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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澹忽而开了口,语气沉闷又略带倦意,宋明真闻声抬头久违地与父亲相望,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对他的惦念多些还是怨怪多些。

    “草木皆兵过犹不及,我与你叔父终归还是盼你和你妹妹都好……”

    他又继续说着,耳顺之后无论神情还是体态都确然显得老迈了。

    “她会听你的话,所以你才要多规劝她——朝堂争斗原本凶险,于她一个女子自然更是艰辛……她不能被人抓住这种把柄,否则无论谁都救不了她。”

    点到为止不再多说,想来也自知早与一双儿女都生了隔阂嫌隙。

    “至于其他人,”他的语气忽而一肃,陡然锐利起来的目光徐徐在堂上扫视过一周,“合该都仔细管好自己的嘴,不可将太后与君侯当年之事外泄分毫。”

    “否则……以死谢罪。”

    一个“死”字斩金断玉,直令闻者心头巨震惶惶不安——可谁又会当他是小题大做?当今太后与君侯之间其实已有诸多破绽,之所以尚未被看破不过是因旁人皆不知他二人曾有一段前缘,此事已牢牢瞒了先帝七年,如今又怎能疏忽大意功亏一篑!

    缩在母亲万氏身边的宋疏浅尤其不安,总觉得方才父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些,出神之际她那庶出的二哥已拂袖离去,不驯的模样惹得叔父大为光火。

    “大哥,看看你养的这一双好儿女——”

    扰人的吵嚷被夜风卷进背行渐远的宋明真耳里。

    “你便继续如此放纵——如今不止新政,便是整个宋氏也要被她毁了——”

    “我们真是看走了眼——当初便不该将她送进宫去——”

    ……多好笑。

    她又何尝愿意被你们推进那阴森无底的深渊?明明当初从不肯听她说半个字,如今却都颐指气使要她皆如你们所愿。

    他替她憎恨也替她不甘,愿代她无休无止地去申述过往的委屈、报复吃人的家族,可说到底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

    ……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疏妍,即便这世上最后一个肯罔顾自身陪你一起孤独的人也已在今夜步步远去……你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第122章

    次日一早淫雨霏霏, 江南孟夏总是这般阴晴不定。

    宋疏妍称病罢朝一日,天刚亮便打发宫娥将殿中窗扉都推开,自己不施粉黛不饰珠钗、素面散发靠在窗侧看着外头连成一片的雨幕, 潮湿的水汽氤氲弥漫,晦暗低沉的天空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夕秀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候着, 不一会儿又瞧见朝华手捧一沓奏疏走进了内殿, 她悄悄对她摇头、心说今日太后可没心思看这些,偏对方神情为难还是斗胆近前,躬身在宋疏妍左右唤了一声:“太后……”

    宋疏妍犹自出神、空洞的目光有些飘忽,朝华抿了抿嘴、继续硬着头皮道:“这是中书省方才送来的奏疏, 说是君侯特意叮嘱过, 要请太后尽快垂阅……”

    ……“君侯”。

    这两字像有什么机巧、每每出现都要显出几分不同, 只是过去总令她心存希望、如今却只让她听后脸色更沉,当时仅漠漠说了两个字:“退下。”

    ……就是不看的意思了。

    朝华眼皮一阵跳、手心当即出了一层汗, 虽知自己触了太后的霉头, 思及片刻前中书省官员的殷殷叮嘱却还是不得已又开了口,说:“他们催得紧,奴婢恐误了朝廷军政大事……还请太后恕罪。”

    军政……

    宋疏妍眼睫微颤了颤, 略微涣散的神思随之一凝,或许幽州战事又有变化, 或许陇右一带又起兵戈——她真是轻贱的人, 明明已那般憎恨如今被困宫闱的处境,事情一来却仍忍不住挂虑忧心;朝华最懂得看眼色,一见太后神色松动便连忙欠身将手中最顶上那一份奏疏递过去,宋疏妍微微麻痹的手感到一阵沉重, 仿佛那不是一叠轻飘飘的纸而是什么百斤重的石头瓦砾。

    “窃臣鸿久守广府驱驰六载,先帝崩时未尝蒙召奔丧, 今……”

    冗长的文书曲曲折折,粗翻去竟见有十数页之多,却并非是什么江北来的军报,而是岭南节度使施鸿呈送的奏表。

    开篇花了大力气悼念先帝问候幼主、继而大大赞颂了一番太后垂帘的巾帼气魄,此后数页铺陈无数、又是在讲近年在广府多次与南方部族交战的辛酸艰难,最后笔锋一转切入正题,称深知天下久战朝廷疲敝、难供几方重镇军费所需,恳请太后与陛下准许各方节度自筹粮饷为国分忧。

    “自筹粮饷”……

    宋疏妍的眼神倏然一深。

    自钟氏公然拥立逆王叛乱后、十方节度惟余其七,这施鸿便是岭南五府之总,身在广府领兵二万八千余,是大周防御绥靖境内各少数族的首要屏障。太清以来国库空虚,每岁为各方节度下拨军饷确是一件头痛之事,户部年年焦头烂额拆东补西、想尽办法也难凑足数目,不得已只好这边欠一点那边削一点,勉勉强强过日子。只是长此以往各藩镇也是难做,军饷不足便要延缓军械马匹迭代,据说如今朔方军械库里的长矛还是令和年间制的,木制的长柄被虫蛀了、士兵一握便是满手的碎屑。

    宋疏妍也知道他们日子难过,如今施行新政正是为了充盈国库填补军需,只是开源之计非朝夕之功,许宗尧他们下到州县、总也要过上那么一年半载才能做出政绩,钱不是说有就有的,需得耐下性子仔细经营。

    各方节度自筹粮饷其实也是一种办法,一来大大减轻了朝廷财政上的压力,二来也能及时解决各重镇粮饷短缺的问题、维护边境安全,只是……

    宋疏妍眯了眯眼,将施鸿的奏疏丢开又从朝华手中另取一份,低头一看才见是剑南节度使杜泽勋递来的,所求之事竟与施鸿如出一辙“不谋而合”。

    这……

    她神情更冷几分,心头又隐约划过一抹不安之感,一夜未眠的身体格外疲倦僵硬,可却还是微微坐直沉声对左右道:“为孤梳洗更衣。”

    “……召五辅入凤阳殿议事。”

    寅时末刻宫中便有内侍通报今日罢朝,府宅离台城近的官员早都纷纷回去补了个回笼觉,阴平王却刚一踏进家门便被传进宫中议事,匆忙恼怒之余却见方献亭已好整以暇等在凤阳殿前,像早料到那宋氏女会传召。

    王穆亲自候在凤阳殿前,见五辅都到了便躬身引他们进门,幼主并不在,今日只有太后独坐御案之后,上了妆的脸犹可看出几分苍白,那时方献亭隐约向她投去一瞥,而她恍若未觉并未回望。

    “臣等叩见太后——”

    五位重臣纷纷对她下跪,她淡淡应了一声请他们平身,下一刻便忽而看向范玉成,开门见山问:“范卿,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站在下首的范玉成没想到自己上来便被点了名,意外之余又感到些许忐忑——自然他是不怕这宋氏女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毕竟是落到她宋氏的地盘了,在宋澹面前还应多几分小心。

    “回太后,”他拱了拱手,“今日是……四月初三。”

    “是么,”宋疏妍面无表情,在众人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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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的目光中悠悠反问,“那施鸿的奏表五日前便至中书,何以今日方才递到孤眼前?”

    ……竟是问罪。

    范玉成暗暗一挑眉,心说这垂帘的位子坐久了便是一介妇人也能恃势凌人,心下不满之余又向一旁的方献亭看了眼,垂首答:“老臣不敢延误节度大事,确是奏表一到便想上呈太后御览,只是、只是君侯说……”

    话到此处停住不说、推责之意已是十分鲜明,宋疏妍眉头一皱,终于将目光落到方献亭身上,过去即便百般克制也总难免会显出几分柔情的目光今日却是分外冰冷,只道:“哦?”

    众人的目光于是也纷纷跟着移到颍川侯身上,方献亭一默,看向宋疏妍的眼神欲言又止,答:“此事臣确曾经手——数日前太后正为制科操劳,臣……”

    “放肆!”

    一声冷叱平地而起、骇得殿中宫人都是一个激灵,放眼如今天下胆敢打断君侯说话的恐怕也只有太后一人,且……还是这般疾言厉色不留情面。

    “孤受先帝之托临朝主政,何时理事哪轮到尔等臣子置喙?一方节度奏表方侯说压就压,他日一言不合是不是还要废了孤与陛下!”

    “跪下!”

    词严义正一通质问、末了扣的罪名几同谋逆无异,便是当初阴平王逼宫犯上都不曾被这般诘责训斥,遑论还要当众罚跪——颍川侯是谁?方氏主君国之肱骨,便是先帝也要礼让三分!“入朝不趋”的恩赦不知下了多少年,如今却被太后……

    左右宫人噤若寒蝉,陈蒙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范玉成惊异地与卫弼对视了一眼,所有人中只有宋澹眉头皱得最紧——他心知肚明,虽则君侯暂压奏表确有不妥之处,可也实在不至惹得太后震怒至此,她这分明是……

    正要开口相劝,那厢方献亭却已一掀衣摆跪了下去,新制的官服衣袖完好、再不是昨日那被她用刀割断的狼狈之态——众人哗然,宋疏妍的脸色却登时变得更加苍白,或许此刻他的顺从才是她最不乐见的,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君臣之礼毕恭毕敬,而只是……

    “岭南节度使施鸿及剑南节度使杜泽勋上书请命自筹粮饷……”

    她状似泰然地继续与五辅议政,以略微匆忙的转折掩饰当时濒临失控的内心。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这消息范玉成前几日便知晓了,只是当时忙于关心制科结果而并未来得及与卫弼通气——平心而论他觉得此策未为不可,国库空虚难以为继、如今还支撑着幽州的战事,若继续这般下去朝廷没了法子说不定便要借“肃清吏治”之名抄几个大臣的家查没资财,那牵出的麻烦可就多了……

    “万万不可。”

    无声思忖间方献亭却忽而开了口,长身而跪的模样肃穆坚忍,即便被当众叱咄苛责也并无一丝忿懑怨恨之色,只是语气格外沉、神情亦较往日更加郑重。

    “我朝藩镇职在戍守、当恭听圣命拱卫京畿,然边境之地大多远僻、朝廷本难处处顾及,若在军权之外再释财权,又如何保证诸方节度效忠天子令行禁止?”

    “我朝……绝不可再出第二个钟曷。”

    言辞简短却振聋发聩,尤其“钟曷”二字更令人心惊——如今天下混战的祸根埋在哪里?还不是当初陇右钟氏倚仗睿宗宠信割据一方?西北三镇只知钟姓不闻皇命,日积月累终成大患,眼下若因图一时之便而放任几方节度使坐大,恐自此以后……亡国之日近矣。

    而实际这话方献亭只说了一半,背后还有更可怕的隐忧在暗处蛰伏——岭南、剑南二镇相距甚远,那施鸿与杜泽勋的私交也并不密切,何以两人请求自筹粮饷的奏表会一同送到金陵?他们已相互通了气?江北五镇呢?是否不日也将与他们相和?

    凤阳殿内一片死寂,人人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风雨飘摇之际人心最易浮动,这些领兵在外的节度将领也终归是不安分了;宋疏妍像已倦极了,千疮百孔的国家处处都是亟待填补的窟窿,她已绞尽脑汁不遗余力地去填,可预料之外的麻烦却还是一桩连一桩将她逼到无路可走。

    “都退下吧……”

    她合上眼睛摆了摆手,忽而剧烈起来的头痛令她连唇色都一并苍白下去了。

    “容孤……再好好想想。”

    第123章

    打从凤阳殿出来、被骤雨过后终于投下的日光那么一照, 阴平王的灵台倏然一片清明,却是终于明白方献亭此前因何会对同他家的联姻抱那般暧昧不清的态度了。

    ——他早就知道!

    知道施鸿杜泽勋上书要求朝廷下释财权,知道他们必已暗中勾结形成势力——颍川方氏岂会袖手旁观?自会代软弱无力的天家料理这些悖逆的臣子, 只是眼下幽州战事未平、方氏将领亦大多在江北戍守重镇,他手下可用之兵不足, 倘若最终真要与那几方节度使兵戎相见胜算恐怕……

    方献亭需要他的支持——他要借他的兵。

    想通这一点后阴平王的腰杆便硬了, 终于明白自己并非一条有求于人的可怜虫,而是大可与他颍川侯平起平坐谈买卖的体面人——他该对他客客气气笑脸相迎,不仅要在新政之事上为他力压金陵派,还要八抬大轿把他的掌上明珠娶进门!

    他志得了、意满了, 抬头挺胸快行几步追上了独行于前的方献亭, 一张老脸上浮显意蕴丰富的笑, 拱手道:“君侯且慢行,你我之间想还有话没有说尽吧?”

    对方神情还同过去一般无雨无晴, 只是刚刚被当众罚跪衣摆处难免还留有几分脏污褶皱, 卫弼一一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是越发浓了。

    “我知你心中有顾忌,昨日在宫宴上阻止请婚也是不愿当众拂了太后和宋氏的脸面……”

    他自以为通透地侃侃而谈。

    “可我阴平王府也是要脸面的, 若君侯不肯怜悯我那幺女的一片痴心、那方才凤阳殿内所提之事……”

    点到为止半句不多,却已将胁迫之意表达了个十足十, 方献亭双目微微垂下, 负手而立的模样显得比平时更加内敛疏冷了。

    阴平王为目睹颍川侯难得的弱势之态而大感畅意,又暗想这施鸿杜泽勋闹事闹得可真是时候,下一刻径直托大拍了拍方献亭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贻之若恐向太后请婚会开罪宋氏, 本王也可替你另想办法——你也知道,只要结果是好的, 过程如何并不多么重要……”

    华美的前梁帝宫精巧幽深,身后的凤阳殿隐在一片尚未消散的乌云下重影斑驳——谁都知道江南阴霾的雨季就要来了,而此时此刻……只是将将起风罢了。

    次日太后下旨,召岭南、剑南两镇节度至金陵新都朝见新君,另复议二使自筹粮饷之奏表;消息一出满朝议论,皆叹太后垂帘之路着实坎坷,明明前脚才好不容易办妥了制科选官之事、后脚各藩镇就又开始招风惹雨兴妖作怪,也难为她一介女流苦苦支撑、还要同那几个手握兵权五大三粗的节度使来回周旋。

    只是……

    “那小太后莫不是发了梦?”

    距金陵千里之遥的岭南广府亦是风雨如晦,施鸿与自益州远道而来的老友杜泽勋同坐治所之内,一道深重的刀疤穿眉而过,垂目看向那道自新都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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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懿旨时神情危险中又带几许轻蔑。

    “召我二人入金陵?去赴她的鸿门宴?”

    节度之使纵横一方,又岂是暴虎冯河愚钝无知之辈?那宋氏太后打的无非是将他二人扣在金陵缴兵收权的主意,届时人在屋檐下叫天天不应、便是被活活押上断头台也毫无办法,傻子才会乖乖听诏北上。

    “但你我亦不可抗旨不遵,”一旁的杜泽勋接了口,相比前者身型更瘦、颇有些儒士文雅之气,此刻眉头紧锁愁容不去、倒不见什么凶相,“她毕竟代行天子之权,身边又还有颍川侯在……”

    是的,颍川侯。

    ……他是唯一的麻烦。

    如今天家式微江河日下,一双孤儿寡母又有什么可惧?唯独颍川方氏令人不得不忌惮——听闻那方献亭已明言不许下释财权,若他们果真抗旨不入金陵、岂不正好给了他对他们动武用兵的机会?

    “他们方氏之人吃尽了天下的肉,却连一点肉汤都不许我等去分!”

    施鸿十分恼怒,一挥手便将明黄的御旨狠狠扔在了脚下。

    “满朝公卿紫绯几何?他方氏一族便占据半壁!我们不过就是要点财权贴补军需,如何就碍了他五辅之首尊贵的眼!”

    一通谩骂颇为激动,杜泽勋见状不免为之添茶败火,斟酌片刻后又道:“为今之计还是只有从命先至金陵,你我奏表之中所言之事……姑且也容后再议吧……”

    施鸿一听这话瞪圆了眼、心中更骂了老友一句“怂包软蛋”,随即大声道:“容后再议?凭什么容后再议!”

    “他颍川方氏虽掌天下兵马,可如今大半都在江北戍守重镇!幽州的仗又还没打完,他方献亭难道还真能仅凭一己之力抵挡你我数万兵马?”

    岭南五府统兵二万有余,剑南一镇更有三万八千兵,京畿之地虽有守军十万、可其中却有近半数归阴平王卫弼统领,对方眼下可并不曾与他们为敌、过去还曾对杜泽勋有保举知遇之恩,未必便会与颍川侯一个鼻孔出气。

    何况……

    “你我之倚仗又岂独在此两镇之兵?”

    施鸿轻轻一眯眼,眉间狰狞的刀疤越发显出几分阴森。

    “朝廷既靠我们屏藩、便该明白有朝一日失去障蔽的下场……”

    ——什么叫“屏藩”?什么叫“障蔽”?

    方氏主君用兵如神似武曲降世,即便仅凭五万台城禁军或也能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可在这之后呢?杀尽剑南岭南两镇之兵,吐蕃和绥靖境内那些蛮夷部族又由谁人去防去挡?他方献亭终归不是三头六臂千手千眼,大江南北那么多战事焉能尽在指掌?何况就算他打得起、这个只剩一副空架子的破败朝廷也打不起了。

    “你的意思是……”

    杜泽勋已然会意,与施鸿对视的眼微微一凝。

    “你我便去金陵走上一遭,明面上也好堵住那些人的嘴,”施鸿冷冷一笑,眼底精光乱窜,“但兵符就留在二府、兵马亦皆布于边境一线,一旦那小太后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便……”

    他手微微一扬、边境之关似也当即随之而开,杜泽勋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令之下异族之兵如入无人之境肆意烧杀抢掠的光景,而他们刀下的每一条人命都是他与施鸿与朝廷对抗谈判的有力筹码。

    “一不做二不休,你我确已无路可退,”他重重一点头,语气坚决再不犹疑,“户部拖欠粮饷已非一日两日,与其这么生生被耗死……不如放手一搏!”

    施鸿闻言朗声大笑、满意地抬手拍拍老友的肩,俄而神情又微妙起来,低声道:“季茂不必这般视死如归,依我看此番你我胜算尚大。”

    杜泽勋微一挑眉,又见对方邪邪一笑,继续道:“五辅之间早有不睦,阴平王同颍川侯间嫌隙更深,只要此次他不从中作梗,那方献亭自然便要忌惮南境形势……”

    “你同卫弼曾有交情、大可提早探探他的口风,亦当让他明白一个道理——若两镇自筹粮饷之事获准,五府益州便成无君之地,我等自此唯他马首是瞻,他也不必再让自己的儿子受当庭杖责之辱了……”

    朝堂势力盘根错节、历来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八方风雨之中人心鬼蜮,此起彼伏间总有一把算盘打得精妙绝伦;无尽的因果回环嵌套,是是非非便在其中扯成一团乱麻,行至终局之时总能知晓一切何来,可若折身再走一次……却才明白一切原本无法可解。

    第124章

    大江之南阴雨不断, 重山之外的西都故地却是一夜无云。

    太清三年仁宗东迁洛阳,金城千里的帝王之州就此沦于胡虏之手,西突厥汗王拓那领八万铁骑撞破长安城门、一把大火在帝宫烧了三天三夜, 金碧辉煌的王城沦为一片断壁残垣,始作俑者则带着大周朝廷向东奔逃时未及收拾的异宝奇珍扬长而去。

    尺椽片瓦固然惨淡, 可“长安”二字所象征的威势却仍深入人心, 突厥人退去后将此地“赏赐”给了一路为他们通关引路的卫铮钟曷,后者遂就此住进了被烧毁大半的宫阙宝殿;修修补补两三年,终于将内宫重建了个七七八,卫铮于是在此自立为帝、称自己才是大周正统, 那个逃到大江之南的小朝廷不过就是裂国判党、终有一日要谢罪于宗庙社稷。

    睿宗的甘露殿是最早被修葺好的, 即便在突厥人手下讨生活那般不易、卫铮也还是责令臣僚将之修得同过去一模一样, 金玉为地琉璃为瓦、观之仿若盛世再临。

    殿阁之内常有箫鼓笙歌,在大乱之中侥幸活下来的上了年纪的宫人都知道那是当年睿宗宠妃钟氏常听的曲子, 当今“陛下”听得勤、几乎日日醉生梦死, 什么朝事军事都是不理会的。

    “你弹得不对——”

    一片乐声中忽然响起一句叱责,下一刻内殿之中便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赤足散发衣冠不整、不知多久没打理过的胡须已然结成了绺, 摇摇晃晃走到怀抱琵琶的乐人跟前,弯腰的样子显出几分病态的佝偻。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稀里糊涂地说、乐人们嘻嘻笑笑地听,大约她们都是不怕他的,更知道弹错几个音并不会招致什么责罚、相反还能博得“陛下”青眼一顾;果然下一刻他便丢了酒杯亲自跪到那琵琶乐人身前、伸手要去接她的琴,嘴里不停念叨着:“无妨、无妨……朕、朕亲自教你……”

    这番荒唐景象实乃旷古烁今, 宫人们都在笑、气氛欢乐难以言表;可叹总有不速之客要将这一切都打破,一个小内侍顶着歪歪斜斜的帽子匆忙奔进殿内, 在一片嘈杂笑闹声中张皇失措地高喊:“陛下——摄政王回来了——摄政王回来了——”

    此言一出原本尚且眼含春色的乐人宫娥立即大惊失色、纷纷丢下器乐颤颤巍巍跪了满地,唯独卫铮一人仍疯疯癫癫地径自拨弄琵琶,下一刻夜风惶惶吹开甘露殿的雕窗,已离长安两月之久的摄政王钟曷不经通传便大步迈入宫门。

    殿内一时静极、唯有刺耳的拨弦声不时响起,众人个个屏息凝神噤若寒蝉,片刻后却依然听到摄政王冰冷无情地开口道:“来人。”

    “拖下去,斩。”

    殿阁之外早有钟氏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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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摄政王发话便入内毫不怜惜地拉起一屋子姝娥花媛,女子惊恐尖利的哭声不绝于耳、个个高呼“陛下救命”,可卫铮却像对周遭之事无知无觉,麻木的眼中只有怀中那一把琵琶。

    大殿渐渐恢复了清净,钟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颓唐如一滩烂泥的外甥、越看越是气血上涌火冒三丈,最后终于忍不住狠狠一脚将他怀中的琵琶踢出三丈远,琴弦崩断的铮鸣声刺耳得让人有些心慌。

    “卫铮!”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年逾六十的摄政王确比当初做节度使时更加盛气凌人了。

    “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

    “河东战事数月未定,拓那汗王屡次邀你至王庭议事——可你呢?充耳不闻!”

    “终日沉迷酒色像个废物,你还如何配做这大周之主!又如何配踏足你父皇的甘露殿!”

    疾言厉色不留情面,可不像当初睿宗在时那般客气守礼了,卫铮听了却丝毫不恼,侧耳听着琵琶断弦悠长的余音,直等到它彻底喑哑方才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舅父;凌乱的散发之下目光也是一片混沌,只有迷狂的笑是真切确凿的,又优哉游哉地反问:“我自是不配的……可难道如舅父一般对突厥王庭奴颜婢膝,便可令我父皇含笑九泉了么?”

    这一句讥诮实在辛辣,直将坊间对摄政王的嘲弄谩骂端起来泼了钟曷一脸,他勃然变色怒发冲冠、劈手便狠狠扇了卫铮一个耳光,怒喝:“无知小儿!若非有我在你早十年便会被卫钦剁成肉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般与我说话!”

    这一巴掌用了十分力、打得卫铮侧身重重翻倒在地,他却仿佛极痛快地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角又现出几点泪光,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秦王殿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却比道边乞儿更加狼狈潦倒,倘若睿宗果真泉下有知……恐也不忍再看了。

    “笑!你便继续这般装疯卖傻、不知所谓地笑——”

    钟曷怒气不减,声声呵斥在与十年前毫厘无差的甘露殿内盘旋回荡。

    “你可知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都罗恐不敌谢辞姜潮而要与金陵议和!届时拓那汗王如何自处?又当如何对待你我?”

    “你以为躲在你父皇这座宫殿便能高枕无忧了?生死胜败一线之间!输的人就要去死!”

    这些话卫铮早都听得两耳生茧,十年间只要前方一有风吹草动舅父便会似这般穷凶极恶声嘶力竭,他过去尚会耐心一听、如今则只趴在地上伸手去够那把被摔烂的琵琶,钟曷见状又狠狠一脚踹在他腹间,他毫不抵抗地仰面而倒,嘴角流出的鲜血染污了白玉为地的先帝寝宫。

    “若非你还姓卫,本王此刻便一刀杀了你——”

    钟曷阴毒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偶然提及的一个“卫”字却越发令人感到可笑——天下分崩大势已定,一个苟延残喘的国家又有什么值得尊敬?何况一个软弱昏聩的皇姓……更是一文不名。

    “趁你还对国家有些用处,本王劝你早日振作迷途知返——南境形势将变,届时有些人还需天子亲自去见。”

    ……南境?

    血污之中卫铮混沌的眼神微微一凝,却不知他舅父的消息竟已灵通到了如此地步——施鸿杜泽勋的请奏才送到金陵多少日子?他这便知晓了二人图谋甚至推演到了后续之事——有什么人是必须卫家天子亲自见的?事关节度,莫非……

    常年浸淫酒色的心神已不似少年时机敏,可久居乱局的直觉却依然告诉他事出有异,果然下一刻又听钟曷低声冷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之中金陵能抓住几个?中原丧后地利已失,如今人和也要离他们远去了……他方献亭不会永远那般好运,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

    自语般的喃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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