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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0-100(第2页/共2页)

 一片混乱之中白清嘉还被徐隽旋那个人渣反手扇了一耳光,男人的力量太大了, 直接就把她打得跪倒在了地上,事后没多久就青紫红肿起来,瞧上去十分骇人。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得到老陈的同情,他真是气极了, 看样子还恨不得也跟过来补上一巴掌,瞪着白清嘉的眼睛怒得像要喷火。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怎么会比一头猪一条狗还要蠢!”他当着整个戏班子的面大声地辱骂她,“往贵客脸上泼水?跟人家争吵?你有这样的命么!你是伺候人的、不是使唤人的!你这是在拉我们整个班子为你自己的冲动陪葬!”

    凌厉的谩骂是铺天盖地的, 四周人冰冷的注视和窃窃私语也是残酷的凌迟, 她就那么顶着脸上的伤狼狈不堪地面对着这一切,心里有一个声音还在委屈极了地解释, 想告诉大家做错事的人不是她, 是别人先羞辱她欺负她的,可与此同时脑子里又有一个更冷漠更残忍的声音在告诉她:

    放弃吧,不要解释。

    大家在意的并不是那些复杂的是非曲直,而仅仅是眼前的生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的确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就不要再试图申辩了。

    沉默吧,离开吧, 躲到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吧,也不要觉得委屈,因为本来就没有谁应该一直保护你偏袒你,这世界是个残酷的熔炉,你也终究……

    ……要被烧成肮脏的灰烬。

    从如意楼出来已近夜里十点。

    夜上海还像过去一样繁华,霓虹之下仍是车水马龙,白清嘉独自一人走在喧嚣热闹的人群里,神情木然得像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现在她该去哪里?

    回家么?

    好像不行。

    她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退,万一被家人瞧见就难以解释了,倘若她的父亲母亲知道她今夜的遭际该有多么伤心?母亲一定会哭的,父亲则会病得更重,两个老人家除了跟着一起愤怒还能怎样?平添烦扰罢了。

    还是不回了吧……然后明天再托人给家里送个字条,就说……就说她要在朋友家里玩几天,等伤好了再回去,正好她还可以借这几天的工夫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倘若还有人肯雇佣她就是再好不过了。

    她麻木地想着,情绪几乎没有一点波动,今晚、明天、后天、大后天……她按部就班地一点一点想着未来几天要做的事,甚至连住哪里的小旅馆、去哪间药房买治外伤的药都想好了,刻板得好像自己并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今晚也并没有遭遇过什么令人心痛的噩梦。

    ……可你就不委屈么?

    或者……你就不想哭一场么?

    哭吧,这本来就是值得一哭的事,片刻的放松是合情合理的,不会被指责为矫情和懦弱;何况这是大街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一定不会有人留意你的,只要你小心一些,悄悄哭一场也不会被人发现,哭过之后你就会痛快一些,起码不会像现在一样憋闷了。

    这念头可真清晰,简直是一字一句在她耳边反复诱哄,她深知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可就算这样她的眼眶依然干涩得要命,所有暴烈的情绪都被一个看不见的木塞子牢牢地堵在了她的心底,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痛苦和愤怒,只是麻木,只是茫然。

    她没有力气了,或许是因为没有吃晚餐,也或许只是因为受到了情绪的拖累,总之她的身体已经不肯继续为她工作,以至于连再走过几条街去找一间便宜的小旅馆住下都不愿意,她犟不过它只能妥协,于是找了一个路灯照不见的街角席地坐下,汹涌的疲惫立刻反扑上来,几乎要把她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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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好累。

    不是在戏班子里洗衣服搬东西的累,也不是每日家里家外跑进跑出的累,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明明她看过那么多精妙绝伦的西洋小说、还能熟练地使用那么多种语言,可到最后居然只能被迫沉默。

    还是算了。

    别想了。

    毕竟身边也没有能听你说话的人。

    就算想出了什么精到的描述又能怎样?

    白费力气罢了。

    想到这里她又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清浅又带着涩味,难以描摹的苍凉,谁也不知道这个坐在黑暗街角中的美丽女郎今夜遭遇了多么惨烈的横祸,更不会知道她的心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经历了多少跌宕起伏的悲喜,只有几个偶然经过的路人看到她神情平静地从路沿上站了起来,疲惫的身影和浓深的夜色融为一体,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直到她走到明亮的霓虹灯下、打算转过路口前往另一个街区寻找落脚的地方,一道熟悉的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了——

    “……白小姐?”

    有些游移、有些试探,夹杂一点小小的惊喜。

    她也愣了一下,有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犹豫了几秒钟后还是回头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男人正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笔直地注视着她,一身青黛色的长衫儒雅又清润,眉眼间温吞的书卷气总是令人感到惬意舒心。

    ——是程故秋。

    关于程先生为何会从北京来到沪上这件事,倒是值得花费口舌说上一说。

    想当初袁氏称帝闹得满城风雨、北大校内也不免生出了些许风波,甚至他们严校长还成了筹安会的理事,为帝国的建立大大地出了一把力。

    程故秋为人一向温吞识礼,极少锋芒毕露同人争执,可在国事面前却总不免要多些执拗认真,被时局逼得也学会了振臂高呼,领着同样慷慨激愤的学生们上街游行,结果当然是立刻被当局盯上了,被抓去警察局耳提面命威胁警告了一番后还被学校开除了教籍。

    他对此当然愤愤难平,原本打算豁出去同当局硬碰硬,可没料到他的学生们比他还激愤,为了他不惜与学校和政府对峙,最后事情越搞越大、有几个学生都被抓了。

    他们还是年幼的孩子,本该在学校里学习修齐治平的道理,怎能如此之早就被牵扯进残酷的政治里去?程故秋终究于心不忍,于是也对当局做了妥协,承诺不再组织学生上街“闹事”,离开北京来到了上海。

    如今时局动荡政治高压,各种主义混杂成一团,北京已然成了不可言不可议的地方,也就只有沪上还剩几分可贵的清净,他一路南下至此盼望谋个安生,只不料刚到几天便遇见了白清嘉,说来也是难得的缘分。

    如今两个久未谋面的人一同在街边干净明亮的咖啡厅里相互对坐,各自的际遇都同半年多前大不相同,人事的更迭也实在难免令人心生感慨——尤其是程故秋,他虽一早就知道白家败落的消息,却没料到这倾覆是如此彻底,以至于连白小姐拿着咖啡杯的手都生出了冻疮和裂口,甚至脸上还有个触目惊心的巴掌印……

    “白小姐……”

    他心里有些涩痛,想问她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只好反复去斟酌措辞,唯恐说出的话不妥当又惹得她伤心,最终也是语塞了,讷讷归于无声。

    白清嘉瞧出他的局促,也感激他的体谅,遂勉力笑了一下以示轻松,转而问:“程先生远来沪上也是不易,如今可都安顿好了?有没有碰上什么难处?”

    她能当先开口可真是解了程故秋的为难,他遂长舒一口气,又紧接着答:“都差不多了,住处也有了安排,只是工作还在谈,想来得过几日才能定下。”

    白清嘉闻言点点头,似乎也替他高兴,缓了缓又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先生在哪里高就?”

    “谈不上高就,还是做老师,”程故秋半低下头,似有些惭愧,“几所名门公学都已不缺教员,恐怕要去新立的女校教书了。”

    其实这也是很好的,只是新立的学校自然比不上北大名声煊赫,对他而言的确有几分委屈。

    但……

    “许是我没出息吧,觉得这样就很值得恭喜,”白清嘉轻轻放下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嘴角染上几分清苦,“工作么……唉,能有一份便算很好了。”

    这话虽是说一半含一半,可其中的辛酸却是不言而喻,程故秋于是更明白了几分她的境遇,斟酌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问:“小姐如今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倘若、倘若你想寻摸一份工作,我或许可以代你引荐一番。”

    白清嘉听言一愣,美丽的眼睛忽而亮了一下,可片刻后又有些黯淡,大约是想起了此前多番碰壁的事;如今的形势就更糟了,她往徐隽旋脸上泼了水,他们自然更不会放过她,怎么会容许她顺利地找到一份新工作?必然会围追堵截要她无路可走。

    思及此她又低下了头,心中狼狈地升腾起一阵悔意,不明白今晚的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倘若当时能再忍一忍、事情便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无法收拾的样子了……

    她心里苦得要命,嘴上却不愿与人多说,只道:“谢谢先生的好意,只是我的情况有些复杂,恐怕……”

    程故秋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即便白清嘉不说他也能了解白家人在沪上处境的艰难,因此顿了顿又说:“如今我在沪上根基未稳,要说帮衬别人也是为时过早,但若小姐只想出几本书发几篇文得些稿酬我却还帮得上忙,算不得太难的事。”

    说到此白清嘉就更羞愧了,不得已又对程故秋坦白了自己几年前的劣迹,因为荒废了稿件而得罪了出版社,如今人家已不愿再收她的稿子了。

    程故秋闻讯也有些惊讶,眉头微皱,似也感到几分为难,白清嘉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便窘迫地低下了头,再没脸顺着这个话聊下去了。

    可这时她又忽而听到程故秋问——

    “那如果……暂且先以我的名义发呢?”

    第85章 惊闻   渺小到……连知晓另一个人的生死……

    事情忽然出现了转机。

    程故秋的建议是这样:她仍可以保留“贾先生”的署名, 但稿件则由他交到报社或出版社去,对外姑且说作者是他;他在这一行里的名气毕竟大些,取得的报酬也更丰厚, 能为她争得更多保障, 待之后“贾先生”的名声打出去了再恢复她原本的身份。

    “这、这样可以么?”白清嘉有些不确定,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万一我写的东西不好、辱没了你的名声……”

    “怎会?”程故秋摇头笑笑, 倒像是对她很有信心,“小姐精通外文, 眼界比我更开阔,何况我也看过你的稿件,都是很不错的,只是……”

    白清嘉心头一紧:“只是什么?”

    “只是题材上……”程故秋隐晦地提醒着, 大概是怕她又去翻译一些没销路的西洋诗歌了。

    她会意,连忙点头,语速颇快地说:“我明白先生的意思, 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 如今已晓得该写些什么东西——前段日子我译了一段《忏悔录》,明日我拿给先生看看?”

    程故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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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真是松了一口气, 也跟着喜悦起来, 一连说了三声“好”,顿了顿又说:“写一本书么,付梓发行毕竟耗时久些,倘若小姐不介怀、倒可以先写几篇能在报纸上刊发的文章, 譬如时事评论一类就很容易收稿,稿酬……也到的快一些。”

    这是再贴心不过的建议,想来也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可如今白清嘉已无心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一听能多收到一些钱便欣喜不已,立刻点头说:“好好我知道了——我争取明日便交出一篇稿子,不知到时能否麻烦先生帮忙看看?”

    程故秋十分慷慨,看着她的眼神也很柔和,一听她说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从口袋里掏出纸笔给她留了个地址,说:“这是我的住处,如果小姐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当晚白清嘉在找到临时落脚的地方后便立刻托小旅馆里的侍应找来了厚厚一沓报纸,预备仔细读读上面别人写的时评。

    她其实一贯很少看报,对所谓的评论文章也丝毫不感兴趣,总觉得这些无非都是局外人的隔岸观火,个个都自以为窥破了天机,实则说的话都与事实大相径庭,背后多的是他们不知道的事;更无聊的是文人之间打嘴仗,这个信奉A主义,那个吹嘘B章程,一旦彼此有相悖之处便不免要隔空展开一场骂战,字里行间虽然没什么脏话,可其中的犀利刻薄劲儿也能把被骂的一方气得整宿睡不着觉,如此你来我往寸步不让,到头来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还真能为国家为平民谋得什么福祉么?

    家里出事以后她就更不爱看报了——别说是她,就是她父亲也不愿意再看到报纸,甚至一听屋外有报童叫卖都会难受得脸色苍白,想来是当初那场护国战争给他留下了过于深重的阴影吧。

    可现在不同了,她需要钱,但凡是干净的生意她都肯做,拉下脸来写几篇无谓的文章又算得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用洋火点亮了小旅馆布满油污的桌子上放的那盏煤油灯,就着昏黄幽暗的灯光开始阅读起了一篇又一篇时评。

    中华民国五年七月三日:

    粤省之战云密布——广东滇济两军在韶冲突一事迭见报端,刻虽经总统电令调停而双方仍各作备战相持不下,苟非从根本解决则粤省恐将糜烂茲錄。

    ……

    中华民国五年九月十二日:

    日本在满蒙之军事行动——数旬以来,满蒙方面屡有中日军队冲突之事,如郑家屯案、如朝阳坡案是也。郑家屯案已由双方调查不日开始交涉,朝阳坡亦有和平了结之消息,而日本在满蒙有种种军事行动,日报纪之颇详为迻译之以告国人。

    ……

    中华民国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地方厅研讯陈其美被害案——民党要人陈其美被人暗杀身死案内凶犯许国霖、宿振芳等由法公堂引渡后已经地检厅预审,明确起诉同级审厅,各情已详。

    ……

    白清嘉一篇篇翻看着,陈旧的报纸因为堆积已久而泛着浓浓的霉味,有时还会随着她展开报纸的动作而浮起一阵一阵的灰尘;她被呛得时不时咳嗽着,眼睛已经看不太清,可片刻之后她的神情却陡然为之一变,连拿着报纸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那报纸上写着——

    中华民国五年十二月一日:

    鲁皖两地战事再起——赵开成部与孙绍康部于安庆开战,前沪军营少校徐冰砚联滇抗皖,拒认通德盗矿,称将上诉。

    ……

    那只是一条很不起眼的消息,被挤在无数国际要闻的中间,统共也就只有七八排字,可“徐冰砚”这三个字却不知为何轻而易举地掠夺了她的视线,她完全无法把视线移开,只反复看着那几个字发愣。

    徐冰砚……

    她实在太久没见过他了,自什刹海一别后就再也没有过,她甚至几乎从没有想起过他,只因这半多年的艰辛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情爱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小小修饰,在真正严酷的生存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尤其对现在的她而言,哪怕是一份一个月十块大洋的工作都比所谓的爱情更珍贵。

    她已经彻底放下那个男人了,只觉得自己曾经的心动和悲伤都很可笑,笃定即便此时此刻他就出现在她面前也绝不会有什么动摇,只是……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把那一页报纸翻过去。

    那只是一段干巴巴的文字,连附张照片敷衍一下读者都不肯,她的思绪却一下子蔓延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硝烟四起血肉横飞的残酷画面,那个男人就在战火的中央,整个人都是血色的,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像看不到边的深夜,令人心痛又心慌。

    她其实根本没看懂这则新闻,因为她根本都还不知道他被指控被通缉的事,之前秀知曾想告诉她的、可她当时却不耐烦地打断了,如今她便完全摸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能一张张去翻桌子上现有的报纸,要命的灰尘在她的翻找中飞得到处都是,她却也顾不上咳嗽了,只像着了魔似的飞快地翻找着,最终却也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脉络,只翻到过几次他的通缉令,还有他前往南方和滇军一同作战的消息。

    ……那现在呢?

    现在他在哪里?怎么样了?

    手头最新的报纸是十二月七日的,可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十六日了,在这几天中皖地的战局变成了什么样子?已经结束了?还是仍然如火如荼?

    她的心砰砰地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和悲伤笼罩了她,她抬头看着自己所处的这个陌生、狭小又破败的房间,一阵又一阵的无力和疲惫像浪潮一样向她奔来,也许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渺小到……连知晓另一个人的生死都做不到。

    次日中午她便写成了一篇文章。

    她找来了今年三月之后所有的报纸,把其中有关于鲁皖战争的所有报道和时评都看了一遍,庞杂的信息在她眼前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口,她却来不及细细品味,只一门心思要写文章,不单详细梳理总结了一番赵开成、孙绍康、季明远、徐振四者之间的关系,指出赵欲摆脱徐的掌控故联合南方革命势力共同对孙绍康部发动进攻,还预测倘若孙部不敌溃败,那么上海也将在不远的将来被拖入战局,届时整个南方的军政格局都将进入新一轮洗牌。

    她尽力想写得客观些,可归根结底她和那个男人是有私交的,他虽然无情地拒绝了她的求爱,可这却不能影响她对他人品的判断——她不相信他会伙同洋人侵吞国家的财产,毕竟她亲眼见过他的正直和谨笃,何况他一直过得那么清贫……这些都不是假的。

    所以她还是在文章中下意识地为他说话了,称矿产公案的背后或许另有隐情,不排除有顶层掌权者抓人顶罪的可能。

    她写好后便立刻赶去了程故秋昨夜留给她的那个地址,敲门时对方也正好在,开门见到来者是她也不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大概连这位前任北大□□也没想到她能在一夜之间洋洋洒洒写好一篇上千字的时评吧。

    他把她迎进了公寓,坐在厅里的书桌旁仔仔细细将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白清嘉始终紧张地等着,比当年初次在法兰西大学里回答洋人老师的提问还要局促,情绪跟着程故秋的眉头或紧或松,直到后来他终于看完放下了稿纸她还提着一口气,一边观察着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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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一边小心地问:“程先生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如何?”

    程故秋没答,却径直站了起来。

    “极好!极好!”他已绕过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起来,神情看起来很激动,眼睛都在发光,“我果然没有看错!白小姐的眼界和见地都是一等一的!这篇时评写得鞭辟入里精到简洁,有分析也有预测,正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白清嘉有些懵了,一夜未眠的辛苦令她的反应有些迟钝,更不敢相信一切会是这么顺利,此时还有几分犹疑地说:“先生说的都是真的?还是、还是在哄我?这篇文章真的写得好么?”

    程故秋闻言连连点头,那神情真是万分诚恳,后来甚至都没耐心跟她多说了,拿上稿子便脚下生风地朝公寓大门外走去,离开前一边匆匆套着外衣一边扭头跟她说:“多余的话我且不说了,报社要赶时间发稿,倘若不在三点前送过去便来不及占明天的版面——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着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只余白清嘉一个在空空荡荡的公寓里发愣。

    第86章 教职   往后我便托大叫你清嘉?

    那天程故秋果然带回了好消息:白清嘉的文章被报社采纳了, 同时还支付了六块大洋的稿费。

    六块大洋……

    此前她在戏班子里辛辛苦苦做工一个月也只能拿到十五元,如今连夜写一篇文章便能得到六元,这实在很难不让人欣喜;唯一可惜的是次日见报时才发现其中有一段文字被删掉了, 恰好就是她为那人说话、试图替他洗脱盗矿嫌疑的段落。

    程故秋也看了报纸, 对报社擅改稿件的行为亦有些不满, 可他同样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 于是只好对白清嘉解释:“申报毕竟要在沪上发行,徐振将军那里……是不好得罪的。”

    的确。

    在人家的地盘发报赚钱, 转过头来又暗指对方有违法作恶的嫌疑,这怎么可能走得通?报社也不愿意惹事,自然是要把敏感的内容删掉的。

    她能理解,心里却仍难免感到遗憾——事已至此……还有谁能为那个人说一句话呢?

    微妙的涩痛在心里发酵, 她为自己的动摇感到恐慌,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竟又开始想他了,这很不好、必须尽快忘掉, 因此她很快转移了自己的注意, 又对程故秋说:“先生为我的事费心了——这钱,我们还是……”

    说着她找出了三块大洋递给程故秋, 摆明是要跟他对半分, 对方一看连连摆手,说:“文章是小姐一字一句写的,我只是帮忙送去了报社,绝无从中得利的道理, 请小姐万不要如此客气。”

    白清嘉却很坚持——她也试过自己投稿,可惜却是屡屡碰壁,这说明有时一件东西能卖上多少价格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价值,更重要的在于其所摆放的位置。她毕竟借了程故秋的名, 答谢他是应该的。

    他被她的执拗折腾得没有办法,最后也不得不退了一步,说:“这样吧,这钱我一定收,只是权且寄在小姐那里,往后我们一季一结,省得每次给来给去太过麻烦,你看如何?”

    这也是体贴的做法,想来他也料到如今她家中窘迫急需要用钱,白清嘉心里动容,只觉得自己是三生有幸才能在最落魄时遇到程先生这样的朋友,后来也不再跟他客气,只感激地说:“好……那就谢谢先生了。”

    从那之后白清嘉的日子便好过了很多。

    她很勤勉,也很识时务,原本是最不耐烦看什么时事评论的,如今却每天都要专门抽出几个小时翻阅报刊上的相应文章,国内的国际的都要看,看完还会做摘抄记笔记,渐渐地自己也琢磨出了一套写评论的路子。

    她也经常写文章,战事频仍时可以做到一天一篇,即便国内局势相对平稳了也会去写写有关欧洲战场的评论,一周最少要上报两回,因此头一个月她便拿到了三十多块大洋的薪酬,十分令人欣喜。

    与此同时她的爱好和习惯也在慢慢发生着改变。

    原本她是最爱读诗和小说的,还专门订过鸳蝴派的刊物《礼拜六》,后来便渐渐不再关心这些,即便报纸后面几页总会有专栏刊印小说家们精心编撰的世俗小说,她也从来不会去翻,一切注意都在头几版的国内国际要闻上,秀知见了还调侃,说她家小姐往后要去国会里做议员,该成民国头一个女政客了。

    这都是玩笑话,她才没有那样的野望,每日阅读报纸除为了写文章赚钱外只另藏了一点隐秘曲折的心思——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每天展开报纸开始阅读的那一瞬对她来说都是一场艰辛的挑战,只唯恐会在字里行间看见那个人的名字,更害怕得到有关于他的噩耗,到最后甚至连“鲁”、“皖”、“滇”这几个字也看不得了,一见便心头一跳,荒谬得很。

    可就算她不想看,有关战局的消息还是会频繁地出现在报纸上——今日赵部胜了,明日孙部胜了,后日滇军驰援拿下了扬州城,信息是一日一变的,纷纷繁繁真真假假,到最后已没人能预测这场战争的结果。

    她也不能,为了赚钱却只能煞有介事地去写,一会儿说赵季两部成事无望,一会儿又说这上海滩恐将易主,偶尔被别的评论家骂了还要言之凿凿地骂回去,条分缕析的都是一些自己也不太有把握的事。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家里的状况逐渐转好,起码父亲的药有了着落,润熙和润崇的学费也不至于交不起,倘若她和秀知能把日子再过得仔细一些,说不定每月还能有些存款,这样便更安全了。

    她还经常会抽时间去薛府看望静慈,头几次因为囊中羞涩总是两手空空地去,到后来总算能买上一束鲜花了,多少也算她一点心意;只是静慈的状况依然很不好,近段时间虽然会时不时醒过来,可昏睡的时间还是占了一多半,精神亦很恍惚萎靡,着实很令人忧心。

    她不懂医、没法子看病救人,能做的也就是三不五时前去探望,每次在静慈身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而薛夫人每次看到她神情都是晦明难辨,大概她一方面欣喜于自己女儿还能有个真心的朋友,另一方面又怨怪这位朋友的哥哥迷了她女儿的心窍,这不仅使他们家丢了一座金贵的矿山,还使静慈遭遇横祸奄奄一息。

    白清嘉也晓得自己在薛家出现是很尴尬的事,后来渐渐也就去得少了,最多也就是买点礼物送到门口、请佣人帮忙带进去,这些花销可不菲,需要她花更多的时间写更多的文章才能赚得回来。

    说来也奇怪,如今她明明每天都过得很辛苦,可心里的踏实和满足却比原先做小姐时更多,富丽堂皇的白公馆时常让她感到空虚憋闷,而如今这个弄堂深处的小公寓却意外讨得了她的欢心,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厌恶它,反而起了在这里踏实过日子的心思,哪怕只是和孩子们一起到外面摘两朵野花插在瓶子里也觉得安慰,一点点宁静都足够她回味良久。

    她和程故秋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两人因交稿的缘故时常碰面,大部分都在他家里,也偶尔会约在外面的咖啡馆;如果时间对得上,他们便会一起在桌子边坐一整个下午,她写她的稿子,他回他的信件,写完之后还会再帮她看看,顺便聊两句各自的近况。

    “先生的工作定下了么?”她也关心起了他在上海的生活,“之前不是说要去女校教书?可定下了是哪一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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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定了,是新沪女子大学,”程故秋笑着答,“建校不久,校长是马来的华侨,如今许多学科都在建设之中,算是刚起步。”

    白清嘉点了点头,对他表示了恭喜,他抬眼看了看她,神情有些无奈,说:“小姐的恭喜我笑纳了,只是这称呼不知能否再随意些?你我友人之间,总称‘先生’未免太郑重了。”

    白清嘉闻言挑眉,一笑,说:“你不也是一口一个‘小姐’的叫我,哪来的底气指摘这些?”

    如此轻松的调侃也引得程故秋失笑,他好脾气地告了罪,接着说:“那么……往后我便托大叫你清嘉?”

    他叫她名字时神情有种难言的微妙,似乎有点欣喜又似乎有点局促,还一直回避直视她的眼睛,她却并未察觉这些异状,只坦然地应了一声“好”。

    他借一声咳嗽掩饰自己的不自然,顿了顿又说:“这学校我已去过几回,校舍都是全新的,条件很不错,倘若你愿意,我也可争取为你谋一份教职,你有留洋的背景,去做一个外文系的老师应当不难。”

    啊。

    这提议可真是令人惊喜。

    文章登报虽然也能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可毕竟还是不够稳定,倘若真能得到一份教职就再好不过了,不单工作的环境简单干净,而且工作的内容也是她力所能及的。

    “真的?”她的眼睛亮起来了,神情间有隐藏不住的惊喜和希冀,“学校里还缺□□么?薪酬如何?”

    她是真心拿程故秋当友人了,已不再对他掩饰自己对金钱的需求,他也为她的坦诚和亲近感到熨帖,神情在不自觉间变得更加温柔,答:“学校很新,应当还缺人,薪酬在我看来算是丰厚,教授一月能有三百大洋上下。”

    ……啊!

    三百大洋!

    那已足够他们一家人的开销了!还可以换一个更好的房子!

    她激动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当即便把自己手头的稿子放到了一边,紧紧看着程故秋说:“那我就不客气地当真了,倘若这事真能办成我一定会记得好好感谢你!反悔的是小狗!”

    美人的欢喜总能令旁观的人也跟着心情愉悦,程故秋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也舒坦起来了,比起那夜在街头偶遇她时要敞亮得多。

    他对她笑了笑,语气很认真,说:“那我可记在心上了,到时可不会轻拿轻放。”

    然而这一次无所不能的程先生却是碰了壁。

    他本以为白清嘉单凭留洋这块金字招牌便能轻松获得一个教职,可惜却还是低估了社会风气对一个女性的苛刻——学校的人事和教务都对聘用女性□□持保留意见,尽管这学校原本就是给女学生开的,尤其当他们听说白清嘉今年只有二十四岁时那否定的意思就更明显了,教务长丁务真甚至直接说:“24岁?那不还是个女娃娃么?又没结过婚生过孩子,镇不住学生们的。”

    态度十分坚决,任程故秋好说歹说都不顶用。

    他既无力又尴尬,总觉得难以给白清嘉一个交待,同她说明时也有些吞吞吐吐,只含糊地说自己仍在努力,请她再等待一段日子。

    白清嘉听话听音,也知道程故秋是遇到了难处,她当然难免有些落寞,可更多地却还是感激,同时又说:“没关系,不着急的,左右现在还有文章可以写,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的确,她现在的收入已经能应付家人的日常开销,日子总是一天一天过的,她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

    然而几天后一则横空出世的头版新闻却打破了她难得的平静,再次将她的心搅成了一潭看不见底的浑水——

    民国六年一月四日,徐振上将于安庆战场被俘战死,其子徐隽旋同日遇刺身亡,沪军营大乱,孙绍康部节节败退,战局日趋明朗,或可于旧历新年来临之际走向终结。

    报端之上议论纷纷,有关凶手是何方神圣的讨论甚嚣尘上,那个能够轻易拨动白清嘉心弦的名字于是一遍又一遍地被人提起,如同这个冬天最为残酷的一道咒语——

    ……徐冰砚。

    第87章 喜讯   有末代之奇节,负乱世之诡诳……

    在白清嘉看来, 报纸上那些指点江山的所谓“评论家”本质更像是写小说的,一个个将徐家父子身死之事描绘得栩栩如生,竟都宛如亲眼见过, 字字句句言之凿凿, 读来令人大为震撼。

    他们先是回顾了一遍多年前徐振收那人为义子的往事, 称徐振对他是如何如何慷慨、如何如何栽培, 怎料却是养虎为患引水入墙,而那徐冰砚狼子野心东食西宿, 不单视财如命伙同洋人偷盗矿产、伤透了他义父的心,如今更趁势联合赵开成和季家父子谋夺沪、皖、浙几省之控制权,倘若此役成事,这偌大一个上海滩便将成他的囊中之物!

    噫吁嚱!可怜徐振将军戎马一生兢兢业业, 最后却死于如此狂悖小儿之手!此与开门揖盗者何异!

    评论家们一个个破口大骂十分痛快,行文间还称徐冰砚“有末代之奇节,负乱世之诡诳”, 俨然将他说成了窃国的豺狐, 几乎要跟当初骂称帝的袁氏一样义愤填膺了。

    而白清嘉看着那一篇篇热热闹闹的文章,心中的微茫和无力却已强烈到难以覆压, 毕竟她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她亲眼见过徐振待他有多么刻薄, 会为了讨好洋人而用警棍打他,会一次又一次地派他前往局势动荡的山东,会让他拖着一身重伤前往北京赴袁氏的鸿门宴,甚至连徐隽旋那个草包都可以随意打骂侮辱他……难道这也能算得上是“慷慨”、是“栽培”么?

    这些只是她看到的冰山一角, 实际那男人承受的必然比这多得多……他为什么要被不知情的人这样凶残地谩骂?

    她很不忿,心里像烧着一团火,明明她早就下定决心不要再管有关那个人的事了,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文章给人打笔战, 文中虽未直接替他辩护,可却悉数了徐振主政几省期间所犯下的数宗重大过失,言下之意是说他下台也未见得就是一件坏事。

    这篇文章她写得很有激情,直接一口气写到了下半夜,停笔之后掩卷沉思,又抬头看向了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那一刻她同样有些忐忑和恐慌,一个可怕的疑问飞也似的划过她的脑海——

    真的是你……亲手杀了他们父子么?

    次日她的文章见报了。

    说来这些报刊杂志也是十分灵巧,徐振活着时绝不允许发一点于他不利的文字,如今人死了便开始百无禁忌,白清嘉这篇文章完全是一字未改,原原本本就发了出去,也不忌讳其中有关徐振的负面言论了。

    而从那之后白清嘉便有意识地开始躲避有关那个人的消息了,即便碰到别的评论家隔空在报纸上抨击她的文章也不会再做回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回避什么,可心中的恐慌和怅惘却是骗不了人的,因此她最后只能去写写国际新闻的评论,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了。

    可即便这样有关那个人的消息还是无孔不入。

    ——因为他终于要回到上海了。

    一月中旬皖地就传来了孙绍康部溃败的消息,上海周边也紧跟着出现了动荡,城里的人们难免陷入恐慌,“上海要打仗了”的传言不胫而走,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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