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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6章】正道魁首(第1页/共2页)

    梵觉深遇见那个孩子时,正逢人间梅雨季。

    彼时,他学有所成,被允许下山历练。佛门佛子在进入千林佛塔前都须得往人世走一遭,完成自己的朝圣之旅。梵觉深自幼拜入佛门,俗缘已断,本不该受尘世牵扯。但临行前,主持给了他一块玉牌,上书一个“天拾壹”的编号。

    “在你拜入山门前,有一个女人连夜登上山门,将此物递交给了俺。她嘱托俺,过不久会有一个孩童上山求佛。望俺怜悯,能收留那孩子在院里作一沙弥。门内的比丘欲留她,她却说自己还有俗事未了。她留下这个牌子,说孩子将来若是成才,便将此物交托于他;若他一辈子不成才,便将此物敲碎掩埋。”梵觉深年纪轻轻便证得自觉阶,自然算不上“不成才”,主持遵照女子的嘱托,将玉佩交还给他,“是否要查探玉牌中的旧事,一切都在于你。”

    净初主持宽大粗糙的手盘着他光秃秃的颅顶,有些莫名的痒意:“无论如何,菩提林荫之下,皆有你的一席之地。”

    净初主持是个粗人,平日里稳得如同老钟坐定,对弟子也难得温情。梵觉深被盘得有些难为情,毕竟当年他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而已。他从师父手中接过玉牌,与禅心院内的大小和尚作别。下山的那一路上,光是甩掉腿上、背上、头上的小沙弥都花费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把圆头圆脑的师弟师妹扒拉下来,日头都已斜斜向西。

    梵觉深对“母亲”有一些印象,自他知事开始,他便一直随那女人颠沛流离。在梵觉深的记忆中,那个女人是被坎坷与苦难摧毁了心智的苦命人。她患有癔症,心智不宁,时常自言自语。清醒时,她会对孩子露出慈母的一面,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唤他小名;失常时,她又会对孩子非打即骂,狂躁的言行伴随着崩溃的哭啼。梵觉深不止一次被女人抛弃,但当她恢复神智时,她又会急匆匆地跑回来抱着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也好在她总是将他抛在无人之地,否则哪怕她回头来寻,大概也只能找到火堆旁的白骨一具。

    梵觉深并不怪她,这片天地的熔炉要摧毁一个人实在太过容易。哪怕哪一天真的被女人抛下,他也只得认命。

    然而,当那一天真的到来之时,梵觉深迷茫之余又有几分苦涩的不甘心。女人把他抛在一处还算平和的村镇里,形影又一次消失在夜色里。梵觉深数着数,以往女人在天色大亮时便会回来寻他。但那一日直到日上三竿,他都再未见到她的身影。

    梵觉深等了三日,这才彻底死了心。在无比漫长的折磨后,女人终于选择放弃了这个拖油瓶。无助徘徊时,他听村民们说越过山后便是禅宗的塔林。佛陀慈悲,对镇民们多有照拂,邪魔外道也不敢在佛门附近造次,这才让镇民们在乱世中过上了相对安宁的好日子。他心想,既然如此,慈悲的佛陀能否予他一线生机?

    凭借着一口堵在心头的郁气,年仅七八岁的梵觉深带着所剩无几的干粮翻山越岭。他登上了禅心院的山门,饿倒在佛门前,醒来时便躺在沙弥院的软铺里。院

    内的比丘说他是被净初主持发现并抱回来的。虽不知他的过去,但若他在红尘中无有归宿,不妨便留下在佛前作添香的小沙弥。()

    无处可去的梵觉深自是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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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心院内的生活十分平静,外界的风风雨雨吹不进被菩提树庇佑的林荫。随着时日渐长,记忆中母亲的身影也随着流水年华逐渐淡去。她是美是丑,是年轻亦或老迈?梵觉深都已记不清了。他本以为自己对她无恨,便也不会在意。却不想触碰到那枚玉牌与玉牌背后的往事时,他还是会感到一丝隐秘的痛苦的。

    若是心有牵挂,便是俗缘未了,他自当往红尘中走一遭。

    梵觉深告别了师友,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晚秋下了山。

    南州雨水丰沛,四季皆有降雨。他从一个雨季走到另一个雨季,顺着玉牌的线索一路摸索下去。却不想,他的尘缘与被母亲掩埋的过往,在这条路上逐渐变得狰狞。

    梵觉深找到了女人口中的“故土”,却发现那里早已被人屠戮,仅余一座荒凉的废墟。那个女人在抛下他后并没有过上好的生活,而是惨死在魔门的手中。她一路留下了带血的线索,苦苦指引他探索自己的身世。当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梵觉深站在瓢泼大雨中,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母亲留下的玉佩指向的线索并不是他红尘的归宿,而是一条鲜血淋漓的复仇之路。她盼望他能成才,可以亲自为她报仇雪恨;而他若是不能成才,她便要将他毁去,免作他人嫁衣。她将他送往天下第一佛宗,这其中或许有几分慈母心肠,但更多的,是因为佛门功法能压制魔道。那个应该被他称为“母亲”的人并不确定他的体内一定会酝酿出恶果,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失常时施加在他身上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她记得她曾经失控地掐住孩童的脖颈,直到孩童面皮发紫。她孤零零地呆坐了一整个长夜,但第二天,那个孩子依旧怯生生地爬起,小声地喊她“母亲”。

    那个女人心中想的是,万一,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宁可让他被锁入伏魔塔的深处、死在正道的围剿之下,也绝不想让那人如愿。

    他是世人眼中的“天魔之体”,生来便百业加身、血债累累。若他生来是魔,世人眼里是魔,那他求索的佛果是否也是镜中花,水中月?

    探寻真相的过程中,过往的因果罪愆如毒蛇般紧咬不放。魔门最终还是发现了他的身份,并对他穷追不舍。那条属于佛子的朝圣之路上,梵觉深杀了许多的人,有因为他在一处村庄暂时歇脚便屠了全村人的;有为了故意激怒他而犯下滔天恶业的;有为了引他入魔而布局设伏的……蚂蟥与血蛭蜂拥而来。梵觉深不知历代佛子行走人间时走过了怎样的路,但大抵没有人的路会似他一般鲜血遍布。无论他如何恪守本心,那一路走来再回首时,又怎能不心生恍惚?

    又是一个雨季,风尘仆仆的梵觉深在一处破庙附近歇了脚。他不愿回宗门,担忧会为同门招来祸患。哪怕菩提树下是他唯一的林荫,他也不愿回去。他宿在一处残破的佛庙里,他又一次失

    () 去了归宿。坍塌了大半边房顶的破庙早已失去了遮风避雨的功能,那场梅雨季缠绵不休,阻了行人的去路。

    他拖着沉重疲惫的脚步走进庙里,却在破庙的角落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草棚,以及草棚里幼小的孩子。

    头发如同枯草的女孩像一只幼弱的雏鸟,在茅草堆成的窝里睡得香甜。梵觉深本以为是附近的村民谁家走丢的小孩,但却不是。位于河流上游的村庄遭了马贼,死尸无人收殓。恰逢梅雨季,雨水渗入腥秽的土壤,将死亡冲下乐河流,附近的村子便爆发了一场疫病。

    女孩家中已经没人了,自顾不暇的村民们也顾不上一个三岁的孩子。女孩的阿爷在大限将至前将女孩送入了庙里,用茅草在庙中为她搭了一个小小的雨棚。他用家里所剩无几的米粮与别家换了满满一坛的豆子。用盐细细地炒了,装在一个坛子里塞在茅草堆下。阿爷对女孩说,一天吃一把,手能抓起来的一把。吃完后就乖乖睡了,饿了也不用起来,继续睡下去,很快就不饿了。

    女孩很听阿爷的话,她哪里都不去,就窝在这个小小的雨棚里。她抱着那坛子黄豆,一天只吃一小把。梵觉深找到她时,坛子已经快空了。

    坛子快空了,女孩却还是给他抓了一小把黄豆。

    牙牙学语的女孩说不清自己的名字,梵觉深索性便叫她“阿豆”。阿豆是个糊涂的孩子,迷迷糊糊的,连死亡与睡觉都分不清楚。梵觉深背着她往附近的村子里走了一遭,才从村民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的故事。民间的孩子容易早夭,为她搭雨棚、炒黄豆的家人甚至没来得及为她取个名字。

    梵觉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若是抛下这个孩子,她恐怕很快就会死。若是以往外出游历,捡到孤儿左不过是寻一殷实人家或善幼院,将孩子托付给他人。但眼下境况不同,魔门中人像疯狗一样穷追不舍。凡是与他有过交集的人都会遭遇不幸,他若是放手,这只幼弱的雏鸟便会无枝可依,凄惨无比地摔进雨季的泥里。

    该死的人应死,想活的人凭什么不能活?当年被抛下的他梗着心头一口气,不就是因为不甘心?

    梵觉深不甘心,他不甘心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的指尖白白逝去。他把女孩带在自己身边,想着找到一个能庇佑她的大宗门时再把她托付出去。女孩满身跳蚤,他剃光了她的头发,这下她看上去和禅心院里的小沙弥没有两样了。手短脚短的孩子坐在他肩膀上,晃着脚丫,小秃驴抱着大秃驴的脑袋,就这么狼狈地上路了。

    那一年的雨季,小小孩子举着斗笠坐在他的肩上,他刻意将蓑衣拉高。后来凡尘便传出了雨天里出没的蓑衣怪人的奇谈,据说怪人身量九尺,头大如钟,还有着魁梧如山的背影。他们隐姓埋名躲在一处江南小镇里,听乞丐们说得头头是道。他掰了半块饼子给她,见小孩敲着破碗,叮叮当当地学着乞丐儿唱莲花落。

    “马贼过村梳如篦,雨水浊汤腐骨熬。夜磨晚来窃米粮,失足跌亡毋米缸。

    “麻绳能将脏腑勒,瘟神悬绫梁上吊。凡尘一曲莲花落,唱罢

    生平晓奈何。”

    这一走,便是足足两年。

    阿豆总会说一些令人发笑的童言童语,旅途总会经过一些破旧的佛庙。每到这时候,梵觉深会捋起袖子扫撒寺庙,阿豆也会拿着笤帚跟他一起打扫。小孩拖着装落叶的布袋在庙外来回地走,一边捡一边漏,偏偏她还认真得不愿回头。梵觉深懒得抬眼,只是自顾自地打扫。

    等小孩玩累了,他才随手一笤帚卷起微风,将零散的落叶扫作一团。阿豆回过神来,会把两手支得老高。她将布袋的口子撑开,眼巴巴地看着落叶一片片地往布袋里钻。

    阿豆总是喜欢盘他的脑袋,就像院里的老和尚总喜欢盘小沙弥一样。每次上日课时,梵觉深都觉得讲坛下方光溜溜的脑袋跟芋头似的。

    第一次剃度后,阿豆也再没有留发。她和他一样晃着光秃秃的脑袋,不知是嫌打理长发麻烦,还是单纯在学他。

    阿豆不爱说话,若不是初识时听她说了几句话,梵觉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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