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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全文完】(第2页/共2页)

; 徐攸知他是为霍洄霄伤心过度,心底微叹,开口打破寂静:

    “北境事发突然,幸而神医老先生恰好云游至北境,臣已飞书一封请他前往寒州为小王爷医伤,想必王爷他定能渡此难关……臣知圣上与小王爷鹣鲽情深,为此心急,但臣斗胆,即便是为了腹中与小王爷的血脉,也恳请圣上保重龙体!”

    徐攸此番并不再称呼霍洄霄为“世子爷”,而是“小王爷”。

    一是为点醒圣上,北境失首,现下不是伤心的时候,二是为提醒圣上,老北境王一殁,霍洄霄必定伤痛欲绝,挐羯人能出此阴险计策,不怕其另有后谋……三大营的那些副将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怕只怕,霍洄霄自此一蹶不振。

    终于,沈弱流眸子转动了一下,透窗遥望北境的方向……那双眼,布满血丝,单薄的身子亦是摇摇欲坠。

    “朕是皇帝,朕知道……”他咬着牙关,攥紧了身上的被褥,骨节发白,“朕怎会不知!”

    徐攸跪下了,以目视地。

    殿外隐雷轰隆,大雨如瀑,晨钟三响隔着雨声传来,提醒着整个郢都,天明将至。

    沈弱流再次开口,嗓音沙哑,

    “北境之事绝不可泄露分毫,请徐师傅替朕拟密函一封,令沈七亲送南十二州,命萧渚河前往北境坐镇,待霍洄霄苏醒,以防挐羯人趁危卷土重来……”

    他顿了顿,紧咬着下唇,直至口腔里泛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才松开,嗓音失去了所有力气,

    “若……若霍洄霄醒不来,便令、便令萧渚河替三大营帅印。”

    徐攸怔了一刻,拱礼起身,“是,臣遵旨,圣上好生将息。”

    胜春带着徐攸退出殿外去拟密函,殿内登时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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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弱流靠着软枕,面如死灰,唇上血迹斑斑,手心也被掐出了血痕,他却好似不知疼痛一般,亦或是□□的疼痛抵不过心中的哀恸……福元立在旁侧,瞧在眼中,疼在心里,可他亦不能替了此番折磨,竟连劝慰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福元喉头发苦,又端了半温的安胎药过来,“圣上……”

    “放下罢。”沈弱流打断他,讷讷道。

    福元不敢说什么了,将药碗轻轻搁在床侧小几上,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屏风外候着。

    曲终人散,雨声如旧,满殿冷寂。

    冷意渗透进了骨子里,沈弱流披头散发,拥着锦衾,拥着尚未出世受尽磨难的阿萨夜,浑身的威压镇定退尽了,只剩下一副单薄的少年枯骨强撑着。

    双手死死握住鸣镝坠子……

    “鸣镝所向,我心归处。”

    “鸣镝所向,他心归处……”他将脸埋进膝头,浑身颤抖,讷讷自语,恍如梦呓,

    “霍洄霄,我的霍洄霄……”

    霍洄霄,你怎么能……你怎么敢食言!

    ……

    时至五月初二,云收雨霁,只是天穹黑云任旧堆得阴沉沉的,见不得半分金乌踪影。

    裹挟着水汽的冷风吹得檐下风灯打旋儿晃悠。

    福元与胜春侯在福宁殿外,望着殿内灯火通明,两厢对望,皆是满面愁绪。

    三更天了,圣上仍不肯歇下。

    福元面色焦急,来回踱步打转,“张都知,这可怎么是好,太医日日来请两回平安脉,谢先生的方子也吃了一剂下去,都道是圣上痊愈了,可……”

    他说不下去了,长叹了一气。

    北境事发这些天,圣上好似真将徐阁老的话听进心里去了,遵着医嘱,按时用膳服药,事事以龙体为上,大局为先……病情逐渐稳定,面上看似康健如初。

    可只有近身伺候的福元最清楚不过,圣上从前那样温文悦色的一个人,这几日却变得愈发沉默冰冷,毫无生气,只是如被操控的提线木偶般将自己埋进政事中,日夜不歇,鲜少合眼,更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

    就像是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了似的……康健如初的皮囊剥开,里面是陈疴旧疾的鲜血淋漓。

    “……圣上这是心病,”胜春垂着眼,双眉间愁绪万千,“眼下情形,怕是只有世子爷好转,才是医圣上最好的良药……”

    胜春也说不下去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北境那头……神医得了消息即刻赶往寒州为世子爷医伤,然而日日密函送到福宁殿前皆是噩耗。

    虽伤未及五脏心脉,可北境王薨殁对世子爷的打击太大了,至今未见苏醒动向。

    两人不敢将密信送进殿里,怕圣上郁结复返,病情更深,冒着杀头大罪将其拦下来,可圣上当真不知道么?

    两人一时无言。

    倒春寒,风冷得刮骨,眼瞅着快到四更天了,隔窗而望,殿内落在窗扇上的那道孤影却不见半分动作。

    福元叹了口气,眼眶发热,还是走进殿里,轻声劝道:

    “圣上,天都要亮了,咱们歇下罢……您不顾及龙体,也该顾及肚子里的小殿下,临盆在即,他吃不消的……”福元险要落泪,却还是憋了回去。

    沈弱流怔了会儿,从案上缓缓抬眼,却并不开口,木然地起身,站起的瞬间踉跄了一下……福元赶忙搭手扶住他,知他这是听劝了,便将人扶着到帐子内躺下。

    直到看见圣上合上了双眼,才将灯吹了退出去。

    “圣上歇下了?”胜春问。

    福元将门带上,沉默地点了下头。

    胜春没有说话。

    今夜是歇下了,可明夜后夜呢?

    两人守着殿外,望着阴沉沉的天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到了后半夜,风越刮越大了,就像有人彻夜不息凄厉地呜咽哀嚎着,不知是心有多痛。

    福元与胜春亲自守着夜,这会儿虽双眼大睁着,神思却都有些恍惚。

    呜咽声和着风萦绕于耳,却像是从殿内传来的……

    “圣上!是圣上!”胜春猛地一激灵。

    福元也完全吓醒了,推了殿门快步入内……一盏昏灯下,圣上就那么赤脚散发地站着,孤寂的影在背后拉的细长瘦弱,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件红衫穿在身上,神色迷惘,像在找什么。

    他看见了福元,便走上来死死抓住他,泪大颗大颗止不住地下落,沾湿衣襟,却并不恸哭出声,只是轻声问道:

    “福元,霍洄霄呢?你们有没有看见霍洄霄?朕总听见他在唤朕,可却怎么找也找不见他……”

    福元吓坏了,扶住他,双目通红,也跟着落泪,

    “圣上可是做梦了,世子爷……世子爷在北境呢。”

    “是了,他在北境……是朕亲自将他送去北境的……”沈弱流捂住心口,满面泪痕,却强扯出一个笑,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那么听话,即便是朕为了皇位送他去赴死竟也甘愿,可真够蠢的……”

    福元扶着他单薄摇摇欲坠的肩往榻上走,哽咽地不成语调,

    “世子爷可不蠢,他是心悦圣上……奴婢晓得,圣上苦啊!圣上与世子爷都没得选。”

    沈弱流泪流不止,笑意却愈发灿烂,

    “他说待得胜归来,要与朕成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朕将这喜服穿上了……他怎么不来迎朕呢?”

    “……世子爷一定会来的。”福元看他含笑展臂,忍不住抬袖拭泪,“世子爷会来的,咱们先歇歇,等着他来……”

    沈弱流垂下眼不说话了,福元将他扶到榻上半躺着,正拿着帕子给他净面,胜春刚好带着张太医回来。

    殿中一时间灯火通明,徐攸也得了消息,张太医诊完脉,正在施针,徐攸进来,看了眼沈弱流,神色罕见地慌乱失措,“怎么回事?”

    福元将眼泪憋回去,将情势大致说了一遍。

    张太医施针的间隙又拱礼回禀,“圣上心中郁气久积,故引发了癔症,容下官施完针方可转醒……只是郁结于心,医心为上,若不能找到郁气根源,圣上怕是无法彻底康复。”

    徐攸默然,看着榻上失魂落魄,满目血丝的沈弱流……他看着长大的圣上,此刻亦是满心悲恸。

    殿外风声如旧,催得人凄凉冰冷。

    施完针张太医被胜春带了出去,福宁殿门紧闭,以保今夜之事不会泄露分毫。

    沈弱流眼眸转动一瞬,逡巡一圈之后,神色仍旧是迷惘的,似乎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识得眼前人是谁。

    “圣上可是还有哪儿不舒服……”福元哽咽着,眼眶通红。

    沈弱流没什么反应,神色却逐渐清明起来,同时也痛苦起来,像是被人从一个美梦中强硬地唤醒,不得不面对狼藉的现实,压抑多日的所有情绪犹如潮水哗啦一声全涌上来,痛得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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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元,老师……霍洄霄呢?霍洄霄在哪儿?”他刚恢复半分神采的脸犹如一朵花瞬间枯萎灰败,起身挣扎着奔往殿外,嗓音悲痛欲绝,“霍洄霄在哪儿?!我要霍洄霄!”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知圣上悲恸,却不知他竟悲恸如斯。

    “圣上!圣上……”福元最先反应过来,却不敢动手拉他,只得跪在殿门口阻挡去路,叩首道,

    “世子爷在北境呐圣上!”

    沈弱流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像是多日的压抑终于寻得一点发泄的出口,他歇斯底里,

    “什么江山皇位,我通通都不要了,叫绪王来,我通通都给他们,让他们拿去!把我的霍洄霄还回来……我只要霍洄霄!”

    呜咽嗓音回荡于殿内,福元阻不住他,只能抱住他腿将人拖住。

    “圣上!”徐攸疾步上前,跪地道,

    “圣上冷静些!世子爷尚且无恙,有神医在侧照料,苏醒只是时间问题。臣知圣上牵挂世子爷伤势,可即便再怎么牵挂,也该顾忌着腹中小殿下!”

    徐攸知他是哀伤过度的梦魇之词,出口却不减锋芒,是为激将,

    “……世子爷此去便是为圣上和小殿下而战,护沈梁皇室江山安定,圣上如今却说要舍弃江山,此言怎么对得住世子爷一片丹心!臣请圣上……三思而言!”

    沈弱流滞住了,身子失了力,脚步踉跄,福元慌忙去扶他,却被挡开。

    “……朕又岂会不知他一片丹心。”他扶着殿门,躬身下去,缓慢地坐在了地上,散发跣足,容止凌乱,捂着面哽咽……再无半分天子威严。

    却像是个寻常不过的少年失去了心爱之物,悲恸至极。

    “朕知他一片丹心,可朕辜负他良多……”沈弱流颓丧,声音越来越低,片刻之后,他转头,眸色笃定,没有半分犹疑道,

    “徐师傅,朕……要去北境!”

    殿内寂静,落针可闻。

    徐攸抬眼,一时失语……

    挐羯人虽一时退踞仙抚关外,可仍旧虎视眈眈,意图卷土,眼下怎能放圣上身入险境,更何况圣上孕八月余,怀的却是北境霍家的血脉,大梁朝的储君!

    天子言出必行,徐攸知倘若他有犹疑便不会将此话说出口……阻拦不得,也阻拦不住。

    可仍旧是不死心。

    “臣万死!”徐攸叩首,“臣斗胆一问……霍洄霄于圣上竟如此之重么?重到令圣上即便是舍弃皇位江山,有违万民之托,也甘冒性命危险身入北境么?”

    沈弱流沉默了许久,神色失魂落魄,

    “徐师傅,朕践祚至今,从未有半分逾越天子本分,半刻不勤勉于政。朕知此时身入北境,实乃肆意妄为,任性至极,辜负万民之托,可是老师……朕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霍洄霄,他不能……朕不能失去他!”

    “若失霍洄霄,朕往后此生便再无半点欢愉……若无半点欢愉,江山于朕又有何用!”沈弱流双目通红,压抑得嗓音沙哑,

    “霍洄霄一寸丹心皆与朕,朕已辜负他良多,如今北境王殁……他已没了阿娘,如今竟连最敬重的阿耶也没了,他重伤在身,如何能再经此心伤,朕不能再负他此寸丹心!朕要去北境!”

    去北境,去霍洄霄身边……他只想见霍洄霄。

    病疴积久,心疾难愈,他们是彼此的良药,若无霍洄霄,往后半生他便只是一具等死的空壳罢了。

    此前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所求皆江山皇权,海晏河清,而此后……皇权皆可舍,江山不足重,沈弱流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他的霍洄霄安然无虞,康建如初。

    殿外天穹熹微,天要亮了,风吹入殿,却是凄凉,压抑。

    徐攸心绪震动,久久未言。

    帝幼失恃,少失怙,八岁拜他为帝师,十六岁接过风雨飘摇的江山,幼童长成了潇潇君子,少年成了隐忍的帝王,一直以来他都做得很好,无可挑剔……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圣上对霍洄霄的用情之重。

    情深至此,他又怎忍再劝。

    所念皆春山,春山奔你来,所幸上天只喜翻云覆雨,终究还是不忍鹣鲽情深,相隔云端。

    ……国中情势暂且安定,或许能为难得任性一回的圣上争得些许时日。

    徐攸抬眼,注视着晨光熹微中,病骨支离,恍若疯魔的少年天子……深深叩首:

    “臣徐攸,恭祝圣上此去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

    天穹湛蓝如蔚,金乌坠于层云后,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暖。

    如此好春景,圣上却在数月的勤勉于政中,积劳成疾病倒了。早朝上,福宁殿一道口谕传来,圣上违豫,按医嘱需静养,朝中小事暂由首辅徐攸总领内阁处置,大事便由内阁议过之后再递送福宁殿由圣上定夺。

    闻此言,百官未敢有违逆,各司其职。

    金乌西下,一乘马车趁着暮色北出春明门,四角银铃响音欢快,马踏浅草,一刻不息地朝着北境驰去……

    七日后,马车安全抵达寒州城,沈弱流摘下幕篱,迈步入帐内,终于见到了昼夜思念的霍洄霄。

    他瘦了,不过几月却是判若两人,平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毫无一丝生气,浑身的伤被绷带包裹住却仍有几处渗出血来,触目惊心。

    沈弱流心揪得痛,大步扑过去,险些绊倒,紧紧握住那只垂落在榻侧的手,

    “霍洄霄,我来了。”

    ……

    沈弱流守了整整五日,白天在帐中处理政事,夜里便宿在霍洄霄旁边。

    擦身换药,亲力亲为,许是每日所念终被另一颗心提听见,又或许愿力终感神佛,第六日,霍洄霄有了意识,但也只是睁着眼神色木然地盯着帐顶看。

    神医说,老王爷去了对世子爷的打击实在太大,外伤好医,心伤难愈,怕是还需要些时日。

    沈弱流郁结心中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一半。

    六日不醒就十日,十日不醒就十年,便是此生守着这么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又能如何……只要还活着。

    第七天,北境起了风,从远处皑皑负雪的山巅,刮过仍旧枯黄的草甸,裹挟着冰雪消融的冷意叩开大帐的帘幅……

    沈弱流晃眼的瞬间,终于听见了七日以来,霍洄霄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弱……流……”嗓音粗粝含着砂砾,那双浅眸转动了下,恍惚犹如置身梦境仍旧未醒,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弱流吗?”

    多日的郁结于心,无处倾泻的担忧痛苦都在再次听见这个熟悉的嗓音时顷刻瓦解,沈弱流脑中轰隆一声,几乎是扑过去,拥住霍洄霄,强忍住泪水,双目通红,

    “是朕,是我,是弱流。”

    浅眸木然地凝视了他许久,像是再三确定了这不是一场梦,霍洄霄终于浑身松了力,将脸埋在他颈窝,嗓音压抑着不甘的痛苦,绝望的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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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弱流……我阿耶没了,他们杀了我阿耶,他们用我阿耶的尸首筑京观……我没能救下他……”

    怀中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只重复那句“我没能救下他”。

    颈窝传来濡湿的凉意,沈弱流怔了一瞬,胸口闷痛犹如万千淬冰的针刺,几乎不能呼吸,他尽力地展开双臂,瘦削的肩撑着高大壮硕,却如此脆弱的身躯,

    “我知道,我都知道,有弱流在……哥哥不怕,弱流在这儿,”

    纤瘦的少年抱着霍洄霄,并不坚实的臂膀将他拥进怀里紧紧护住,遮挡风刀霜刃,三千劫难,

    “我保护你,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我保护你。”

    ……

    霍洄霄从能下床走路,到开始处理军中事务,伤势一日一日好转起来。

    可就如神医所言,外伤好医,难治的是心伤。

    唯一的血亲,敬重的父亲,却眼睁睁地死在了自己面前,这样的伤,又怎么可能短短几日好转。

    霍洄霄变得少言沉默,整夜整夜发疯似的跑马,骑着飞电跑到仙抚关下,直至晨光熹微才回来……回来时往往身上刚愈合的伤口都挣裂了,血渗出外衣,触目惊心。

    看得神医痛心疾首。

    沈弱流知他是心里太痛了,只有身体也痛了,心中才不会那样苦。

    他并不阻拦霍洄霄,任着他发泄。霍洄霄跑马他便在清晨等他归来,为他处理伤口,再牵着他的手去感受在肚子里上蹿下跳的阿萨夜。

    这时霍洄霄总会露出惊慌无措,不可思议的表情,浅眸逐渐恢复神采。

    后来他不跑马了,只是夜里仍旧做噩梦。

    夜半惊醒,沈弱流便把他拥进怀里,耳鬓厮磨着安抚,“哥哥不怕,弱流在……”

    再后来,霍洄霄终于不做噩梦了。

    他变得沉稳,锋芒尽收。

    从前老北境王评价他如一柄出鞘长刀,太过锋利,太过狂妄,而如今却是再不见半点从前的少年恣意。

    沈弱流知道他并非失了锋芒,他只是蓄势待发,在等一个出鞘的机会而已。

    比起被仇恨蒙蔽双眼,这样镇定冷静的霍洄霄反而更令他放心。

    几月的抑郁绝望,终于在此刻打止。

    神佛庇佑,他的爱人总算安然无虞,康健如初。

    ……

    到北境的第二十日,沈弱流和霍洄霄去祭拜了北境王。

    将军埋骨处,黄泥尚且新。

    北境王葬在王妃边上,两座坟茔一新一旧,并立于天地间,沈弱流终于见到了霍洄霄的双亲高堂。

    霍洄霄将烈酒浇于坟茔前,跪地深深叩首。

    此刻面对这对为大梁守了一生江山,护万民安定,他心爱之人的双亲,沈弱流半跪拱手深深一礼,顺便替尚未出世的阿萨夜打了个招呼。

    ……

    又过了五日,退距仙抚关外的挐羯人又开始不安分了。

    大战一触即发。

    于公,大梁天子肚子里揣着大梁未来的储君,于私,是他重于性命的妻儿……霍洄霄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沈弱流再留在北境了。

    北风偃旗息鼓,东风粉墨登场,金乌暖,春意吐露,红蓼原草甸之上,冰雪尽消,露出星点绿色。

    霍洄霄送沈弱流出寒州城外三十里地。

    两人站于马车前对望,沈七沈九立在马车两边,福元等在一丈远处,暗处北境死士,北镇抚司暗卫,又不知有多少人一路护送,然而这刻临别,霍洄霄仍旧有些不放心,替他将大氅拉紧,幕篱带上,

    “弱流,万不可将幕篱摘下,我只能送你到此地了,路上保重。”

    沈弱流忽而觉得此景十分熟悉,几月之前,他也曾这样将霍洄霄送来北境,如今对换个过,境遇却仍旧一样。

    分别两地,不得相守。

    但此回……

    沈弱流掀起幕篱,抬眼望着眼前高大的人,“霍洄霄,待你归来,我们成亲。”

    霍洄霄含笑点头,“嗯。”

    沈弱流仍是不走。

    远山下,桃杏初绽,似粉如霞,霎时起大风,刮来几片落花。

    “霍洄霄,我忘了说……”沈弱流凝视着眼前人,忽而勾起笑意,“我心悦你。”

    大风过处,绯白花瓣簌簌而落。

    霍洄霄一怔,随后唇角勾笑,浅眸光华流转,“我知道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的弱流,相隔千万重山,却踏平千万重山,孤身冒死来北境……他从未说过,可霍洄霄又怎么能想不到,此途的艰险,所遇的阻碍。

    那些耳鬓厮磨的二十多个日夜,那样忧郁的神色,抱住他的纤细臂膀,等他的无数个清晨酽夜,处理伤口时强忍住的眼泪,霍洄霄又怎么能不知道……为他愿舍江山皇位,为他孤身入险,为他至此。

    若非用情深重,又怎能至此?

    “可是弱流,成婚需三书六聘……”霍洄霄将他肩上一片花瓣拂落,俯身贴耳,含着笑音道,“我的聘礼呢?”

    沈弱流一阵错愕……

    可他什么都没有啊,金银珠宝太过俗,皇位江山太过轻,这世间究竟有什么可以配得上给霍洄霄做聘礼的呢?

    “你要什么?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沈弱流摸了摸耳朵。

    霍洄霄直起腰,食指点唇,挑眉含笑,“一吻足矣。”

    风止花落,众目睽睽,沈弱流此回没再回避,而是大大方方往前一步,揽着霍洄霄的腰踮脚,于他唇上落下一吻,

    “我此生唯你,再无其他。”

    霍洄霄垂眼,露出了这些时日最真切的一个笑,“我定为你赢下此战。”

    沈弱流摇摇头,抬手抚摸他脸侧,严肃道:“……霍洄霄,无论如何,我要你活着。”

    活着就好。

    “好。无论如何,我定活着。”霍洄霄抱起他,放上马车。

    金乌余晖中,马车辚辚朝郢都而去,此番山川异域,心却是同一颗心。

    *

    六月二十八。

    沈弱流于福宁殿生下一子,起名沈旻,乳名阿萨夜。

    旻,即为秋天。

    秋天的小月亮。

    他与霍洄霄相遇的秋季。

    七月,阿萨夜满月,圣上大昭天下,立大殿下沈旻为储,自此封闭后宫,永再不纳妃。

    旨意一下,群臣激愤。

    有怀疑大殿下母妃身份不明,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的……毕竟圣上从未说过大殿下究竟是谁生的。

    有殿上以头抢地,劝圣上收回封闭后宫旨意的。

    然圣上此番十分执拗,这些人在殿上一个不落地全被圣上舌战群儒堵得说不出话来,更甚至铁血手腕处置了一些怀疑大殿下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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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份的人,下放偏远之地,回京希望渺茫。

    杀鸡儆猴,此后再无人敢在此事上有二。

    于是太子殿下母妃的身份仍旧是个谜,不过据坊市小道消息传……小殿下一双眼天生瞳色浅于他人,就跟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琥珀一般漂亮。

    想来其母妃该是个异族女子。

    ……

    一年后。

    北境王霍洄霄率三大营苦战一年多,终将挐羯人打回了齐齐珀斯山下,战火于今七月初前暂且画上休止符。

    自此,大梁四海升平。

    七月二十五,北境王回京,恰逢圣上千秋节,郢都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整个街道鼓乐喧天,爆竹皮散在夏末的夜风里,给天地间蒙上层喜色……喜色沿着长长的天阙大街,汇往皇城至高处,灯火葳蕤间。

    “阿——耶——”沈弱流抱着阿萨夜,一遍遍教他“阿耶”两个字的发音。

    阿萨夜已经一岁了,开始蹒跚着走路,牙牙学语。

    比一般孩子体格健壮些,也比一般孩子聪明些,日常说得最多的两个字便是“父皇”,虽然这两个字也会因为牙没长齐说成“虎皇”。

    其次就是“阿耶”。

    阿萨夜乍着手,露出两颗小米粒般的门牙,跟着父皇读,“阿……呀。”

    沈弱流忍俊不禁。

    这时,窗外殿顶炸开一朵烟火,流光溢彩,照亮整个幽深夜空,阿萨夜被吸引,乍着手咿呀跳着。

    沈弱流没法,只得让福元抱着他去殿外看烟火。

    烟火转瞬即逝,整个天穹又陷入漆黑,沈弱流目光透窗望向天穹尽头,手中握着垂落于颈前的鸣镝坠子……忽然,他紧张起来。

    似乎听见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隔着屏风从殿外传来。

    脚步声消失在殿门口,沈弱流心口狂跳,连走带跑,险些绊倒,几乎是狂奔地走了出去……他看见了那张染上风霜熟悉的脸,风尘仆仆地立在殿门口,浅眸含笑正凝向他来。

    这时,殿外炸开烟火万朵,犹如开到极尽灿烂之时的千万朵花,铺满整个漆黑夜空,照亮天地。

    沈弱流衣袂带风,大步,狂奔,一下扑过去,抬眼含笑,眸中倒映出万千璀璨灯火,亮如晨星。

    霍洄霄双臂展开,将他稳稳接住,拥进怀里。

    ……天穹烟花盛开至荼蘼,又攀升至顶点。

    他唇角勾笑,浅眸光华流转,

    “弱流,我回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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