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的《帝城阙(女尊)》【完结】
第61章 夺权 等候发落的时光。
因着楚滢在朝堂上, 当着文武百官说的那一番话,在京中忙作一团的这时节,苏锦反倒是一夜之间, 成了最闲的那个人。
至少,名义上是这样。
如今朝野上下提起他来,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些人道, 他这一两年来,仗着先帝嘱托,以帝师的身份把持朝政, 早已惹了陛下的忌讳, 正暗中伺机将他扳倒。此番火器厂一事, 恰好是个由头, 想来待大理寺那边审查清楚了, 他便离获罪发落不远了。
何况火器厂出事,闹得京中人仰马翻,不论事情有他多少份, 他作为督造者, 总是不冤枉。
而另一些人,却说他辅佐朝政劳心劳力,此前从无什么差错, 如今为了这一遭,陛下陡然要处置他, 却也难免令人寒心。
这其中,又以年轻的男官,和立志科考的读书郎们为多数,甚至渐渐地传出了这样一种声音——假使苏大人是女子, 如今处境会不会有所不同?
一时之间,满城里既忙着救灾,嘴上却也没闲着,天天手上的活儿忙着,还要顾着打嘴仗,当真是分外热闹。
而这漩涡的中心,苏锦本人,却好像浑然不知一般。
楚滢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其他的一概不问也不理,如此外间的风雨便全都吹不到他的身上。
反倒是他身边的侍人秋桑,瞧着要更忧心一些。
“怎么了?”苏锦一抬头,瞧见他期期艾艾,仿佛话在嘴边打弯儿的模样,就忍不住道,“有话便说,别在心里琢磨。”
秋桑替他添了茶水,抿了抿嘴,像是鼓足勇气似的,“那奴说了,大人可不许生气的。”
“……嗯。”
“陛下如今对咱们这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呀?”
秋桑说着话,还向卿云殿的方向瞟了几眼,脸上明白地写着不安。
“以奴的身份,原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奴在大人身边伺候这些时日了,您待奴才们好,咱们都记在心里,才忍不住要僭越一句。您许是可以多去寻几回陛下呢,不一定就得这样闷在宫里。”
苏锦望着他小心翼翼的脸色,只轻笑了一笑。
他明白,秋桑指的是什么。
这几天来,受了楚滢的示意,司礼监没有再往他桌上递过一本折子,一应奏折公文,都统一送到卿云殿,再由楚滢专门指派了人来,将“辛苦”他的那些送过来。
自从他任了帝师一职后,这还是头一遭。
联系到前番在太极殿上的那一幕,在旁人看来,难免将这认作是他失势的兆头,只道是楚滢要从他手中,慢慢地将权柄夺过去。
亲近如秋桑,也是打心底里为他好,拐弯抹角地劝他多去楚滢跟前,意在让她多念及些旧情。
但他心里却大约知道,她此举的真实目的。
她其实是将送上来的折子先滤了一道,将那些夹枪带棒弹劾他的,痛斥他罪状的,都给压下了,再在余下的里,挑些不至于让他太辛苦的,命人送到他的桌上。
他并不好与秋桑细讲,只道了一声“我心里有数了”,便仍旧看他的折子。
眼前的这一份,正是大理寺上的,说的是火器厂附近受灾情形。
他目光随着白纸黑字一行行过去,心头阻塞倒是稍有疏解。
情况并不如先前预想的严峻。
一来,厂中的所有火器和大部分火药,都已经提前发给了天机军,库房里余下的量并不多,因而爆炸所伤,控制在了一个不大的范围内。假如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库房中仍存有大量火药之时,景况想必就截然不同了。
连大理寺一贯严谨的折子中,也忍不住用上了“实乃万幸”这样的字眼。
二来,在建厂之初,楚滢扮作小宫女,偷着跟他去厂里巡视时,便提出了宁可多出一笔银子,作为搬迁费,也要将厂子附近的百姓全部迁离。因而,爆炸中心损毁严重的区域内,并没有民居,受损的房屋商铺皆是外围所波及。
虽然多有伤者,生计一时有些艰难,但有朝廷开粮仓赈济,既请了郎中替他们医治,又有工匠助他们重修房屋,虽眼下忙碌些,不过总体有条不紊,长远来看,并没有太值得担忧的地方,百姓亦不惊慌。
此番被夷平的房屋,多是先前所建的工匠住所、饭堂一类,而恰巧,自从军备都发到了天机军手上,厂里一时停工,许多工匠便趁着难得的空闲,回家歇息,看望家人,因而厂中留宿的人反而不多。
这一趟虽有死伤,却比所有人预想中的都要少,户部预留出的抚恤银子,最后大半没有用上。
而厂子里造出来的火器火药,都已经在天机军身上整装待用了,并没有随着那一声巨响灰飞烟灭。
不幸中的万幸,大抵如是。
或许应当说,是神佛都站在他们这一边,才有这样的运气。
苏锦提起朱笔,在折子上寻常批了个已阅,笔刚搁下,却听外面有人传话道:“小倪大人来了。”
他怔了怔,才想起是倪雪鸿的女儿,倪幸。
自从筹备南巡以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倒是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他吩咐了让进来,就见她进门,规规矩矩道:“苏大人好。”
他便忍不住笑了一笑,“我如今是什么处境,外间不都应该传遍了吗?怎么还往我这里来,倒不怕惹了麻烦上身。”
对面憨憨一笑,“哪儿能啊,我娘都说了,这不过是让苏大人在宫里歇息几日,避避风头罢了。何况……”
她朝卿云殿的方向拱了拱手,“陛下许我过来的。”
苏锦摇摇头,将一丝好笑忍了下去。
倪雪鸿是个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人,她的女儿却是个老实的,甚至耿直得有些惊人,也不知是怎样养出来的。
“你今日来找我何事?”他问。
倪幸就走近前来,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神秘秘的意思。
“我是来知会大人一声,大可以安心,此番火器厂的事故,不是咱们的疏失。”
“哦?”苏锦不由得抬了眉,“怎么说?”
“库房外头发现了火折子的痕迹,烧得已经快成炭了,但还勉强认得出来。”
“是什么人做的,可知道吗?这等东西是怎么进去的?”
“这定然不是咱们的人夹带进去的,厂里的工匠都懂规矩,不会有这样大的纰漏。”倪幸忙道,“听看门的老吴说,这几天人少,没人帮手,让一个送水的进去过,怕就是这人动的手脚。大理寺和京兆尹都忙着去查了。”
苏锦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只是心里压得发沉,并不因生祸者另有他人而感到轻松些许。
倪幸会错了意,只道是他还在为牵入此事而忧虑,还有意宽慰他。
“大人莫着急,我这是怕您心里头不舒坦,早一步来同您说一声,大理寺稍后要写折子上报的,想必不过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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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也就送到陛下的案头上了。不论这人最终究竟是能不能捉到,大人此身都是能够分明了。”
苏锦微微笑了笑,也没法同她说自己心里所想,只道:“多谢你有心。”
倪幸连忙躬身作礼,“大人不要这样说,我实在当不起。”
“不必如此。”他道,“你不过跟着我做了一阵的事,并非我的属下。”
对面却认真得很,“我知道自己的斤两,陛下肯开恩让我随着大人学做事,大人不厌其烦教我,我已是感激不尽了。只因您是帝师,我不敢越了分寸称您一句老师,但心里实是拿您当老师看待的。”
苏锦温和一笑,看了看天色,道:“也罢,那你早些回去吧,我去卿云殿一趟。”
“是,那我便不多叨扰大人了。”倪幸道,“既是您去见陛下,劳您捎带着告诉陛下一声,她先前命我传的东西,前阵子已经给出去了。是我母亲给的,耽误了些时候才告诉我。”
“嗯,好。”
他送走了倪幸,吩咐秋桑:“随我去卿云殿吧。”
秋桑闻言,喜上眉梢,似是怀着一种“大人终于想通了”的欣喜,忙不迭地应了。
临出门前,还要问:“厨房里炖了木瓜银耳羹,要不奴去盛一盅出来吧,大人亲手端给陛下,可好?”
苏锦瞧他一眼,啼笑皆非。
“你什么时候见我会做这些?”
“这不是……”秋桑小心地抬眼觑他。
话到嘴边,福至心灵,陡然拐了个弯儿。
“这不是瞧着陛下近日劳累吗,木瓜银耳滋养润肺,正好给陛下宁宁神。”
“……”
苏锦想了片刻,即便明知道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最终仍然道:“罢了,那便盛一盅吧。”
“哎!”
秋桑高兴地应了一声,满脸写着“我家大人终于开窍了”,立刻就去了。
小盅放在托盘上,由秋桑端着,二人一路行至卿云殿。
他素日常来常往,从不需要宫人通报,院子里的宫人见他,也只福身见礼。他刚要拾级而上,却见殿门轻轻一开合,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雪肤金发,灿若朝阳。
第62章 甜汤 山雨欲来。
他脚步便不由自主地一滞, 仰头望着站在阶上的少年。
他神色未见如何,身后的秋桑却有些耐不住,小声急道:“大人, 怎么是他呀?”
竺音出得门来,显然也瞧见他了, 莞尔一笑,步履轻快, 几步就到了他跟前。
“没想到在这儿又见着苏大人了。”他道,“前些日子你们都去了江南,着实是好久不见。怎么样, 江南好不好玩?”
苏锦平日里当真很少遇见这样心直口快, 天真烂漫的人。除去不拿自己当皇帝, 跟他装糊涂时候的楚滢, 余下就是他了。
于是不由得笑了一笑, “绿水春山,与京城风物迥异。”
“我来大楚前就听说,江南景色好看得很。”竺音眼中似有憧憬, “要是有机会, 能去亲眼见见就好了。”
他年纪极轻,在苏锦眼里,还是个半大孩子, 倒也可爱。
“王子如今不是在大楚访学吗,”他温和道, “往后若是想去,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面愉快地点点头。
“苏大人说的很是,可惜这阵子事忙,耽搁了。现在好了, 陛下托付给我的事已经办妥当了,后面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要离开京城,去四方看看了。”
他往身后的殿门瞄了一眼,“陛下此刻正空着,苏大人快进去吧。”
“好,王子慢走。”
苏锦与他互相见了礼,目送他离开了,才慢慢往里走。
秋桑在他身后,声音极低,像是怀着委屈似的,“卿云殿咱们自然是能随意进出的,要他多话。”
苏锦便回头看了他一眼。
“好端端的,你与他置这个气做什么?”
“奴,奴也说不清为什么,瞧见他去寻陛下,就不痛快。”秋桑嗫嚅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国的王子罢了,陛下允他在大楚访学,他便好好地去做他的事,有什么事,陛下还能托付给他不成?听他说大话呢。”
他听在耳朵里,便既无奈,也好笑。
“不要胡说。”他道,“他没那个意思。”
见秋桑红着脸低头不语,又少不得宽慰了一句:“我知道你替我担心,但也不必失了分寸,去无端猜测他人。”
秋桑这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奴知错了。”
到了门前,苏锦接过托盘,自己推门进去,就见楚滢坐在桌边,正在看公文。
见了他,抬头一笑:“你来了?”
随即又盯着他手上的托盘,奇道:“来就来呗,怎么还带东西了。”
苏锦亦笑,将小盅放下了,亲手揭了盖子。
里头银耳软糯,木瓜橙红,透着甜香。
“是小厨房炖的,秋桑提醒我说,你最近劳累,吃些这个润肺,就劝着我带来了。”
“……”
楚滢一噎,有几分哭笑不得。
“苏大人,”她长叹一声,“非得这样实诚吗?”
“怎么?”苏锦略显无措地看着她。
“哎,往后你可是要做我的君后的。这后宫里头的人,不是该说……”她忽地一笑,像只狐狸似的,“侍身日夜心系陛下,亲手炖了补汤给陛下调养身子。”
“咳……”
苏锦冷不防她来这个,险些呛住,瞥她一眼,眉梢轻轻扬起。
“我需要如此吗?”
楚滢就抿着嘴笑,拉他坐在身边。
“好好,我的夫郎自是不用动这些小心思的。”她耍赖,轻轻张嘴,“那你喂我一口。”
苏锦眉目纠结,盯着那小盅,拿眼角斜了她几番,终究是动不了手。
闷闷地丢下一句:“自己喝。”
她便忍不住大笑出声。
笑完,忽地舀了一勺,送进他嘴里,“喏,那我喂我夫郎,总行吧?”
苏锦没防备,闹了个红脸。
他咽了口中清甜木瓜,道:“再闹我走了啊。”
“好不容易来找我一次,这就走?”楚滢勾着他衣带,“你舍得?”
他没吭声,她就笑得更不怀好意。
“怎么想着来找我了?”她拿指尖在他身上轻轻画圈,“想我了?”
苏锦猛地偏开头去,眼睛只看着地下,半个字也不说。
随即腰上就被她从后面环住了,她将脸贴在他身上,像是埋头嗅他衣袂间的香气。
“好了,不闹你了。既然来了就陪我待一会儿。”
他这才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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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方才倪幸来找过我了。”
“嗯,我知道。”楚滢不以为意,“是我允她去的。我没什么要紧事想见她,但我瞧她往日跟着你在火器厂做事,还算勤恳,性子也老实,她近来大约担心你,让她来找你说几句也好。”
“她让我转告你,你交给她的东西转交到别人手里了,是倪大人办的,迟了些告诉她,她还没来得及来回禀你。”
“……”
楚滢像是滞闷了一瞬,才低声道:“这张嘴啊。”
苏锦看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就笑了一声。
“你倒不问我交给她办的是什么事?”她扭头看他。
他脸色平静,“我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近几日折子只往你这里送,我只管批你让人递给我的那些,不知多轻松。”
楚滢哼唧了两声,黏黏糊糊的,“你倒是清闲了,我忙得脖子都快断了。”
话虽这么说,多半也是在假意抱怨。
苏锦就道:“那日宫中蒙受的损失如何了?你若是忙,便丢给我来做。”
她摇摇头,“尚可,后头有两座年久失修的宫殿,落了些瓦,改天让工匠补了就行,总归也不急。树倒是倒了几棵,有几名宫人让砸伤了,如今御医院在治着。”
“要我帮手吗?”
“这倒不用,父后前几日将这事揽去了。”楚滢道,“他老人家说,他于后宫这些事上,原就是做熟了的,临时接一接手,倒也没有生疏。”
苏锦就轻轻叹了一声,“太后着实辛劳了。”
“谁说不是呢。这两天没事就跪在佛堂里,说是要替大楚祈福。”
楚滢抬手揉了揉额角,神色微沉。
苏锦静静望着她。
“在想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有话想说,又堵在了喉头。
沉默了半晌,忽然倾过身子去,埋头在苏锦肩上。
他怔了一怔,伸手轻轻揽住她,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好半天没有说话。
许久,才低低问:“怎么了?”
楚滢的声音涩涩的,像是喉头里藏着毛刺。
“此番的事了结了之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苏锦垂眸看着她头顶的碎发,轻笑了一声。
“这样说话不吉利。”
“怎么?”
“人都说,世上有种作弄人的小鬼,你若心里想着什么事,提前说了出来,让它听见了,便不灵了,往往不能得偿所愿。”
话音刚落,腰上就被人轻轻掐了一下。
“我才不管。”楚滢闷声道,像是赌气一般,“我是帝王,都得听我的。”
苏锦像是让她话里的蛮不讲理噎了一下,弯了弯唇角,才道:“好,那就听你的。”
她这才好像舒服了,慢慢喘了一口气,从他肩上抬起头来。
“就快了。”她道,“很快就该结束了。”
苏锦听着,只轻轻应了一声。
她抬手搓了搓脸,复又去端那碗木瓜银耳羹,“这个还挺好喝的。”
刚端到手里,却听外面百宜急叩门,“奴婢有要事禀报。”
她皱了皱眉,又放下了。
百宜在御前伺候多时,极懂分寸,要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必不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扰。
“进来吧。”她扬声道。
百宜应声进门时,脸色已经十分的不好看。
“陛下,苏大人,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楚滢看了看她,总觉得这般模样,并不简单。
“什么事?”她问。
百宜低着头,脸色似有迟疑,勉强笑了一笑,“这哪是奴婢能知道的,奴婢不过传一句话罢了。只是太后他老人家那边似是急着,陛下,咱们还是快些去吧。”
楚滢注视着她。
御前宫人向来守礼严苛,仪表半分也不能乱,此刻她的额角上,却挂着豆大的汗珠。
她站起身,向门外不经意张望了一眼,忽地就眯起了眼睛。
卿云殿外头,竟然停了两副肩舆。
她和苏锦都不喜欢这东西,觉着在宫里行走几步,自在得多。除非需要仪仗的场合,平日里轻易不用。
“父后的寝宫又不远,怎么就用上这个了?”她轻声道。
“这……”百宜竟一时磕绊,没找上词儿来。
“父后究竟是请我们去哪儿啊?”
百宜眼神几番飘忽,像是求救般看了看苏锦,却也无济于事,终究是咬一咬牙,急声道:“陛下,请您恕罪,奴婢一时半会儿当真说不得,咱们还是快些吧。”
不料听她此言,楚滢却反而重新坐下了。
“不会是要从西门出去,换马车往行宫走吧?”
百宜一怔,忽地就跪下了。
“陛下。”
“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不如照实说来。是不是恭王指使神武军叛乱,奔着京城来了?”
“陛下您……如何知道的?”
楚滢望着她煞白的脸色,非但不急不怒,反而轻轻笑了一下,透着几分轻蔑。
“朕是皇帝,没有躲她的道理。让她打,朕等着她。”
第63章 战局 朕决意御驾亲往。
楚滢的自信, 并非空穴来风。
一转眼过去半月有余,京中不见慌乱,反而井井有条。
火器厂一事中受伤的百姓, 如今均已得到妥善安置,伤者有郎中医治, 生计受损者有米粮发放。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人心平定, 街坊市集皆照旧,人来人往,欣欣向荣。
若不是宫内凝心斋中站着几名大臣, 议的还是战事, 几乎像是叛军从不曾兵临城下一般。
“照这样说, ”楚滢坐在御案后头, 翻看着手上的折子, “火器厂爆炸一事,原是恭王的家仆扮作送水杂役,蒙混进厂, 点燃了仓库中的火药?”
大理寺卿站在她跟前, 低头答:“是,人证物证俱在,如今已经押进牢里等候发落了。好在库房中的火药所余不多, 未曾酿成更大的祸事。”
楚滢放下折子,点点头。
“如此看来, 此事确与帝师无关了。”
苏锦此刻就站在她右首处,仍与从前上朝时一般,安静立着,神色淡淡的, 似乎并不因罪名得以开脱而有所喜悦。
其余几名朝臣皆垂首静默。
能被叫到御书房议事的,都不会是莽撞之辈,陛下对苏大人的态度几番转圜,令人难以摸透,那便索性保持缄默,事不关己。
横竖陛下也并不是在问她们的意见。
只有大理寺卿不能不回话,斟酌了片刻,终究是如实答:“以臣愚见,此事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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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苏大人所能左右。”
“好。”楚滢淡淡道,抬头看苏锦一眼,“那既然如此,先前暂停苏大人参与朝政的事,自然便不作数了。苏大人,就不必走了,正好一同议一议叛军之事。”
苏锦眉目宁静,只应了一声。
就听楚滢道:“倪大人,那你说一说如今的情形。”
“是。”倪雪鸿被点了名,便上前一步。
“据今晨送进京的战报,叶大将军乘胜追击,恭王携残部败走至江州境内,论实力,已经不足为患了。只是……”
她迟疑了一瞬,神色微有为难。
“只是她不知怎的,退守到了定海城内,眼下正紧闭城门,负隅顽抗,一时之间倒颇有些难办。”
“定海。”楚滢重复了一遍,沉思了片刻,“朕怎么听来有些耳熟呢?”
倪雪鸿便忙道:“是座小城,就在江州府的边上。前番南巡之时,咱们的游船也短暂停靠过一回,陛下大约是那时记在心上了。”
“哦。”楚滢点点头。
心里却已经回过神来。
那不正是上回他们避人耳目,去查恭王私矿一事时,悄悄下船途经的小城吗。在那夜的灯会上,她还强拉着苏锦,像民间寻常眷侣一样逛夜市,猜灯谜。
如今想来,却也恍如隔世。
世间之事,有时候竟然这样巧。
“没有什么好讶异的,”她淡淡道,“她退守江州,原是可以预料的事。那知州刘钰,原就是她收服了的人。”
“这……”
除却苏锦,面前诸人一时皆惊。
她也无暇与她们解释那样多,只问:“她手头如今约有多少人?”
“回陛下,不多。随她生事的原只有一个营,又让天机军追着打到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其中又有不少士兵,心底里不愿叛乱,沿途偷偷逃走的也不在少数。如今估摸起来,大约能有五六百人已是极多了。”
楚滢听着,慢慢点了点头。
前世里,神武军随恭王叛乱,其实是一桩无头案。看起来声势浩大,实则战力并不如何,让苏锦同叶连昭联手领兵镇压,不过几日间的工夫,便落了下风了。
后来,也有不少大臣事后复盘,以为神武军的多数将士,并不真的有心谋反,而是受少数将领蒙骗,被无端裹挟了进去。既无心恋战,自然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可惜,事情的真相最终淹没在了那一夜离奇的混乱中。
火光遍地,浓烟弥漫,人人看不清全局,天亮之后,三万神武军几乎全部殒命,垒尸道旁,景象惨绝。
这也成了朝野上下民怨沸腾,一力要求处死苏锦的原因。
在许多人,包括楚滢自己的心里,此事都完全不必走到这一步。究竟是为首作乱,还是受人蒙蔽,事后定夺处置也不迟,一夜杀尽三万将士,终究是太狠辣了。
而今生,事情则多有不同。
她预先下了令,假称要在雍州阅兵,意在提前将神武军调开,不受恭王挟制。
恭王大约是察觉了她的用意,强行起事,先命人炸毁京城的火器厂,又向神武军中的内应发号施令,意图趁着京中混乱,一举攻入京师。
当时,部队已在雍州境内,距京城不过百里,而许多将士竟坚决不从。
道理也很简单——人人皆知,若此时谋反,必定是叶连昭的天机军来镇压。他们手上配备的,都是大楚最新式的火器,力量悬殊,如何相抗?
何况,楚滢早已下令,阅兵之后还要犒赏两军,谁人愿意放弃近在眼前的好处,转头去做亡命之徒?
最终,只有总兵和一个参将,勉强凑出了一个营的亲信,掉头攻向京城。
这也就是那一日里,百宜慌慌张张,试图劝说她移驾行宫躲避的缘故。
不过京城防守森严,并非他们所能够攻得进来,且叶连昭听闻事变后,率领天机军一路追赶,如今便将这一支残部,堵在了江州的定海城里。
强弩之末,并不足为惧。
“还有别的吗?”楚滢问。
倪雪鸿忙道:“有,叶大将军写的军报里说,那些神武军的手头上,竟有一些火器,式样与咱们这边的颇有些相像,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他们守在城头上,占据地利,天机军一时倒不敢强来。”
“火器?”一旁听着的几名大臣中,就有人按捺不住,“叛军手上,怎会有此物?”
“是啊,不是说只有天机军手上有,要在阅兵后才逐步配发给全军吗?”
惊疑间,有人的目光就忍不住往苏锦身上瞟,只是不敢贸然质疑,但那意思已经有些明显了——
火器这样的东西,不是刀枪剑戟,轻易不可得。难道是京中火器厂暗地里流出去的?
那这位苏大人,究竟知情与否呢?
苏锦仿佛没有看见众人探究的目光,只安静站着,一言不发。
反倒是楚滢平静道:“恭王早先在江州,私建了一座厂,他们手上的火器与火药,皆是出自于那里。”
“什么?”众人一时愕然。
“朕先前命人去查,已有些眉目,只是未查到水落石出,为免打草惊蛇,不曾拿到朝堂上与众卿商议,不料恭王倒是先行一步了。”她道,“无妨,朕并非没有准备。”
众大臣一时之间,并不能完全转过弯来,犹自惊讶唏嘘,只是听她如此胸有成竹,道是早有准备,总归是安心些许。
唯有倪雪鸿,原是毕恭毕敬低头奏事的,闻言忽地抬头看向她,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楚滢瞧了她一眼,只笑了笑,意味深长。
“再细说说吧,”她道,“天机军如今难攻,究竟是难在哪里?虽说自古都是易守难攻,不过他们手上有这样多的新式火器,难道竟占不了上风吗?”
众人亦看倪雪鸿,想来心中疑虑多半如是。
倪雪鸿便赶紧道:“并非如此。若要强攻,咱们手上却也有办法可用。有一样新式东西,叫做‘朱雀流火’,其状如同纸鸢一般,满载火药,可以越过城墙飞入城中,便如火流星一样,乃是攻城的绝佳之器。”
她话音刚落,一旁已有心急些的大臣问:“既是有如此利器,何故不用?”
楚滢却只拧着眉心,没有说话。
这件东西,她倒是并不陌生的。
前番南巡时,她在众人之前为苏锦庆生,燃了满船的烟花,其中有一种,正是由这件火器的雏形所改,当时还让苏锦给认了出来,小小地告诫了她一番不可公器私用。
因而,这算是她难得熟悉机理的一种火器。而它的缺陷便是……
“臣倒是明白叶将军的顾虑。”苏锦久久未语,忽地开口接过话去,“‘朱雀流火’落入城中,必伤百姓,这原是巧匠的一项新颖设计,拟用于对敌作战,并不是用在自家人身上的。定海城虽被恭王割据,城中百姓却无辜,若用此物,未免不仁。”
听他一言,凝心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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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却也陷入沉默。
叛军不平,恐夜长梦多,可若是枉顾无辜百姓,动用杀器,却又难免有违君王之道。
良久之后,终是倪雪鸿低声奏道:“陛下,此事终须有个定夺。虽恭王率其残部,并无动摇朝纲之力,但若任由其割据一城,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楚滢眉目沉沉,以指节轻轻击案,点了点头。
还未开口,却听苏锦忽然出声:“请陛下允准臣前往江州,与叶将军共谋。”
“你?”楚滢一挑眉。
她今日听战局奏报,始终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然众人却从她此刻语气中,硬生生地听出了几分锐意。
“你去做什么?”
苏锦的神色波澜不惊,“臣监造火器厂,于火器一项上颇为了解,与叶将军亦相熟。既是如今围城而难攻,不如让臣去实地察看,或有法子可解也未得知。”
楚滢听他一字一句,脸色便显而易见地沉下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心里都道这位帝师胆大。
好不容易从火器厂爆炸一事中洗清嫌疑,如今又上赶着,自请去江州与天机军共商攻城。这要是办得好了,倒还无碍,假如有什么差池,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揽罪名吗?
这位苏大人,怎么竟好像生怕自己走得太稳似的呢。
在众人屏息等待中,楚滢沉吟许久,说出口的却是:“不,朕决意御驾亲往。”
第64章 算计 收了我的,往后就别眼馋别人的了……
定海城外, 军帐连绵。
将士呼喝来往,地上车辙印纷乱,马匹的鸣声和腥膻气味充斥在空气里。
这般景象在边疆是见惯了的, 但出现在这江南小城外,却难免异样得很, 与花明柳绿、莺歌燕语十分的不相称。
楚滢坐在中军帐里,接了士兵递上来的一杯热水。
“劳陛下担待了, ”叶连昭道,“茶用完了,还没来得及遣人去买。”
“无妨, ”楚滢喝了一口, 眉头微锁, “我也不是来喝茶谈天的。”
她也不顾帐中军士进出, 就对叶连昭道:“坐吧, 在军中就别讲什么君臣礼仪了。”
对面也不推辞,便与她和苏锦相对而坐。
桌上展开的是一张定海城内的地图,绘制周全, 细至一街一巷, 都标记得清楚,这些日子来也是看得熟了。
靠近城门的几处地方,都被红墨着意圈画出来, 表示是叛军聚集之地。
“城中快要断粮了。”叶连昭单刀直入道。
楚滢双手支在膝上,盯着那张图, 默不作声。
自从恭王退守定海城,至今也有月余了,四面城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样一座小城, 原本积粮就不多,如今城中的人出不来,城外的粮进不去,捱到如今,便已经是难了。
按理说,城中富户应当还有一些余粮,但恐怕也早已经被叛军搜刮了去,充为己用。这般做派,显然是要与他们持久抗衡下去的打算。
眼下百姓已经是勒紧裤腰带在过日子了,如果再往后,那就恐怕要落到易子而食的境地。
这是自古以来闭门守城的常事,也是朝廷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便当真没有办法攻进去吗?”苏锦轻声问。
叶连昭就摇了摇头。
“定海这个地方,从前是闹过海盗的,为了防守,城墙造得既高且厚,恭王选择退守到这里,是有缘故在的。他们在城墙上放箭,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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