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纸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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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扉上的铺首斑驳不堪,石砌台阶平平无奇,有字迹模糊的对联一副,大概是多年前应试士子所题,取鱼跃龙门金榜题名的好兆头。

    这里想必是知客僧所说的客舍了,现下到底住着什么人?

    沈令仪从法堂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她面有倦意,腰背却仍笔直如疏朗青竹,望了望四下,向魏郊问起李怀疏所在。

    “侍君听说陛下这边也快结束了,便先行登车,在车内等候。”

    她点头,沿来时的路疾步而去,魏郊沉璧率宫人缀后,险些要跟不上。

    掀开车帘,沈令仪望一眼车内之人,停顿一会儿,轻眨了眨眼,似是确认她没有如烟如雾散尽,终于肯放落车帘,走到李怀疏身旁坐下。

    “这一趟可曾见到什么有意思的?”

    “客舍里住的人有些奇怪。”

    登基大典何其紧要,照理说太史监测定黄道吉日,便与礼部一道商定章程,递交中书省审议,再由皇帝示下,经尚书省颁旨,旨意下达各州,各州刺史遵照旨意入京,于登基典礼上代表治下臣民朝拜新帝,叩呼万岁。

    李怀疏在客舍外等候了半个多时辰,云州刺史出身世家,年少时也是游山玩水的纨绔公子,最是耐不住寂寞,便衣外出,怎料桃花树下陌生女子曾与他共事过,一眼便认出,也立时晓得了关碍所在。

    想来各州刺史均已赶回长安,他们有家不回,放着不要钱的邸店不住,反而屈尊纡贵地藏身在寺庙里,这难道不奇怪么?

    恐怕这登基大典随时可办,也随时可延,办不办,是否要延期,幕后之人也同沈令仪一样,正静待洛州那边的消息。

    见过云州刺史的是李怀疏,而不是李识意。

    李怀疏仍以李识意的口吻叙述了她所见到的场景,说到一半却被沈令仪冷声截断:“李识意,如果你是李识意,那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陛下在说什么?我自然是李识意。”

    沈令仪呵笑一声,倒也没生气,仰头喝下一杯茶,便自顾自翻起了奏疏。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无言,驭车之人仿佛感应到了车厢里尴尬的氛围,鞭子连声甩下,驱使着马驹更卖力地往前奔去。

    从前今日,沈令仪的心情都是不大好的。

    李怀疏其实有些不能感同身受,她亲缘淡薄,生父视她如传承家业的工具,动辄传唤家法逼她走君子正道,生母从小待她严苛,旁的母亲会的缝补、下厨、药膳诸事,她一概不会,连女儿哭鼻子了也不会哄,比起母亲,更像是教书先生。

    她只得另辟蹊径又十分深切地体会到沈令仪与郑毓之间应是情深似海。

    不然,也不会恨她恨了这么多年。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春雨微凉,落在车顶静谧无声。

    绵绵细雨催人入眠,沈令仪修长的指尖摁在一本奏疏上,她坐着,头往后靠着车壁,就这么睡着了。

    等了半晌,仍未见她有醒来的迹象,李怀疏小心地将那本奏疏从她掌心中取出,放到一旁,又握起她的腕骨,俯下身去,用脸颊蹭了蹭,冷寂如空山的眼睛流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眷恋,轻声道——

    “沈令仪,我很快就要走了。”

    “不要再恨我了。”

    都说恨意至死方休,你能不能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是什么,李怀疏没有说出口,她看着沈令仪熟睡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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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紧紧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似下定决心般,郑重而温柔地在温凉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这是她前世想了很久也没有付诸行动的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替读者摇晃沈令1:陛下你醒醒啊!你醒醒啊!怎么能中作者的幻术一睡不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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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弥因 ◇

    车驾行至善和坊, 未闻街鼓敲响,不知时辰,绵绵细雨薄如覆在眼前的细纱, 视线被遮得模糊,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驭车之人头戴斗笠, 将马车稳稳勒停,点亮车前六角琉璃宫灯, 这才继续上路。

    车轮碾过旧石板, 辚辚作响, 灯盏摇曳风雨中,从帘外透进朦胧光影。

    街坊四处陆陆续续掌起了灯火,微弱光斑细碎落在沈令仪眉眼间,她靠着车壁动了动, 身侧车窗不知几时被人合上, 漏不进一丝雨, 只有极细极细的风声拂过耳廓, 她睁开眼,眼神仍残留几分混沌, 却不知为何,下意识揉了揉眼角。

    干涩的,一滴眼泪也无。

    沈令仪默然一会儿, 自斟一杯已经冷却的茶水, 饮尽后再度阖眼,莫名酸涩胀痛的心绪勉强被压下,縠纱之中玉手捏起, 无声舒出了一口浊气。

    翻到一半的奏疏摊开在旁, 仿佛是自己困倦时搁置。

    她忽而想起什么似的, 转过腕子,手背上被人咬出的牙印仍未消退,但除这以外再无旁物,另一只手亦如是。

    车门未紧紧闭合,斜风掀帘,吹进一阵阵微凉细雨,将门边车板濡湿几寸。

    驭车之人听得一道轻柔的关门声,未敢回头去瞧,鞭子甩下,驱使着良驹奔向巍峨皇城。

    关上车门,沈令仪走到熟睡之人身旁整裙而坐,俯身去看她面容,目光自眉间依次下移,片刻后,伸手在眼角意味不明地划了划,却看着色如含丹的两片唇,眼眸微闪,其中涌动的情绪分外复杂。

    她非是会对执念之事浅尝辄止的性情,那夜为何浅浅吻过眼角便作罢,其实已在不言中。

    天已向晚,帝王车驾在一片氤氲的长安城中畅通无阻。

    驶过承天门,车内响铃,驭车之人口中“吁”一声,立时停车在旁。

    魏郊记得沈令仪今日说过要歇在清凉殿,此时见车驾停下,不由近前请示。

    车帘未掀,沈令仪的声音在帘后平静传来:“先去清凉殿,再回两仪殿。”

    这个路线显然是二人各回各的寝殿,魏郊心道陛下对李侍君的态度好生奇怪,一日三变不说,仅距离而言,这里去两仪殿怕是还近得多,既然生侍君的气不愿临幸,又为何先绕路送她回去?白日里都被人咬了一口,怕是历数前几个皇帝也无这么好的气性。

    他按捺住疑问,恭声道:“喏。”

    马驹喷着滚烫的鼻息在原地踏步,车轮纹丝不动,只地上积水四溅成花。

    待诸人皆以为车内再无吩咐时,一只修长的手揭起车帘一角,露出大半雪白淡漠的脸,眸若清溪,额上花钿红似佛莲火,环视过去,四下皆屏息敛声。

    “贴身侍奉她的是你们二人么?”沈令仪隔着雨线冷然问道。

    骆方迎夏战战兢兢出列,畏惧得几欲伏地,颤声应是。

    女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又在面庞稚嫩的青衣内侍脸上顿了顿,尔后道:“回去便将殿中炉火生起来。”

    随即落帘,又将那双冰凉的手合握在掌心中,眼神却如置寒潭,品味不出多少温情。

    李怀疏在清凉殿躺了半个多时辰,殿中火炉烧得满室暖融融,她口渴,掀开衾被,起身去倒水喝。

    身体并非自己所有,还待完好归还七娘,她病了一场以后愈加小心,孔曼云开的补方再苦也不会不喝,但天生孱弱,后天实难补偿,不过外出半日,回来却已吃不消,走几步便气喘连连。

    迎夏听见断续的咳嗽声,端着铜盆匆匆入内。

    “侍君——”她搁下铜盆,疾步过去,忍不住道,“你要喝水,使唤奴等便是。”

    一面从李怀疏手里拿走茶壶杯盏,一面絮叨:“你才病愈不久,孔医正也叮嘱过万要看顾你多卧床休息,切勿整日思虑过甚。说句不好的,你如对奴等心存不满,可以叫内侍省另外支派宫人,奴与骆方虽舍不得不侍奉你,但也不忍心见你事事亲为,亏待自己的身子。”

    她说着说着,真切地落下了眼泪,还不忘将茶水递过去。

    李怀疏一时既有些愧疚又觉得好笑,她是从小就习惯了照料自己,深宫大内巴不得将所谓的贵人养成废人,再说,她眼下本来就是个瘫子……等等——

    两人几乎同时反应过来,迎夏低头看了看李怀疏行走自如的腿,又看了看李怀疏,字不成句,喜极而泣道:“侍君,你你你……你能走路了!”

    不说还好,一说腿又软了。

    李怀疏就近扶着长案慢慢坐下,这头迎夏又哭又笑的还没功夫哄,身后骆方又领着三四个宫人吵吵闹闹入了殿,恨不得锣鼓喧天宣告天下似的,骆方甚至叫人吩咐厨下杀只鸡庆祝庆祝。

    李怀疏:“……”

    她捏住衣袖掩唇咳嗽几声,虚弱道:“这个月配给的鸡不是都被我母亲吃完了么?”

    轮到表情千变万化的宫人傻眼了。

    骆方想了一会儿,从脑袋瓜里蹦出个馊主意:“奴与尚食局的几位大人禀明情况,或可赊一两只鸡,月底将至,想来也不会不同意。”

    李怀疏:“……”

    赊鸡,简直闻所未闻。传到沈令仪耳朵里,她怕下次再针锋相对时被心狠手辣嘴也毒的陛下踩住痛脚,原本就不大说得过她,再授人话柄哪还是对手?

    下次,也未必会有下次了。

    李怀疏瞥一眼角落里的滴漏,离亥时已不远,谢浮名会为她带来怎样的消息呢?

    说起来,大约半个月后的圆月望日便是七娘十八岁生辰,如果能在此之前将其魂魄归还,双腿或也能自如行走,那真是值得庆贺的双喜临门之事。

    她敲了敲膝盖,腿间知觉明晰,心下却莫名觉得病腿恢复与生辰之间好似有什么难以言明的关系。

    睡是睡不着了,李怀疏想在殿中独处,梳理寺中所见。

    对骆方迎夏告知一声今夜之事莫要声张,二人不解其意也自领命而去。

    她困于侍君身份,对朝堂政事鞭长莫及,纵然有孔曼云自愿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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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的信息也十分有限。

    泰半只能靠猜。

    幕后之人应是崔放党羽,洛州是崔氏地界,朝廷任命的刺史亦施展不开手脚,恐怕早就被人收买,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沈令仪派遣的巡抚振给使恐怕受尽刁难。

    他们仍在静候洛州消息,如若流民暴动,落草为寇,便借举世瞩目的登基大典再人为制造几个不祥征兆,趁北庭大军压阵边境无暇分身之际,强逼新帝退位。

    误时入京叩拜新帝是杀头大罪,但哪有天衣无缝的律条?

    直至典礼那日仍未有消息传来,崔放等人也早就为藏匿在寺庙客舍中的刺史想好了对策,届时,各州刺史三三两两站在天坛底下,不合规矩,典礼自然是办不成的。再往后延,乱象已生,人心浮动,社稷难安。

    李怀疏想到此处,紧抿着唇,忧虑之中又咳嗽了几声。

    但转念再想,洛州久久没有消息传来,云州那刺史在寺里都待不住了,这未必是件坏事,说明事态变化已超出崔放一党预想。

    沈令仪也不是非要自己出谋划策才能坐稳江山,从初识起便晓得,她比自己厉害许多。

    一只肤如玉质的手执笔点墨,李怀疏释然一笑。

    寺中的知客僧与妇人又是谁的手笔?

    她脑海中闪过几个人名,一一划除之后,在纸上写下“贺媞”二字。

    这时,上次传信的纸人蹦蹦跳跳到了眼前,躯体崭新,腿脚也利索不少,只是裁剪的手艺更敷衍了几分,手无手形,圆圆一片手支着圆圆的下巴,津津有味地盯着她瞧。

    谢浮名着一身白衣,自觉在对案坐下,仍是上次所见模样,她与李怀疏互|点了点头,对视半晌,又望向那纸人,比对了两张面容,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我机缘巧合收走的这只饿死鬼便是你妹妹——弥因,这是你姐姐。”

    弥因,是她为纸人取的名字。

    名义无甚意义,随口取的,就像她的名字也是旁人随口取的一样。

    弥因失去了记忆,寄魂于纸也是魂,所以她透过皮囊见到的是李怀疏的面容,这也无法在混沌之中唤醒她的回忆,只觉得这人有些熟悉,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前次还为自己缝补躯体,却张不了口喊姐姐。

    天底下哪有这等事?

    李怀疏由着弥因爬上爬下端详自己,尽量平和地消化谢浮名认不清人脸这件事。

    “我可辨识万千鬼魂却记不住人脸,也是你就坐在对面,我才没有忘记李识意长什么样子,再看看弥因,原来你要我寻的七娘之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因由为何?”

    谢浮名悲悯的眼珠子认真转了转,平淡道:“不记得了。”

    李怀疏无语凝噎,又不便深问触及他人隐私,将弥因从颈间捧出来,却见她蜷缩在自己掌心,困倦地揉了揉绿豆小眼,怜惜地刮她并不存在的鼻子:“懒虫。”

    谢浮名顿了顿,认为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地府羁留三界魂魄,亦有森严律法维系正常秩序,弥因这类情况属于游魂,不知何故在人间滞留,先是忘记生前事,再是魂魄日渐虚无,最后便会魂飞魄散,彻底湮灭。”

    “我也属于游魂。”李怀疏说出自己的疑惑。

    谢浮名对上李怀疏的眼睛,慢声道:“你的魂魄掩藏在躯体中,可以躲过鬼差耳目。”

    “当务之急是查清你重生还魂的真相,一旦查清来龙去脉,弥因阳寿未到,你是确凿无误已经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人生天地间,如远行之客。我因家中变故目睹过多次生离死别,自己也痛彻心扉死过一次,偷得半斛光阴苟延残喘,不敢再奢求什么。”

    李怀疏垂眼看着四脚朝天呼呼大睡的弥因,又轻轻捏起写作谋略读作惦念的那张薄纸,淡笑道:“也许有人一时半会儿忘不了我,但会者定离,人间别久不成悲,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年五载,我的名姓便可轻飘飘落在嘴边了。”

    谢浮名略有讶异她年岁不大却很是通透,却对她所说后半句不置一词,末了道:“如此,我明日便带弥因入地府。”

    李怀疏颔首,又少不得未雨绸缪:“假使查出来与弥因有关,想必逃不了地府追责,如若方便,烦劳你陈情一二,我妹妹体弱,事情也因我而起,无论是何责罚,我愿一力承受。”

    与此同时,贺媞在西坤宫难以入眠,宫女茯苓为其掌灯,又禀上一则消息。

    贺媞不解道:“她几时从行宫去的洛州?洛州近来整日下着大雨,她左手当年被宸妃斩断,落下旧疾,湿寒天气疼痛难忍,去岁入冬以来她便去了行宫,帝位更迭几次也得了个自在悠闲,如今却来淌这浑水?”

    作者有话说:

    每写完一章都不忍回头再看,修文都是闭眼修的,写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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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面具 ◇

    河南道共有五州二十七县, 孝光年间在洛州设河南府,不另置衙署,仍以刺史与都督分领行政军政诸事, 其品位官衔也与各州长官同等。

    但一来府州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 人稠物穰,易取政绩, 以此叩开三省六部府门者不在少数;二来一年一度的总道会亦是在府州举办, 日期定下, 以公文传达,各州长官便都要从治地赶赴府州参会。

    既是为了巴结逢迎未来京官,也是约定俗成,久而久之, 大家都习惯以府州长官为尊。

    大绥立朝以来, 大大小小的天灾数不胜数, 该修缮水利工程该开仓放粮该减免赋税……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可以参办, 地方官员可以便宜从事,并非次次遣使赈济。

    春汛祸及河南道五州二十一县, 洛州灾情不及其他地方严峻,平时富庶,也有余力灾后自赈, 女帝却单单往这个地方派遣使者, 着实耐人寻味。

    连着晴了两三日,潮湿气息淤积半月之久,终于被久违太阳晒出喜人的明媚, 院中桃树难得喘息时机, 迎着微风酝酿新绿, 唯有几步之外原本干涸现已蓄满水的池塘,无声地昭示着近来大雨频仍的事实。

    邬云心着一身便衣从外面溜达回来,穿过小院走到屋前,开门便闻见一股子不知道什么东西沤出来的酸臭味,细细嗅来还有些像男人臭脚丫子的味道。

    扇着鼻子嫌弃地跨进屋,只见内室纵向牵了根倒长不短的晾衣绳,唯一值得怀疑的对象宗年不知去了何处,窄肩细腰的女子伏靠在矮案上,衣料半褪,露出雪白紧致的后背,靠近腰身处有一道浅而狭长的刀伤,随其艰难地自行上药,正狰狞地翕张伤口。

    血腥味跟莫名的酸臭味两面夹击,邬云心觉得还是酸臭味难闻许多,她越过头顶晾衣绳,老神在在地直起腰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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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着一副教训后生的口吻:“庄晏宁,不是我说你……”

    臭脚丫子味儿臭气熏天,仿佛就在近前。

    邬云心如临大敌般后退几步,站在晾衣绳底下,绳上晾着一红一蓝两件官服,红的是庄晏宁借服衣绯的使者官服,蓝的是自己的从六品都水丞官服,她两件衣服都嗅了嗅,不可置信道:“怎么臭成这样?我还以为是宗将军几天没洗脚了。”

    “不晒在外头,也不开窗,可不是得沤成臭鱼烂虾么。”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准备大发善心将两人的衣服一道拿去井边浣洗再晾晒,却被突然一声喝斥吓得浑身颤了颤:“你疯了么?洛州官府正四处查访我们的下落,你如将衣服堂而皇之地拿出去,不妨现下干脆跑去县衙自告身份!”

    邬云心一路逃亡的委屈被她阴阳怪气的言论激到了脑门,梗着脖子怒道:“到底是谁疯了?你我奉旨赈灾安民,从来只听说地方官畏惧钦差,从头至尾服侍得妥妥帖帖,没听说过钦差被地方官逼迫得餐风饮露,连个歇脚处都难寻,我们因何窝窝囊囊藏身新宁县?还不是那群疯子!”

    “亏你知道他们是疯……子。”

    庄晏宁似痛得厉害,声音几乎断在喉咙里,更没力气与她争嗓门高低,气息不匀道:“那夜在驿馆你是见着了,一群伪装作匪徒的蒙面黑衣人,却不冲钱财,只为杀人灭口,所使武器也被宗年认出来,分明是官兵用刀。”

    邬云心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思忖片刻即明白过来:“就算我们在驿馆身首异处,也是占山为王的匪寇所为,洛州刺史至多罪犯治下不严以致境内陡生匪乱,罚罚俸禄便罢了。”

    她叹息一声:“什么地方官,这洛州乃至河南道全境俨然是个藐视王法的小朝廷。合该派遣军队以暴制暴,你我两个柔弱文臣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呢,嗐,难啊!”

    庄晏宁闭着眼,一手伸向后涂药,另一手扶着案几,浑身激颤几回,仰颈又垂颅,青筋浮现,束发的簪子歪斜,长发乱糟糟散到一侧,后颈一块瘦得凸起的骨头仿佛要破皮而出。

    她全神贯注忍着身上伤痛,没注意到邬云心向自己走来。

    “要我说,不如书信一封,与洛州长官互相行个方便,大家同朝为官,远近也是同僚,何必闹得这般不愉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完这趟差,叫他穷尽州廨之力好生款待咱们,也算替百姓狠狠宰他一顿了,你说如何?”

    庄晏宁讥笑出声:“都水监掌管天下河渠津渠,开凿大小运河,监工各地堤坝,无不是利惠民生之事。你身为都水丞,乃衙署次官,竟无视一路所见之荒尸腐骨,愿与贪官蠹虫蝇营狗苟,我实在大开眼界。”

    “庄大人长了嘴却用不对地方,要么是隐瞒伤情,要么是不会开口请人帮忙,我也实在大开眼界。”

    邬云心掀起衣角跪地,从怀中取出青色长颈药瓶,庄晏宁手里那个弃之不用,不客气地拿开她的手,张开粗粝的虎口捏住她腰间,看着没用劲,竟令她反抗不得,三下五除二便将药上好了。

    “宗将军是好心,但行伍之人用的药应急用用还好,涂至痊愈,你也不怕留疤。”

    邬云心松开手,任庄晏宁瘫软伏案,她用的药是家传秘方,一大早去县城医馆调配,药效好但性猛,够对方好好捱受一会儿,她也顺道出口恶气,就没见过这么孤身作战不懂配合的长官。

    “柔弱……文臣?”庄晏宁痛红了眼,握拳砸了下无辜桌案,咬牙切齿。

    邬云心笑出月牙眼,贱兮兮道:“承大人之言,都水监不似御史台弹本堆积,执笏握笔讨皇粮,咱们干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力气活,衙署里人头拢共数得清,差使派下来可不兴分男女。”

    她索性将这里当工地,席地而坐,借凭几以手支颊,饶有兴味地看着庄晏宁,御史大人生就弱柳腰无力手,忍到大汗淋漓也不过方才猝不及防之下叫唤了几声。

    庄晏宁咬着牙关直起身,从旁取一卷纱布,熟稔地裹缠起伤口,额间冷汗濡湿长睫,才知她余痛未消。

    邬云心看着看着,流露出自己未察觉的怀念神色,忍不住说:“庄大人貌似柔弱,其实也是一身硬骨头。”

    “也?”庄晏宁侧目问道。

    “一个旧友。”邬云心顿了顿,又否认了自己的说法,“不算旧友,我已与她割席。”

    年约三十的女官抵唇咳嗽,又甩了甩袖,举止冗杂多余,好似借此才能掩饰眼中怅惘。

    庄晏宁低头,将纱布两端系结,在这一下的剧痛中若无其事问道:“是李怀疏么?”

    “看来,这些传言瞒不过大人耳朵。”

    邬云心观她冰清玉质,焕然胜雪,想起自己初见李怀疏是在杏园赐宴,杏花落满衣肩,将她衬得如天上谪仙,叫人难以移目。

    以至于后来朋友相聚曾笑言,春有百花冬却不必观雪,围炉煮酒,赏玉台卿即可。

    “大人的确与她生得相似。”邬云心不敢称全然,十之六七总有,但性情不大一样。

    鬓发湿贴面颊,庄晏宁捋了捋,以手作梳重新束发,将黑色稠衣沿腰披上双肩,再系红色束带,撑地起身,漠然道:“我不像她。”

    一身红黑装扮,雪肤红唇,血腥味掩在衣衫里头,生出大雪弥望的肃杀之气,是有别于李怀疏未几便霁的轻烟小雪。

    庄晏宁收拾残局至木盘,转身向门外走去,冷然道:“她不配。”

    院中无人,邬云心也没跟出来,面具的吆喝叫卖声穿墙而过,庄晏宁听得心烦气躁,捏木盘的手咯咯作响。

    步伐平稳,口吻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愈是心中虚无无底,才会迫不及待地说出口。

    真要论输赢,大概自己赢就赢在——对方已是个死人。

    但沦落到要与死人比较,本就十分荒唐可笑。

    邬云心外出不仅配了药,还买了早饭,她将食物与碗筷摆放案上,待庄晏宁入座,便作出一副痛心疾首模样:“赈灾的粥棚快被人潮掀翻,我路过时站到高处瞅了眼,大锅里头沙子还比米粒多一些,往县衙送菜的牛车上肉可没少缺。”

    “你说,义仓究竟有没有粮,有多少?他们又放出多少?”

    庄晏宁掰了块饼塞嘴里,咽下去,道:“别说对灾民免费开饭的义仓,恐怕用来调节物价的常平仓都快生米虫了罢。”

    邬云心无奈一笑,比了个数:“米价高得吓人,不知情者怕还以为常平仓一粒米也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常平仓的米又不似义仓一去无回,多多少少能赚点钱。”

    “宦绅勾结是逃不了了,洛州刺史崔庸是中书令庶弟,动他就要动到中枢,遑论还有别的世家牵涉其中。”

    庄晏宁味如嚼蜡,瞧着邬云心将一个四方油包变戏法似的搁到她眼前,停筷道:“怎么?”

    “你开来看看。”邬云心期待着她的反应。

    伸手解开苎麻绳,拆开油包,里面小山似的摞着棕褐色的糖块,表面点缀着黑白芝麻,应该是两种略有区别的味道。

    庄晏宁看看糖块,又看看邬云心,无动于衷。

    后者深感奇怪,拿起一枚糖块仔细瞧,口中喃喃道:“不应该啊,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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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店的掌柜说这玩意是歙州特产,大人不是歙州人么?我可是投你所好才买下来的,掌柜难不成骗我?”

    手心倏然发汗,庄晏宁将油包照单全收,不动声色地取了一枚含在嘴里,口齿含糊道:“是很久没吃了,你无缘无故花钱买这个?”

    “想撬开大人的嘴,咱们在新宁县要待多久?我见你整日气定神闲,应是有了对策?为何不说给属下听听?”

    在崔庸等人眼里,她们一行人只该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驿馆的黄泉路,二则已是退而求其次——要她们在自己的地盘里听凭摆布,灾情几何,河堤冲毁几座,灾民安置情况……地头蛇说什么便是什么。

    未曾想她们甫一踏入洛州境内竟离奇消失,翻遍山野都毫无踪迹,崔庸等人眼下好似无头苍蝇,钻也无处。

    邬云心问的无疑是她们自己想走的第三条路。

    气定神闲只是过往经历赋予的能力,甚至连能力都称不上,确切来说,是经验,普通人不该有也不必有的经验。

    庄晏宁望向窗外,桃枝上栖着几只啄花小鸟,啾啾喳喳地啼叫,心中划过一道盼望已久的鹰隼唳鸣,她回过视线,面色苍白道:“过两日再告诉你。”

    用过早饭,头戴斗笠的宗年推门进屋,环顾四下,再看向喝着药的庄晏宁,以眼神询问邬云心下落。

    “看堤坝去了。”

    宗年着一身粗布短褐,肌肉强硬,肤色黢黑,特地蓄了几日胡须,看起来就像是武馆中人。

    玄鹤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断头台上弥留客若有一身本事,也能穿锦衣佩金刀,为天子效力,伪造几份过所掩人耳目,举手之劳罢了。

    假武夫卸佩剑,摘斗笠,一头的汗没来得及抹,先闻得庄晏宁自怨自艾道:“邬大人可以四处走动,只有我,坐井观天。”

    言罢,将药喝酒似的饮尽,宗年走过去摸了摸药碗,冷的。

    他莫名其妙递给庄晏宁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随后道:“大人对卑职有何误会?”

    “卑职?”庄晏宁看着他坐下,瞥他腰间,“玄鹤卫上虞君的腰牌还没制好?”

    玄鹤卫制同十六卫,最高统领者却不称上将军,而称上虞君。上即天子,虞取古义面具,天子之面具,暗夜君侯。

    宗年面色一凛,正色道:“上官另有他属,卑职是办差之人。”

    “那敢问将军的差事是监管我的一言一行么?”庄晏宁面上浮出冷笑。

    宗年道:“是保二位大人周全。”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陶制面具,“邬大人脸生,卑职常年戍卫深宫,洛州地界也无几个人认得,唯独大人面容瞩目,之前不准大人外出,概因如此。”

    接过面具,在指尖揉捻着绳节,庄晏宁未再多言,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宗年道:“新宁县绘制面具的手艺人众多,以往入宫表演百戏的戏班子也常常佩戴新宁面具,卑职听说城南遮雨楼底下摆了几个面具摊,大人闲来无事可去看看。”

    “为免生事,早去早回。”宗年的房间在隔壁,他起身,望一眼药碗,又忍不住道,“大人有伤在身,还请按时服药。”

    再度被他以自求多福的目光问候,庄晏宁大为不解,回头想问,却被他衣衫掩映间鸟喙形状银光闪烁的物件迷了眼。

    鹰哨。

    她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啪”的一声狠狠跳出一窜火花,鹰哨!

    一时之间所有细节都连成了线索,庄晏宁难掩面上喜色,拿起面具倏地站起来:“宗将军,我这便去面具摊子,烦请你借马一用。”

    “咳,卑职是武夫身份,县城里的武夫,月钱只买得起驴。”

    庄晏宁心道这人平时喜欢看戏听曲也就罢了,怎么自己演起戏来都惟妙惟肖的。

    “驴也行。”

    驴蹄阵阵,奔着城南而去。

    遮雨楼底下没有面具摊,只一列送亲队伍,在遭了半个月水灾的地方引得无数人前来围堵,听锣鼓之声,捡金银菓子,都想着去去身上晦气。

    庄晏宁翻驴而下,又换作平素淡然自若的神情,揣着一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汇入人海,被来来去去地推攘,挤到载着新妇的婚车前。

    车帘被哄闹之人吹开一角,那新妇生得端庄,对陌生女子笑了笑,见到她眼露失望。

    周遭人群纷纷追赶漫洒鲜花的新妇,压阵马车以轻纱遮围,已无几人关注。

    庄晏宁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忽而,有人拎起了她的手臂,冰凉生硬的触感落至腕骨,那人在叩问她的脉搏,随着几不可闻的齿轮转动声,细细的两缕喷气飘散在风中。

    车内有道声音温柔又残忍地传来:“伤你之人已分尸喂鹰。”

    语罢,她收回那只黄铜机械手,马车载着她愈行愈远。

    夕照之下,地上人影仅成一线,庄晏宁被浩荡降临又倏然逝去的喧嚣衬出几分伶仃,直至被驴头差点拱个四脚朝天,才收回再也望不见什么的视线。

    她随手捡起个菓子,当做抓不住的欢喜落了地,握在掌心,牵驴走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这章细节比较多,你们自己品。

    沈知蕴:谁说我手断了不能当1的?

    接下来几章是洛州副本,但是事关主线,不喜欢的也最好别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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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所属 ◇

    新宁县的送亲队伍仅一家欢喜, 满地的金银喜菓揣进兜里也只是短暂欢愉,区区过路风吹不散笼罩在河南道上空半月之久的阴霾。

    河堤毁决,丧命在堤口者不计其数, 大雨淹没了农田,冲垮了屋舍。

    流民四起, 常常是一家人沿路乞讨,路上又有年迈体弱者饿死病死, 苟存的人就地埋尸, 或是磕头或是洒泪, 又汇入流亡队伍中。

    初时还闻得嚎哭声,到后来人人都已麻木,为了留存体力甚至不再收殓尸体,任其曝于荒野。

    鸟兽叼食弃尸, 暴雨很快将残缺的尸骨冲刷出一堆腐肉, 水面上身着灰褐麻布的浮尸仿佛一朵朵不祥的黑莲, 无声无息地盛开, 在这个愁云惨淡的地方酝酿疫病。

    疫病先是自汝州永绥县起,尔后在多地爆发。

    流民流窜至何处, 何处生疫情,病坊救治能力有限,收治不了那么多病人——就算没病, 这诸多人口也要吃粮, 如无诏令,毗邻河南道的其他州府根本不敢开门收人。

    崔庸领府州刺史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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