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法到青帝的身边。
美好而迷离的梦境轰然间崩塌,她再度被引向了那段被她强行压下的记忆之中。眼前的景致一变再变,她茫然地向着四面望去,一伸手只接到了一张从天而降的面具。
她想起了那一日,十日并现,大荒十二州四野焚火如天炉,她听到了那困于水火之中的生民的祈愿。
可是直到借着扶桑下了人间,她才知道那些人是请她去死。
他们要借她的骨血来打开一条通天的长生道。
这是在上界众神的支持之下进行的“狩天”伟业。
贪婪而又善忘,自大而又自卑,是凡人的本性。
可这真的是“伟业”吗?这是大荒的末路,是人间的重劫!
凡人“狩天”之后,必定天塌地陷,天地怎么会愿意承载这无情无义的生民?待到山河重塑,得利者也只会有九重天上坐于云端中的上神!
第53章
天静以清,地定以定,失之者死,法之者生。
凡人为什么要“狩天”,凭什么要“狩天”?
就在镜知困于凡人编织的囚牢时,一袭青衣的青帝,提着刀缓缓而来。她走得并不快,周身没有太多的杀意,也不见那如冬日寒风般刺骨的凛冽。她好似漫步在了云间,衣摆轻飘飘地拂过了花丛。但是在下一刻,无数的刀光悄无声息地飞掠而出,山谷中自得的人笑容戛然而止,只余下了无穷无尽的惊惧。
这些背叛大荒、背叛天道之人的性命在顷刻间被抹去。
他们维系着死前的模样,可底下都是白骨残骸。
渺小的凡人怎么能对抗神君?
“日月星为天地三光,乃天道之序。他们束缚金乌、镇压玄兔就是为了削减天道之力,他们想让这些不知死活的凡人来杀你。
“天道亡了,大荒就崩毁了,人间就覆灭了,怎么能够走上这样一条路呢?
“说好了等你的,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抱歉。”
……
提着刀的人在话音落下后渐渐地走远,她的身前云海分道,尽头不是那巍峨的、金碧辉煌的神宫,而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血海。断壁残垣倾倒在此间,曾经光鲜的、神圣的都倒在了腐泥烂肉里,曾经高不可攀的都躺在了血泊中。业障与憎恨如浓墨,在天地间疯狂地涌动。那些碎裂的身躯与血液一道自九重天向下倾泻,坠入了大荒西海,化作了满是憎恨、不甘与疯狂的神魔之地。
镜知想要伸手触碰那道青色的人影,可她的形体尚未塑成,连一点温度都无法感知。
九重天崩塌之后,这有着千百神殿的天上城并没有彻底坠毁,失序的日月也没有消亡。
那柄无往不利的刀砸落在了白玉阶上,青衣溃散,化作万千流火。
诸神在神宫中陨落,而背负着一身屠神罪业的青帝也在一片荒芜和枯萎中长眠。
她终于成功地凝聚出了形体,可一切都来得这样晚,她从来没有触碰到她最想亲近的人,她踉踉跄跄地进入了流火坠入的人间,去寻找那如星火四散的神魂,一找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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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千年。她见到了战火、兵戈与尸骸,她见到的大荒就像是恐怖阴沉的森罗之殿,她的内心深处恨意开始滋生。
可是她不能恨。
一旦恨意滋生,天地翻覆、山崩地裂之后,她就更加找不到那些散落的神魂了-
光怪陆离的幻境只不过是刹那。
过往的流光如镜面破碎,浓郁的业障与死气在绯衣上翻滚,绵延不绝地纠缠着丹蘅……这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浓重的业障了,像是随着识忆的复苏,那些业与罪也开始苏醒,万分不甘地要昔日屠神者偿命。
释如来含笑望着手中的“三生厄玉盘”。
只是倏然间,他心中一震,仰头看向了高空,内心深处无端地蔓延起了一种深刻到骨子里的恐惧。那阴沉的天好似要向着下方坠来,无数恐怖的雷霆在阴云中游走,大地开始剧烈地震颤,脚下的后土竟开始塌陷。不过是刹那间,视野中耸立的山峦便陷到了一个与视线齐平的地步。
那从关外关到落浮屠关的山道不再陡峭崎岖了,可没有一个人心中高兴。他们生长在了天地间,他们见惯了大神通施展时天崩地裂的景象,可接受不了天地无端的崩塌。
而近在眼前的是从幻境中挣脱出来的人,在那张昳丽的面庞上,一颦一笑都藏着几分邪异与诡艳。业障自内而外地挤压着,功体不堪承受间,一滴滴鲜血顺着唇角淌落,落在了刀上,它们缓缓地沿着青色的刀身流淌,直至将那柄枯荣刀染成了夹杂着暗火的绯色。长风猎猎,丹蘅那束发的簪钗早已经在无所不在的重压下化作了齑粉,墨发如绸垂落,遮住了那双幽暗而深沉的眼睛。
“三生厄玉盘”果真让丹蘅身上的业障沸腾了起来,可真的等到了业障如他所愿地吞噬丹蘅的时候,释如来反而开始害怕了,他的手在颤抖,抖得几乎握不住一面“三生厄玉盘”。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山石下到处逃窜的乱军,脚下金莲绽放,顷刻间便退却数十里。
丹蘅提刀迎上。
逐渐被业障吞噬的丹蘅越发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放弃了一切神通法门,手中只剩下一柄刀。这是一场早已经忘记了生死的厮杀,唯有等到万物俱寂的时候才算是终结。千万道青气撞开了那绵延的墨色,荡开了数百里。在刀光与金色的佛陀相撞击的那一瞬间,那金轮转瞬间便被撕裂,宛如纷纷扬扬落下的星屑。
释如来那悲天悯人的神情不见了,余下的是属于人的最真切的恐慌。无数绽放的佛莲旋转,那漂亮的金色叶片化作了利刃,勾带出一连串的血光,可对面的人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痕,只提着刀,仿佛要杀到天崩地裂。气机不停地相撞,释如来发现自己的身躯越来越沉重,仿佛身上出现了无数条线,而另一端则是被敌人牢牢地握在手中。他在又一刀劈来的时候连带着佛陀法相一起砸落在了地上,他后退了数步才勉强地稳住了身形。他睁着一双被血色迷蒙的眼,看着那轮仿佛自森罗地狱中升起来的诡月,双掌合十,从气脉中挤压出最后一些灵力!
这是最后一次交锋。
锋利的佛莲打碎了丹蘅的护体灵力,穿透了她的肩膀,而她的刀也在此刻劈落,以那千钧之力斩破金身,将麻衣僧人劈成了两半!刀气仍旧在纵横,一道裂隙自她的脚下出现,向着元州方向一直蔓延。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麻衣僧人身躯中逸散出的元灵,那被业障缠着的袖袍一挥,便将它打得形神俱灭!
数千里之外的须弥佛宗。
玄色僧衣、满面胡须的僧人忽地从入定中惊坐起。
禅房中的灯火在他怒气生发的那一刻瞬间熄灭。
他怒睁着双目,一张脸因愤慨变得赤红扭曲。
“谁人杀我座下弟子?!”
镜知自那流转的幻境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左右张望已经寻找不到丹蘅的身影了,她的内心压着一股沉重的情绪,那积淀了千载的悔意和愧疚逼得她几乎要发疯。她强行地克制住了那如沸水滚荡的情绪,化作了一道剑光追逐着丹蘅留下的气机而去。
底下不管是元州还是生州的兵马都在山崩川竭中惊了神,惶然不知所措。关外关的数千军士虽有意趁着对方士气跌落的时候杀入阵中,可天地间这样的动荡并不会避开他们,那一道道裂隙是一张张吞噬生命的猛兽之口,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要向着关城中后撤。
记何年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幕,灰色的云层堆积如山,一道道惨白的电光游走,好似风雨将倾。“天地自崩,非神通所致,是末日之兆。”
“有同道传来了讯息,不只是关外关如此。”雪犹繁闻言面上也多了一抹忧色,她凝望着雷云许久,才有些恍惚道,“难不成是天怒?可上界那些神人已经千载无讯了。”
记何年眼中闪过了一抹异光,她问道:“这个天,为什么只能指上界的神人呢?”
雪犹繁一怔,沉声不语。昔年上界神人有赐药的、有传道的,祂们借白玉圭与大荒沟通,引导着大荒仙道向前,大荒自然也将上界的神人看做了“天”,修道者最终目的便是像昔年同道先辈那般“飞升与天齐”。
“天为何生怒?”没等记何年应声,她眸光微微一转,扬眉笑道,“的确该生怒。”在天的眼中,或许没有什么正义之师,因为所有的争执给山川大地带来的都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兴与亡俱是悲苦。
记何年叹了一口气:“她们又不见了。”
“谁?”一头雾水的人语调中带着几分茫然。
雪犹繁睨了同道一眼,一脸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姬丹蘅!”-
无数漆黑如墨般的业障从四面八方涌来,朝着丹蘅的身上汇聚,仿佛黑龙归渊。丹蘅的身后浮现了一尊面貌模糊的、阴森森的高大神人法相,它披着一身白衣,好似周身凝结了千年的冰霜。黑与白交错,好似混沌中生出的一清一浊,可这并不是“一生二、二生三”的蓬勃生机,而是一种阴沉的杀意。漆黑的墨淌入了枯荣刀里,冷锐的刀锋映照着一双无情的眼,最后刀光一折,如千万条黑龙向着那坐佛、卧佛、立佛俯冲而去!无尽的轰鸣声暴起,仿若无数洪钟被人齐齐敲响,震得自宗中掠出的修士气血沸腾,齐齐吐出鲜血来。
丹蘅在佛宗。
她惯来任性,曾在听闻姬赢大婚时因不甘孤身上昆仑,如今自然也能靠着那股疯劲单枪匹马杀入佛宗。她从来都是不畏死的,她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去求死。
此刻的她已经听不到斥责声、怒喝声了,她的耳畔被那尖利的藏着不甘和怨怼的啸声填充着,仿佛千年前的那些神人还在,他们高坐在雕龙刻凤的金椅上大声地质问着她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叛神者”。
问她为什么同样是神、同样是先天之灵,她却要为了那堪堪化形的天道与昔年的同侪作对?
问她为什么要为了污浊的人间舍生忘死,问她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坠入尘寰?天道死了,大荒会天塌地陷,可万物有死有生,这一纪过去了,又会有新的一纪出现,到时候会有更好的一批人,祂们可以更好地受对方供奉,享人间气运,而不是让一切都被天道所侵夺。
为什么呢?
因为祂是扶桑树上第一朵花开。
祂是自己枯燥修道生涯中的一支快活的歌。
因为她一直在等待可以拥抱的那一天,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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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却被云端上的神粉碎了。
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
刀光宛如狼毫在半空中挥舞,淋漓尽致地泼洒着笔墨。在撞击到那一片悬浮的佛光金钟时发出了一连串的破裂声,无数碎屑如劲风中的暴雨,噼里啪啦地砸落。丹蘅不进反退,刀光猛地一旋,身后的那道法相也跟着做出了下劈的姿势,将那或坐或卧的、不慈悲的佛陀斩成两截!一道道身影倒飞出去,须弥佛宗这一代的弟子哪能是丹蘅的对手?他们引以为傲的金身好似是一张一戳就破的薄纸,所有的神通、所有的咒文都在那肆意的、疯狂的、不知后退的刀光中如琉璃破散!
就在丹蘅进一步刀指佛宗那九层藏经塔的时候,一道狮吼声骤然传出。一位玄衣僧人手持降魔杵大步走出,他脖子上戴着一串森白的佛珠,细看来像是一颗颗串在一起的头颅,肩畔则是悬浮着一朵烧到黑红色的诡异火焰,散发着赫赫的威势,正是佛门四大主座之一的厄金刚!
“阁下是来送死吗?”厄金刚双目怒睁,质问如雷。
佛宗属意记何年为下任佛子,可谁知记何年偏要与姬丹蘅这狂悖桀骜者同行,这是一恨;斩杀座下真传弟子释如来,这是二恨;不敬佛、不礼佛,这是三恨……此人不死,佛法何彰?!随着厄金刚话语落下,那尊始终悬照两州的佛陀缓缓睁开了眼,它不会怜悯众生,它的眼中是熊熊燃烧的业火,它的口中呵念的是镇压群魔的经文。
丹蘅笑了一笑,面上丝毫不见惧色。
鲜红的血从指尖淌落,染红了刀柄,又顺着刀身缓缓地淌落。她抬起了刀,指向了厄金刚,身后浓郁的业障也跟着翻滚,好似一条条黑龙在云层中奔腾。厄金刚怒喝了一声,肩上的业火猛地一涨,仿佛要将天地烧成一片黑红色的海。底下的弟子并未因厄金刚的出手而退缩,反倒是身上灵力猛然一催,身影如风掠动,祭出了一枚枚法箓,形成了“诛天灭地”的降魔阵。
业火烈烈,非至纯至净之人难以靠近业火,身上业罪越多,业火带来的痛苦也就越甚。这业火历来是厄金刚降魔除恶的妙法,很少有人能够承受业火焚身的痛楚。直至此刻,厄金刚看着一身业障的丹蘅踏入业火之中。她的姿态从容,仿佛那黑红色的业火只是点缀在绯色衣裙上盛放的花。
她不怕痛、不怕伤、不怕死……她到底会怕什么?!
这世上怎么会真的有人什么都不在乎?蓬莱真的知道自己养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吗?
厄金刚到底是佛门中的强者,再加上身处佛宗之中,有各种佛门降魔阵势相助,在那如罗网般罩来的刀光中算得上是游刃有余。只是他越斗越是惊惧,眼前的人若是心无挂碍,便是他们佛门所说的“人我皆空”的“无相”,称得上是一声“圣”!他抬头望着立在了业火中的绯色身影,深呼吸了一口气,左掌一翻做了个向下一压的姿势,天际那尊佛陀法相手掌也跟着一翻,一只遮天蔽日的金掌裹挟着罡风悍然拍下!雷云被拍散、灵机被打灭,就连半空中织成的刀光也被掌劲压得粉碎!
这是佛门至圣的一掌,是两州千载的功德信仰化成的无穷伟力,不论如何躲避,这一掌都会落下!
丹蘅没有任何闪避的打算,将枯荣刀往天上那尊金掌的来处猛地一抛。身后的法相掐诀,灿灿的金光从指尖垂落,那原本如烟如雾纠缠的业障似是触到了什么,疯狂地扭曲了起来,它们避着金光向着四面八方逸散、尖啸!
厄金刚横眉冷目,他冷哼了一声:“燃烧丹田气脉?”可等到十二道金光如箭矢冲天而起,他的神情骤然一变,“不对,是神魂?!”他试图上前,然而丹蘅极为冷淡的一眼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一股无名而玄异的力量将他的四肢百骸都封镇住,一步都动弹不得!
众人只看到了十二道金光汇聚到了那柄飞掠而起的枯荣刀上,紧接着一个如满月般的圆盘悬浮,生出一道道玄异的纹路,仿佛满天星斗都落入了圆盘中!
星斗转,时序移,四时动!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着时轨,使得那从乌云缝隙间垂落的惨淡天光彻底消失!
日月失常,草木枯荣——那人寿呢?!
闷雷在上方回荡,滚滚的,无穷无尽,几乎让人怀疑天穹在炸裂。
佛宗中数座金佛法相跃出,俨然是在宗中清修的长老、佛座被惊动。
可不管他们如何运使神通,始终阻截不住那一点点从身上流逝的时光。
丹蘅立在了业火中,鲜血淌落瞬间就被灼干。
这是枯荣刀意,四时之变!这是天底下最无法抵御的东西——时间!光阴流转,人身骷髅、草木成灰。
就在众人惊惧不已的时候,一道雪色的剑光穿透了那黏稠得仿佛要吞噬一切的业障,钉在了半空中那张星斗旋转的金色圆盘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裂响声传出,金盘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纹,那不断流转的四时之境在剑下崩散。
好似清风扫瘴雾,那让人心惊肉跳的恐怖感消散一空。只是尚未等到佛宗的修士松一口气,便见一蓬银光再度爆射,几乎填充了整个天宇!那一尊悬立在天边、普照四方的佛陀法相上出现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剑痕,数息后便化作了齑粉被劲风横扫。狂风大作,佛塔上的金铃也跟着震颤不已。佛塔中的那尊金身大佛聚敛的气运陡然一空,无数星点灭去,留下了黏稠、无尽的黑暗,仿佛不见底的深渊。褪去了金衣的佛陀,复归幽暗的本相。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数尊金佛的声音叠在了一起,交错的“卍”字法印再度带上腾腾的杀气。
“那就将山峰夷为平地,将苦海填成千万里沃野。”冰凉的话语落下,剑光飞掠而起,一尊坐着莲台的金佛向后倒飞了出去,砸在了一面山壁上,留下了一个凹陷的巨坑。佛门的修士看不见那抹离奇诡谲的身影,只能看得到那闪烁的剑光。有僧人不甘向前,只是尚未等到他出手,便见飞光旋飞,斩下了他的头颅,挑入了燃烧的火海中。
“放肆!”金佛怒喝。
那来去无影的人终于在那佛光编织的罗网中现身。
只是她没有再看身后的佛陀,而是迎着那如墨色的业障一步一步走向了在业火中忍受千刀万剐般痛苦的丹蘅。
枯荣刀意破碎,丹蘅伸手接住了枯荣刀,她业障缠身,眼神中已不见清明了。在窥见了那道翩然而来的身影时,她骤然间出刀,那沾着血几乎看不清原本色泽的枯荣刀死死地抵在了镜知的心口。但凡再往前一步,那锋锐的刀尖便会刺破肌肤将那颗心剖成两半!
再精妙的剑意在丹蘅的跟前都形同虚设。
镜知不愿意也不能对她抬剑。
她轻叹了一口气后伸手握住了刀刃。
“我带你走!”
丹蘅凝望着镜知,那迟缓的思绪开始转动,终于说出了一句话:“能去哪里?”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任何的起伏和变化,可是在那平静中藏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痛楚。那荡开的业障倏然间翻滚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扑向了丹蘅,扑向了镜知!枯荣刀往前递出,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从镜知指缝、心口淌落的血,忽地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样的天地她还能躲去哪里?
她身上背负着诸神对她的恨,她自己对人间的恨……唯有等到万物都终结的那一刻,鼓荡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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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怒火才会彻底消散一空。
丹蘅又问:“为什么要救我?”
镜知没有说话,她的肩膀颤动着,仿佛身上压着无比恐怖的重担。
“我——”
丹蘅的唇角勾起了一抹艳艳的笑,只是余下的话语尚未出口便被镜知的动作镇住。
她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了镜知那近乎于飞蛾扑火般撞上刀锋的动作。
那一只沾着血的手指好似跨越了千年的时光,轻轻地点在了她的眉心,仿佛扶桑树梢拂过的清风。
她错乱的思绪中依稀存在着一些难以忘怀的画面。
那时的祂很是执着形体:“我碰不到你。”
“你是万事万物万法,拂过眉梢的风、落在肩畔的花,都是你给我带来的温柔。”
“我不要,我想触摸你。”
如果那个时候祂没有动心,如果从开始到结束都是至道无相,是不是一切结果就有所不同?
第54章
绿杉野屋,风日水滨。采采流水,流莺比邻。
在青帝神宫中永远都会有一个灿烂的春,也会有一个不知孤独的在林木藤蔓间如翩翩蝶飞的人。
可是在某一天,那孤寂了千万年的神宫中响起了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祂带着初醒时的茫然的,带着对未知世界的憧憬,带着对触摸世间的渴望,从扶桑树下轻轻地飘落了。
天地生灵,谓之为神。五方上帝,各据一宫,虽称对方为同道,可平日里甚少往来,都在神宫中清修。乍然听见那样轻柔的声音,她像是见到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喜雨,又像是亲眼窥见了枝头的第一朵花开。
她满怀欣喜地走向了那道被歌谣惊醒的声音。
只是眼前的景致倏地变得模糊,仿佛一团焰火在前方炸开。眉心一凉,在那洇开的血色中,她听到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镜知伸手揽住了丹蘅的腰身,左手接住了那柄坠落的染血的枯荣刀。她回眸平静地望了那些聚拢来的佛陀一眼,便见刀光剑影如洪流向前冲去,那一重重金光化成的障碍在凛凛的剑影中破碎。她抱着丹蘅一步一步踏过了火海,向着山门外走去。
偌大的宗门被这样闹了一通,传出去都是笑话。不管是佛门的主座还是长老,都觉得无法忍下这一口气,将法器一祭,作势要追上去!他们修行的时日这般长久,怎么会抵不上一个入道数十年的人?!
“不必追了。”低沉的声音自耸立的宝塔中传出,那一尊最是巍峨伟岸的佛陀法相消融,渐渐地现出了一个白眉老僧的身影,此人正是佛尊。他凝望着镜知离去的身影,手中的念珠拨转的速度极快,他沉声道,“以她的剑遁速度,我等追不上。”
厄金刚望向了佛尊,压抑着怒气:“可她如今受伤了。”那是枯荣刀带来的刀痕,一点点死气纠缠在伤口,若是不及时将死气驱逐,她身上的生机与灵机会以极快的速度消退。
“她一直来无影去无踪,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佛尊沉默了片刻,眼神中泛起了一抹奇异的光芒,“你觉得她会是谁呢?”
厄金刚闻言一怔,他很快地藏住了眉眼间的那抹震愕,道:“那边来信了?”
佛尊双掌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便缄默不言-
荒僻小城。
屋檐下的铜铃被风一吹,就发出了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响声。
病佛正提笔写着药方,听到了小童惊讶的喊声后,起身撩开了青帘向着外头走去。
来拜访的是两个老朋友。
她的视线落在了镜知的伤口上片刻,才落在了昏睡的丹蘅身上。奔涌的业障显形,她的身上好似结了一层墨色的冰,诡异而又凄艳。
“压制不住。”病佛摇头。
“无妨。”镜知的声音很是平静,她瞥了眼病佛,轻轻道,“我来取几味药。”
“嗯。”病佛点点头,道,“你的伤口纠缠着一股死气,不要再拖延。”
“我知道。”镜知应了一声,没将病佛的话语放在心上。
病佛见她这样子也不多言,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在这座小城里见多了人世困苦,见多了生离死别,不管是多么有为的人一生中都会有很多无力的事。她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她只能顺应自己的心。
“昔日丹蘅道友在此处留下了几道术法……他们如今对佛的尊崇没有往日那般狂热了。”顿了顿,病佛又问,“元州、生州的战事如何了?”
镜知轻呵了一声道:“若是清州无暇支援,就不怕元州兵马能入关。”她的神情漠然,既不见对仙盟、帝朝的恼恨,也不见对千万生民的怜悯。那几乎化为实质的业障沿着她的手臂慢慢攀爬,仿佛也将要她拽入了只余下万千阴翳和憎恶的世界里。
大概只有在垂眸凝望丹蘅的时候,她的眼中才会掠过那点儿柔情。
病佛不说话,镜知也没有开口的打算,买了药物说了一声“谢”后便扭头离开。
院落与医馆比邻,四时的花儿常开不谢,池中一尾尾游鱼在亭亭的荷叶间穿梭嬉戏。
镜知抱着昏睡的丹蘅,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枯荣刀洞穿的伤口。她每往前走一步,眼前便有一道光影掠过,明月清风秋千藤,那时的神君不知忧虑不懂爱恨,在温柔的清风中,宽大的衣袖飘飘扬扬。
她那时候无数次想触碰眼前的人,可是虚幻的手指总是从她的面颊上穿过。
她开始有了强烈的渴求,她不想再做那无形无相的冥冥之灵了。
镜知抱着丹蘅穿过了垂花门,沿着藤萝悬挂的游廊一直走到了窗明几净的洞房中。她小心翼翼地将丹蘅放在了榻上,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她苍白的面颊,微微发凉的指尖最后定定地点在了丹蘅的眉心。轻叹了一口气后,她指尖的灵力奔涌,缓慢而又坚定地在丹蘅的眉心刻画了一道道玄异的阵纹。
那些令人恐惧的、痛苦的一切就该埋藏在深深处。
那些需要背负的、了结的就由她来承担。
银灰色的眼中映照出了璀璨的金光,宛如星河流转。那些属于天道的功德和气运化作了一条条长河,尽数地落在了丹蘅的身上,与那无穷无尽的业障与死气相纠缠。
她当年在人间寻找青帝逸散的神魂,只想着将她从幽冥与深渊之中唤醒,却不想这给她带来了新的痛苦,让她活在了恨意与痛楚中。
新生的气机会洗去所有的前尘与恨意,融化所有的冰霜与寒冷,这个天下会留下一个烂漫的春,就像昔日的青帝神宫。
金光化作了一道道锁链束缚着业障,镜知抬起手轻轻地点在了那诡异的墨中。
原本在锁链中左右冲撞的业障好似找到了一个新的寄体,迫不及待地甩开了让它厌恶的金芒涌入了镜知的体内。镜知闷哼了一声,她弓着身子趴在了榻上,好似被厚厚霜雪压塌的老松。镜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丹蘅,低低地笑了一声。
“当有了渴求之后就会自私,自私了一次就会自私第二次。
“你不愿意活着,我却还要拖你进入这对你而言犹如炼狱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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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抱歉。”
自窗畔照入的日光落下了满片的摇晃的斑驳花影落在了榻上。
在那斜照的阳光下,镜知的身形有些虚幻,像是随时都要崩散。她低垂着眼睫,定了定神,垂头看着胸口的那道刀伤,背抵着床榻,缓缓地滑坐在了地上。
她终于记起在神魔战场看到什么了。
九重天神宫被打碎后,云阶崩塌。无数碎尸与神血坠入大荒西海,化作了一片充斥着扭曲恨意和罪业的血海,催生了无穷无尽的神魔。过往她领了昆仑的谕令做那一柄没有心的道兵,可偏偏在神魔战场,她看到了那张永远不能忘怀的面具,她重新想起了那段沉重却又无法彻底挣脱的过往。
愚昧无知的十二州之民不知天高地厚,她怎么能不恨?可她要是恨了,这片天地如何再现清明世呢?
苍生让她成囚,也唯有苍生能够让她解脱。
旧事种种,倏然间浮上心头。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只是她不想去拔除那道死气。
同样的痛楚,有的人已经历了千千万万遍-
丹蘅醒时,花影在侧。
灵脉与丹田间有一阵又一阵地灼痛,连带着记忆也跟着模糊起来。
她明明在须弥佛宗,怎么会回到这座小城里?她抚了抚额坐起,视线瞥见了床榻边的镜知,眉头倏地一蹙。
“醒了?”镜知的声音很轻,好似即将被风吹散的游烟。
“是你带我回来的?”丹蘅抬手搭在了镜知的肩膀,手指撩着一缕发丝一圈又一圈地打转。
镜知背对着丹蘅,她瞧不见丹蘅的神情,仍旧是露出了一抹浅笑,柔声道:“嗯。”
“你受了伤,是枯荣刀意。你在须弥佛宗的时候拦了我,你这是何必呢?自讨苦吃,不是吗?”丹蘅窸窸窣窣地坐起身,她的语调中惯常的讥讽与轻蔑,仿佛万事万物都博不来分毫的在意。
镜知自以为习惯了丹蘅的态度,可心中仍旧是闷闷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了很多。
她变了。
从在九重天出刀的刹那开始,她就没法再变回那个快乐的帝君了。
笼在了袖中的指尖轻轻地蜷缩起,她抿着唇藏住了那点儿失落,想要从冰冷的地上站起。只是不等她动弹,肩膀便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按住了。一阵香风拂过了面庞,丹蘅便已经从床榻上滑下,旋身跪在了她的跟前。
她姿容秾丽,烧着一抹如火云的绯色。明眸流转间,更是风情万千。
过去无数次在想象中勾勒的人就这样跪坐在了眼前,光影交叠,那先前摸不清的心绪骤然间变得明晰了起来。
“疼吗?”
镜知听到了丹蘅轻轻地问。
她的情绪惯来内敛,可这一刻沸腾得好似火山爆发、岩浆喷涌。
她抬头对上了丹蘅那双漂亮的眼眸,眼泪忽地落下。
从枯荣刀砸破了天阶,她所珍爱的人在幽冥中长眠时,她的心便开始疼,疼了近千年。
丹蘅的右掌轻轻地压在了镜知的心口。
她修四时枯荣,可心如枯槁,刀气之中只留下了那剥蚀生机的死气。她小心翼翼地地将残余在镜知心口的刀意拔除,有些怔然望着镜知的眼睛。好似风吹过了银湖,弥漫起了一片潮湿的浓雾。情绪外显之后,她是那样的委屈和伤心,跟过往的冷静自持截然不同。丹蘅抬起左手,轻轻地拂过了镜知的眼角,垂着眼睫,两指并在一起轻轻地捻了捻。她眉头拧得更紧,眼中掠过了一丝丝的苦恼,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对不起”三个字。
镜知圈住了丹蘅的手腕,沸腾的情绪转瞬之间归于虚无,她的声音很轻,是独属于丹蘅的一份温柔。她说道:“你不要跟我道歉。”
“不成。”丹蘅眉一挑,神态飞扬肆意,如朝日初升,“是我弄伤了你,我该道歉。”
镜知抿了抿唇,到底没有继续辩驳。
丹蘅又笑道:“不过你要是不拦我,可能须弥佛宗已经从世间消失了呢。”
“不可能的。”镜知摇头,她凝视着丹蘅,认真道,“佛门其他主座以及佛尊都不曾出手,我们能从佛宗离开,不代表我们能踏破佛宗的山门。”
丹蘅偏着头,笑容嫣然道:“真的不可能吗?”她眼中一抹暗沉的光芒一闪而逝。
镜知哪会听不出丹蘅话中的深意?她忽地想起在佛宗时那十二道金光汇聚的四时□□,四时生死枯荣,俱在手掌翻覆间!可这样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若是连神魂都燃尽,她还能从哪个地方再去寻回她的帝君?她手腕忽地用了劲,一把将丹蘅拽入了怀中,右手勒住了她纤细的腰身,仿佛要将她压入骨血之中。
丹蘅未曾防备镜知,就这样扑跌在了她的怀中。熟悉的冷香沁人心脾,紧绷的身躯骤然松懈了下来,她没有做任何挣扎,而是凑到了镜知的耳边呵气,调笑道:“元镜知,你是不是疯啦?”
温热香软的风在耳垂打转,混沌的神思骤然间清醒。镜知面色微红,近乎仓皇地松开了丹蘅,偏过头想要避开那双含笑的眼睛。可丹蘅并没有在身上的禁锢消失后松手,她跪坐在了镜知的跟前,抬起手指轻轻地点在了镜知的肩头。她的力道很轻,然而在镜知的感知中仿佛重如山岳,她向后一倾,只是身后是一张实木床榻,她避无可避。
“从醉生梦死楼相逢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丹蘅心情大好,她觑着镜知问,“你有什么目的吗?不要告诉我是因为责任,你连昆仑都不认,难不成还会认昆仑强加给你的婚约吗?”
“我——”镜知才开口,话语又被丹蘅截断了。
丹蘅本就没想从镜知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她笑了笑又继续道:“就算你认那也没有用,因为那事儿我是不愿意承认的。”
千言万语在丹蘅轻飘飘的话语中散去了,镜知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回答:“嗯。”
“真是无趣。”丹蘅瞪着她,不知怎地就不高兴了。镜知也不知如何去劝解,只是眸光一瞬不移地落在了丹蘅的身上,专注而又温柔。
在搅乱了一池水后,两人躲避在了小城中,得了几分难得的清静。可这时局却始终像是一团火,仿佛不将生灵都灼烧成一把灰,就不会平静下来。那日莫名的天崩像是一种预兆,在短暂的惶恐后是进一步地疯狂。
风卷旗帜,纷纷扬扬的雪扑面而来,年轻的巡守弟子跺了跺脚,找了个背风处去避开风雪。近些日子为了对付帝朝,山中的弟子离开了不少,就连原本十分热闹嘈杂的练剑坪,放眼望去都觑不见人影。
“他们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我可没有太多的灵石来贿赂执事了。”
“哈,花钱买命,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终结。”
“我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不直接动手?将那些人都杀了,不就什么事情都没了?”
“你说得还真是轻巧呢,帝朝封山坛开启,怕是难走昔日的‘仙人道’了。”
“难道畏死的只有我们吗?到了的那般境界,更不愿意以身涉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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