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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事。”

    “是。”郑君容不敢耽搁,连夜携虎符调兵去了。

    眼见着到了腊月二十七,今日是蔡氏女眷入宫谢恩的日子。

    蔡夫人携女儿、嫡媳等一众女眷来显阳宫觐见,谢及音在偏殿接见了她们,过一过面子功夫。

    寒暄过后,蔡夫人提到了陛下,谢及音说在宣室殿,蔡锦怡听见这话,心中微动,寻了个借口离开显阳宫,一路往宣室殿找去。

    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为显腰肢,特意穿了单薄的春衫,被腊月的寒风一吹,面颊冷红,显得盈盈动人。

    她心中又激动又紧张,快走到宣室殿时,在湖边停下,正对着湖面顾盼,不料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推,“扑通”一声摔进了冷湖里。

    湖水冰冷彻骨,蔡锦怡慌声在水中挣扎。

    识玉冷眼在岸上看了一会儿,估摸着她吃够了教训,才命内侍将她救上岸,给她裹了毯子,抬回显阳宫。

    见千娇百宠的女儿冻得脸色青紫,连话都说不出来,蔡夫人心疼得抱着她失声痛哭。谢及音从容不迫地让人将蔡锦怡带到偏殿安置,对蔡夫人道:“令爱是自己贪玩落了水,夫人哭得这么大声,倒好像是受了本宫什么冤屈。”

    蔡夫人敢怒不敢言,只哭诉道:“好端端的,锦怡怎么会跑到湖里玩?”

    “是啊,还是在宣室殿外的鲤鱼池,”谢及音端起姜茶,慢悠悠道,“那锦鲤池怪得很,常有宫娥失足落水,陛下隔三差五就能撞见一回,说是池中有邪祟。看令爱这模样,一时是出不了宫了,就先在显阳宫里养着吧,正好与本宫做个伴,带她见见陛下,可好?”

    闻言,蔡夫人又心动又疑惑。她不敢相信皇后这么大度,会主动引荐她的女儿,可无论信不信,谢及音都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她说要留下,便只能留下。

    出宫归府后,蔡夫人忙将此事告诉蔡宣。

    蔡宣刚收到本家陈留郡的来信,得知御史徐之游暗中查探陈留一事。他听说过徐之游,一个寒门出身的御史,身后并无家族支撑,只凭着一股莽劲和陛下的纵容在朝堂上胡乱弹劾。可上个月陛下不是刚准了徐之游回原籍丁忧的折子吗?他一个浔阳人,怎么跑到陈留去了?

    蔡宣心中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他问蔡夫人:“你与锦怡可曾见过陛下?”

    蔡夫人叹气,“皇后说陛下在宣室殿,锦怡悄悄去寻,被人算计着落了水,一句话也说不利落,看她那样子,也是未见着。”

    她说着又心疼地哭了起来,埋怨皇后善妒,“她连皇子也未诞下,还敢妄想能霸占帝王一生一世不成?今日她磋磨锦怡,来日后宫三千,她磋磨地过来吗?”

    “不对,不对……此事恐不止是后宫夫人争风吃醋。”蔡宣眯眼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生出一点对危险的知觉和警惕。

    他将儿子找来,写了封信交给他,让他连夜赶回陈留,劝族人暂停挖掘山中的金矿和铸币。儿子不情不愿道:“一个犯蠢的御史而已,至于闹得这样风声鹤唳吗?”

    蔡夫人也劝蔡宣:“对啊,眼见着要过年了,有什么要紧事不能年后再说?”

    “快去!”蔡宣气得拾起书桌上的镇纸砸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过年?只怕你有心想没命过!滚!”

    他越想此事越不对劲,连夜前往交好的世族家中打探,听说别家女眷入宫也只见到了皇后而未见到永嘉帝,蔡宣心中渐渐沉了下去。

    “我早该明白,新帝能踩着王铉和萧元度上位,必然是个面柔心狠的主,他给谁笑脸,就是准备捅谁刀子,”蔡宣望着门上那“辅弼清辉”的牌匾,心中一片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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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他问心腹下属:“你说陛下若是不在洛阳宫,此刻应该在哪儿呢?”

    下属不解:“都要过年了,陛下怎么会不在宫里呢?”

    “过年过年过年,你们这群养肥待宰的蠢猪,别人杀猪过年,你们也哼哼着凑热闹!”

    蔡宣暴跳如雷,将书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扫下地,指着下属的鼻子骂道:“就是因为你们要过这个该死的年,会放松警惕,他才会挑这个时候下手,要是扳倒了蔡家,他永嘉帝能顺心得夜夜如除夕,你还不明白吗?!”

    下属变了脸色,慌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蔡宣兀自冷静了许久,心中转个不停,再抬头时,已然有了主意,晦暗不定的灯烛照在他脸上,只见他眼神阴沉得吓人。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既然皇上不在洛阳宫中……”蔡宣低声吩咐下属,“去请赵詹事、孙武卫、虎贲校尉杜湘……让他们速来蔡府议事!”

    蔡宣一口气点了一串人,或曾暗中馈以重金,或一路受他提拔,是和他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是永嘉帝真的跑去陈留掀他老家,那就别怪他也在洛阳釜底抽薪,围魏救赵了!

    然而蔡府的动静早已被钦天监的人窥探去。蔡宣今夜请了谁,何时来的,何时走的,被清清楚楚列成一份折子,递进了显阳宫中。

    与之同时送来的还有陈留的密信,是裴望初亲笔所书,依然十分简短:“问皇后安:不见佳人,我心切切,忧思如焚。另,蔡宣可除。”

    谢及音笑着将此信与折子搁在一处,与识玉道:“你能猜出蔡宣想做什么吗?”

    识玉问道:“难道他还有胆子逼宫?”

    “他大概是猜到陛下眼下在陈留,若本宫是蔡宣,绝不会光明正大说要逼宫,而是说……清君侧。”

    “清君侧?”

    谢及音缓声说道:“谢氏皇后,心怀愤懑已久,又未诞下皇子,心中不甘,故挟持圣上,欲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以复前朝。我等受陛下恩深,今日当杀入洛阳宫,清君侧,诛妖女,保陛下——”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倏尔一笑,“本宫学的像不像?”

    “殿下!”识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无心与她开玩笑,“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您和小公主先出宫?宫里有岑墨守着,他们未必攻得进来,待陛下回朝,或勤王大军一到……”

    “不必,他要与本宫硬碰硬,那就试试,本宫守在洛阳宫,倒要看看谁能打进来。”

    谢及音铺纸研墨,旋即写成一封手书,“将此书送与王瞻,让岑墨亲自去送。”

    王瞻是暗中率兵回来的,蔡宣应当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只会将关注点放在禁军身上,欲以虎贲军与之相抗。

    这情境与多年前的卫氏多么相似,可惜人并不总能避开覆辙。

    “二十八,二十九,除夕,再有半个月就是上元节,真的能赶回来么?”谢及音捏着陈留送来的密信数日子,伏在案上喃喃低叹,“这个年又过不好了,这种尔虞我诈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第84章 上元

    除夕夜, 爆竹声声。

    洛阳宫各处挂满了红灯笼,可惜宫道悄悄,无人欣赏。一无所知的宫人只觉得奇怪, 新年逢公主降生,显阳宫中却不传歌舞,怎么过得如此低调。

    而识玉此刻正焦心如焚地站在显阳宫的丹墀上远望。

    遥见黄内侍领着一人走来,识玉忙转身进去禀报:“来了来了!王六郎来了!”

    谢及音忙搁下狼毫,迎了出来。

    王瞻抱拳行礼, 恭声道:“宫城四门各已布好五百骑兵, 内有岑统领率禁军呼应,若一门受袭, 其余各门皆能相救。虎贲校尉杜湘、赵詹事、孙武卫等一应逆贼家眷俱已在掌控中, 洛阳城外也布好了七千伏兵,一来能切断蔡宣请外援,二来能防止他们兵败后逃窜,再生祸端。”

    王瞻确有调兵遣将之能, 不过两日的功夫, 就已悄悄布置好一切。

    谢及音闻言心中稍定,温声道:“子昂辛苦, 进来喝杯屠苏酒吧。”

    建康的除夕没有饮屠苏酒的风俗, 时隔数年,他都快要忘记屠苏酒的风味了。谢及音为他满斟一杯, 自己以茶代酒,双手持敬:“人生几何,去日苦多, 愿此夜过后,年年岁岁都是平安祥和。”

    “那我祝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小公主能如您所愿。”王瞻道。

    谢及音抬手饮尽,“请。”

    王瞻相随,“请。”

    饮过屠苏酒,子时将近,王瞻起身告辞,再三叮嘱她道:“最迟到明天晚上,蔡宣必有动作,请皇后护好小公主,不要出显阳宫,待诸事平定,我会亲自来告知您。”

    谢及音点头:“有劳了,万事小心。”

    宫外的兵斗交给王瞻,谢及音命人撤了酒席,将蔡宣的女儿蔡锦怡带上来。

    在显阳宫里做了两日人质,蔡锦怡已被磨平了心气。她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清了显阳宫里的局势,并非如她母亲所言,是凭运气就能将这位谢氏皇后取而代之的。

    谢及音垂视着跪伏在殿中的蔡锦怡,缓声说道:“你父亲正在密谋造反,想必是忘了还有你这个女儿在宫中,不知蔡姑娘作何打算,是想与尔父一同殉了国法,还是想另谋出路?”

    宫灯森森,环立四周的宫人似乎时刻打算处决她,蔡锦怡如今只想活命,颤声若泣道:“民女不知家父之罪,愿为娘娘出面劝谏,还请皇后娘娘饶命!”

    “劝谏倒不必了,只要你肯配合,本宫留你另有用处。”

    谢及音知道蔡宣不会听她的话,叫识玉给她递上纸笔:“洛阳城的世族官员,谁经常拜访蔡家,你母亲蔡夫人常与哪家女眷有来往,你想清楚了,都一一写下来,若是记得来往礼单更好。”

    待蔡宣伏罪,蔡家倒了,她要拿着蔡锦怡写的这份供述去一一敲打。

    过了子时,熬到寅正时分,宫外传来了震天响的动静,谢及音让识玉推开高阁的窗子,遥遥朝东边望去,只见火光冲天,闹声喧阗,若不听仔细些,那些惨叫会叫人误以为是庆贺新年的欢呼。

    谢及音不忍再看,又将窗户推上了。

    “今天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死在今夜的人,若是肃反尚有朝廷抚恤,若是跟随蔡宣,身后连个祭拜的人也没有,纵使亲故,也要忙着除旧迎新,能有几分缅怀呢?”

    识玉给她披上披风,劝道:“仔细多思伤神。”

    谢及音点点头,再不说话了。

    天色平明时分,那动静渐渐停了,应天门外,裹爆竹的红色碎纸与满地血污混乱一地,岑墨带人清理叛军尸体,王瞻押着蔡宣去显阳宫见谢及音。

    蔡宣被铁索捆着,押跪在雪地里。事已至此,求生不能,唯余满腔恨意。他高声痛骂谢及音是祸国妖女,咒骂她的女儿,谢及音忍无可忍,拔出王瞻的佩剑,只见青光一闪,蔡宣的嘴被切成了两半,顿时血流如注,再也说不出话。

    佩剑“当啷”一声弃掷在地。

    这是谢及音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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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持剑伤人,她冷冷睨着蔡宣,目光里隐有恨意。她对蔡宣说道:“可惜你看不到本宫的公主成为大魏女帝,坐拥天下的那天了。”

    待按着蔡宣的手强行签了认罪书,王瞻将蔡宣与一众叛乱官员押入廷尉,以重兵看管。此事飞快在洛阳城里传开,也随着一封封密报传向陈留郡。

    裴望初比陈留裴氏更早收到蔡宣伏罪的消息,他让郑君容带着调来的兵埋伏在矿山之外,自己则带人去救被关在蔡家地牢里的徐之游。

    徐之游见了他险些惊掉下巴,人还捆在刑架上没放下来,当场就开始犯颜劝谏:“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当以身为国器,坐不垂堂,爱惜龙体。您怎能如此随意地离开洛都,来到陈留这等祸乱之地?若是您被蔡家的人认出,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大魏将托付何人?我等臣子又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裴望初被他吵得头疼,“蔡家人给你上了这么多刑,怎么没把你嘴缝上呢?”

    “陛下!”

    “行了,别嚷嚷,朕混得可比你安全多了。”

    裴望初让人把他从刑架上放下来,见他还能自己走,略微放心,“朕派人先将你送回洛阳,你将物证交给皇后,一切听她处置。”

    徐之游应下,被人搀扶着往外走,裴望初又叫住了他。

    “等等。”

    裴望初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欲言又止了半天,叮嘱徐之游道:“若皇后问起,别说你见过我,就说是郑君容救你出去的,明白吗?”

    “啊?”

    “朕问你明不明白?”

    “行吧,微臣领命。”徐之游叹了口气,无奈应下了。

    送走了徐之游,裴望初与郑君容在几天之内铲平了蔡氏,裴望初没有表露身份,给郑君容写了一道诏旨,站在他身后指挥他行事。

    先是将蔡氏满门下狱,主事者逐一论罪,像蔡宣的儿子、弟弟、堂侄这等私征民役、蚕吞金矿、强掠民女者,直接拉去街头问斩,余下罪轻的人关进牢中,待朝廷派新的御史和郡守接管后再逐一论罪。

    蔡氏营建逾制的宅邸,连带宅中成箱的金银珠宝被一齐查封,封条是裴望初御笔亲题,他搁笔后笑道:“我早就说过这宅子风水不好,连月之内必有灾殃,可惜他们不信。”

    封完了宅子,还有近千亩未上税的土地,几千百姓的卖身契没有厘清。裴望初不耐烦做这些事,让郑君容独自留在陈留郡善后。

    “我要往胶东去一趟,若是皇后来信询问,你就说我下落不明。”

    郑君容对他那点幺蛾子早已见怪不怪,但被甩了一身的锅后,仍无奈地问了一句:“这回又是为什么?”

    裴望初道:“除夕夜你我在此地喝风,王瞻却在显阳宫里喝屠苏酒,想必是皇后娘娘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给我送一壶。我去胶东一趟,给她点时间,盼她哪天能突然想起我这个人来。”

    郑君容点了点头,懂了,这是醋坛子翻了,闹脾气要离家出走。

    他皮笑肉不笑道:“宫主放心去吧,皇后娘娘问起,我自有对策。”

    他一向听话,办事利落,所以这回裴望初也信了他。

    正月初六,谢及音收到了郑君容派人从陈留送来的折子,折子里详叙了对陈留蔡氏的处置,与折子一同奉上的还有查封入国库的金银珠宝以及上万斤未来得及流入民间的假/币。

    谢及音将郑君容送来的折子看完后说道:“叫尚书省派人来清点,这些假/币全都送到官窑里熔了,铸成铜鼎,鼎上刻国法朝律,凡五品以上内朝官每人一个,置于家中,时时警醒。”

    她又让内廷将处置蔡氏的奏折抄录数份,分送洛阳城中各大世家。

    蔡宣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谋反的,直到他事败伏罪,永嘉帝也未曾出面,众人心中对此十分疑虑。但是见识到皇后的雷霆手段后,他们或是怕受牵连,或是敢怒不敢言,一时竟无人敢质疑,只在背后悄悄谋划,等着过了上元节,重启朝会之时,永嘉帝的下落必要有个交代。

    “上元节真能赶回来么?这折子里这么多字,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谢及音有些担忧,亲笔写了张小笺,用飞鸽传书送往陈留,催促裴望初赶快回朝。

    此时的裴望初早已身在胶东,两天以后,这张写着“佳节上元,盼君速归”的小笺送到了郑君容手中。

    “我如今吃的是朝廷俸禄,不能总是对宫主一人言听计从,”郑君容心道,“何况宫主时常任性,总在皇后娘娘面前牵连我,害我像个佞臣,如今我若是按宫主之前交代的去做,来日东窗事发,肯定又要我背锅。”

    可谓是怒壮怂人胆,郑君容当即回了一封信笺,上面写到:“胶东袁氏有好女,擅酿屠苏酒,宫主驱驰前往,已有数日。”

    写好后待墨晾干,又塞进了鸽子腿上的竹筒里,放它往洛阳归去。

    正月十三,距离上元节只有两天。

    蔡宣宫变的事闹得城中世家个个安静如鹌鹑,但对城中百姓影响不大,他们听说扳倒一个祸乱乡里的大官,反倒为之拍手叫好,早早就开始给上元节热场子。

    识玉正指挥宫娥在檐下挂宫灯,白猫阿狸跳起来去扑宫灯垂下的流苏穗子,一歪头看见谢及音面有怒容地走出来,以为要抓它,“嗖”地窜到了屋顶上。

    识玉疑惑,“出什么事了,殿下?”

    “没什么,只是有人偷偷去了胶东,乐不思蜀,好得很。”谢及音冷哼道。

    她将那信笺扔进了火盆里,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肩,对识玉说道:“本宫不等了,上元节那天你随本宫出宫赏灯。”

    果然直到上元节也未见人回来,谢及音心里憋着一口气,连折子也懒得阅,胡乱堆在案头,一上午只靠在榻上拿拨浪鼓逗清麟。

    下午过了未时,终于肯起身打扮,换了身大红洒金的曲裾,下衬月影流光裙,让识玉给她绾发。

    识玉感慨道:“太久未给殿下梳头,也是难得陛下不在,是不是?”

    谢及音负气道:“他在就要任他摆弄,这又是凭什么,以后此事都交给你,再不让他经手。”

    识玉暗笑,“奴婢可不敢跟陛下抢。”

    虽然绾了发,但出门前还是披了一件披风,用宽大的兜帽将头发都盖住。

    她们乘一辆朱轮华盖车,出了洛阳宫东门,直奔向人山人海的雀华街,远远望见灯市上明明灭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挤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

    岑墨走在前面为她们开路,在舞榭歌台前遇见了同样出来玩的王瞻和王芜兄妹。

    王芜见了她十分高兴,碍于身份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谢及音主动邀她同行,“出来赏灯,不必拘礼,你这花灯倒是别致,不知是在何处买到的?”

    王芜闻言眼睛一亮,将那盏形如满月、以工笔画了美人图的金色花灯塞进了谢及音手里,低声对她道:“这灯不是买的,是哥哥亲手做的。他好像知道今日出门会遇见殿下,叫我提着这盏花灯,若是遇到您就送给您玩,说他回去再给我做一个。”

    谢及音提着花灯,回头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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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瞻一眼,他正与岑墨闲聊,似有感应似的望过来,朝她温然一笑,“这花灯殿下喜欢吗?”

    他这般落落大方,反叫她无法拒绝,谢及音笑了笑道:“喜欢,多谢。”

    她想挑一盏花灯回赠给王芜,两人在人群里走来走去,都相中了挂在最高处的那盏贴满了牡丹绒花的花灯。

    花灯上挂着一副灯谜,要猜中灯谜主人才肯卖,谢及音与王芜思索了半天,竟都没有头绪。

    “半从街中观篝火,火起雨息……”

    “半从街中……”

    谢及音想得入神,将这十一个字组了又拆,拆了又组,眼里只有那盏莹莹烁烁的牡丹花灯,一时竟顾不上去看周遭的人。

    直到一只手从身后落在她肩头,替她挡开来往的人群,清润的气息贴上她耳际,在嘈杂纷乱的灯市里也显得十分清晰。

    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在耳畔响起:

    “殿下,是佳人。”

    半“从”为“人”,“街”中为“圭”,合成一个“佳”字。“火”字有两个点,若是雨息了,便只剩下“人”。

    谢及音灵犀一透,蓦然回首,正撞入裴望初怀中。

    他又神出鬼没了一回,似乎还对此颇为得意,从灯市主人手里接过那盏芙蓉花灯,拥着她道:“我与殿下换手里的花灯,好不好?”

    不料谢及音沉默了一瞬后,突然将他一把推开,冷声斥道:“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岑墨,把他给我扔到湖里去!”

    第85章 消气

    岑墨着实有些为难。

    眼前这位已不是公主府里任凭惩戒的奴才, 一为天子之尊,一为天子之臣,他怎好以下犯上。

    何况小夫妻吵架, 外人还是少掺和。

    见他犹豫不动,王瞻、识玉等人也都退避的退避、忍笑的忍笑,竟无人愿帮她出这口恶气,谢及音心中更气,将那牡丹花灯往裴望初怀里一塞, 转身就往人群里走。

    “阿音!”

    裴望初追上来牵住她, 旋即手又被甩开。但见她眉目绷得紧,一副真生了气的模样, 手里却仍紧紧攥着王瞻送她的花灯, 裴望初心里也吃味,又缠上来,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腰, 将她带离到人群之外。

    “你随我来。”

    “混账东西, 你放开我!”

    谢及音掰他的手,他却扣得愈紧, 即使如此, 她也不曾扔开手中花灯,反倒冷言冷语地刺他:“满朝文武都当本宫挟持了你, 也不想想凭陛下这能耐和脾气,到底是谁奈何谁!”

    裴望初在她耳边柔声叹气,“你奈何不了我吗?”

    半拥半拽地将她带到了湖边, 这里离灯市有一段距离,三分金灯七分银月, 交织成一片晦暗朦胧的光影。

    行人三三两两,多是年轻男女背着人私会,你侬我侬。

    谢及音心里气还没消,见这氛围十分暧昧,警告他道:“你若是敢在这儿轻薄本宫,本宫就不跟你过了!”

    裴望初正抬手解自己的外袍,闻言双眉一紧。

    不跟他过了?这话说出口,竟然连个磕绊都没有。

    他将外袍披在谢及音身上,仔细拢了拢,然后转身跨上石桥的狮头栏杆,纵身跳了下去。

    “扑通”一声砸入湖中,水里漂着的鸳鸯花灯被砸翻一片,周遭柳树下正山盟海誓的眷侣都吓了一跳,围在桥边探头往湖里看。

    谢及音也被吓懵了,提裙绕下桥,急声朝湖中浮着的人影喊道:“你疯了吗!你快上来!”

    她喊了几声七郎,那人不理她,也不知听见没有,谢及音心中焦急,将手中花灯搁置一边,作势要脱鞋往水里淌。

    她刚分娩完尚不足两个月,哪里能沾冷水,裴望初见状连忙游过来,让她把鞋穿回去。

    谢及音知道冬天的湖水多么冷,至今仍记得在公主府时跳湖的感受。见他湿淋淋地从湖里探出来,洇湿如鸦羽的鬓发衬得脸上更无血色,谢及音又气又急:“别冻坏了,你先上来,上来!”

    裴望初听她的话上岸来,抬手拧自己夹衣里吸的水,问她道:“你不是要着人把我扔湖里吗,如此可消气?”

    谢及音不仅没消气,反倒更气了。

    她指着裴望初道:“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我,好纳袁氏好女入宫!”

    “袁氏好女?”裴望初闻言一愣。

    她颇有几分气急败坏,在脚边寻摸了一根手臂长的枯枝条,狠狠往他身上抽。藤条落在吃了水的棉衣上,发出一声声沉沉的闷响,裴望初没有躲,还想去解身上的夹衣,只剩单薄的中衣,好叫她不必使那么大的力气,也能抽得痛快些。

    谢及音却不愿陪他丢人现眼,将那枯树枝一扔,拾起花灯转身就走。

    恰逢识玉等人找过来,谢及音将那外袍往他头上一扔,恨恨道:“别跟着本宫!”

    又对识玉:“回宫,不逛了。”

    一口气回了显阳宫,谢及音坐在妆台前,气得将钗环步摇全卸掉。奶娘将小公主抱来,她似是能感受到母亲情绪不佳,在她怀里放声大哭,似要起势将整座显阳宫震塌。

    谢及音耐着性子哄她:“好了好了阿凰,小麟儿,别哭了好不好?”

    这事识玉比较在行,她将孩子接过去,朝屏风那边给谢及音使了个眼色。

    但见屏风处露出一寸描金乌履,宫灯熠熠,照出屏风后挺拔颀长的轮廓。

    谢及音但作不知,自顾自起身净面。

    裴望初遣宫娥送来一张短笺,上书一言:“上元佳节,良辰难再,何妨一下楼?”

    见没得到回音,过会儿又送来一张:“我实不知袁氏女为何故。”

    片刻后递来第三张,只有一个字:“冤”。

    谢及音将那三张短笺排在妆台上,深深缓了口气,对识玉道:“抱阿凰去别的地方玩,叫底下人都出去。”

    这是打算说私房话了,识玉忙将人都遣出去,给两人腾地方。

    金铜镜里映出一张芙蓉面,身着月白长袍的身影缓缓走到她身后,试探着俯身拥住她,下颌枕在她颈间。

    他刚沐浴过,头发尚未烤干就往寝殿来,耳鬓厮磨间隐约可闻湿润的竹叶香。

    他压着声音同她赔礼道歉:“白天回来得晚了些,这事怪我,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将我扔进湖里我也认,拿鞭子抽我我也认,只求别因此伤了情分……我实不知什么袁氏女,我去胶东另有要事。”

    觑了一眼她的脸色,继续道:“我去胶东是为了请老师出山,想拜他做卿凰的太傅。以后世族虽倒,而士人仍存,若想立卿凰为皇储,就要找个能孚天下之望的人,来堵住读书人的悠悠众口,是不是?”

    这确实是正经事,谢及音垂目问道:“袁崇礼同意了么?”

    “我与老师一同到洛阳,已将他暂时安置在鸿胪寺。”

    谢及音默然不语,神色渐缓,正当裴望初要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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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却听她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笃定了拿这件事做幌子,我就不会同你置气,对吗?”

    裴望初微怔。

    她冷笑一声,“你若真是去胶东请袁崇礼,为何不堂堂正正,偏要偷偷摸摸从陈留拐过去?你有大本事,徐之游那硬骨头都愿意替你支吾,若不是有人路见不平递信给本宫,待你与那袁氏女共饮屠苏酒时,本宫正像个弃妇一样,在显阳宫里盼着你回来呢!”

    这罪名扣得大了,裴望初不敢认,并掌起誓道:“我若对殿下之外的女人生一点心思,就叫我不得好死。”

    “你又拿生死来威胁我是不是?”

    “我……”

    “服丹药,跳冷湖,你说吧,还有多少法子来折磨我。”

    她红了眼眶,长睫垂下,挂上了泪珠,作出一副十分伤心的模样。

    裴望初确实没料到能把她惹成这样,一时有些心慌,不敢再有隐瞒,忙与她和盘托出:“我悄悄去胶东确有其他心思,但绝不是为了什么袁氏女,只是听闻你与王瞻……当然,你与他立身清正,是我小人之心,想让你也念我一念,所以不递信就跑到胶东去。此事是我混账,不敢再惹你伤心,任殿下责罚,只是别气着自己。”

    谢及音攥着帕子拭泪,嗔目剜了他一眼。

    罚他?只怕他得了好处,以后还要折腾。就该让他慌,让他心疼,也尝一尝挂在心里不上不下的滋味。

    思及此,她落泪更急,眼泪砸在红曲裾上,洇出簇簇暗花。

    裴望初抬手为她拭泪,细细将这几日的行程报与她,何时去的胶东、在胶东都见了谁、回洛阳的路上途径几处驿站……事无巨细,想求她一个心安。

    又说道:“子昂兄守卫洛阳有功,我不该恶意揣度他,反叫殿下为难,他只是送了你一盏花灯而已,上元节,也是寻常事。”

    谢及音冷哼,“是啊,你不送,自有别人送。”

    那盏猜灯谜赢下的牡丹花灯早被丢在了灯市上,裴望初看了眼外面的时辰,说道:“今夜洛阳城内金吾不禁,咱们现在出去,灯市上正是好时候。”

    谢及音自然想去,只是面上一时不好答应,故而垂目不答,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

    裴望初起身帮她净面,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拾起妆台上的梳子和发钗,给她重新绾发。

    “这次不带别人,我为殿下驾车,好不好?”

    谢及音懒懒拾起妆台上的胭脂,故意要与他为难,“可是今夜雀华街已经走过一遍,不想再去了。”

    “铜陵街也有灯会杂耍。”

    “大同小异。”

    “楼市街?”

    依然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与王芜王瞻等人游玩时的快乐。

    难得她也有不好说话的时候,像个总也挑不到心仪珠花的小姑娘。裴望初牵她起身,为她披好披风,戴好兜帽。

    “有一个好地方,殿下会喜欢的。”

    两人驾车夜游皇城,穿过铜陵街与雀华街,来到了望春楼附近。在望春楼的后面有一处楼阁,本是当年太成帝为宗陵天师修建七层占星阁的一部分,胡人入洛阳后焚毁了七层星阁,唯有这处没有与之相连的矮阁幸免于难。

    阁楼虽矮,但是恰能俯瞰雀华街、铜陵街、楼市街三街的热闹景象,能看清各处酒楼张挂的花灯,街上行人如织,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谢及音惊叹道:“洛阳城里竟然还有这种好地方!”

    裴望初让她在此处稍等,转身走了,过了约两刻钟,带了许多东西回来。只见他左手提着食盒,里面放着几样酒菜糕点,右手则提了一堆竹条红纸。

    食盒是按着她的口味点的,谢及音用油纸包着,捏起一条炸得酥黄的小鱼,在最嫩的肚子上咬了一口,耳边听得灯市喧阗,只觉滋味甚美。

    她一边吃,一边看裴望初将竹条弯成一个个圆圈,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给我做个球形花灯吗?”

    裴望初嗯了一声,“莫非殿下不喜欢,只喜欢王瞻画的那盏?”

    谢及音抬起下巴,“那要看你做的好不好看。”

    谢及音对他并不抱希望,她已看过街上五颜六色的花灯,寻常花样难入她眼,何况他只有这几根竹条、一团红纸、黑炭、蜡烛,这么简单的材料做出的灯笼,如何能与那或镶金嵌玉、或五彩泼墨的花灯媲美?

    但心里仍是暗暗喜欢的,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亲手给她做花灯。

    灯市的烛光从阁楼下漫上来,月上中天,洒下一片银辉如雾。谢及音靠在裴望初肩头,耳边听着楼下的喧嚣声,看着他将一圈圈竹条搭成一个球,错镂相接,像一个漂亮的笼子。

    “巽之。”

    “困了吗?”裴望初侧过脸来看她。

    谢及音摇了摇头。只是瞧他生得好看,又那么专注,故意要打搅他。

    蜡烛搁在竹筒做的蜡台里,悬在竹笼中央,他扯过红纸,用鱼胶小心糊在竹笼之外,然后以黑炭作笔,在纸上画了几朵简笔勾勒的桃花。

    这就算做好了,裴望初将花灯递给她。谢及音疑惑道:“没有提杆,这要怎么拿?”

    裴望初道:“不必提着,抱在怀里即可。”

    谢及音怕里面的蜡烛翻倒灼伤她,裴望初却握着她的手,将那花灯往地上一推,让它滚远了。

    “小心!”谢及音吓了一跳,担心蜡烛将花灯点燃,却见那花灯滚了两圈后,安然无恙地停下,里头的蜡烛也没有倾倒,映得红纸上的桃花灼灼正盛。

    谢及音十分惊讶,好奇地将它捡起来,仔细打量,发现大竹笼里套着小竹笼,衔接处是活的,不知用了什么机窍,无论怎么翻滚,里面的蜡烛始终朝上。

    “这是从天授宫的典籍里学来的,名字叫‘长生灯’,取其长生不灭之意。”

    “长生灯……此物倒是奇巧。”

    谢及音将花灯抱在手中来回翻动,从缝隙里觑里面的蜡烛如何保持朝上的姿态。

    烛光映着她的眉眼,月辉洒在她发间,像天上的仙姝好奇人间的热闹,偷偷溜下云间,嗔时如花隔云端,笑时又亲切宜人,叫人怀疑拿一盏花灯就能骗走。

    她抱着那长生灯爱不释手,说道:“我要好好留着,等卿凰大一些,她一定喜欢这个。”

    卿凰刚生下来裴望初就走了,连她的满月也没赶上,也不怪她不认得自己。今夜听见她的哭声比刚出生那天更有力,看来被养得很壮实。

    他自身后拥住谢及音,为她挡下身后吹来的风,温声道:“我是该早些回来,卿凰这段日子是不是吵着你了?”

    谢及音笑着叹气,“你不知道她有多能闹,整座显阳宫,谁也别想清净。我幼时可是很安静的,你说她这是像谁,嗯?”

    裴望初也不认,怕她以后牵连自己,“说不定殿下幼时本该与卿凰一样,只是被压抑了天性。”

    谢及音轻哼,觉得他在瞎说,她天生就是这样温和柔善。

    “以后我来带卿凰,再不让她吵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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