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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炽烈
◎炽烈又安静。◎
马车外梨花杏花如雪, 纷纷扬扬地落满长街。
木轮子碾过落花的青砖路,轱辘辘转往东宫荷花池。池上小荷冒了尖角,满池都是粉红粉白, 树阴流淌到水面上, 盛着粼粼的霞光。
谢无恙在马车里睡了许久, 方才被姜葵喊醒了,迷迷糊糊地被她拉着走进偏殿。两人匆匆换了一身衣服,转入候在殿外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内。
赶车的黑衣少年挥起长鞭,赶着马车沿一条隐蔽的小路而行, 前往烟火袅袅的长乐坊。
黄昏时分的长乐坊, 街鼓声如潮水般起伏, 满街都是来往的人流。
坊市街角的一座青幔铺子里,打铁的声音响得咣咣铛铛,铸铁炉前溅起噼里啪啦的火星,热风卷起屋檐下纱幔的一角, 露出屋里一位灵巧少女的身影。
铸剑师白荇拎起锤子砸在面前的铸刀石上, 两截雪白的衣角挽起来, 在纤细的腰间扎了个利落的结, 一派生动又活力的模样。
“小白!”帘幔拉开,青绢箭衣的少女从铺子前探头进来。
“小满,什么风把你吹来啦?”白荇收了锤子, 抬起头笑道, “蒲柳先生也在?”
谢无恙站在姜葵身后,松松挽着她的手,微微笑着同白荇见礼, “小白大师, 好久不见。”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白荇眨眨眼睛, “小满,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同蒲柳先生手挽手,那皇太子的脑袋顶上岂不是绿油油的?”
谢无恙低头闷笑了声,姜葵转身拉了他进铺子,对白荇笑道:“他是我的夫君。”
白荇瞪大了眼睛,“可你的夫君是……?”
“……!”她震住了。
“小满。”她的声线发颤,“扶我一下。”
姜葵茫然地看着她,依着她的话搀住她的手,忽然发觉这位铸剑大师脚软了,“我想起我以前好像嘲笑过他考不上进士……”
“嘲笑皇太子是什么罪。”她喃喃道。
谢无恙偏过头,笑得停不下来,被姜葵一把拉来站在白荇面前,“小白,你看看他哪里有半点皇太子的样子?”
白荇紧紧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看过去,“我听说圣人的容貌看了会眼睛疼。”
“你都是在哪里听来的市井流言?”姜葵叹气,“况且这也不是他自己的脸。”
“说起来,”她扬起脸看向谢无恙,“某人说过他真正的模样很难看,骗人的话可以让我打一顿。”
谢无恙往后一仰,躲过了她的一拳头,然后低笑着弯身让她敲了敲脑袋。
白荇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缓慢确认了被自己的好友摁着打的蒲柳先生就是传闻中的皇太子。面前的年轻人低眸微笑着,眉眼沾染着热气和烟火气,分明举手投足都含着清贵的气度,偏偏却一分架子也没有。
她双手捂着头发想了想,说话的底气又大了起来,“说起来,那我也算是你们的半个红娘了。”
“太、太子殿下……”她卡了下,喊这个称呼的时候差点闪了舌头,“那你可要请我吃饭?”
“别叫他太子殿下。”姜葵笑道,“我听着都不习惯。你还是叫他蒲柳先生吧。”
“小白大师,”谢无恙接话道,“倒是你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来送端山公子的信了。”
姜葵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塞到白荇的手中,“我长兄托我带给你的。”
木盒是用青绢包裹的,系了一根雪白绦带,在上方打了一个细致又文雅的结。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打结的人有一双修长的手,筋骨分明的手指仔细地捻过柔软的绦带。
白荇一言不发,咬着下唇,低头接过包裹,走到铺子深处的柜台后,解开包裹取出里面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她静了一下,坐在一张木椅上抱着双膝,把脸深深埋进长发里。
这位咋咋呼呼的少女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刻。她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羽掩着情绪,小巧的鼻尖泛红,紧接着白皙的双颊也红了。她低着头,慢慢地笑了笑。
良久,她收起了包裹,转身从柜台出来,问:“你们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姜葵眨眨眼睛,“我长兄和你……”
话未说完,她被一只手捂住了口。温凉的掌心按在她的唇上,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身后的人一手摁着她把她塞进自己的怀里,一手在衣袖底下捏了下她的指尖。她仰头望了他一眼,看见他轻轻地摇头。她低哼一声,不再追问了。
谢无恙松了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再对白荇行礼道:“确有一件要事,请小白大师相助。”
“先生请讲。”白荇点头。
“我们在查江湖上那位‘白头老翁’的身份。”谢无恙低声道,“这里来往的江湖人士多,不知你可否设法放出一个消息?”
白荇想了想,“你们是要……引蛇出洞?”
谢无恙颔首,“我们怀疑此人是宫廷中人。月末将有春狩,我们想借此查人。”
“明白。”白荇点点头,“散布消息这种事,对我来说不难。”
她转身拉了铺子外的青幔,用一块木板挂出“今日打烊”几个字,然后请姜葵和谢无恙在铺子里坐下用茶,共同商议有关白头老翁之事。
夜深时分,窗外下了点雨,春雨滴答落在屋檐上。谢无恙捧着茶坐在桌边,听着雨声,渐渐有些困倦。姜葵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站起来,与白荇在门口道别。
两人钻入巷口的马车里,赶车的黑衣少年催着白马,往东角楼的方向行去。
“先去一趟书坊。”谢无恙打着呵欠,“我在那里放了些江湖卷宗,取来带回东宫查阅。”
“遣人去取不行么?”姜葵看着他,“你又开始犯困了。”
“我要亲自见一面清河先生。”他倚靠在车厢壁上,倦倦地半阖着眼睑,“今日朝上有关军饷之事又吵得不可开交……实在缺一个善于运筹此事的人才。”
他解释道:“我想请清河先生出仕。”
春雨淋漓,马车碾过一层积水,静静停在东角楼巷。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在书坊。说书先生柳清河懒洋洋地起身,打着呵欠拉开了门。
他愣了下,门口站着的年轻人整理袖袍,微微含笑,对他行了一个拜礼,“清河先生。”
“太子殿下请回。”柳清河转身就走。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年轻人的肩头,濡湿了他的衣袂。他却不动,立在雨中,深深再拜:“康有求于先生。”
“殿下,我们商量好的。我只能做个账房先生,最大的爱好是挣钱和说书。”柳清河头也不回,朝他摆手,“为官我实在不行。”
年轻人不语,只是长拜。雨珠落满他的衣袍,沾湿他的眉眼,沿着袍角滚落下来,滴答砸在一地雨水里,泼溅起一团潋滟的水光。
雨声里,柳清河回过头,看见雨水中伫立的那一道影子,静静倒映在积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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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柳清河抓着头发叹气,“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若无抱薪之人,火都要熄灭了。”谢无恙低声说。
柳清河再叹了口气,转过身望向他,低低问:“朝上出什么事了?”
“三万大军的军饷,左藏库拨不出来。”谢无恙低语,“户部司微蘅称,行军日费千金,累年之积一朝而尽。大军未发时,已有百人反对淮西用兵。”
“可笑。”柳清河冷声道,“我当年在户部的时候,哪个敢说拨不出军饷?”
谢无恙低笑一声,“先生当年雷霆手段,我听人说过的。”
他再拜,“请先生再入一次局吧。”
柳清河长叹一声,理了理青布大褂,隔着雨幕对他回拜,“敢为犬马。”
雨声如潮,漫卷而过,落满青石砖的长路,溅起无数粼粼的光。
马车里走下青绢箭衣的少女,撑一把伞站在门口的年轻人身边,“你湿透了。”
“没事,只是淋了点雨。”他接过伞。
身边的少女不说话。他侧过脸,看见她低着头,长长的睫羽凝着雨雾。他无声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抱住她,“我以后不这样了。”
她轻哼一声,“你食言过不知道多少回。”
“以后真不这样了。”他笑了声,“这次是为了让清河先生心软。”
“殿下倒也知道!”屋里传来说书先生顿挫的声音,“雨太大了,你们都进来,烘干了衣物,今夜在这里呆着吧。”
“多谢先生。”谢无恙笑道。
柳清河把里屋的门“啪”地一关,兀自睡觉去了。姜葵推着谢无恙去后院沐浴更衣,转身又去抱了几个炭盆,把二层的雅室里烘得暖意融融。
谢无恙推开木门走进来,换了一件宽大衬袍,头发上搭着一张半湿的白帕,发丝间缠绕着热气和水雾,衬得他的气质温和。
雨已经停了。一线星光从云间流下来,静静洒满了一地。少女倚坐在窗边,低眸望下去,长街上灯火寥落,滴答的雨水从屋檐坠落,落在铺满落花的积水里。
“你不高兴么?”他站在她身边问。
她望着窗外,很轻地说:“你心里很不安。”
他怔了一下,低垂眼眸,“嗯。”
“你的病……一直在好转。”她低声说,“可你还是不安么?”
他淡淡笑了一下,“习惯了。总觉得快要没有时间了。”
“这些日子,你还是当成最后一年在过。”她轻声说,“你做每件事都很拼命,完全不顾及以后。”
“可是你要相信啊,”她仰起脸看他,“以后还有好多年呢。”
“我在努力了。”他轻声说。
“暮春过去就是夏至,愿有捷报从淮西传来。”他望向窗外,嗓音里有一种安抚意味,“秋末的时候,我们对北司动手。等这些事都结束了,我可以安心养病。再到明年春天,也许我的病好了,我陪你去杏园看花……”
“等以后……”
“我不想等了。”她忽然说。
他微怔一下。她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上去。
风卷起落花从窗外吹来,吹起翩跹的衣袂和发丝。她的吻像是一缕扑面而来的暖风,缱绻又温柔,吹开这些日子所有的克制与隐忍的心绪。
他的眸光里有一瞬的难抑的情绪,他的指尖挣扎般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他伸手抹去了她眼尾的水汽,抵在窗边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漫卷的花瓣落满他们一身,携着数不尽的水汽、热雾、花香,纠缠的气息,雨水和白梅气味。
纷纷扬扬的花雨里,他们炽烈又安静地吻着对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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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乱红
◎纷纷。◎
暮春时节, 桃李花开,群山青遍,满地的乱红缤纷。
疏雨过后, 山色新晴, 天暖日长。皇太子车仗出东宫, 转往皇家北禁苑,朝春狩御猎场而去。
宫道两侧花树连绵,落花纷纷堆满车篷。暖风一卷,雪白的杏花从边缘滚落, 纷纷地落进车厢里, 落了窗边的人一身。
窗边的人却无知无觉。他捧着一个暖炉, 盖着一张绒毯,静静阖着眼眸,歪头靠在身边少女的肩上睡觉。
身边的少女捻走了几瓣落在他身上的杏花,侧过脸望向窗外的翠微远山, 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他睁开眼睛。
“心事。”她把脸轻轻贴过去。
“想家人了吧?”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个时候, 大军应该抵达淮西了。这些日子里, 战报陆续传来,一切都很顺利,别担心。”
“去年秋狩的时候, 一路上还很热闹……今年蓦地就安静下来了。”她低声说。
“明年又热闹了。”他在她的发间落了一个吻, 忽然忆起了什么,低低笑了一声,“我记得秋狩的时候, 你三兄非要同我比武。”
“你倒也乐意同他打个平手。”她剜了他一眼。
顿了下, 她又笑道:“三兄如今远在白陵, 偶尔写信给我,抱怨本家的老人们训他训得狠。也许现在的他真能同你打成平手了。”
“不可能。”他很轻地哼了声。
她调侃道:“某人倒是很有自尊。”
顿了下,她有些好奇,“我从未见过你倾尽全力的样子……等日后你的病好了,可否让我见一见?”
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好想有人陪我打架。”
“好啊。”他笑了声,低头吻她,“以后陪你。”
日中时分,皇太子车仗抵达春狩营地中央。皇太子携太子妃下了马车,同王公贵族与文武百官一一见礼。一应礼毕后,诸队列各自散去,前往山林间狩猎。
暮春林间,溪水潺潺,阳光从婆娑树影间落下来,洒了一地粼粼的光。如茵的绿草里遍布杂色小花,偶尔有松鼠蹿过,又有鹿蹄踩过泥土与青草,压出一串轻快小巧的痕。
谢无恙松松挽着缰绳,在马背上转身。他接过一张桑木角弓,搭了一支长翎的箭,微眯一下眼睛,修长的手指扣弦拉弓,朝林深处射出一箭。
林深处传来一声长长鹿鸣,侍卫们赶往前方捕获猎物。
姜葵歪过头,看着他,“你还会射箭?”
“我怎么可能不会射箭。”他似是不悦地低哼一声,“江小满,你居然小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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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弯了弯唇角,“说说看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他偏过脸,望了她一会儿,轻轻地笑了:“我还会这个。”
暖风卷动着衣袂纷飞,带起一缕缱绻的花香。他忽然弯身过来,将她抱起在自己的马上,一手揽过她的腰肢,一手有力地挽住缰绳,迎着风策马而出。
凛冽天光里,白马长嘶一声,奔过漫山遍野的繁花,淌过叮咚作响的泉水,踩得一地乱红纷纷扬扬,漫天的花雨落在身后。
他勒马在猎猎飞舞的旌旗下,把她拦腰抱起往营帐里走。
帐前的重重纱幔无声垂落,帐内的博山炉前缭绕着檀香。他轻轻将她放在榻上,微微喘息着,在她的耳边低笑,“我会的这个,夫人要不要试一下?”
说话间,他俯身吻了下去。
凌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两个人都吻得有点乱。三月的风吹过原野,吹进起落的纱幔之间,更远处山花烂漫,漫卷了十里桃红。
“江小满……”他低低地在她的耳畔说,“我一刻都离不开你了。”
她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一下他的眼睫,按着他的双肩推他起身,“到时辰了,你快去吧。”
他偏过头又回吻了她,一只手还紧紧揽她在怀里,另一只手抓着衣襟随意解了外袍,这才念念不舍地松开手,从衣桁上取下一件圆领袍,迅速地往自己身上罩。
姜葵拉了一角纱帘,从窗缝里看出去,望了望天色,“小白放出的江湖消息,亥时三刻你会在北亭桥上谈一笔生意。你此刻赶去,时辰正好。”
“这边就拜托夫人了。”他颔首,“伪装成我在这里的样子。”
“但愿能引出白头老翁。”她低声道。
“我在淮西露过面以后,他一定怀疑我就是蒲柳先生。”他边易容边回答,“春狩时我在御猎场,而蒲柳先生出现在城内,他必将犹疑不定、遣人追查。”
“顺此线索反查下去,或许能摸到蛛丝马迹。”他拉起兜帽遮住脸,临走前又吻了她一下,“辛苦你在这边稳住局势……大约会有人来此试探。”
“我明白。”她点头。
他弯身掀开侧帘悄然离开,帐内只剩下毕毕剥剥的炭火声。一道低低的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伴着几声隐约的鸟雀啼鸣。
她转过身,抓起落在榻上的那件绛纱袍,拎着罩在自己的头顶上,慢慢地穿好了,把自己伪装成他的模样。
那个人的衣袍有着深浓的檀香气味,掺杂着一抹极淡的白梅香,温暖又柔软地包裹了她。她穿着他的衣服坐在袅袅的博山炉前,回想起方才那阵匆忙又混乱的吻,低着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暖风吹来,暖风吹去。
日头从天空上方一寸寸西移,最后从群山之间沉落。霞光收尽之后,繁星升起来,明亮的光辉洒在落花的原野,恍若在如茵的绿草上铺了一层闪烁的莹白。
滴滴答答的刻漏声里,半日的分别近乎难以忍耐。
营帐内,少女倚在窗边往外眺望,等待那个人回来。窗外的草叶沾满露水,一闪一闪的光落在草地上,微风一拂,仿佛吹起了一地星星。
“殿下在等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含着点揶揄的笑意。
她被蓦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恼火地仰起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吻就堵住了她的口。
他以手肘撑在窗边,低下头很深地吻了她一阵。
星光从头顶上落下来,在窗边落下一片狭长的阴影,在半明半暗之间形成一道缝隙。他在就这道缝隙里,安静地吻她。
她身上的衣袍沾染着他的气息,同他怀里的香气交织着,仿佛纠缠着彼此的风,一瞬间吹乱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这个绵长又温柔的吻。
许久,他终于抬眸看着她,轻轻地笑了声。
“我很喜欢你穿我的衣服。”他歪头看了一会儿,伸手整理她被他弄乱了的衣襟,替她折起过分宽大的袖子,似乎很满意地点了下头,“这样更像一位太子殿下了。”
“说正事。”她轻哼一声。
“我在城内露面以后,有人试图跟踪我。”他低声道,“好不容易甩开了。洛十一此刻在追查那人,这几日等他的消息。你这边如何?”
“有人来试探过你是否不在。”她点头,“不过没得到什么切实的消息。”
“看来你装我还挺像的。”他低眸笑了一下。
他拍了一下她的双肩,她闭上眼睛抬起双手。他轻轻为她褪去了绛纱袍,接着飞快地穿到自己身上。
她倚在窗边看他。他站在一泓星光里,低头整理着衣袍,扎紧雪白的袖口,收束修窄的腰身,一袭绯衣沉重又华贵,把他重新变回那位尊贵的皇太子。
他在星光里抬眸,乌发绯衣,长袍及地,忽地又渺远了。
仿佛刚才在缝隙里吻她的那个人,是一个恍惚又渺茫的幻觉。
她很轻地抿了一下唇,走过去踮起脚吻了他一下。这一次她吻得很慢,从他的眉眼落到他的唇齿,像是在试探着他的存在。
“我在。”他说。
他的声音含在那个吻里,混沌又模糊地响起。
“你会一直在吗?”她小声问。
他怔了下,没回答。
“你会一直在的。”她认真地在他耳边说,“你答应过我了,要陪着我一辈子。”
“好。”他低头吻着她,“我答应你。”
那一夜是晦日,满天都是星星。他抱着她坐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看了很久星星。他没有教她数星星,只是在星光里吻她,直到夜深敲钟的时候,他倚在她的身上睡着了。
远山的钟声寂寂,一声又一声地传来。她在满地的星光里,侧过脸望着她怀里的人,有一刹那忽然相信了某种永恒-
三日后,东宫偏殿外,嗒嗒的脚步声响起。
“殿下。”白衣小厮在屏风外长拜,“有消息了。”
谢无恙正在案前写信,闻言搁了笔,“你进来说吧。”
“是殿下所想的。”洛十一递来一沓厚厚的卷宗,“我们沿着那条线索查下去,查出来的人是……三皇子殿下。”
谢无恙静了下,与身边的少女对视一眼。他接过卷宗,低着头翻看,眸光一寸寸冷下来,淡淡念出那个名字,“谢止渊。”
他称呼的是三皇子谢宽的表字。
“我想起……”姜葵低声道,“大婚之前,在宫里伴读的那段日子,我们曾经误闯入陵寝。那个指错路的人就是谢止渊。”
“陵寝是父皇的秘密。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谢无恙缓缓道,“这样想来,他领你们去那里,一是好奇里面究竟有什么,二是想要借其中的机关杀人。”
“他因此知道了我是习武之人。”姜葵接道,“那之后的秋日宴上,伏击我的人认得我的江湖身份。”
“岐王党失势之后,部分朝臣倒向了谢止渊。”谢无恙低声说,“我是在那个时候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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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过卷宗,“帝有四子,原本储君之位,只是会是皇兄的。”
“我寿不过二十,谢初那孩子年幼,而且身世特殊。”他慢慢道,“谢止渊的母妃淑妃并非世族出身,不得为后,为妃都是高抬,她的所出原本没有继承帝位的机会。”
“原来这么多年,”他轻声说,“他还是想争一争。”
姜葵低哼一声,“他争的方式就是挑拨离间、谋害血亲么?”
谢无恙微微蹙眉,“我更为担忧的是他与北司的合作。”
他把卷宗递到姜葵手里,“这些日子要劳烦夫人了。”
她扬起脸,“你要动手?”
“既然知道了白头老翁是何人,他身在宫中,我自有办法切断他对外的联系。”他点头,“至于江湖上的事,就请夫人出手吧。”
“此人的几个据点都比较好找。”姜葵翻看过卷宗,挑眉看他,“一锅端了么?”
“端了。”他颔首。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一响,燃起一簇明亮的火焰。
作者有话说:
好喜欢写他们亲亲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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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小满
◎小满。◎
夜深人寂, 刻漏声长。
已过立夏,天气转暖。偏殿内不再烧炭火,只点了几盏烛台, 烛火寂静又明亮地燃着。
摇曳的烛光里, 谢无恙披了一件氅衣, 坐在案前批阅一卷文书。他拢袖落笔,微微蹙眉,时不时很低地咳嗽一阵。
“吱呀——”殿门推开,晚风流入。
一身箭衣的少女提长枪步入殿内, 随意将飞扬的长发握成一束, 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烛光从背后涌来, 勾勒得她的身形轻盈又纤细。
“情况如何?”他边翻动纸页,边对她说话。
她取来一卷白麻布,一圈圈裹住手中的长枪,慢慢地回答, “还算顺利。白头老翁手里最主要的江湖势力是南乞帮, 近几日我领着北丐推了好几处他们的据点。谢止渊出不了宫, 他们群龙无首, 我们很快就拿下了几块地界。”
“不过南乞那几个帮主领人逃了。”她蹙起眉,“背后有金吾卫在暗中照应他们。”
“近日在朝上,南衙北司就淮西用兵之事斗得厉害, 余公公大约无暇顾及江湖之事。”他低头看着案上文书, “这些日子里战报延迟得厉害……一定是督军动了手脚。”
他叹了一声,“宦官监兵,想来大将军在作战时多有掣肘。朝上反对用兵的声音太大了, 他不得不受制于此, 恐怕行军十分艰难。”
“你又有许多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她轻声说, “你的身体好不容易转好一些,这样下去又要拖延病情。”
“我还好。”他低咳一声,抬眸看见她的神情,又轻笑了声,“好吧。确实有点累。”
“过几日休息一下。等处理完近日之事。”他在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开始写一封新的长信,“很快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你还记得啊。”她笑了下,“这些天太忙了。我自己都忘了。”
“我想带你好好过生辰。”他轻轻把她揽进怀里,一边在纸上提笔落字,一边在她的发上落了个吻,“什么都不想,就像以前那样。”
“那一日,我们不做皇太子和太子妃。”他揉着她的头发,“我们做回祝子安和江小满,好不好?”
“好呀。”她靠在他的怀里应着-
立夏过后,便是小满时节。
这是一年中最相宜的日子。春夏交接,不寒不暖,雨熟枇杷,杏子生仁,枝头青杏尚小,树上枣花已落。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又嫌少,不满不缺,最是相宜。
黄梅雨后,花树生长。西厢殿外,一丛蔷薇盛开,花影摇曳,蝴蝶纷飞。一角绯衣拂过沾满露水的花瓣,停在一扇雕满鸟雀的菱花窗下。
那个深绯色人影侧身静立,将一个半指宽的竹筒搁在窗边,“啪嗒”一声。
殿内的少女起身,走到窗边,从竹筒里翻出一张薄薄的桑皮纸,借着阳光展开读起来。
纸正面龙飞凤舞地抄了句诗:“南风原头吹百草,桑叶正肥蚕时饱。”
翻到背面是郑而重之的几个字:“小满安康。”
每年生辰她都会收到那个人的信。正面的诗句总是在换,而背面的祝福从来不变。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从花窗里探身出去。窗后的人恰好转身,撞见她的眸光,眼底里笑意跃动。他抬手拨开她颊边的发丝,偏过头靠了过来。
一个微醺的吻落在蔷薇花雨里。
片刻后,他干脆利落地翻窗进来,扯开衣襟脱下绛纱袍,松松散散搭在衣桁上,然后转身把她按在梳妆案前,“先易容。”
他弯身下来,冰凉的指腹抹过她的眉骨、眼尾和脸颊,飞快地拨动几下。接着他坐在她的身后,从她的发间拔下一枚红玉簪,轻轻咬在齿间,腾出一双手为她绾发。
从透亮的铜镜里,她看见他的面容。他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微微抿着唇,浓而长的眼睫低垂,下方是挺拔好看的鼻梁。
“你今日回来得好晚。”她懒洋洋地搭着话。
“被一个工部大臣绊住了脚。”他似是不满地哼了一声,“絮絮叨叨地拉着我非要谈修葺皇陵的事。我连军政之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关心这个?幸好如珩救了我。”
他把她的长发绾成一个漂亮的髻,再斜斜插入那根红玉簪,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
两人迅速地拾掇完毕,翻出宫墙往长乐坊而去。一进到坊市里,四面都是明快的吆喝声与各色点心的香气,满路车马骈阗、绫罗如织,街边小推车拉着飘香的毕罗和胡饼,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祝公子,好久不见啦。”小贩笑意盈盈地喊道,“又带了朋友来?”
“是内子。”谢无恙挽着身边的少女,微微颔首笑道,“老规矩,来两个樱桃毕罗。”
小贩一面烤热毕罗,一面笑着说:“一段日子不见,祝公子都娶妻了。老主顾了,这一回不收银子,当做是份贺礼吧。”
“多谢多谢。”谢无恙作了个揖,接过一包热腾腾的毕罗,掰开一块喂到身边少女的口中,笑看她被樱桃香气惹得弯了唇角。
天边一抹霞光卷过烟火袅袅的坊市,流遍熙熙攘攘的长街。
初夏的晚风里,两人在长乐坊穿行而过。他们走在共同熟悉的路上,与共同相识的友人打招呼,仿佛在那些不曾相见的岁月里,他们也曾如此并肩走过。他们挤在人堆里看了一场杂耍,在巷口的摊子上玩了几回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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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手挽手在沿街的河边漫步,听着风里吹来沙沙的水声。
转出长乐坊,两人去了东角楼街角。今日街角酒坊恰好打烊,屋里面安静无人,掌柜坐在柜台后算账。他抬眼望见两人撩帘进来,懒洋洋地摆手道:“没开门,不卖酒。”
“小少侠过生辰。”谢无恙长揖到底,“师父破个例可好?”
师父先是冷了脸,“说过出师了就不许认我。”说完又摇着头笑了声,“得了得了,去抱两坛酒走吧,免了你们的酒钱。”
他变脸变得飞快,上一刻还严肃,下一刻又和蔼,两个小徒弟也习惯了。谢无恙推着姜葵去墙边一排酒坛子里挑酒,自己坐在桌边,支起手肘望着她的背影。
“她知道你是谁了。”师父的声音淡淡落来,“你肯见她了?”
“嗯。”谢无恙笑了一下,“没办法,被认出来了啊。”
师父疾步走到他的身边,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按在桌上,轻轻折起一角他的袖袍,露出一截修长的腕骨,接着以两指搭在他的脉搏上,运进内力探了探他的经脉。
片刻后,师父松了手,“状况难得有好转。找到了合适的药方?”
“是。”谢无恙微微颔首。
“这么多年了,总算有几分希望。”师父长叹一声,又叮嘱他,“即便有药可用,你身负经年旧伤,不能劳累过度。子夜时分寒气最重,也最为危险,尽量卧床静养。”
“此外,切记,”他再道,“你的内力要护住经脉,绝不可轻易动用。”
“明白。”谢无恙点点头,“多谢师父。”
“谢什么?”师父又冷了脸,“过生辰知道来我这里讨酒,过年却不知道来拜年。”
此刻姜葵抱着两个酒坛子回来,听见这句话,小声埋怨了句,“分明是师父不让我们来见。”
谢无恙拉了她过来,摁着她的脑袋道了声歉,而后笑道:“明年我押着她来拜年。”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两人抱着酒坛子转出酒坊,并肩坐在一片高高的屋檐上。晚风漫漫地吹来,头顶是盛大灿烂的星野,脚下是蜿蜒的灯火和街道。
谢无恙饮着酒,慢慢地有些醉意,遍身流淌着清冽的酒香。身边的少女靠在他的怀里,双颊微微绯红,好似沾了酒水的蔷薇花瓣。
“上一次这样喝酒的时候,”她懒洋洋地说,“某人还不肯承认自己是谢无恙。”
他低笑了一声,按着酒坛的手指动了动。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是想了想,歪过头问道:“你觉得,祝子安和谢无恙,谁比较好?”
“……那不都是你吗?”她愣了下。
“嗯。”他点了下头,“……谁比较好?”
……这个人一定是喝醉了。
他此刻是祝子安,于是她回答说:“祝子安比较好。”
“嗯。”他说。
她侧过脸,看见他的半边面庞映在灯火里,长而微卷的睫羽耷拉下来,投下一片细碎的影子。
他不高兴。
“……那谢无恙比较好?”她迟疑着。
他又“嗯”了声,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还是不高兴。
“……你为什么要自己和自己比啊?”她忍不住笑了。
“好吧。”他低头吻她的眼睫。
“都很好很好。”
她被吻得声音含含糊糊。
“很喜欢很喜欢。”
她仰起脸,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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