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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摊牌 “我本来就不喜欢你。”……
白家人近来也在北京安顿下了。
他们当家的既有远见又有钱, 在北京置下新的房产自然不在话下,就落在西城,法政学校与交通部之间, 倘若白清平得了脸面能进总统府, 就算是坐黄包车过去也只消花去二十分钟工夫, 再便利也没有。
只是白家的根基毕竟不在北京, 这宅子因此也就比不了沪上那座公馆的气派,住满满一家子人还是稍显拥挤, 甚至正南朝向的房间只有两个,一间自然要给白老先生,另外一间必然要分给白清平邓宁夫妇。
白清嘉其实对住南住北并无很多挑剔,只是她不想在这屋子里碰见陆芸芸, 更不想父亲天天跟她同住惹晦气,因此就刻意做出刁蛮的样子、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扬言说要自己搬出去住。
她父亲头疼不已, 训斥了她几句之后又问她怎么才肯消停, 她便直说要陆芸芸搬出去,否则走的就是她。
白老先生没想到幺女是在这儿等着他, 一听险些要被气死, 可说到底他也不至于荒唐到把个姨太太看得重过女儿,是以在对小女儿进行了一番雷声大雨点小的训斥后,便转头让人去北京饭店给陆芸芸订房了。
其实住北京饭店未尝不好,可陆芸芸哪咽得下这口气?总觉得是被白清嘉当众打了脸, 气得在白老先生跟前又哭又叫,却也没用,终归还是要走的,出门那天白清嘉还特意去看她了, 倚在门框上闲闲地招了招手,另附了句“好走不送”。
这桩趣闻后来传到了徐隽旋耳朵里,成了他忝颜登门与白小姐攀谈的可贵话头。
“我听说了你同三太太的事,传得好生热闹,”他凑在她身边讨好地笑着,“你也真是顽皮,同她计较什么的呢?”
白清嘉当时坐在新宅偏厅的小沙发上,好不容易才没同这上门蹭过晚饭又赖着不走的徐二少爷坐在一起,哪料还是被他说的话腻味得糟心——“顽皮”?现如今的男子都是怎么了,莫非以为这样的油腔滑调很讨女孩子喜欢么?
她轻哼一声,语气不善,回:“怎么,二少爷觉得我做得不妥?”
徐隽旋察觉她不快,心中一凛,赶紧赔着笑脸哄人:“哪儿的话?我就是怕你动气,到头来伤了自己的身子。”
这是最虚伪的话,白清嘉打小便听父亲同母亲说过许多回了,男人们似乎总觉得这法子有效,假模假样地关怀两句女人的身体便可抵过自己的罪过,其实问题的关节并不在女人该如何调节自己的脾气,而只在男人不该做惹女人生气的事罢了。
白清嘉冷笑一下,又抬眼看着徐隽旋,说:“我就是这个脾气,打从生下来就是这样,改又改不掉,倒是磨得身边人难受了。”
“这又是怎么说的,”对方继续献殷勤,“你什么都好、不用改,要改也是别人改,一切都该由着你。”
如此蛮来的奉承让白清嘉感到有些好笑,她默了默,说:“那感情好,二少爷可要记住这话,我是容不得自己的丈夫娶什么姨太太的,倘若往后你我真成了婚,你可就再也别想同外面的莺莺燕燕有什么牵扯了。”
这话说得徐隽旋一愣。
不许纳妾?这可有些荒唐了。
凡名流权贵,哪一个身边没有几个姨太太?就譬如袁大总统吧,单是明的妾就有九个,暗的那就更多,还有四川那个范绍增,妻妾加起来有三四十房,多么让人艳羡!他徐隽旋是徐振大将军的儿子,怎么也算有头脸了,怎么能只娶一个妻子而不收姨太太呢?
只是白小姐实在太美、勾得他万分心动,眼下她既然如此说了,不如就先答应下来,等诓她成了婚、再生下一个孩子,这女子便算是拴在他的裤腰带上了,就算他学了那四川人娶个三四十房进门,她又能怎么着?
徐隽旋打定主意,心中坦然了,面对白清嘉时那神情可真是万分真挚,说:“那是自然,婚姻嫁娶全靠一颗真心,三妻四妾怎么使得?你放心,我这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就算海枯石烂也不会更改,这一生都爱你怜你,绝不教你伤心!”
好听的情话信手拈来,没在风月场上浪荡过十个年头恐怕都练不出这么顺溜的口条,可白清嘉却已经厌烦了,不愿意再同眼前这个男人兜圈子,心想既然父亲不肯为她同徐家人摊派,那这得罪人的话就都由她自己来说吧。
“二少爷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又是何必,也不怕亏心?”她开始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讥诮了,“你瞧上的不过是我的皮囊,而这东西不消几年就会变了样子,就好比那些你曾喜欢过的女人,追求的时候对哪一个都是真心,好过之后又都觉得是鸡肋,既然这样还谈什么真情?又何必再结什么婚?”
连着三句反问真当得一个口若悬河,把徐隽旋都说愣了,不过再愣他还是听出了白小姐意思——竟是要同他解除婚约!
这怎么使得!他还不曾有机会一亲芳泽呢!
徐隽旋不干了,又要张嘴解释哄人,可这回白小姐连这些话都懒得听,只说了一句“免开尊口”,同时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冷落起来,透着骄矜和漠然,隐约还有些残酷。
“何况你也知道的吧,”她微微抬着下巴看着他说,“我本来就不喜欢你。”
徐隽旋的确知道他的未婚妻不喜欢自己。
她从不会试图联络他,也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他争风吃醋,当年一去法兰西就是数年,连一封书信都不曾给他寄过,甚至他主动贴上去献殷勤她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永远是冷冷地、讥诮地、避之唯恐不及地。
可理性上知道是一回事,感情上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一向在风月场上无往不利的徐二少爷怎么能面对自己的失败?长三书寓的秦厢明明就喜欢极了他,那烟花间的小凤仙听说他以后不来了还伤心得要上吊呢,怎么偏偏他的未婚妻看不见他的好、还一门心思要同他解除婚约?
他真是想不通,尤其在未婚妻坦言不喜欢他后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坐在偏厅的凳子上连对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晓得。
忽而耳边又传来一道声音,是一句温温柔柔的“二少爷”,他扭头一看,先对上一双漂亮动人的眼睛、同他那狠心的未婚妻有七八分相似;他心中一喜,以为是她回心转意回来哄他了,视线下移时却又看到了一个塌瘪的鼻子,同他中意的人差着万八千里。
……原来是白清嘉的姐姐白清盈。
她正笑意融融地看着他,十分体贴温情,还问:“二少爷怎么一个人失魂落魄坐在这儿,清嘉没陪着?”
这话真是戳了他的心窝子,徐二少爷脸上尴尬,应付着说:“她……她说今日有些乏累,先上楼休息去了……”
白清盈淡淡一笑,也不戳破他的谎言,只顺势在方才白清嘉坐过的小沙发上坐下,抬手取过茶几上的茶具为徐隽旋倒了一杯茶,一边递过去一边柔柔地说:“我那妹妹是被家里人宠坏了,任性起来可顾不得别人,二少爷多担待几分才好。”
谁说不是?可真是任性!连两家人早已定好的婚约也妄想解除!
徐隽旋接过茶愤愤地喝了一口,没有说话。
白清盈静静看着他的脸色,眼神有些曲折弯绕,默了一会儿又状似不经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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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清嘉到底是留过洋的新式女子,思想上同别人不一样也属正常,她兴许是想追求自由的恋爱,对父母安排的婚姻有些抵触……”
这番言语真让人浮想联翩,徐隽旋眼睛一瞪,连人中上的那颗痣都好像一起跟着瞪圆了,十分恼怒地问:“自由的恋爱?她跟谁自由的恋爱?”
难道她竟背着他偷人了?
白清盈一听连忙假装慌乱,连连摆手说:“不曾不曾,二少爷可别误会,清嘉只是行事大胆些,可并未同人有什么猫腻……”
行事大胆?徐隽旋的耳朵又被这四个字抓住了,当即便紧紧抓着不肯再放,要白清盈好好拆解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
白清盈假作为难,拿着小手绢掩着自己的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半晌都不肯说一个字,直等吊足了徐隽旋这草包的胃口才终于肯答话,眼神闪烁地说:“我也是听人说的……说火车遇匪的那一晚,清嘉和徐三少爷……”
说到此处就又顿住不说了,眼神闪躲、神情暧昧,可真是引得人浮想联翩。
而徐隽旋一听“徐三少爷”这几个字就已然被怒火冲昏了头了,哪儿还顾得上追问人家两个做了什么?
笑话,少爷?他徐冰砚算哪门子的少爷?不过是个苦出身的穷光蛋,命贱如草芥,爹娘都死绝了,全靠给他父亲卖命才能得一点体面,如今靠着他们家的恩惠成了个小军官难道就忘了自己是谁了?还敢凭着他那张小白脸来勾引他的未婚妻?怎么,是想攀上白家从此改了自己的命?
痴心妄想!其心可诛!
徐隽旋实在气极了,甚至顾不上伪装教养、直接伸手摔了手上的茶杯,留下满地狼藉拂袖而去。
而白清盈呢?她好整以暇地在徐隽旋身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隐隐浮现出了别样的光彩,她还抬头朝二楼白清嘉房间的方向瞧了瞧,心中默想:今日的富贵是你自己丢掉不要的,倘若他日我捡去后你我境遇颠倒……妹妹,到时你可不要怨怪姐姐无情。
第22章 沙龙 要开民智,要富国家,要救沦亡。……
这头徐隽旋的心境遭遇了怎样的波动白清嘉才没兴趣理会, 她的精力已经被父亲在北京安排的一场又一场社交给占据得满满登登了。
白老先生可是社交场上的一把好手,向来将交际看作是安身立命的东西,他深知作为沪上来人要插进北京的权贵圈子并不容易, 而要让长子结识人脉就更是困难, 因此打从白家人在新宅安顿好了便终日宴请不曾间断, 实实在在费了不少心思。
白清嘉最烦这些事, 以往交际她还能跟她二哥待在一起躲躲清闲,如今白清远不在她就失去了庇佑, 时常要被一些无趣的人事纠缠,一来二去倒是被勾起了些许对哥哥的想念,因此去信一封以表惦记,还问他近来身体是否好些了。
二哥的复信很快就到, 这位浪荡公子先是在信中告诉妹妹自己的身体已经大好,另外又对她能否适应在北方的生活表达了一番关切,最后笔锋一转, 忽问她手头宽不宽裕、倘若有闲钱能否寄上二三千给他, 父亲近来断了给他的零花,他的手头已然十分拮据了。
最后的这番转折都把白小姐气笑了, 她心想父亲真是难得英明, 的确早该断了给二哥的钱的,否则还不都被他拿去挥霍了?她才不要寄钱给他,他上回从她这里骗去的宝石项链还没还呢。
交际场上的事情虽则大多无趣,可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令人愉悦的事情发生。
这就要归功于白老先生搞社交的技巧了:他最懂得给人分门别类, 针对洋人和新派官员就张罗西式舞会和酒会,针对旧派人和前朝遗老便举办一场传统的晚宴,而若要结交文化界的名人雅士,那还有什么方式比从西洋传来的文化沙龙更时髦更恰当呢?
白清嘉对这样的小交际最不反感, 毕竟文化界的人就算是流氓也会藏着掖着、不会明晃晃就贴上来讨没趣儿,偶尔还有几个人有真学问,听他们清谈可算是难得的享受;有时父亲招待这帮文人来家里做客,她偶尔起了闲情逸致便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旁听,如此一个下午的时光便能轻易打发了。
这帮先生倒很有趣,明明脑子里装的尽是最新最西的知识,可那通身的气派却又偏偏很古旧,大多都是一身长衫,同如今政府里的官员大不相同;只一位专研工程的先生是穿西装的,据说是1903年第一批被官派前往西洋留学的学生,如今学成归来在北大任教,谈话间颇为激昂,言救国当始于实业,大兴工程更是第一要务,论述完备后又转头同白清平攀谈起来,请他日后务必要在政府中斡旋、请国家重视机械制造之业。
有他这么一挑头,其余各行各业的先生们便都来了劲头,几乎个个都说唯有自己的学科才能救国,商科、医科、理科、工科……哪一个不要政府扶持?哪一个不要国家重视?
只一位先生最安静,白清嘉在家里见过他两回都没听他说过什么话,只从大哥那里听说此人名叫程故秋,是在北大教国文的。
他是最典型的文人,身材瘦高、稍显文弱,青黛色的长衫将他的气质衬得格外清透雅致,有种仙风道骨的意思,又生了一张很有书卷气的脸,眉眼开阔,一看便是个脾气温和的人。
那天白清平被一圈人围着说得没了脾气,索性也就放开了,转头望向那位先生,笑问:“程先生就不想论一论国文科的紧要?恰今日兴浓,倘若有需要政府扶持的地方便一并说了吧。”
这话夹杂了些许调侃的意味,那位先生听了会意一笑,仍显得清淡。
“洋务以来国文式微,的确无甚脸面再同政府讨要贴补,”他静静地说,“只是我向来以为救国之本在开民智,白先生若真要求救国之法,恐怕还应在此处多下工夫。”
这是通达的话,不管是不是专研思想的学者都晓得这个道理,而正是因为人人知晓,可辩的地方才多了起来。
“故秋所言不虚,一国之本在民,倘民智不开则无法参与政治,致中国难效欧美之制,”那位专研工程的先生说道,“可正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眼下西洋诸国之所以民智已开,是因为国家富庶安定,我国若想效仿,第一步定然也是要想法子富民——这如何能实现?自然要靠商医理工,此非舍本而逐末,实乃天理之自然也。”
在座的几位先生闻言纷纷点头。
那位程先生却以为不然,但他似乎并非雄辩之人,即便在此等论理之时也依然显得谦和宁静。
“倘今日中华未临亡国灭种之危,则我必赞同仲明所言,只是眼下家国离乱虎狼环伺,又哪里有机会徐徐图之?”他清楚地说着,“天时不待我,没有时间花费百年工夫使民富庶,只能先求果再培因,以百倍之力开民智救沦亡,待局势安定再图后计,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番话颇令白清嘉感到触动,继而引出了她几多深思。
她当初在法兰西留学、一心只想躲开父亲的禁锢不愿回国,其中固然有渴望自由的缘故,可更深的一层却在于恐惧——她不敢回国。
为什么不敢?因为怕面对千疮百孔的故土,怕见到在华趾高气昂的洋人,怕面对愚不可及可怜可恨的国民,怕那种有心无力无计可施的感觉。
她只是沧海一粟,哪怕生于掌握权势和财富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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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能做的也很有限——别说是她了,就算是她的父亲和她的长兄,又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呢?不过随波逐流汲汲营营而已。
可最终她还是被迫回来了,这些阴影因此变得无从躲避,譬如外滩公园里那些西洋强盗的雕像她就无法视而不见,离白家新宅不过几十分钟车程的使馆街她也不能视若无睹……伤口就在那里,永远不可能无药而愈。
……她应该努力做些什么的,就像那位程先生说的,要开民智,要富国家,要救沦亡。
可这些愿景虽则十足美好,说起来却终归显得虚妄,四万万国人哪个不想救国?真要落到实处时却没人使得上劲,全因不知第一步自何处始罢了。
她亦很困惑,幸而那位程先生又给了她一些启发,当晚在白家用过晚餐后同她闲谈了几句。
“听白先生说小姐是留过洋的,不知读的是什么科目?”
程故秋其人总是彬彬有礼,说话时令人感到如沐春风,年纪虽比白清嘉大不了多少,可却隐然让她觉得他可以作她的老师。她的戒心于是很自然便褪去了几分,难得没有对一个主动上前同她说话的男人感到反感,答:“法国文学,可以算作外文。”
程先生听言眼前一亮,说:“是么,那小姐的法文必然很好了——德文呢?也通么?”
“只会一点,语法很生,”白清嘉答,“英文更熟一些,可以同人交流,也可以写作。”
对方听言连连点头,似乎是很赞赏很歆羡的样子,又感慨道:“如今像白小姐这样通西学的人是太少了,正因如此许多工作才做得很慢,就譬如翻译吧,我们严校长已经明言过许多次,说书局的翻译做得太慢也太差,就算是一些已经享有盛名的所谓翻译家,翻出的东西也有许多讹误不堪使用,全因中间转译过太多次,失了文本的原意。”
他顾自说了一番,似乎很投入,过了一阵才自觉多话,收住了,又转而问:“不知道白小姐对做翻译感不感兴趣?倘若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书局的人给你认识,近来商务印书馆在做一套西方哲学译丛,正需要优秀的翻译。”
这话就有些不切实际了——白小姐是什么样的出身?单是交际场上的事她都忙不过来,哪来的工夫再去做翻译?何况她家里又不缺钱财,白老先生那么爱惜面子,怎么会让自己最金贵的小女儿去跟什么书馆的人打交道?
白清嘉心下为难,嘴上的应答便慢了一拍,神情也有些微妙的凝滞,所幸这位程先生虽然久在校园醉心学术、却还不至于不通世故,见白小姐这般反应就意识到了自己言语的失当,很快便跟人道了歉,说:“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他很客气守礼,白清嘉则摇了摇头表示无妨,同时心里却又默默记挂起了这件事——翻译书籍?这对她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无论是法语还是英语她都驾轻就熟,只是不知道这事做起来究竟有没有意义……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程先生听了对她一笑,儒雅又恳切,说:“自然是极有意义的——西学岂独在坚船利炮?其妙处更在哲学历史、文学艺术、社会思想,倘若能将他们的经典尽翻译过来,民众读了自然会有所触动,待到觉醒之人多了,这世道也就能跟着变一变了。”
说这些话时,程故秋的眼睛里隐隐闪烁着明亮的星火,似对这个国家充满未知与动荡的未来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和崇高的理想,这样的光景令白清嘉下意识地肃然起敬,忽觉得这些身在官场之外的知识界人士有着她久所未见的纯粹与赤诚,像是当真能为这片土地做上一些事情的。
……令她有些感动。
翻译……?
也许她可以试着同父亲说说,虽则他泰半是不会同意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可以先试着对这项工作多做些了解……倘若此事真能如程先生所说于国家有利,那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第23章 生意 “今夜的事都看明白了?”……
同样的夜晚, 徐冰砚则出现在了距白家新宅不远的德国使馆外。
使馆位在街中路南、洪昌胡同西侧,南界直抵内城南垣的城墙根儿,就在法国邮政局的对面, 建筑照旧是中西合璧的, 被与大门联结而成的灰砖墙体牢牢围住, 乍一看像个密不透风的牢狱。
大门口站着几个德国士兵, 背后背的枪擦得锃亮,比销给中国人的过时枪械要好上千百倍, 徐冰砚淡淡看了一眼,随即出示证件,在严格的检查过后方被容许走进德国使馆的大门。
冯览已经先到了,正站在使馆主屋的门前等他, 见到他后朝他招了招手,圆框眼镜微微泛光:“你来了——我们进去吧。”
徐冰砚点了点头,又四下看了看, 问:“不等孙将军?”
“他今日不来, ”冯览摇摇头,眼神里藏着深意, “你也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他来了, 我还怎么带你进去?”
这话说得有些令人惶恐:孙绍康摆明了是不待见他、不愿与他一起共事,而冯览今日为了带他见人甚至直接绕过了孙,这抬举的意味确实有些过于明显了。
徐冰砚没说话,只对冯览点了点头, 对方笑了笑,又拍了拍徐冰砚的肩膀,说:“将军是信任你才让我带你来,你记得, 不要辜负他。”
深夜的德国使馆仍颇为热闹,富丽堂皇的大厅之内,几个德国人正一同坐在沙发椅上看电影。那是1913年刚出不久的新片子,德国产,Die Landstra?e,汉译名为“乡村道路”,冗长的镜头小心翼翼地在凶手和乞丐之间辗转腾挪,凝滞的空气被拉拽得平添几分紧张。
这些洋人都知道有客人来了,可却没有一个人有要起身的意思,仍在饶有兴致地观赏电影,只有一个陪同的中国人站了起来,走到冯览和徐冰砚身边赔着笑脸,说:“两位先随我来吧,这边请,这边请。”
这是给德国人做事的买办。
冯览打量了对方一眼,没什么表示,大概已经判断出这不是一个需要他讨好伺候的角色,因而只脸色冷淡地随对方一同去会客厅等待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洋人们才心满意足地来到会客厅,只是看神情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场电影里,进门时仍相互用德语交流着,显得有些亢奋。
此时冯览已经站起来了,一改方才在买办面前的矜高姿态,对洋人们露出了客气的笑,对方看起来对他已经很是熟悉,只是没见过徐冰砚,用德语说了句什么,冯览当然听不懂,那位买办便做起了翻译,说:“施密特先生说之前没见过这位军官,想知道他是谁。”
徐冰砚神情不动,听冯览跟对方说:“这位是沪军营的徐冰砚少校,徐将军的义子,往后会常见的。”
这后半句他说得平平淡淡,可由买办翻译给德国人后他们的反应却并不一般,那位施密特先生还挑眉说了句话,买办翻译为:“是吗?真希望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冯览继续弯着赔笑,点头说:“一定,一定。”
短暂的照面过后诸君便在长桌两侧坐定,正式的谈判即将开始。
徐冰砚并不清楚今夜磋商的议题,直到冯览将徐振的手书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来放在桌面上、推到德国人面前,并说:“这是跨省铁路运输的特批手书,请几位先生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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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省铁路运输?
徐冰砚暗暗皱了皱眉。
此时的洋人们已经看过了那份手书,神情都颇为满意,冯览笑了笑,又从箱子里取出了另外一个信封推过去,补充:“另外,这是我们将军提议加入的新条款,请几位一并过目。”
这有些出乎德国人的意料,而在他们看过条款的具体内容后神情就由惊讶转为了不满,施密特的眉头已经紧皱了起来,很严肃地看着冯览说:“徐将军想要多六个点的分成?他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
坐在他右手边的另一个德国人显得更为愤怒,他大约是个商人,浑身都泛着精明和尖刻的味道,同中国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多六个点?凭什么?难道徐将军能为我们提供比以前更多的服务吗?”他生气地大声质问,“从矿山开采到铁路运输,直到最后的分销都是我们一手包办,徐将军只出了一纸批文,就想空手再多拿十几万大洋?”
当这番话经由买办的口变成汉语落进徐冰砚耳里时,他才终于知道徐振和孙绍康究竟在跟德国人做什么买卖。
——偷矿。
中华幅员辽阔,有难以计数的矿藏资源,出口到西洋诸国可以获取丰厚的利润;而如今国内局势未定,南方动荡致使政府分身乏术,遑论国人技术落后,有大量的矿山尚未勘定,因而难以实行严格的管辖,这就给投机者留下了可钻的空子。
徐振将军便是这钻空子的一把好手。
他和洋人勾结偷盗矿产,由洋人的公司负责勘定、开采、运输、贩卖,而他则凭借在国内的政治地位为其遮掩罪行大行方便,待交易完成便凭空获得暴利,盆满钵满。
这么一想也就能理解徐振为何多年来始终与郭巍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了——他是主计处岁记局的局长,最便于上下打点关系,对税额和资产数目等细枝末节最为熟悉,一旦徐振与洋人的勾当被他人发现端倪,他也可就近在数字上作伪;而孙绍康是皖地的将领,他之所以会卷进这件事,或许就是因为这次洋人要偷采的矿山在安徽境内。
短短一个闪瞬徐冰砚已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通透,同时亦深深地意识到……
……这是卖国。
徐振与洋人勾结牟利,必然不可能在其中占大,而据方才那个德国商人的说法,徐振仅仅从中分成便可得到十几万大洋——那洋人呢?他们从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攫取偷盗的财富又会有多少?
不计其数……像个永远没法测量的无底洞。
徐冰砚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冷峻的面容被灯光的阴影笼罩,而冯览则在那个时刻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年轻的军官永远以严肃到刻板的神情示人,令他者无从窥探他的内心。
冯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审视的目光,重新以和气的笑容对上洋人的诘问,好言好语地解释道:“穆勒先生不要动怒,我们将军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不得已……诸位也都知道,袁大总统接下了前朝的一切赔款协约,而今面对南方动荡又要筹措军饷,财政上压力很大,因此最近都在抓各地的矿藏,生意可不像原来那么好做了,这多出的六个点也不是我们将军白得,是要拿去层层打点的……”
絮絮地说个不停。
这些解释虽则合情合理,却显然不足以让洋人满意,他们是最贪心的豺狼,偏偏以最典雅绅士的面目示人,实则连偷来抢来的利益都不肯吐出分毫。
“那是你们国家自己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施密特已经表情冷酷开始为今夜这场短暂且一边倒的谈判做出结语,“请转达徐将军,我们并非只有他一个合作伙伴,如果他执意要毁掉之前长久积累起来的合作基础,那么我们只能对最终的结果表示遗憾。”
从德国使馆出来坐上军车,冯览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阴沉无比。
“咚”的一声巨响,是他一拳狠狠砸在了车门上,窄小的瞳孔缩得更小,像一条发怒的毒蛇。
徐冰砚没有说话,默默地开车,心中却很清楚冯览愤怒的因由——施密特最后的那句话很硬,稍一揣摹便能明白那是一个威胁,他在警告冯览和徐振,如果继续强要六点的分成,德国使馆将很可能把此事捅到上面,到时候洋人们自然可以借外交手段逃避中国政府的制裁,而徐振却会大难临头。
冯览……该是一个很不喜欢被人胁迫的人吧。
军车行驶在北京的马路上,凄寒的冬夜在今日看起来分外肃杀,车轮碾过马路的声音让冯览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平稳了下自己的情绪,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对徐冰砚说:“今夜的事都看明白了?”
徐冰砚握住方向盘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随即沉声答:“嗯。”
冯览点了点头,继续说:“将军的意思是往后山东的买卖都交给你来谈,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来问我。”
这是很棘手的事。
徐振在齐鲁一带的根基不深,地方的将领也并非都对这个长官言听计从,如今要他一个资历尚浅的外来军官带着洋人去偷抢他们的矿藏,这……
徐冰砚的眼睛漆黑一片,连最深处都不见一点点光亮,而他的声音则比眼睛更晦暗,只回答了冯览一个字——
“好。”
徐冰砚送冯览回到下榻的北京饭店时却意外碰上了徐隽旋。
那时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富贵的少爷喝得烂醉瘫倒在饭店大堂的沙发软座上,臭气熏天满口胡话,挥手驱赶着一个又一个上前试图劝他回房休息的侍应,还大声叫嚷着:“滚!都给我滚!老子是徐振将军的亲儿子!今天就要待在这儿,谁敢管!”
荒唐至极。
冯览头疼不已,隔着饭店大门看到徐隽旋时脸色就已经糟了起来,他侧首对徐冰砚说:“一起进来搭把手吧,把二少爷送回房间去。”
徐冰砚点头,随同冯览一起走进北京饭店,没想到刚进大堂便被那已经喝大了的徐二少爷瞧见了,对方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就将周围的侍应推倒在地,歪歪斜斜又万分愤恨地挥着拳头朝他跑了过来,嘴里还大骂:“倷只杀千刀!老子今天杀了你!”
第24章 傀儡 她……要退了与徐隽旋的婚约?……
徐隽旋已经找了徐冰砚两天。
他是压不住脾气的性子, 有了火就要撒,那日在白家被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当面说了退婚的事,当即怒冲天灵盖、恨不得提刀砍人。
他才不愿意承认是自己不讨白小姐喜欢才被拒婚, 只将一切罪责都推在了自己那个没有血缘的三弟身上, 可惜怒发冲冠从白家冲出来四处找了一圈也未找到半个人影, 却是因为近来徐冰砚忙于公务, 要么在军营领馆、要么在政要私宅,两人总碰不上面。
徐隽旋肝火大动, 无奈之下只好跑到冯览下榻的北京饭店来堵人,堵着堵着穷极无聊又开始借酒浇愁了,喝到半昏时终于见到了仇敌,那还不赶紧捐弃了教养边骂边冲上前来?
冯览也是没想到徐隽旋会突然闹这么一出, 一边试图把人拉开一边问出了什么事,徐隽旋一个醉鬼能说出什么利索的话?只会红着一张脸龇牙咧嘴罢了。
冯览莫可奈何,只好又扭头去看徐冰砚, 后者亦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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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眉头,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困惑之间那醉鬼却又说了话, 含糊之间只有“娘十批”这样的脏话是清清楚楚的, 间或有那么两句似是而非的指责,说的是:“要不是你个混账在背后搞小动作,清嘉又怎么会想同我退婚!……”
徐冰砚本是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徐隽旋胡闹,可这句模糊的言语却让他让他的神情产生了一丝松动。
她……
……要退了与徐隽旋的婚约?
漆黑的眼底忽而有一瞬的波动, 如同一粒石子被投进古井、于平静的水面上荡开小小的涟漪,他一时间有些怔愣,甚至手心微微出汗,难以解释的无措。
徐隽旋却管不了那么多,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小白脸与他有夺妻之仇,这可是不共戴天的,此时此刻就算他一枪崩了他又能怎样?他父亲有通天的手眼,必然会为他摆平一切!
他是怒极了,昏头的醉鬼比平日更有力气,竟挣脱了冯览的禁锢劈手要夺徐冰砚别在腰间的枪——夺枪岂是儿戏?军人的本能在瞬间苏醒,原本还有些游离的徐冰砚瞬间回神,下意识就擒住了徐隽旋的手臂,正要用力将其折断时理智却回了笼、忽而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他不能伤害的,是以手上凌厉的力道瞬间撤去,腰间的枪立刻便被徐隽旋夺走了。
“啪嗒”一声。
子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主人。
一旁的冯览本以为二少爷只是酒后失态寻衅滋事,没想到他竟疯到要动枪械的地步,惊骇之下也不敢再马虎,赶紧让酒店的侍应一左一右把徐隽旋架住,自己则亲自冒险缴了他的枪,一边撕扯还一边扭头冲徐冰砚喊:“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快走、快走啊!”
等徐隽旋酒醒已经是后半夜了。
北方冬季严寒,似连黑夜也比沪上更为漫长,至凌晨六点仍天光至暗,徐隽旋昏昏沉沉从床上醒来,双眼在昏暗的壁灯光线里辨认出了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冯览。
酒醉昏睡前的记忆乍然涌入脑海,徐二少爷登时又火起来,一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一边大声质问:“冯叔你糊涂了?昨天怎么胳膊肘向外护着徐冰砚?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勾引了我的未婚妻!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狂怒的叫嚣回荡在封闭的房间里,冯览的回应却只是一声叹息。
他从窗边起身给徐隽旋拿了条热毛巾擦脸,那双窄小的瞳孔里散发的光却没一点温度,只沉沉地说:“二少爷,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徐隽旋一把将毛巾打落在地,语速极快地质问,“他只是我父亲养的一条狗!我杀他还需要看谁的脸色?”
是啊……他徐冰砚只是父亲的一条狗。
他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尽管他有讨女人喜欢的外表,尽管他有能让父亲赏识的才干,尽管他除了出身之外什么都是好的——可那又怎么样?怪只怪他不会投胎,活该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最后再被一脚踩进泥里。
想抢他的未婚妻?他一枪崩了他,看他哪来的命抢!
疯狂的嫉妒和愤恨可以杀人,徐隽旋宿醉的眼睛已经红了个透,然而当他对上冯览那双毒蛇般令人惊惧的眼睛,心中的癫狂又有片刻的冷却。
“我说了,你不能杀他,”对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隽旋,难道你想让你父亲少一个替死鬼吗?”
含蓄的言语背后藏匿着难以琢磨的阴鸷和曲折,那是徐隽旋也许一辈子都理解不了的东西。
他生在福窝里,且因他大哥当年意外在战场上丢了命他父亲便十年怕井绳、再不肯让自己亲生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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