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一路上的不安,在一顿饭后就彻底瓦解了。
他上一次与朱襄见面时,已经是四年前了。
四年前,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居然在咸阳学宫面前打滚哭闹,还冒充秦国丞相蔺贽之子,被秦太子政抓进了大牢。
他想起来那时的事,忍不住脚指头抠地,想要抠个洞钻进去。
回忆四年前在咸阳当“书童”的日子,理应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丢了脸,进了牢,还听到了朱襄公对自己家族和父辈的侮辱。
稍有血性的人,当有人辱及家族和父辈时,都会视对方如仇敌,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但张家兄弟想起在朱襄家中暂住的月余,心中不仅生不出恨来,还常常怀念。
这当然不是朱襄公家的饭菜太好吃了。
咳,好吧,不仅仅是朱襄公家中的饭菜好吃。
和蔼可亲又学识渊博的长辈,能跟得上自己话题的同龄人,再加上充实又轻松的学习生活,这是张胜张良兄弟二人从未感受到的。
张良虽然在新郑的时候被张家溺爱得厉害,有许多“朋友”围绕在身边,但他回新郑后,觉得与太子政吵架(还吵不赢),都比和“朋友”聊天有趣得多。
只是都四年了。
就是亲朋好友相隔四年感情都会生疏,何况朱襄与他本来就是陌生人。
若不是这四年他与韩非偶有书信往来,他也不会厚着脸皮去按照父亲的计划,在韩国灭亡之际投奔韩非。
他离开咸阳的时候也未想过,他居然会主动前往南秦,避开韩国灭亡这一刻。
张良在这四年地位和生活落差极大。
仅仅是父亲离世,张家明明在韩国朝堂还拥有很大的势力,并未衰败,他居然也见够了人情冷暖。
想到多年来的世交变化都这么大,只是四年前有着月余交情的朱襄公和太子政,大概早就忘记自己了。
自己当日拍着胸脯说一定能拯救韩国,绝对不会逃走,现在却灰溜溜地逃到南秦。
他们得知此事时,恐怕不仅是淡漠,还可能鄙夷了。
张良南下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的老师韩非是韩公子,即使心中厌恶抵触,也会接纳他这位前韩相之子,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目的。
但朱襄公德行高远,太子政性格孤傲,大概是会瞧不起自己了。
张良没想到,嘴十分毒的太子政居然没有讽刺自己。
朱襄公虽然说起了灭韩的事,但也是在安慰自己,还在短短一日内就给自己准备好了院子和衣物。
张良吃饱后,嬴小政本想拉着张良再聊一会儿,被朱襄赶走。
“张良路途劳顿,你先让他休息一下。”朱襄用手指头点着嬴小政的后脑勺,一点一点把嬴小政戳走,“张良以后就住在这里,你什么时候都能找他聊。”
嬴小政被舅父戳着后脑勺戳走时还嘴硬:“我没有想和他聊,我只是问他一些事。”
“啊对对对,等张良休息好了再问。”朱襄赶走嬴小政后,对张良道,“安心住下,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告诉我。我生活比较粗糙,你可能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要及时说,别客气。”
张良送走了朱襄和太子政,他身旁的家仆才感慨:“不愧是朱襄公,气度真是非凡。”
张良失笑:“朱襄公气度怎么非凡了?”
家仆不好意思地笑道:“朱襄公对公子如此亲切,当然气度非凡。”
张良摇摇头。不伦不类的回答。
家仆为张良收拾朱襄赠送的衣服,连连感慨:“没想到朱襄公居然会将秦太子的旧衣赠给公子,这是表示对公子的赞赏啊。”
家仆的神情十分兴奋。
张良道:“朱襄公只是因为我是公子非的弟子,而视我当做子侄。他赠送我衣物,也只是当我是寻常子侄,将家人衣物暂时给我急用,并未想这么多。”
家仆不信:“这是太子亲用的衣物!”
张良淡然道:“他是朱襄公。”
家仆犹豫了一下,有点被张良说服了:“朱襄公或许真的不在乎?但那可是太子啊。哪有人真的将太子用过的东西当做寻常物品处置?”
张良道:“朱襄公没有将太子的物品当做寻常,他只赠予能住进他家中的亲近晚辈。”
这范围,其实比“太子之物”赠送的范围更狭窄。
能被朱襄公认可为晚辈,还能住进朱襄公家里的人,肯定不会少御赐之物的赏赐。而朱襄公以长辈赠予的物品,比起那些“秦王”“太子”“长平君”或是“吴郡夫人”身份象征的物品,更稀有。
所以张良心里也很激动。
明明四年没见,四年前自己给朱襄公的印象可能还不是很好,现在自己还是抛弃韩国而来。
朱襄公对待自己仍旧和蔼可亲,十分体贴。连那个孤傲的秦太子政也没有露出对自己的轻视。
张良攥紧了朱襄赠予的衣物,心情又是感动,又是……愧疚、郁闷、难过、自我厌恶,十分复杂。
张良突然不想说话了。
小院除了张良和家仆住的房间,还有小厨房和一个较为宽敞的书房。
书房的窗户推开,就能看到一丛菊花和开阔的天空。
张良带了许多礼物贿赂楚臣和楚王,还带了一些精挑细选的礼物赠送给老师、朱襄公和太子政。自己的物品不多。
除了几套拜见公卿贵族的衣物,他带得最多的就是竹简木牍。
那些衣物不太适合日常穿着,且对于南秦的气候而言太厚重。朱襄猜到张良不清楚南秦气温,才会体贴地为张良准备了更换的衣物。
韩国虽有纸张传入,但没有自己的造纸作坊,且韩国公卿认为竹简木牍更适合贵族,所以他们的书写载体仍旧以竹简木牍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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