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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式微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台上的戏。
直到戏唱到末尾,台上二人上演着母子分离——
“娘,贵人来助儿,富贵在眼前,你为了儿便安心去吧。”——
“吾儿,你要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娘么?”——
“娘,为了儿,你安心去吧。”
白?面小生说罢,便狠狠将将女子推向另一边。转身跑向另一锦衣花冠,唇点朱丹的女子身旁,下跪叩首,唱道:“此乃吾母,儿当尽孝膝下。”
那被推倒的伶官哀声唱道:
“王兴,你这不孝子呀,生生把亲娘抛!”
“薄幸郎,无情儿,偏教我误入这宅府,年华空蹉跎,福禄迷人眼,迷人眼啊!”
曲罢,只见?那女子从袖中拿出匕首做抹脖子之状。
戏唱完了,江式微有些恍惚,浅蓝色的衣衫已被身上的冷汗浸透,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场戏的了。
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齐珩脸色亦没好到哪里去,似是?忍着怒气没发出来,语气清清淡淡的,他道:“看完了,你知道这戏讲的是?什么了罢?”
江式微不禁打了个颤儿,面色惨白?道:“知道。”
齐珩突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啜了口茶水,随后毫不留情地掷了出去。
茶盏被他掷个粉碎,发出清脆的声音,旁边侍奉的内人全颤抖着跪地叩首,不敢出一声。
江式微被声音碎地声吓了一跳,但她?并?未如他人一般跪地。
她?一直静静地坐在原处,又静静地看着齐珩。
齐珩起了身,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划过一抹痛色,眼底尽是?失望。
他道:“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随后,他拂袖而去。
梨园戏台下,唯有江式微一人耳。
她?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直到漱阳急匆匆地入来,在她?身旁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江式微不答,漱阳急急道:“陛下方才,诏金吾卫围了吏部张尚书的府宅。”
江式微才看了她?一眼,手中摸到了袖子里的那块横玉。
冰冰凉凉,沁入了她?的掌心。
王兴,王行。
也是?珩。
这场戏,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为的便是?离间她?与齐珩。
从她?拿到《墨萱图》,再到用《墨萱图》试探齐珩开?始,她?便已经彻彻底底落入了设局之人的彀中。
她?从一开?始便做错了,她?不该拿《墨萱图》来试他的。
齐珩想必已对她?失望透顶了。
第024章 妖书案发
长安城内, 张应池宅第,金吾卫穿着甲胄,腰间佩剑, 威风凛凛倒是让路过的与围观的平民百姓有些不寒而栗。但百姓纵然?有些心悸, 也还?是抵不住想看热闹的想法。
人?总是这?样, 只要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 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看别人?从神坛跌落, 狠狠落入泥淖之中, 这?时?他们便会不禁升起一种高贵感。
这?是人?的劣性,身为金吾卫之首的白义很清楚这?一点。
他带着金吾卫查抄过不少官员,也见证了不少官员的跌落。
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抄到了张应池的家中,张应池是有名的大儒, 素来清高, 又?洁身自好?,这?朝中人?尽皆知。
白义瞧着面前的宅第,不似他从前查抄的官员府邸那样富丽堂皇, 这?里略显寒酸。
“去?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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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义朝着身边一卫兵道。
“将军,咱不破门而入么?”那卫兵问道。
哪回他们金吾卫围府抄家不是破门而入的, 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竟还?要叩门?
“叫你叩门你便叩门,哪这?么多话。”
“是。”卫兵叩了叩门。
良久,见一小厮开了木门, 见金吾卫围了四?周,大惊失色, 忙得连跑带颠地去?寻了张应池。
白义在阳光底下抬首闭着眼, 手随意地搭在了腰间剑柄上。
“不知白义将军围我府宅是何用意?”张应池出?了门,见状怒道。
“张尚书?稍安, 下官只是奉陛下旨意而已,并非对尚书?不敬。”
“旨意?何旨意?”
“陛下圣旨,吏部?尚书?张应池以作妖书?罪暂羁大理寺。”
“妖书??是何妖书??我从未作过。”张应池急急反驳道。
“您的那本《贤女传》末卷涉嫌污蔑圣母,便是妖言。好?了张尚书?,不如您亲去?大理寺,看看那本妖书?,自然?便得知了。”
张应池反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陛下可有明?旨抄家?”
“并未。”白义答道。
“好?,我可以跟你们去?大理寺,但你们不可惊扰我的夫人?。”
白义笑了一下,道:“您跟我们走了,陛下亦无抄家明?旨,我们自然?不会为难您的夫人?的,这?一点,您放心。”
“张尚书?,请吧。”白义扬手,示意金吾卫开道。
齐珩还?算顾忌着张应池这?位文学大儒的颜面,一未加镣铐,二未锁囚车,派了马车来,饶是白义也头回见陛下如此厚待人?的。
张应池看着面前那本《贤女传》翻至末卷后?,原本底气十足,此时?却大惊失色,面色惨白道:“此书?绝不是我写的,我末卷写的……写的是汉朝邓后?,怎会是陈……圣母?”
“萧公,此书?绝非我所作,定是有人?故意害我。”他朝着堂上的大理寺卿道。
大理寺卿也算与张应池相识多年,也不信他会这?样糊涂,但忍不住真相道:“此书?非民间流传的刊印本,而是从秘书?省拿过来的原本。”
秘书?省的原本,那必然?是张应池所书?的最初版本,这?一点自然?无可辩驳。
“这?不可能,我送去?秘书?省的绝不是这?个样子。”
“但就?是这?个样子,张尚书?,我们到秘书?省彻底查过了,只有这?一原本。”
“可我当真没作过这?等妖言。”张应池面上茫然?,不知如何能自证清白。
“张尚书?,你除了送往秘书?省的原本,府上可还?留有手本,草稿之类?若是能找到,或许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大理寺卿抹了抹胡须道。
张应池细想了想,才想起有这?么个事,便急急忙忙道:“有,我府中还?有草稿,萧公可派人?去?取。”
“好?,我这?就?上奏陛下,不过在此事查清之前,便委屈张尚书?在我大理寺狱待上几日了。”
——
一路上一直被?风吹着,再加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江式微只觉得身上很冷,忍不住轻咳两声。
甘棠见此急急忙忙为她披上了披风,面上有些焦急,她低声道:“殿下,臣问清楚了。”
“那戏,是近些日子才在长安城流传开的,起初是以戏折子流传开来,刊印与流传买卖都极为隐秘。”
“后?来见此戏折子流传极广,不是什么秘密了,便有人?排成了戏,一家接一家,到最后?成了当今最火热的戏。”
“臣听出?宫采买的内臣说,那戏折子便是改编自张尚书?所修《贤女传》的最后?一卷。”
“那最后一卷写的正是”
说到此,甘棠的声音越来越低。
“陛下的生母,陈氏。”
“若是颂咏之词也便罢了,偏偏末卷是将陈氏作前面那些贤女的反例。”
“张尚书?于大理寺直呼冤枉,说此书?被?人?篡改过,草稿还?在他宅中,陛下便派了金吾卫查抄张尚书宅第,但……”
甘棠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只见民间所传之本,并未有张尚书?口中的草稿。”
“更糟糕的是,那本书?首卷所称颂之人?,正?是殿下。”
“张尚书?家中唯一的小厮被?金吾卫带走,一番鞫问后?,他说此书?便是张尚书?的草稿,随后?他自觉背主在狱中咬舌自尽了,张尚书?现在是……辩无可辩了。”
江式微虽披着披风,但只觉得身上愈发冷了起来。
最致命的在这?里,她前脚才用画卷试探齐珩对生母的在意程度,后?脚民间便出?了攻讦他与他生母的妖书?、妖曲。
且这?妖书?明?明?白白地称颂她,将她列为首位。
若说这?书?与她没什么联系,就?连六岁孩童也不会信。
江式微想到齐珩发才动怒的样子,便知道他是信了。
信了他一向爱重的妻子用他的痛处、用他的软肋向他狠狠扎了一刀。
“你能拿到那书?么?”江式微问道。
她突然?想看看那本书?。
“此书?狂悖,殿下”甘棠没再说下去?。
“张尚书?现在如何了?”江式微面带愁容,轻声问道。
“陛下圣谕,以撰修妖书?为名,系张应池于大理寺狱,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为三?司使,共鞫此案。”
甘棠有些忐忑,生怕此事会牵连到江式微。
“那本书?,你能帮我找来么?”
“目前大部?分都被?金吾卫搜罗了去?,但臣尽力一试。”甘棠道。
江式微点点头,闭着眼揉着太阳穴。
夜晚,江式微坐在窗边,双目空洞地看着面前的红烛,还?在出?神地想着今日之事。
那时?他眼底的失望全然?落入江式微的眼中。
江式微想,其实齐珩对她还?是很好?的,大婚时?,他会顾念着她没吃东西为她送来糕点,知她不愿圆房也不强迫于她。
晨起会为她描眉,闲时?与她赌书?泼茶。
他知道她脸皮薄,不会存心调笑她,时?时?顾念着她的感受,他将分寸拿捏的极好?,纵然?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也生怕举止轻佻冒犯了她。
便是她不小心撞破了他的事,他也终究没对她做什么,反而时?时?顾全她的面子。
就?连撞破那晚,她误以为的“毒药”,事后?她悄悄找人?验了残渣后?,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是世间难得的补品。
人?服之,能顺畅经络,身体愈加康健。
他只是在吓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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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没想过害她。
反而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她该告诉他实情么?江式微犹豫不决。
听到灯芯爆花声她才缓过神来,随后?侧首看向窗外。
孤月高悬,冷冷清清的。
转眼间,已经入秋了。
月亮还?是那么孤独,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他的影子来。
与此同时?的紫宸殿内,齐珩听了白义的汇报后?,便让他出?了宫。
齐珩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素银镯子,十年如一日的精心爱护。
随后?将镯子放在了他的心口处,他闭着眼回想着娘亲生前的模样。
回想着她的一颦一笑。
回想着她对他的疼爱与保护。
她总是会将为数不多的吃食全都留给他。
冬日里,她自己穿着那带有破洞的、单薄的衣衫,反而将完好?的衣服都留给他,哪怕对他来说不是那么合身。
他穿着总是松松垮垮的。
他每次都会蹙眉埋怨:“阿娘,这?衣衫阿“横”总是穿不合身,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有新的衣服穿啊?”
陈氏会笑着跟他说:“快了,阿横再忍一忍,咱们会有新衣服穿的。”
“阿娘,我瞧着你身上这?件衣服我更合身,不若我穿你身上这?件吧。”
齐珩拐着弯地想要换上她那件破洞衣衫。
“阿横是在心疼娘亲嘛?娘亲不冷的。”陈氏揉了揉他的头,笑道。
那时?候,冬日很冷,夜里也很难捱。
他们总觉得寒夜无穷无尽。
上阳宫管事得了郑后?的命令,总会克扣他们应有的份例。
炭火是没有的,衣裳也是别人?穿了许久不要的。
饭食是折半的,如若不是高翁和陈氏有旧,时?时?用自己的份例接济他们,他们很难在上阳宫活下来。
所以他才会对高季如此信重,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家人?。
那日,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在他人?眼里也许是瑞雪兆丰年,但在齐珩眼中却是陈氏的催命符。
陈氏生了很重的一场病。
她就?靠在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很轻也很冷,冷到他抱紧都捂不暖她。
她牙间还?因寒冷微微打颤,她说:“阿横,阿娘好?冷啊,阿娘是不是快要走了?阿娘可能要看不到你娶妻了。”
齐珩紧紧抱着她,想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的身体。他忍泪轻道:“不会的,阿娘会永远陪着阿横的。”
随后?陈氏颤抖地胡乱摸索着袖中她珍视已久的素银镯子。她眼中含泪道:
“这?镯子是阿娘唯一带进宫的东西了,是阿娘的母亲、你的外祖母给阿娘的,阿娘想着这?要留给咱们阿横……留给咱们阿横作聘媳妇的聘礼的……”
齐珩抱着她的手愈发紧了。
陈氏温柔地抚上齐珩的脸,她柔声轻道:
“阿娘好?想看到你娶妻的那一天啊……想看着你能和心爱的女子圆圆满满的,想看着你们恩爱生子……”
陈氏说出?的话断断续续,身子还?不停地在发抖,她想到自己时?辰无多,又?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阿娘真的太冷了,阿娘撑不住了,日后?你要和高季好?好?活着,若是……”
陈氏又?咳了几下,声音渐渐变弱:
“若是娶了妻,你要好?好?待她,别辜负了她,别让她像阿娘一样。”
她又?用她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圣贤名句嘱咐着他:
“你一定要……记住,你的名字是横,横是美玉,你天生就?该是块宝玉的,你一定……一定要做个坦坦荡荡的人?。”
“君子死而……冠不免,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端正?了衣冠,你要做君子,圣贤的话一定要……记住。”
陈氏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手直直地垂了下去?。
她在他的怀里离开了人?世。
那时?的齐珩,才八岁。
他很无力。
他连为阿娘安葬的钱财都没有。
他甚至自己都保不了。
直到他见到了江式微的生母,他的姑姑东昌公主,他一直都跪在陈氏的身畔。
他看到了东昌公主和顾有容。
那时?,雪花轻轻落在他的肩头,为他原本松垮的衣衫添了几分朦胧。
他的衣衫是凌乱的。
但他又?记起娘亲临死前对他的嘱咐。
君子死而冠不免。【1】
他便拂去?衣上残雪,理了理衣襟,挺直脊梁跪在东昌公主的面前。
“求两位娘子帮帮阿珩送娘亲入土为安。”
他想让陈氏体面的走。
东昌公主未直接答应他,反而问他一个问题,他做了答复,后?来东昌公主便带他回了大明?宫,成为了六大王。
后?来谢贵妃说想让他做她的儿子,还?为他请了谢玄凌做老师。
从始至终,他都记着阿娘对他说的话,要做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阿娘说他的名字是横,是美玉的意思。
齐珩想到这?里,便含着泪无声地笑了。笑得十分心酸,泪水忍不住顺着脸颊落下,滴落在了那只镯子上。
珩,才是美玉的意思啊,只是他的阿娘是不识字的。
她只认得横罢了,连美玉的意思她也只是偷偷听从前大明?宫中的女史?提过才知道的。
她从来没读过书?。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阿娘叫什么名字。
陈氏,冰冰冷冷的两个字便涵盖了她的一生。
她为他取名为“横”,也只是想把最美好?的字留给自己的孩子而已。
“阿娘,阿横想你了……”
殿内灯火昏暗,案前原本杀伐果断的男子此时?对着那只镯子泣不成声。
第025章 虺蜴为心
“陛下, 这两样便是民间所传的?戏折子,和那本?妖书,此妖书是臣从?秘书省拿来的?。”白义将两样东西放置于齐珩面前?, 原本?到嘴边的?《贤女传》硬生生被他改成了妖书。
眼下齐珩正在气头上, 白义断断不能再?戳他的?心窝子。
见齐珩默然, 白义亦不敢再?出言半句。须臾, 齐珩慢慢地拿起了那本?《贤女传》, 先是翻到了首卷, 只见上面写着“晋·江皇后”,齐珩并未多留意几眼,草草略过便匆匆翻到末卷。
待看清了上面的?字后,他双手渐渐收紧,直至爆出青筋, 似是要将那本?书扯碎, 书页甚至已隐隐有碎裂之势,良久,他才放下。
“性?非和顺, 地实寒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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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以虺蜴为心, 豺狼成性?【1】”
如此诛心之词,齐珩再?也念不下去了。
齐珩将整篇墨字看完后,沉默良久方叹息道:“这点子文墨算是让他用得透透的?, 你说古往今来那么多的?人,他们为何偏就?不放过她呢?”
“白义你说, 他们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呢?”齐珩眼底猩红, 咬着牙根问道。
听上去字字泣血。
白义想安慰齐珩,却不知何以安慰他, 只低声唤道:“陛下,这都是他们的?过错。”他看着齐珩的?样子,眼中尽是痛色。
白义侍今上十二年,今上待他如手足。
他清楚,今上杀伐决断,但?唯一的?软肋便是陈氏。
上次,东昌公主闹的?那么一出是今上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又加上当时权柄受制,没做什么处置,可这次,怕是与妖书一案有关的?所有人一个?都跑不了。
若这次不处置、杀鸡儆猴,日后怕会变本?加厉。
“当年我想将她与谢嬢嬢一并追封,老师是这样告诉我的?。”
齐珩仍然记得当日,他初即位,便命翰林学士草诏,欲将先𝔀.𝓵贵妃谢氏与陈氏一并追封太后,并称皇妣【2】,诏书已然拟好准备发往中书,王铎与江遂都同意了,可偏偏他最敬重的?老师将这道诏书拦了下来。
谢玄凌拦下诏书后便跪在紫宸殿,对他行?谏议事,字字句句实属耿介之言,谢玄凌撑着一把骨头道:“陛下,臣今日是来请罪的?。”
齐珩当初是有些生怒的?,但?他还是问了缘由:“老师,你明知她是我生母,为什么要拦下这道诏书呢?”
谢玄凌道:“陛下将贵妃与陈氏并称皇妣,是想昭告天下,今上的?生母并非谢氏,而是一个?内人么?”
“她是我生母,我追封她有何不可?”齐珩问道。
只见谢玄凌摇了摇头:“天下无一子双母之理。”【3】
“臣出身谢氏,说此话,陛下也许会认为我有偏私,但?臣还是想说。”
“陛下现在初即位,根基未稳,若真?追封陈氏为太后,则会彻底与世家翻了脸啊!”谢玄凌字字诚挚。
当时的?齐珩听了此话沉吟良久,眼中泛泪,十分颓唐地坐在地上,低声喃喃道:“可我也身为人子啊。”
谢玄凌从?小待他如谢晏般,见齐珩如此,他亦有不忍,但?他终究还是吐出了最后的?话:“陛下是人子不错,但?在人子之前?,您更是人君。”
“若君父耽私情而误大局,则伤民之根本?。臣想请您永远记住这句话。”
人子之前?,更是人君。这是老师对他的?提醒。他将此句奉为金科玉律,也照此道踽踽独行?了数年。
将这些回忆搁浅,齐珩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神情淡淡,眸中淬冰,他道:“张应池肯开口了么?”
“还未,陛下可要让他们动刑?”白义问道,若是动刑,真?相出的?或许会快些。
齐珩气得发笑:“算了吧。”
“他是有名的?大儒,有着文人傲骨,动刑无异于羞辱,你们对他和善些,让他肯开口说出原因便好。”齐珩终究为张应池留了几分颜面。
“真?相水落石出前?,一切都存在着变数。”或是方才的?失态也让齐珩清醒了些许。
这些日子里齐珩到底是被气狠了,未曾好好思虑过,张应池是聪明人,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犯了糊涂?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这本?当真?是秘书省送来的?原本?么?”齐珩不禁发问。
“秘书监亲自送来的?,应是错不了的?。”
“我是不是让你把民间传的?都搜罗了来?一共搜到多少本??”
“三?百九十八本?。”白义答道。
“秘书省所印之书为多少本??”
“一百八十六本?,发往朝廷各司,之后又将字模发往秘书省门下的?官家书肆再?印,以供贵族豪门阅读,算在一起大概也是这个?数。凡经过秘书省的?书,都已锁起来了。”
“当初审书校对的人是谁?”齐珩又问道,虽说张应池作?书便送往秘书省刊印,但?秘书省在印刷前?也会有官吏审查。
“校书郎许傩。”
“他渎职,一并下大理寺。”
“臣遵旨。”
“那,殿下呢?”白义道,言语间带着试探。
“哪个?殿下?”齐珩妄图揣着明白装糊涂。
白义有些看不懂齐珩了,这还能有哪个殿下?大明宫里能称殿下的?就?两人,一位是退居别宫的?太皇太后,那是断断不再理这些俗事的。
另一个?,自然就是立政殿的那位。
“皇后殿下。”白义面不改色直直答道。
齐珩沉吟良久,终未决断。
只不情不愿地道:“她是试探我了,但?没有证据指明是立政殿指使张应池作?逆言,应与他们是无关的?,便再?说罢。”
早秋的?第一场雨来得极快,终究有些猝不及防,将属于秋季的?凉意渗透整个?长安,水汽氤氲了来人的?绯色衣袍,为来人撑伞的?小黄门一不留神,伞面微斜,绯袍上绽开了大片的?水渍。
小黄门见状,神情恐惧,急急忙忙撩了袍子想跪地叩首请罪,还未跪下便已被齐珩捞起。
“臣死罪。”
“没事。”齐珩用手帕随意擦拭了一下,便朝内走?去。
大理寺狱内灯火昏暗,狱卒没忍住打了个?盹,听见来人脚步声,不禁打个?颤儿,眼尖地瞧见了来者腰间玉带,便知来人为谁,匆匆下跪叩首道:
“陛下圣安。”
齐珩沉声问道:“张应池系何处?”
说罢,齐珩便由狱卒领路,至张应池所囚之处,狱卒为其打开锁推门,齐珩步入环视四周,地处黑暗,略有潮湿,但?较旁人还算整洁,想必是大理寺特意置备的?。
持伞黄门见状,忙给另一随侍内臣递眼色,内臣会意,为齐珩搬来长凳。
老翁满头苍发,闭目半倚在墙壁上,粗布衣衫还算整洁,短短几日,那个?廷议时意气风发、举止风雅的?吏部尚书再?已不见,见此,齐珩心中戚戚然。
老翁缓缓睁眼,方见齐珩立于此,忙不迭俯身道:“罪臣叩见陛下。”
“尔等退下罢。”齐珩道。
狱卒与持伞黄门屈身离开此处,只余齐珩与张应池面面相对。
齐珩坐于长凳上,原本?想说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了,他平心静气道:“方才见卿的?时候,都有些恍惚了,毕竟上一次见观棋,是在紫宸殿,你一袭紫袍来与朕述职,算来,观棋与朕已相识十年了,观棋亦曾为朕筵讲。”
“是以,朕不明白,缘何如此对她?”
齐珩语重心长,静静地看着张应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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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应池一时怔住,久久未言语。
而后他喟叹一声,道:“臣与陛下结识十年,陛下也该知晓臣的?为人,臣作?此书本?是为国朝女子读书作?典范,臣也从?未想过借此书攻讦任何人。”
张应池笑了笑,面颊苍白,他无力道:“臣已近古稀之年,半截身子已然入了土,无儿无女的?,又何必做这些事。”
“朕当初知晓此书时,也是信你的?。”
“信你是为奸人所害,然你也知晓,证据确凿,你实在是辩无可辩了,这让朕不得不信。”
齐珩曾给过张应池机会,许他自辩、自证,他言此书为外人所混淆,真?正原本?仍于他府中,齐珩信了,也派了白义去查找,然而并未有张应池口中之本?。
且张应池的?近侍仆从?已言之凿凿,说此书正为张应池所作?,任金吾卫如何拷打,那近侍仆从?再?未改口,甚至最后自觉叛主,于狱中咬舌自尽了。
张应池现下当真?是无可辩驳了。
无人能救他,亦无人愿救他。
张应池只一妻一仆,与朝廷其他官员不过点头之交,且他官任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吏任免,自是他人眼中之刺。
“罪臣无以为辩。”
“说到底,都是罪臣的?过错,是臣作?此书才给了不轨之人攻讦天子的?机会。”张应池恳切道。
“此罪臣甘愿认罚,但?臣绝不会承认末卷是臣所书,这是臣最后的?傲骨了,请陛下宽宥罪臣。”他俯身跪了下去。
齐珩垂眸,见他如此,到底生了不忍,他问道:“观棋,你可还有未了之愿?”
若是不违情理,他可应允。
“唯有一事,臣妻不识字,且素来胆小体弱,她十四岁嫁予臣,与臣结发四十六年,从?来没有背弃过臣,此事她不知情,罪罚与否,臣最后都认了,但?请不要牵连她。”
他朝着齐珩叩首。
齐珩深深看了他一眼,颇为动容,只留下一句话便推门而出。
“朕准了。”
“臣,叩谢天恩。”张应池声音凄厉又高亢。
外面,秋雷滚滚,风雨依旧。
第026章 雕版印刷
甘棠打着伞冒着风雨匆匆回到了立政殿, 江式微见她?如此,怕甘棠着了寒,急忙让漱阳去?准备姜汤, 摒退了众内人, 自己亲自给她?解下披风放到暖盆旁烤着, 甘棠悄悄从怀中掏出一物, 往她?手中塞去?。
江式微低头一瞧, 可不就是她?让甘棠去?寻的?《贤女传》?
甘棠低声道:“姑娘, 这是我趁着白义将军不注意时,偷拿的?一本,好像是秘书省印的?。”
江式微瞧了瞧门口,见殿门紧闭,便?跑到桌案旁, 又添了灯盏, 细细看着这本书。
甘棠在她?对面落座,道:“这本书还真是闹了不少的?风波,先是作书的?张尚书下狱, 现在负责校对的?校书郎也到大理?寺去?了,只是没有张尚书那么好命, 听说大理?寺动了刑呢。好在咱们白义将军说此事不干咱们立政殿什么事,咱们也可安心?了,就是不知下一个?轮到的?会?是谁呢?”
江式微闻言, 手上一松,书本“啪”的?一下落在了桌案上。
“姑娘, 你这是怎么了?”
“没, 没什么。”江式微颤声道。
“姑娘还和从前一样,听见这些事情就害怕。”甘棠笑道, 又握住了江式微的?手安慰她?。
“此事什么时候能定?案?”江式微不禁发问。
“瞧这样子,陛下应该会?彻查到底,怕是一时半刻定?不了案。”甘棠思忖片刻后道。
“不过也是,秘书省那拨人当真渎职,连这种言辞都直接通过,怪不得陛下问罪。”甘棠道,面上表现得十?分认同?齐珩的?做法。
“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江式微轻声道。
甘棠没意识到江式微说了什么,只点头说“是呢”,而后才发觉,一脸讶然?问道:
“姑娘你说什么?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不可能啊,白义将军亲口说的?,这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你看这书的?版面,字距是一样的?,印的?字也很清晰,看着很美观是不是?”江式微将她?看的?这页拿给甘棠看。
甘棠一看,果真如此,她?惊讶道:“确实。”随后抬头直直看向?江式微。
“秘书省掌管图书典籍,每日都要?印很多?的?书,秘书省印书的?主要?目的?是让内容可以留下来供人阅读,而不追求精美,那么这个?时候,为了节省开支,用的?都会?是活字印刷。”
“就连秘书省门下的?官家书肆也会?是活字印刷。”江式微道。
“活字印刷虽不如雕版印刷那般精致,但也有好处,随刷随拆,非常方便?,但活字印刷用的?是木活字,容易受潮缩水,每块木材遇水收缩的?程度不同?,是以字的?大小仔细看便?能见端倪。”
“但民间书肆不同?,他们会?追求版面的?精美,字大小的?统一,因为版面如果不好看,便?很难卖出了,所以民间的?书肆会?采用雕版印刷。”
“而这本版面如此精美,可见是雕版印刷,而秘书省不会?用雕版印刷。”
“所以,这根本不是秘书省的?书。”江式微肯定?道。
突然?想到什么,江式微忙嘱咐道:“甘棠,你去?查查这些日子咱们殿里有谁出过大明宫。”
“是。”
“对了殿下,我们可要?将这书的?事汇报给陛下?”甘棠问道。
“算了罢,让他自己发觉吧,若他真的?没发觉出来,那便?只能看张应池的?命数了。”江式微叹了一声。
只当她?凉薄自私吧,她?实在是不想再亲自涉水了。
——
“白义,去?把你从秘书省拿来的?所有书都搬到这里。”齐珩从大理?寺回来,便?急急向?白义吩咐。
“所有书?”白义有些错愕,问道。
“对。”
随后白义急忙把锁上的?书都搬了来,搬完最后一批,白义终于撑不住,不顾体面地掀了袍子坐在紫宸殿的?地上。还好陛下素来待他极好,也没斥责他,任由他这么坐着。
齐珩将烛火拿近些,方瞧出了其中的?端倪,倏然?笑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陛下,您是发现什么了么?”白义见齐珩笑了,便?好奇道。
“我有点怀疑你这办事能力了。”齐珩笑道。
白义听此无言,有些汗颜。
“你说这书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对啊,臣确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这书有问题,这是雕版印刷,秘书省不会?印这样的?书。”齐珩瞥了一眼他,缓缓道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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