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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错金银盖弓帽(阳篇下)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平常人确实很难听见。 王祐被层层熟皮压在车上,行车的时候,全是车轱辘的声音;但当停下来的时候,那地上的声音就听得特别清楚:无论是潺潺水声,脚步声,马蹄声,还是大批人马的脚步和马蹄声。 刘基也听不见。可在王祐的提醒下,他看见了,因为上缭壁在山顶,往下俯视,那山坡上葱葱郁郁、烟雨迷蒙的林子里,正卷起极不正常的、淡红色的一片沙尘。连滂沱的水汽,也不能把它洗刷下去。 他只能想到一种解释—— 有一支大军正在杀上来。 三个人当机立断,丢下皮车,往远离战场的方向跑去。刘基也没有犹豫,直接割断了绑住王祐双腿的绳子,他相信,这时候王祐除了跟着逃跑,也干不了别的事情。 但严黎不同。 她在逃跑过程中,不断回头去看上缭壁的方向。刘基不得不拽住她的手臂,说:刘肖也要出城,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城外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才要紧! 严黎还想回答什么,可没人能听见她说的话了。 漫山遍野,突然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无数黑影从林子里飞驰而出。有骑兵,更多是步兵,他们都穿着刘基熟悉的、绿色的盔甲。更重要的是,刘基看清了那快得几乎弯掉的一支旗号。 王祐嘲讽地笑,大笑。他说:“你不是要找太史慈吗?他来找你了!” 日后成为曹氏三代元老的著名谋士刘晔,曾经侍奉过刘勋,也就是来攻打上缭壁结果扑空了的那位庐江太守。刘勋出发前,刘晔曾警告他说:“上缭虽小,城坚池深,攻难守易,不可旬日而举”。 刘晔了解刘勋,但他没见过太史慈。 太史慈用兵,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守军的第一感觉,是自己被彻底包围了。上缭壁就像被一张巨口咬住一样,四面八方,七八十支队伍,攻伐不停。这个同一时刻用兵的数量,超出了守军的理解范围,他们怀疑孙家拿出了攻打江夏黄祖的气势,派出了多名将领、几十支部曲来围殴,可是,不同部曲间绝对不可能像这样配合无间。况且,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去看,敌军阵中都只有一种旗号——“太史”…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平常人确实很难听见。

    王祐被层层熟皮压在车上,行车的时候,全是车轱辘的声音;但当停下来的时候,那地上的声音就听得特别清楚:无论是潺潺水声,脚步声,马蹄声,还是大批人马的脚步和马蹄声。

    刘基也听不见。可在王祐的提醒下,他看见了,因为上缭壁在山顶,往下俯视,那山坡上葱葱郁郁、烟雨迷蒙的林子里,正卷起极不正常的、淡红色的一片沙尘。连滂沱的水汽,也不能把它洗刷下去。

    他只能想到一种解释——

    有一支大军正在杀上来。

    三个人当机立断,丢下皮车,往远离战场的方向跑去。刘基也没有犹豫,直接割断了绑住王祐双腿的绳子,他相信,这时候王祐除了跟着逃跑,也干不了别的事情。

    但严黎不同。

    她在逃跑过程中,不断回头去看上缭壁的方向。刘基不得不拽住她的手臂,说:刘肖也要出城,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城外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才要紧!

    严黎还想回答什么,可没人能听见她说的话了。

    漫山遍野,突然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无数黑影从林子里飞驰而出。有骑兵,更多是步兵,他们都穿着刘基熟悉的、绿色的盔甲。更重要的是,刘基看清了那快得几乎弯掉的一支旗号。

    王祐嘲讽地笑,大笑。他说:“你不是要找太史慈吗?他来找你了!”

    日后成为曹氏三代元老的著名谋士刘晔,曾经侍奉过刘勋,也就是来攻打上缭壁结果扑空了的那位庐江太守。刘勋出发前,刘晔曾警告他说:“上缭虽小,城坚池深,攻难守易,不可旬日而举”。

    刘晔了解刘勋,但他没见过太史慈。

    太史慈用兵,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守军的第一感觉,是自己被彻底包围了。上缭壁就像被一张巨口咬住一样,四面八方,七八十支队伍,攻伐不停。这个同一时刻用兵的数量,超出了守军的理解范围,他们怀疑孙家拿出了攻打江夏黄祖的气势,派出了多名将领、几十支部曲来围殴,可是,不同部曲间绝对不可能像这样配合无间。况且,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去看,敌军阵中都只有一种旗号——“太史”。

    他们也发现,那好不容易才修成的夯土高墙,突然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在墙顶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守。原因很简单,因为指挥官根本没法露头,露头没一会儿就会被射杀。敌军中有一批头戴高翎的射手,持与人同高的长弓,百步穿杨。还有一种粗壮得仿佛是短枪的箭矢,每每将人射得飞离地面,给周围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守军原本以为是由弩车射出来的,后来才发现,那箭除了可以平射,还能曲射,从各种刁钻角度贯穿军官的脑袋,这绝不是弩机所能做到的。

    因为防守无力,城下深挖的沟壕很快就被填出道路,森林里的大树往两旁倒下,云梯从中间开出。云梯前覆盖着厚厚的牛皮,箭射不穿,石砸不坏,直抵城下。

    林中突然惊起无数飞鸟,像一把黑芝麻撒上灰色的丝绢,然后就是让人心胆俱裂的剧响。一块硕大的岩石从所有吴军头顶飞过,落在刘基等人刚刚经过的城门上,像重锤砸进柿子,冲激起一大片猩红的汁液。

    那是投石器。只有不惜把城砸得稀烂也要拿下的时候,才会出动投石器。

    然后,便开始杀人。

    先登士兵把死亡带上壁垒,在正四方形的黄土墙头上,开始了第一轮的厮杀。没有那么多英勇的画面,从远处看,甚至看不出那些人是用的是刀剑还是指爪、牙齿。他们抱打在一起,纠缠,撕扯,不断有人从墙上翻落下去,直挺挺的,像一根下坠的木桩。“太史”字样的旌旗慢慢插遍城头,玄底纁字,下面摇着守军将领的人头。

    第二轮杀戮,就在攻进城门后的大道上发生。说是大道,其实刘基知道,城里建筑盖得拥挤异常,像无数甬道和洞穴的纠合体。这原本只是因为逃难上山的人出乎意料地多,但它也有它的优势。这种地形把大军都消化开来,每扇窗、每户门、每个转角,都是守军有机可乘的空间——最适合进行巷战。

    太史慈加入了巷战。

    他的长矛、大戟,在巷道里施展不开,便只持了一把剑,加上异于常人的猿臂,也足以把一条路封得水滴不进。他的规则只有一条:杀士兵,不杀平民。可这两者,在山越当中,看样子是看不出来的,所以,他只杀拿兵器的,无论那兵器是一把刀、一口斧子、还是一把锄头。

    几乎所有人都是腰斩。

    脖子是人体脆弱的地方,腰不同,腰至少够粗,哪怕是杀猪,也很难断腰。

    但是,腰斩的威慑力,远比砍头来得更大。这样杀十个、二十个,远比杀一百人来得还要惊悚。

    太史慈走过长街,满街都留着半死不活的半人。

    道两旁,屋里屋外,檐下墙角,一团团乌黑惨白,全是崩溃得哭不出声的人。

    山越确实是全民皆兵的,但这也意味着,情绪在他们之间更容易传染,他们更可能全面溃散。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组织起来进行反抗的,就称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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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上缭壁之所以能在众多山越乱民中独占鳌头的关键。

    守护内城的士兵,一边是兵甲严整、法令森严,和正规军没什么两样的龚瑛部曲;另一边,则是满身上下画满符咒、兽纹,满脸油彩,坚信神灵庇佑、死而后生的山越巫兵。

    内城在整座上缭壁的正中央。吴军从四面八方巷道里走出来,将它团团围住,像一大幅鲜红的画卷,只余中间一笔点睛。

    太史慈问:“你们的大帅在哪里?”

    没有回答,只是激起一片辱骂。

    太史慈拿起剑来看了看,这是他换的第三把剑,雨水已经把血迹冲刷干净,在昏暗的天色里,它像是一道黑的缺口。

    正想下令冲锋的时候,内城的城门突然开了。

    他看见,部曲和山越的兵阵当中,像有电流过一样,突然泛起了悸动。有人欢呼,有人敬神,甚至有人伏拜,所有人眼里突然都冒出精光,像看到黎明、破晓和希望。他们纷纷向两侧散开,让出中间一条道来。

    太史慈真没想到会看见这东西。

    那是一驾由四匹棕红高马牵引的彩绘安车。所谓“安车”,与“轺车”相对,轺车要站着,安车则可以坐下。春秋时期,安车只有致仕高官和名望长者才能乘坐,到了汉代,驷马安车,成为诸侯王的最高级别座驾。

    纷争战乱之世,又在偏远南方,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奢侈的东西。它绝不只是一辆木车——在车轮、车轴、车舆、车盖上,全都安有光彩烨然的金铜宝饰。比如那高高杵立的青色华盖四周,一圈十余只盖弓帽,全是青铜鎏金错银工艺,在每枚不到三寸的盖弓帽面上,竟还用金丝银片,镶嵌出了小狼追鹿的狩猎画面。比如那链接车马之间的木衡,每一根的顶部都装有衡饰,也用金丝朱彩,绘满了游龙、金凤、四象神兽、苍松云海图。

    没有人见过神,可在大汉人眼中,这就是神的模样。

    人就是这样肤浅的动物,看见这样的车驾,仿佛这儿不再是一座山寨、一处法外之地,反而真成了那大汉龙脉正统所在。

    于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的声音,汇成洪流:“大刘!大刘!大刘!”

    那端坐于车上的人,当然是龚瑛。

    其他人都没动,只有太史慈和龚瑛两人来到中间,太史慈进城以来就是步行,而龚瑛则从安车上站起,视线越过四匹骏马,俯视对方。

    太史慈觉得这个景象特别扎眼、荒谬,他开始大笑,差点笑得岔气。

    “你笑什么?”龚瑛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太史慈笑得喘气,说:“也许是吧,可我从来没想过,当我想象已久的东西真的展现在面前,它竟显得如此可笑。”

    龚瑛说:“你自己不可笑吗?一辈子辗转南北,无私,求名,当大英雄,到头来,所有山越都会记恨你,祖祖辈辈,年年岁岁,等你的一切名声都变成虚妄,他们的仇恨还在血脉里流着,还会一直延续。”

    “那你呢?”太史慈问,“你把他们全都蒙在鼓里,造一个幻想,一个不存在的王国。汉室已经完了,全天下都在沸腾,只有你想独善其身……不,你只是陷入了这些金玉器带来的妄想,再也不肯走出去一步。你还记得以前说过的话吗?你说你不想变成山越?想要带战友们、北方流民们回家?自从见了金银,你连家在什么方向都忘记了。”

    “我不想走了,只想让这上缭壁里的人,都能活得像一个人!我慢慢发现,不管是你,孙家,还是大汉,都把我们这些人当作畜生。而这地下的东西,远远超过我们当初的设想。这就是尊严,就是安宁,就能帮我们做到,只要你不来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史慈冷冷说道,“你连我都赢不了,谈什么当人?你连这方屯堡都出不去,再多的帝王宝器,又有什么用?”

    “太史慈!”龚瑛破口大骂,“你脑子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的,是飘的,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太史慈眼睛里闪过一丝残酷,但他只是说:“你知道那刘贺的故事吗?”

    他没给龚瑛一点时间,显然,对方也没有心思回答。他说:“刘贺是当过天子的,你也知道,但从那高处掉下来以后,他还活了十多年。十多年啊,几乎再也没人知道他的生活,没人见过他的脸,没任何人说起或者写到他。这叫什么活着?我被人丢到这地方,一天天对付些山贼、宵小,我算什么活着?他被弃置了十年,十年以后,忽然来到这龙荒蛮甸、风寒暑湿之地,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造一座大墓。那王器、侯器、帝器,就在我们脚下,他是为自己留的吗?冥冥之中,他不就是要让我们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你已经魔怔了。”龚瑛目眦欲裂。

    “我们都魔怔了。”太史慈转了转手中的剑。

    再无更多话可说,龚瑛扬起长鞭,在四匹马屁股上同时抽出血花,车驾仿佛腾飞起来,直直撞向前方笔直站立的那一人一剑。

    可就是和他擦肩而过。然后,他高高跃起,划出一道银丝。

    上缭壁里发出最后一阵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像一个人死前的咳嗽,热烈,但缺少希望。整个上缭壁都坐在一座山丘上,而内城围着最高处,所以它就成了一只破孔的心脏,抽搐着,往四面八方溢出血红的雨水,为整座山丘披上一件外衣。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2-07

    本章“错金银盖弓帽”以及此前的“玉舞人”,笔者没拍到实图,为避免版权问题,如果朋友手头有照片,欢迎提供。

    第十章 错金银盖弓帽(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你怎么决定帮朕了?” “我原本以为,天下间再无一人与我相关。但陛下告诉我,不管怎样,那黄泉底下至少还有一个。这么一想,我就不觉得怕了。” “就算出事,也不会牵连到你。” “这话他也曾经说过。别死了,行吗?” “那你再帮朕一个忙吧,看好他。” “他?” “是他,但你别听他说话,更别看他一脸老泪。” “你为什么要哭?” “老臣拳拳忠心,哪有背叛?老臣只是想救他……” 刘贺睁开眼睛。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还坐在席上,手里抱着个银釦动物纹漆笥,手感凉凉的。席外案上,那煮肉的小铜鼎烧干了,炭也成了灰。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场梦里深深浅浅,半真半假,听得他自己都迷糊。自从做了他跟龚遂说起的那个怪梦以后,很长时间,他几乎没阖过眼。他从漆盒里抓了一把煮熟的虫草、参片,放进嘴里嚼着,又干又苦,可灵台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从温室殿一扇洞开的窗看出去,窗外果然是浓浓夜色。他想,在未央宫的某个地方,还有人和他一样,簟纹如水,灯火如昼,眼看着外面的漆黑里,满是刀光剑影。 他心想:是他啊。 就像两个人在幽深的宇宙中,凌空奕棋,你来我往、棋布错峙之间,对方忽然离席换了另一个人。于是,棋路陡然一变,原本的套路失灵,谋篇布局顿时推翻重来。 原本的对手虽然工于城府,但是弱点也挺明显的,就是他看不懂刘贺的棋路。就好像两人本来学的就不是一种棋,硬拉到一块来下,结果一方是肆意妄为、天马行空,另一方却自缚手脚。刘贺明白,这除了因为想法习惯不一样,还因为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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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在这盘根错节的长安城里已经有了太多关系、太多顾虑,反倒是投鼠忌器。 可换人以后,那手法明显就变了。 新的对手不仅知道他的思路和做法,而且知道该怎么阻止。面对像他这样不断绕开规则、破坏规则的棋手,对方做的,并不是在既有规则上纠缠,而是另辟蹊径,用各种各样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加以制止。 简单来说,绕过了一条律令,就有另外七八条看…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你怎么决定帮朕了?”

    “我原本以为,天下间再无一人与我相关。但陛下告诉我,不管怎样,那黄泉底下至少还有一个。这么一想,我就不觉得怕了。”

    “就算出事,也不会牵连到你。”

    “这话他也曾经说过。别死了,行吗?”

    “那你再帮朕一个忙吧,看好他。”

    “他?”

    “是他,但你别听他说话,更别看他一脸老泪。”

    “你为什么要哭?”

    “老臣拳拳忠心,哪有背叛?老臣只是想救他……”

    刘贺睁开眼睛。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还坐在席上,手里抱着个银釦动物纹漆笥,手感凉凉的。席外案上,那煮肉的小铜鼎烧干了,炭也成了灰。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场梦里深深浅浅,半真半假,听得他自己都迷糊。自从做了他跟龚遂说起的那个怪梦以后,很长时间,他几乎没阖过眼。他从漆盒里抓了一把煮熟的虫草、参片,放进嘴里嚼着,又干又苦,可灵台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从温室殿一扇洞开的窗看出去,窗外果然是浓浓夜色。他想,在未央宫的某个地方,还有人和他一样,簟纹如水,灯火如昼,眼看着外面的漆黑里,满是刀光剑影。

    他心想:是他啊。

    就像两个人在幽深的宇宙中,凌空奕棋,你来我往、棋布错峙之间,对方忽然离席换了另一个人。于是,棋路陡然一变,原本的套路失灵,谋篇布局顿时推翻重来。

    原本的对手虽然工于城府,但是弱点也挺明显的,就是他看不懂刘贺的棋路。就好像两人本来学的就不是一种棋,硬拉到一块来下,结果一方是肆意妄为、天马行空,另一方却自缚手脚。刘贺明白,这除了因为想法习惯不一样,还因为对方那人在这盘根错节的长安城里已经有了太多关系、太多顾虑,反倒是投鼠忌器。

    可换人以后,那手法明显就变了。

    新的对手不仅知道他的思路和做法,而且知道该怎么阻止。面对像他这样不断绕开规则、破坏规则的棋手,对方做的,并不是在既有规则上纠缠,而是另辟蹊径,用各种各样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加以制止。

    简单来说,绕过了一条律令,就有另外七八条看似没关系的律令来束缚你。

    比方说,就以轺车夜出宫门这一事为例。

    天子侍臣持节出行,各宫看守、都城警备,均不敢拦截,这是一定的。

    可是,车驾夜行,是不是冲撞了后宫安息?掖庭令可管;有没有逾车驾用度之制?太仆、车府令可管;有没有行经弄田园圃?鉤盾令丞可管;出了未央宫门,有没有偷盗赌博、行乐奏乐、高声喧哗、弃灰于地?

    在大汉都城,在有心人眼里,做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牵扯出无数个官署。

    这当中的每一条,可能都显得过于微小,甚至无事生非,可一旦堆积起来,也足以让人莫名其妙地深陷其中。对方似乎明白一个道理:要说正面对垒,刘贺的人挟天子之威,可能很多人都抵挡不住;可要说到在背后挑刺、构陷、捕风捉影、鸡蛋里挑骨头,那堂堂长安官吏们的段位,显然还是超过昌邑国人不少。

    因为这样,刘贺撒出去的多方棋路,虚的实的,突然都滞缓了下来。

    更重要的是,对方能和他一起熬,焚膏继晷。

    那还能是谁呢?

    他又想起以前出宫去听来的歌谣:“白日龚,犹能纵;夜间王,不得藏”,那王吉本来也曾是个黑瘦黑瘦的样子,为了堵他,硬生生在夜里熬成了白无常。

    刘贺在昌邑国里谁都不怵,唯独有一点怵他,就因为这人拎得清,要干的事情就一干到底,不感兴趣的就视若无睹,与刘贺自己有点相似。拎得清是件好事,这样的人不管在他人眼里过得如不如意,至少把命活在了自己手里,没有白费时间。

    所以他也多少有点欣赏王吉,就像他欣赏自己。

    可要是一时不幸,成了这种人必须处理的“事情”,那就会让人非常头疼。

    他又抓了一把虫草,眼看着滴漏上的浮箭指向子时,门外还是没人回来。于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又踢醒门边一个不堪重负的黄门郎,让他去备车。

    这几天里,刘贺把十六枚符节里的十五枚都放了出去,翻云覆雨,上下闹腾,就是为了给今晚这件事引开注意力。可既然无人回禀,说明还是出了问题。

    出了宫门,他站在安车上看,那城北东市里的工坊区域亮如白昼,人喧马嘶。一路行驶至坊前,刘贺看见工官、商队、工匠、城门卫、昌邑旧臣使者,全堵在坊内,争吵之声此起彼伏,牛车马车充盈于道,货物如山堆积,却无人可动。夜色里,到处闪着兵器寒芒。

    今晚在长安城,注定有很多人无法入眠。

    虽然是夜半出行,可刘贺这次却一反常态,使用了高规格驷马安车,金华青盖,龙首衔轭,像一轮滚动的太阳,耀亮四方。又由专人执辔,金鼓开道,车前车后都安排了卫士随从,还跟有属车,几十人长龙,浩浩荡荡地开出宫去。

    他调度起庞大的阵势,就是为了营造天子之威。所以车马未停,黄门尚未宣告,整个坊里坊外都已经乌泱泱跪拜了一片。

    所以那剩下不跪的人,就显得特别扎眼。那全是京城宿卫,拄着大戟,不下跪,只低头。看见他们,刘贺的心里就明白了大半。虽然他布下层层障碍,不让外人干扰他们的行动,可对方既然出动了长安城内最高级的宿卫军,那就是以力破巧,不讲道理了。

    宿卫的统领——执金吾李延寿也直身站着,平平说到:“守备期间,不便行礼,昧死请陛下见谅。”

    刘贺无所谓地说:“无妨,将军有周亚夫之风,乃大汉之福。”

    李延寿心中得意,嘴上倒是说:“不敢不敢。”

    “不知将军半夜带兵到这工坊来,所为何事?”

    “本将听闻……”

    “不劳将军回答。”刘贺突然打断他的话,“由旁边的中尉王吉来说话便可。”

    李延寿闻言一愣,看看脚边,那王吉穿着昌邑王国的官服,拜在地上,连脸都看不见。他心想,这算什么意思?又向皇上说道:“陛下明鉴,这京师治安纠察、警卫刑狱,和王国大相径庭……”

    “这京师,连诏令也听不明白吗?”

    李延寿还没从恭维里走出来,就像忽然挨了一巴掌,怔怔地立在原地。他又忽然想起那王吉在某一天突然闯进宿卫军营,说要“辅佐”他。李延寿最讨厌这种脸上白白净净的家伙,差点让人把他叉出去,直到看见那手上的大将军令。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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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是突然就没了话。

    他回过神来,愤愤地说:“那就有劳中尉,本将还有公务,先告退了!”说完就大踏步地走开。其实皇帝还在,他什么也做不了,也就只是找个地方呆着,刘贺也由他去了。

    他知道,今夜不管如何,主谋都是王吉。

    王吉还是跪在地上,只是已经直起上身,声音朗朗地回答:“臣下听闻有昌邑侍臣奔赴四方王侯国、各郡县,征调兵器、盔甲,有成品送成品,无成品则送材料,合计超五百之数,车填马隘,日夜不息,臣下担心有危京师安全。”

    “中尉平身。”刘贺笑了笑,又故意转头环视周边,“中尉可识得这是什么坊?这空中飘着的异臭,是什么气味?”

    “此乃漆坊。”王吉站起身来,坦诚道,“是何气味,并非臣下所能熟知。”

    “闻着最明显的,是经年累月熬煮调和漆灰留下的气息。沉在底下,清新又带点酸气的,则是生漆的香味。”刘贺如数家珍。整个漆坊内部就像一件咬合紧密的榫卯件,如果来的是成品,那就由画工、金工来做装饰;如果来的是胎体,那就要髹工前前后后髹漆数十过百次;还有就是本坊现制,要由木工、金工、皮工从制作胎体开始。

    他摆摆手,问:“中尉说的这兵器、盔甲,既然运到漆坊里来,自然是些漆兵、漆甲,美则美矣,又如何能危及长安?”

    王吉已料到他会这么问,“那么,请恕臣下愚昧,孝昭皇帝大丧刚刚结束,圣上践祚,普天同庆之际,为何做这么多漆兵漆甲?这难道……不是给地府阴兵用的武具吗?”

    刘贺突然笑了,笑声幽幽的,他说:“中尉清楚得很!既然这样,还有何虑?难道真怕那鬼魂从地下爬出来谋反吗?”

    “目前也没有哪位帝后的陵墓在建,这么多的明器,陛下欲用于何处呢?”

    刘贺没回答他,却问:“景帝阳陵修了多少年?”

    王吉思忖片刻,“二十八年。”

    “武帝茂陵修了多少年?”

    “五十三年。”

    刘贺点点头,“而孝昭皇帝陵园时日甚短,所以内外诸般,多有仓促之处。这是朕亲眼所见。因此,必须早作打算。”

    “可是……”王吉狐疑地问,“皇上准备开始修陵?”他想,这刚登基多少天,陵园还没开始选址呢,什么时候才轮得到造陪葬兵甲?

    刘贺又笑了笑,大手一挥,说:“朕春秋鼎盛,无需多虑,但有一人持护国之重,担天下之忧,三朝为官,万金之躯,甚至比朕更为重要——这些最好的明器,当然都是给霍大将军准备的!”

    一番话说出来,满座皆惊,士兵们怀疑自己听错了,还有的工匠俯首跪着,一愣神,怀里的竹木胎都掉在了地上。

    就连王吉也陷入盘算当中,一下子回不了话。他知道刘贺说话不拘常理,可从道理上说,这样做确实没问题。因为霍光身份再高,也不能像皇帝一样提前修墓,只可能是死后再做。但漆甲漆器费工费时,如果作为赏赐,完全可以提前准备。

    可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如此大费周章,怎么可能只为了赏赐?

    “陛下!”王吉忽然反应过来,“大将军虽然功高,但漆兵漆甲,恐怕还是有逾矩之嫌。是否要和大将军再从长计议?”

    “怎么?”刘贺缓缓说道,“中尉是想把霍大将军与周亚夫作比,觉得朕就像景帝吗?”

    王吉打了一个寒颤,心想,中计了。

    周亚夫是大汉名将,一力平定七国之乱,但是却被景帝迫害致死,至今仍不断有人为之惋惜。在他死前,狱吏责骂他,说:“君纵不欲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说的就是他造了一批殉葬兵甲,分明是想要“地下谋反”。

    因为这个罪名实在过于荒谬,就连后来的两任皇帝,也没法为景帝遮羞,只能承认这是一桩冤案。

    王吉没想到刘贺在这里等着,一不小心,就被架在了火上,只能低头请罪。

    刘贺没管他,直接号令:“所以还等什么呢?时间要紧,快继续干吧!”

    他是朝着那些商人和工匠说的。所有人原本都不敢动,那小黄门又喊几回,才有比较机敏的工官反应过来,赶紧撵着他们继续,甚至抓起身边的工奴来抽几个大嘴巴,才让他们都爬起来。士兵们也不敢拦截,那车马、装卸、工造的声音,一时又鼎沸起来,把如水的夏夜煮得糜烂。

    “陛下,”王吉犹自低着头,却没有放弃,而是问:“这些兵甲自然无法存放在大将军府上,又未修坟墓,那要放到哪里去呢?”

    他问到了要害处。

    刘贺回答:“自然由少府东园令保管。”

    这就很有问题!因为少府现在完全被皇帝的侍臣所掌控,兵甲存放在少府,他们就能自由取用。王吉心念电转,进迫一步:“陛下,虽然是葬器,可毕竟是凶诡之物,又有兵甲之型。长留于宫中,恐有不利。”

    “这宫里的南军、羽林,难道还怕漆做的假东西?”

    “臣下愿取一漆盾,以兵刃试之!”

    王吉其实一直想这么干,只是那都是些拿着天子符节征调的器物,不能轻易下手。现在既然正主就在面前,干脆直接请他首肯!

    刘贺难得地脸色微变,说:“漆器贵重,中尉,不能不体恤民力。”

    两人来回争论,言语交锋之间,忙活着的匠人是没心思听,但持戟宿卫们都在心里嘀咕:刚刚三言两语就把执金吾逼走的皇上,怎么这会儿,跟这不起眼的白脸官员扯个没完?他们更听不懂两人辩驳的焦点,什么工坊、明器,在他们眼里,全是些花架子、充大头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大半夜跑来守着的?

    看这情势,甚至还可能会得罪天子。

    他们不知道刘贺与霍光间的种种诸般,只觉得,这不是引火上身吗?

    这时候,执金吾也晃悠回来了,满脸不耐烦。很显然,他的想法和宿卫们没什么两样。他给王吉使眼色,见对方没反应,干脆不管了,朝刘贺深深一拜,说:“既然并无异常,长安城内军务庞杂,不容有失,将士们就先告退了。”说完就要领兵走人。

    “慢着!”王吉忽然将他喝住,同时伸手一抓,直接从执金吾腰间抽出剑来。因为平日总是一副儒生模样,人们很容易忘记他作为中尉,也是一员武官。他沉声道:“兹事体大,臣下不可不察!”

    话音还在空中,人影已经闪到一位工匠跟前。那工匠抱在胸前的,正是一大张还未上色的漆画盾,猩红铮亮,形制完备,将他整个上半身挡在后面。

    王吉举剑便刺。

    工匠不吭一声,直接往后栽倒下去。

    因为刘贺此前的种种行为、言语,王吉几乎已经认定了这些兵甲有问题,所以下手时,并没有太控制力度。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真的只是一件木胎漆盾,看着英武,实际上不堪一击,被剑刃简简单单就刺穿过去。

    鲜血立即洇遍了那人的前胸。

    王吉愣在原地。

    其实,除了其他工匠,别的人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显得非常冷漠。那些官员、宿卫,看见不过是伤了一个贱役,都没有救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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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

    倒是皇帝的反应最大:“中尉!你这是在做什么?天子在前,竟还敢突然暴起伤人,还有没有法度了?你们,赶紧救人啊!”

    在诏令之下,宿卫和官员才赶紧动起手来,将那工匠拖了下去,还拉扯出一行血迹。

    执金吾李延寿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峰回路转,砸吧一下,忽然眼睛一亮,大喊:“竟然在圣上面前无礼,来人,把他拿下!”他在王吉这儿吃瘪几次,总算抓住机会出一口恶气,立马让宿卫将他押得跪在地上,又上前去,把自己的剑夺回来。那漆盾依然被穿在剑上,他抬手一甩,正砸在王吉膝盖前。

    李延寿还想顺势去抽他两巴掌,没想到,王吉一双眼睛白得发亮,完全看不出慌乱,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枚破盾,仿佛要用眼神把那漆面剥开。李延寿举着手掌,突然就不敢扇下去。

    这漆器一定还有问题!

    王吉想:难道我只是碰巧刺中一个普通的,那可以实战的还藏在别的地方?难道是方向错了?这漆具还能有什么别的用途?

    突然有个人来推开李延寿,他正要发作,回头却看到是刘贺亲自走了过来。刘贺摆摆手让他退下,让宿卫也松开,只低头俯视还跪在地上的王吉。他也看出来王吉还没有放弃,于是说:

    “中尉拳拳之心,朕也了然。没关系,这些东西就不放置于少府了。朕想,干脆放到未央宫以外的地方吧,桂宫?那里有存放狩猎用具的武库。”

    王吉抬起头,怀疑地看着刘贺。

    刘贺却一点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反而弯下腰到他近旁,低声说道:“朕入宫以来还没有和大将军好好聊过,正打算邀请他到桂宫去,逗逗山猪老虎,顺道请他一览朕准备的奖赏。此事要是下旨就太重了,中尉传个话,如何?”

    王吉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陛下有何打算?”

    刘贺却已经重新直起身子,缓缓道:“中尉今晚举止轻躁,有失法度。虽不至于用刑,但还是要躬自反省,不要干扰宫城宿卫的事务。清楚吗?”

    半晌,王吉只能回一句:“臣遵旨。”

    今晚到了这里,王吉和执金吾都已经无法阻拦,工坊再次隆隆启动。刘贺转身跳回车驾,却不等车官上车,更没等车前车后的庞大队伍做好准备,而是自己抓起缰绳,驭车调转方向,马鞭电响,车驾雷鸣,飞驰而去。原本在车后等待的那些属官、道两旁重新忙碌着的人们、就在车驾不远处的执金吾,都几乎闪躲不及,有人在地上翻滚,有人摔落手中的仪仗、宫灯,呜声四起,一片狼藉。唯有他兴奋起来,感受扑到身上的夜风,甚至吹起了哨音。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阳篇上)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吴军士兵把刘基押到太史慈面前。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城外树林间逃跑,拽着一个不断回头的女人,旁边还跟着一个被绑了双手的男人。太史慈此前下了令,如果发现有一个十七岁、身材硕长、没有战斗意愿的少年,就生擒,所以他们把三人一并抓了过去。 士兵带着他们走过漫长的、猩红的街道,他们经常踩到一些东西,硬的,软的,会动的,刘基不想低头看,怕一低头,就会吐出来。可是,那铺天盖地的气味,还是挤满了整个脑海。吴军好像对百越的信仰有些忌讳,每家每户门口的神龛、油烛,都被踢倒,奇形怪状的动物神灵们被砍得稀烂,混进南人北人无差别的尸体当中。 一日之间,上缭壁已经变成一座死城。 王祐面无表情地走,他早已见过太多。如果有需要,他可以不动手、仅凭经验,判断出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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