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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打了个哈欠,仿佛闲话道:

    “金陵贵子多豪奢,金花玉树绕台城,青牛拉车使棉布铺地,为赛牛车更是暮春之时直踏太湖岸边千亩良田,湖岸渔农人家家破人亡不可胜记,这就是去年之事,死些该死之人,世上杀孽也能少两分。”

    老竹苍翠,韧而不弯,不过叶子乱了些。

    短短几句,说得谢引之无言以对。

    南吴也罢,北梁也罢,世家豪族人人将百姓当鱼肉,想从他们的身上取下用之不尽的膏脂,淮水两岸早成了一把把苦柴,只等被人付之一炬。

    至今日,大火熊熊而来,谁可抵挡?

    以何抵挡?

    在此局中做事难。

    旁观亦难。

    想要不与天地同焚,也是无路可走。

    无声地长念一声佛号,谢引之又对姜清玄行了一礼。

    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姜清玄无声摇头,张了张嘴,他想说句什么,左右看看,才想起卫瑾瑜已经走了。

    从兰也走了。

    如端也走了。

    走了,走了罢,走了才好,天地将新,与之同焚,将自己锤炼一把,才是新人。

    “今天,宫里有信么?”

    老仆摇头。

    姜清玄叹了口气。

    拈起棋案上的枯叶,他低声道:

    “备上一具薄棺,不拘木材,千万不要笨重的……我书房里有一本新抄的《荀子》,放进棺材里,等上几日,就算是陪葬了。”

    老仆点头称是。

    第252章 远灯   “我牢牢抓着你,还怕你又跑了不……

    林昇送沈秋辞去金陵也并非孤身上路,江陵城门口,一女子带着十余强兵牵马等着他们。

    女子的眼瞳颜色极浅,额头正中一道竖疤,一脸凶色,见了林昇硬邦邦地笑了笑,怪里怪气地说:

    “林队长,许久不见。”

    林昇行了个军礼:“易将军,许久不见,咱们又成了同路人。沈郎君,这位是多云寨的易将军,易将军,这位沈郎君就是我这次要送去金陵之人。”

    女子哼了一声。

    沈秋辞目难视物,心里却如明镜在悬,多云寨的易将军,应该就是被称作“断脸修罗”的多云寨副寨主易笙。

    易笙也在打量沈秋辞,口中连连惊叹:“跟这沈郎君相比,我那白玉儿都成了烂芦菔,林将军有美同乘,好福气啊!”

    沈秋辞手被人拍了一下,听见林昇凑近了自己说:“易将军是夸沈郎君你容貌绝好,多云寨里以女子立家,一妻多夫是寻常事,她并无冒犯之意。”

    手指想要勾一下被林昇拍过的衣袖,又放下了,沈秋辞笑着转头同样小声问:“林大侠可也觉得我有绝好相貌?”

    林昇一笑,抓住他的腰将他推到马上,沈秋辞仿佛有些惊惶,抓住了她的手才堪堪坐稳。

    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沈秋辞后面,林昇笑着道:“沈小郎君要不是有这么一番好相貌,我又何必与你共骑?”

    易笙身后的壮汉们一齐哄笑。

    沈秋辞也笑,头往后枕在了林昇的肩上,只轻轻一下。

    一队二十余人快马赶路,易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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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爱说笑,领军也是令行禁止,在沈秋辞看来她有个极大的错处,那就是她太喜欢找林昇说话了。

    林昇一贯是脾气好的,有问必答,其他人问她北疆事、定远军中事,能说的她也细说。

    赶路到夜里,沈秋辞也没与林昇多说上几句话。

    从江陵南下金陵坐船更容易些,可沈秋辞虽然目有痼疾,却到底是声息间杀人的不留行鲲鹏,自然不能让定远军在江上的航运布防展露在他面前,便只能一路骑马。

    沈秋辞也不在乎。

    自与林昇重逢后,他的心好似成了天上的云,随风来去,聚散从容。

    夜里投宿时候与易笙同行的好处便现了出来,从鄂州到荆州路上各县多云寨多有落脚之处,言语也无不通之处。

    早早传信让人收拾了六只乳猪烤在火上,等她们夹着路上风尘进了院子,油香气兜头给他们洗了半身疲惫下去。

    用灶上的热水洗了手脸再出来,沈秋辞看见林昇从怀里掏了钱出来,对易笙道:

    “公务在外之时一菜一肉一饭不得超二十文,这是定例,易将军盛意卑职自该受领,只是时候不对,等事了我上多云山,易将军可得记得请我吃酒肉。”

    易笙换了身衣裳,单手插在腰间,看了一眼与林昇锁在一处的沈秋辞,摇头笑着道:

    “多云寨整编之事林队长尽心竭力,几头乳猪也是兄弟们心意。林队长你可千万别跟我自称卑职,连我这山上土匪都知道承影将军高升在即,等小卫将军掌了承影部,副将一职定有林队长一份……”

    可林昇虽然看似好说话,也是心意坚定的,来回推拒几次,易笙还是将钱收了。

    等他走了,沈秋辞低声道:“我有些钱财,在绥州……都是当夫子赚的清白钱……”

    灯笼的光弱了几分,沈秋辞知道是林昇站在自己身侧。

    “借花献佛,这烤乳猪算我请你吃的。”

    “不想你养我两次。”沈秋辞顺着镣锁抓住了女子的手臂。

    “等事了,你养回来就是了。”林昇反手拉住他,“烤猪一顿,记好了账。”

    几步之外人声鼎沸,招呼他们一起过去。

    火光明灭,将女子的脸廓照得清晰。

    “好。”

    隔着薄薄的帛带,沈秋辞的眼去追林昇的眸光,却只看到喧嚣的烟火。

    “那林大侠你可千万别忘了。”他笑着说,“我是奸猾之辈,最喜赖账,小心我又十几年不还你。”

    林昇垂眸看向自己抓住了沈秋辞手臂的手,那手背上有狭长的疤痕。

    “我牢牢抓着你,还怕你又跑了不成?”

    人群里有人大喊:“林队长,你要与沈郎君扭捏也给我们这些糙人看看呀!”

    轰然大笑里,林昇拉着沈秋辞往热闹处走去。

    沈秋辞忍不住回头,他看不清他们两个人方才站立之处。

    只有更远处的灯,静静地看着他。

    明明是并肩而行。

    他又像站在那里。

    “沈郎君?”

    回过神,沈秋辞闻到了浓浓一阵肉香,是林昇将切好的一块猪肉放在了他面前。

    沈秋辞一阵恍然。

    太近了。

    那般亲昵,那般如常。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情思种种他想抓着林昇的袖字字吐尽。

    又置身远处,冷眼看自己可笑情状。

    他懂了,懂了自己沉沉经年里到底是如何的心思。

    沈秋辞,沈无咎,金乌鸟,你终究是卑贱若此。

    见沈秋辞用袖子垫手要来吃肉,林昇取了一个帕子放在他掌心。

    “用这个垫着,脏不了你的手。”

    沈秋辞抓紧了帕子,笑着向林昇道:“手脏了洗洗就好。”

    悄悄然把帕子收了起来。

    ……

    定远军在鄂州的大营设在葛山一带,东北山麓就是扼守长江南北的洪港,因定远军的安民之略,鄂州商路并未断绝,洪港连同其东南侧山谷的陆道都有行人络绎不绝。

    知道林昇要进大营,沈秋辞双手一抬,笑着道:“你该将我锁好了。”

    “林队长,你将沈郎君交给我便是。”易笙笑着道,“等你从营里出来,我一根毛也少不了他的。”

    林昇就将腕上镣铐解了,锁住沈秋辞双手,才说:“劳烦易将军。”

    看着沈秋辞在一块石头上坐好,林昇又从怀中掏出钱袋,对易笙说道:“此地热闹得紧,沈郎君有什么想买想看的还请易将军照顾一二。”

    易笙自然没有不应的。

    穿着皮甲的瘦高女子快步走进军营之中,脸上毫无疲色,鄂州大营她没来过,定远军中营帐排布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亮着腰牌一路转到文书堂,见里面忙而不乱,径直抓过一个文书问道:

    “可有从白山来的军情?”

    那文书皱着眉头道:“白山来的消息……”

    待看清了女子的脸,文书头上的巾帽都抖了一下:“元帅?!”

    “嘘。”卫蔷将人拉到避人处,“白山可有承影将军处来的军情?”

    “有的,刚从太原转过来。”那文书连连点头,“正巧卫副将也在,文书刚送进去。”

    “好,多谢。”卫蔷对文书笑了笑,转身又走了出去。

    议事堂中,湛卢部副将徐子林看见元帅竟然无声无息就来了鄂州,几乎在舆图前跳了起来。

    龙渊部文将盛凄凄也正好鄂州营,摇头道:

    “元帅,立国之初正如惊蛰,实乃春虫妄动之时,您怎独身来了鄂州?”

    “没有也不算独身,叫了易笙带着多云寨的壮士们一起,如今正在营外等我,你们也不必管我,只当我是个来复命的队长。”

    说话间,卫蔷已经站在了舆图前。

    徐子林抬手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元帅,江州往金陵的水路已被我军以铁船截断,洪州太守张近溪来信,愿即日起兵归顺大黎,交出洪州,我等正在商议此事。”

    卫蔷点头:“江州被封,彭蠡泽和赣水就是江州吴军的退路,能拿下洪州便能扼住赣水,年前张近溪的信就来了,只看那信上所言倒是诚挚。”

    许是因民不聊生,南吴信佛者数不胜数,张近溪也是禅宗俗家弟子,所信正是马祖道一所创洪州禅,洪州一地有开元寺、宝峰寺、大智寿圣寺等禅宗宝刹,其中开元寺正是道一从前讲经之处,张近溪实不忍其与洪州百姓同沉沦于战火。

    盛凄凄从袖中又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在洪州的鱼肠传来的消息,洪州团练使杨服跋扈,正强征百姓入伍,又派人趁夜于江边劫掠女子入营,冠以劳军之名,抬出营的女尸少则十数余,多,则不可胜记,张近溪与之几番争执,被杨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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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脱了裤子责打五十杖。”

    说起此事,人们脸上皆有激愤之色。

    “洪州如今多少守军?”

    “三万。”

    “鄂州你们两部有多少人?”

    “回元帅,共有两万七千人。”

    卫蔷又抬眼看了看舆图。

    “五日内自荆州再调一万人,江州交给巨阙部,洪州交给你们,两地务必同时拿下,不给残敌借赣江南逃之机。”

    “是!”

    卫蔷端起新倒的水满满一碗灌下,又对盛凄凄说:“白山的军情给我看看。”

    盛凄凄从一摞文书的最上面拿了一个红头信封双手递给了卫蔷。

    信是卫燕歌亲手所写,她率五千强兵已经过了潢河,将即刻攻打海东国的西南重镇扶余府。

    闭上眼想了想海东国的舆图,卫蔷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站在桌前,提笔写了一封回信让人转去白山。

    “我要继续往金陵去,你们传信给承影部和鱼肠部,庐州和池州的不留行稍有异动,立刻连根拔起。”

    “是,元帅。”

    见元帅竟是说完了就要走,盛凄凄连忙拦下:“元帅您好歹吃顿饭,路上……”

    “外面那般热闹,买个米团就能充饥,不在你们这等饭了,军情紧了些,你们辛苦。”

    摆摆手,卫蔷大步走出主帐。

    脚步一停,又转了回来,将案上摆的肉脯抓了一把带走。

    看得盛凄凄哭笑不得。

    叼着肉脯走出鄂州大营,卫蔷看向不远处,眸光一凝。

    正跟沈秋辞说话的两个和尚,有一个是在洛阳与她有几面之交的契尘。

    第253章 魔罗   千万载阴云沉沉,被一掌轻轻拂开……

    洪港渡口着实热闹,江上行船不易,一走许多日都得住在船上,坐船之人少不得买些吃用,有卖苇叶包的粽子的,巴掌大一个,内中只有添了碱水的江米,因便宜也是买的最好的,再有有卖米团的,内里夹了干菜,还甚至有卖肉脯的只是价格不低,比前面那些生意差些,端着肉脯的小贩只往看着衣着齐整的商人面前凑。

    易笙一贯是个手松的,见日行中天,就让人去买了些米团来吃,去的人是个机灵的,只买了二十几个米团,余下都是最便宜的江米粽,回来笑着说竟然有人卖船上能用的铁炉。

    “从前船上有个泥炉就了不起,现在连铁炉都有了。”用袍角兜着粽子的汉子惊叹不已。

    “还提那从前作甚?从前咱们想吃饱肚子都难,现在有军饷有战马,伤了病了还有医官,这等日子谁是当初敢想的。”易笙剥开个粽子一口吃了半个,含混道,“吃饱不说,上年熊六他们窜来广济县,马当家带人下山,打得奶水都出来了,兜都兜不住,现在不光有胸兜子,还有月事巾,咱山上各位也不必夹着草木灰到处跑……真说起来可真是让女人活得体面多了,也不用再让你们再看笑话。”

    壮汉们都笑:“将军,咱们可不敢看笑话,胸兜子和月事巾我们自家姐妹还想要呢,就是给咱们这揣铛裤,那揣着是挺好,可军里非要两天一洗,不到两月就洗坏了。”

    “将军,天天洗屁股,晚上睡觉那都凉飕飕的。”

    “你那玩意儿洗不坏冻不坏,干干净净睡觉也省了得病。”易笙又啃了一口粽子,“揣裆裤两月一发,一发两条,总够换洗吧,真不够就来找我,我领着你们去要。”

    又是一阵大笑。

    易笙也并非只是玩笑话,多云寨终年多云,新衣上身半日就湿冷下来,年年有人得了湿病哀嚎死去,之前李充在山上搞邪祀也借口这山上湿气夺命是因为山鬼。

    等定远军去了人,医官让他们日日洗衣洗身,又用石灰到处洒,得病的也比从前少了。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从前学过的那些书早忘了大半,这句倒还记得。于微处救人,救人亦救心救志,大黎所为,大概也是圣人之行。

    她和易萧当了半辈子土匪,总算走了一条……死了之后也黄泉无愧的路。

    眨了眨眼,易笙看了一眼身后的定远军大营,又看向拿着粽子不吃的沈秋辞。

    “沈郎君,再往前赶路可少有这样热闹的地方,怎不去逛逛?”

    沈秋辞笑了笑:“诸位宽仁,不当在下是戴罪之身,在下自己总该记得。”

    易笙挑了挑眉,突然凑近他说道:“沈郎君,你可知有多少人喜欢林队长?”

    白玉上嵌了粉玛瑙似的嘴唇轻抿了一下,换来易笙轻笑。

    “光我知道的就有数不胜数,我们寨中汉子,要是谁能和林队长多说两句话,那高兴得都像祖坟冒了青烟。这定远军中更不用说了,林队长生得好,功夫好,品性也好,前程也好,喜欢她的何止汉子?我就见过那些小女娘夜里提着灯成群结队来找她,啧啧啧。”

    易笙起身扔了粽叶,拿起水壶喝了两口水:

    “沈郎君,您比那些人,又有什么高明之处呀?虽说是样貌好……”

    “在下确实样貌好好。”沈秋辞笑了,刹那间如竹叶落飞旋,昙花绽暗夜,“父母荫蔽,祖上积德,只此一条就比旁人高明许多,林大侠生得好,功夫好,品性好,前程好,在下有这一条便足堪配。”

    易笙一哽:“沈郎君还真是……”

    “其实在下也无需林大侠以什么来配。”缚了白帛的双眼“看”向易笙,“她是林昇,在下纵有世上无双的容貌,因她是林昇便配得。”

    “哈哈哈哈,阿弥陀佛,金陵一别数载,沈施主风采依旧。”

    听见佛号,见是和尚走近,易笙立时将腰间刀鞘摆正。

    清瘦的和尚虽然身染尘土,容貌依旧清隽风流,对着沈秋辞合十行礼。

    沈秋辞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契尘禅师,没想到在这嘈杂渡口,你与晚生又重逢,可惜晚生如今身无长物,不能再买灯油了。”

    契尘朗声笑道:“沈施主豪买灯油两千斤运到采石矶为故友做法事,此事仿若昨日,贫僧如今也无灯油,只有些许经文可念,些许偈语可唱,沈施主若是有余粮,不妨布施给贫僧。”

    沈秋辞手中也不过两个从易笙那得的粽子,他也大方,都放在了契尘的钵中。

    “我记得禅师是被供养北上,怎又到了此处?”

    沈秋辞这“供养”二字说得甚是婉转,契尘名扬南吴,在金陵乃是各家豪族的座上宾,十年前,为了重建牛头山延寿院,他在牛头山下讲经以一己之力集钱数万贯、宝珠数斗、黄金数十斤,可谓是一日之间就成了名利双收。

    直到他北上洛阳之时,金陵岸边彩船相送,佛幡绵延数里不绝,衡家九郎等数十金陵名士相送之诗能攒够百页诗集。

    这样的和尚,只要愿意,是定是一辈子吃不着苦头的。

    契尘着实比从前沧桑许多,双手遍布老茧,只还是笑:

    “汝州大水,贫僧恰好路过,去是金僧袍,走是烂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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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竟是将自己从前那些钱财都舍给了汝州的灾民。

    “阿弥陀佛,钱财不过灰与土,人心安乐造浮屠。师弟你离大自在又近一步,当吃个粽子以欢庆之。”

    契尘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个高壮的和尚,大腹便便,穿着烂衣粗鞋挎着个极大的布袋,说话时未语先笑,极是喜人,从契尘手里拿了个粽子吃了起来。

    沈秋辞虽然没看见他的样貌却也知道他是谁,对他行了一礼:“契此大师。”

    契此……易笙猛地抬头:“大师可是吴越明州的布袋和尚?”

    和尚只笑。

    布袋和尚契此之名流传江南,鄂州一带也盛传过他的故事,易笙带的军汉们们连忙行礼,有抱拳的,也有学着合十的,甚是热闹。

    契尘对自己师兄说道:“师兄,我化缘多年,沈施主在我所见之人中当排前三。”

    吃着粽子的布袋和尚还是笑:“化缘本是你教化,受教之人未见佛,却是你记人在心,谁教化,你教化,原来你被教化,阿弥陀佛,可见极乐难说,阿弥陀佛,不如插秧睡觉。”

    说完,他吃完粽子把剥下的苇叶往大布袋里一揣,伸了个懒腰,竟是真要睡了。

    契尘又对沈秋辞道:“沈施主,我师兄常年在各处布施,有些见识,你的眼可愿让他看看。”

    沈秋辞低头一笑:“多谢契尘禅师美意,也不必劳烦契此大师,至今日,看不得光的沈秋辞,方是沈秋辞。”

    “自忖绝崖有花开,不看身后清静地,小郎君这双眼当年可治不舍治,如今终是不愿治,绝崖不可往,身后不可看,不如茫茫然。”说完,契此还是笑的。

    契尘恍然:“师兄你见过沈郎君?”

    回他话的是沈秋辞:“当年我被友人从汉水救出,友人将我送去明州隐居,巧遇契此大师。”

    “阿弥陀佛,世上竟有这般巧事。”

    “什么巧事?”一柄银鞘宝剑挡在了沈秋辞身前,穿着黑色氅衣的女子看向两位和尚,“两位大师,我们是奉定远军中令护送,既然已经化了缘就快些走吧,眼见要下雨了,二位早些投宿去,不然,就算无发可湿也小心一肚子佛家道理泡了水。”

    这话实在不客气。

    契尘后退一步,抬头一看,又垂下眼。

    “阿弥陀佛,师兄,咱们早些上船过江吧。”

    两位僧人携手往江边走去,走了数百步,契此突然大笑起来:“魔罗化人入业火,难陀早证罗汉果,缘生崖上终无果,茫茫到头是长嗟。”

    “师兄?”

    “方才那女施主就是当年那千斤灯油供奉之人。”

    “什么?”契尘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师兄,那女施主可是……”

    “不必说,不必说,人间自是有因果。”契此脚上的破烂草鞋半踩在河边的淤泥里,“一方白粽显仁心,钟鼓梵音难洗尘,人间安乐是佛国,晴天自在水田中,万法何殊心何异,人能弘道道自成。我知你让我来此,就是想让我与那人说上几句,问我佛家弟子前路,不必问,不必问,清静守心,佛道自存。”

    契尘似有所悟,不禁幽幽长叹:“人间安乐是佛国,总要低头种苗秧……是我着相了。”

    “我的布袋在身上,你的布袋在心上。不如放下,不如放下。”契此小心避过有几尾小鱼的水洼,笑着拍了下自己的大肚子。

    两位大师在说颂间将俗事放下,俗人却是不能免俗的,沈秋辞还被易笙问为什么会认识那布袋和尚。

    “我当年落入汉水,得救之后心郁难解,那时徐大人还顾念与我祖父的几分情分,就将我送去了智晖大师的麓山学堂,智晖大师有心指点我,往明州讲经时也带着。”

    捏着林昇给自己的肉干,沈秋辞笑着说道。

    仿佛自己不过是往明州游山玩水了一趟罢了。

    夜不能寐的哀痛,喉头不愈的嘶吼,被捆在佛堂被群僧以唱经度化……种种过往都被他隐匿在三言两语之中。

    他恨这人间连他仅有的林昇都夺走。

    他恨林昇死在了他看不见的摸不到的地方。

    他恨顾予歌不能让他死在汉水里。

    他恨林昇要对自己好。

    他恨林昇要让自己活。

    他恨顾予歌竟然还希望他能挣脱魔障。

    胡须尽白的智晖和尚说他心有大业障,当剃度出家。

    总是在笑的契此大师说他寸寸在地狱,早成魔罗。

    是杨源化让人将他接回了金陵。

    他创下不留行,自认金乌一夜屠尽当年害了他全家的齐谭一家五百口。

    杨源化让他给自己取个新名字行走朝堂,他提笔写下“沈无咎”三个字。

    过往喜乐忧恨,尽数抹去。

    行路至绝崖,他本无咎。

    一只手在他发顶轻轻摸了下,伴随着一句调侃。

    “你剃了头想来也好看。”

    千万载阴云沉沉,被一掌轻轻拂开。

    只能是林昇,只会是林昇。

    沈秋辞抬头,察觉发丝从林昇的掌心蹭过,他的耳边生出了微红。

    在他发顶,恰有一滴雨落在了有长疤的手背上。

    林昇低头甩去雨滴,又将手护在了沈秋辞的头顶,对易笙道:“还真下起雨了,找地方吃些热饭咱们再上路吧。”

    易笙自然答应,前面几十步有一家卖鱼汤馎饦的,她分了一半人去牵马,剩下的收拾起了卸下的行囊。

    “你的帕子,险些掉了。”林昇将一白色素帕从地上捡起来,放在了沈秋辞的手中。

    沈秋辞捏了下,笑着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们是不是立时就要上马赶路?眼睛是痼疾了,我也没那般孱弱……”

    “本是想买些粽子米团在路上吃,一下雨自然是不行的,军中有规矩,要不是十万火急,赶路之时饭食可以买,水必须喝烧开了的,混着雨水的饭实在不好吃,能不受罪咱们就不必急在一时。”

    雨濛濛落下之前,沈秋辞已经站在了食肆的蓬下,听见雨滴沿着蓬角落在木桶里。

    “咚,咚……”

    一下来了十几个壮汉,要了几十碗馎饦,店家灶火大盛,蒸得水汽腾腾,汉子们也不劳店家动手,排着队去取自己的饭食。

    唯有穿着一身青衫的沈秋辞站在桶前用帕子接了水来擦手。

    咚咚声断断续续。

    如馆娃廊下,乐府堂里,阵阵声远。

    几文一大碗的鱼汤算不上醇厚,胜在鱼鲜,馎饦是杂面所制,也无砂砾,与汤里杂鱼一同热热下肚,吃得五内妥帖。

    雨大了又小,稀稀天光从西边照下。

    一行人终于要继续上路。

    恰好一群挑夫从店前路过,与牵着马的汉子们打了个照面。

    带头的挑夫见他们都有行囊,以为他们是商队,连忙陪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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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这可有要上船的生意?下着雨,我们只求赚个晚上的柴钱。”

    “我们不是商队。”汉子摆手就要翻身上马。

    刹那间寒光一闪,一柄刀砍向汉子的腰眼。

    一点流星落下,比寒光更快。

    等众人回过神,只见银光宝剑牢牢钉在了带头挑夫的喉间。

    挑夫脸上的笑还没散。

    手中执剑的女子未戴斗笠,发间渐渐落了雨珠,似有一头珠翠映衬她明眸淡唇。

    未拿剑的那只手上则锁着镣铐,另一头锁了一眼罩轻帛的玉郎君。

    “是不留行的乌鸦。”

    女子笑着说。

    在她眼前,乱刀已经撕裂雨幕。

    第254章 蹈火   “沈郎君,你还活着,我真觉欢喜……

    单手回剑,林昇身如横桥踢飞两把袭来的钢刀,再一回身,镣锁一响她竟只借镣锁一点力就旋身而起,手中宝剑冷光飞荡。

    每一剑都比牛毛似的雨滴还轻,剑剑击中旁人要害,百刀袭来一刃开,碎风不及追剑来。

    昔年名震天下的林大家剑雨旋身水泼不入,她去之后无人敢再在剑术上自称大家。

    也有传闻,定远军中有一副将承林大家之衣钵,却是将剑只做杀人利器,快却不美。

    林氏的剑自然是要美的,曲化勾折,人剑一身,譬如此瞬。

    简陋窝棚,袅袅炊烟,湿了地的雨,被惊动的马,身后浩浩江水,今日因这一剑而镀上了霜色。

    霜色渐退,才是血色。

    拧紧的铁链又松开,重回二尺长短,林昇落回地上,剑在她手中一转,已经到了她身后挡住了一支冷箭。

    “有人走漏消息,传信鄂州营,易将军,劳你和兄弟断后。”

    “好,你尽管走!”易笙紧握手中凤嘴大刀,一跃上马,砍人头如切菜:“兄弟们,让这些不长眼的看看咱们多云寨刀阵的厉害!”

    “嚯!”

    十数把大刀齐亮,杀气腾腾。

    这边,林昇拉住沈秋辞急退几步听见有人大喊“杀马”,她循声去剑,将一人喉口挑开一道血口,剑仍回身前,仿佛从未出去过。

    只有雨曾被截断过。

    砍断马绳,林昇抓住沈秋辞的腰,一托一跃,两人仿佛飞似的坐到了马上。

    作挑夫打扮的敌人连忙来追,却见那马并未急急离去,而是冲向他们,就在他们退避的瞬间,两个弩手暴露人前,被一剑夺去了性命。

    林昇的这“退”,着实退得游刃有余,竟是瞬息间夺了七八人性命。

    一黑一青两道人影骑着枣红大马渐渐隐入雨雾之中。

    易笙偷空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口中一阵呼哨。

    “咔。”

    山壁上有湿润的脆响声。

    “退!”易笙大喝,带着手下十几人后撤了几步。

    行刺之人以为他们也要逃走,连忙举刀追上,却被一支箭射穿了肩膀。

    “咄!”

    那人抬头,瞳光大震。

    山壁上冷光隐隐,练成一线。

    是定远军承影部的弩兵。

    也不知是何时在这江边凉雨中埋伏下的,又埋伏了多久。

    ……

    林昇带着沈秋辞一路拐进林间,过鄂州大营而不入,沈秋辞隐隐有所察,就听见她还笑:

    “我如今被卸职,身上只有一个送信的差事,入了大营还得被盘问,说不得还得往荆州核查我身份,日子耽误了,你也可能多受委屈,不如咱们早些往金陵去。”

    沈秋辞手中一温,是林昇将缰绳放在了他的手心。

    “这马是老马了,你只管别让它太快在这道上就无碍。”

    林昇的手总是温热的,指尖从他的手背上划过,沈秋辞的耳中的雨声瞬间凝滞。

    “别担心。”林昇是这般说的。

    下一刻,她马鞭长甩,人腾空而起,稳稳站在了湿潮的树杈上。

    身后是骑马远去的沈秋辞。

    面前是追杀而来的不留行。

    乌鸦?枭?鹫?又或是虎鹰?

    没有鸟会比她的剑更快。

    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落在树杈上时,树杈又空了,仿佛这水从来只是未停留过的雨。

    沈秋辞的手松松抓着缰绳,凝神听着身后的动静,刀剑拼接声像是崩断的霜花,惨叫声里浸透了血,让人越来越冷的雨似乎也成了无所躲避的剑式。

    “祖父,林少侠是什么样子?”

    “哈,‘银鞍照白马,踏飒如流星’,‘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李太白此句恰似为她量身所写。”

    “这种模样又哪里是游侠儿?分明又是哪个国主的走狗。”

    “哈哈哈哈,林小郎君一拔剑就从《侠客行》《白马篇》去了《野田黄雀行》,“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她这一剑,只为不平而出,公侯王爵千万金,换不来她一剑救黄雀。”

    “哼,不过是要卖命换钱的游侠儿。”

    数年后,他眼疾稍有好转,曾画过一幅画,画上黄雀群飞于山河。

    杨源化问他怎突然这般有雅兴,他垂眸说道: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那些细作不如以鸟作名,我为太子殿下所创之处,就叫‘不留行’。”

    飞不走的雀鸟,无人可谢。

    只能杀人。

    “久等了。”

    沈秋辞一惊,身畔又多了一匹马。

    马上那人身上带着淋漓汹涌的血气。

    “没有。”

    沈秋辞笑。

    没等很久。

    江淮一带这个时节的雨一旦下起来就绵绵不绝,奔出两个时辰,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卫蔷找了一个破败的草屋让两人勉强栖身。

    四处都是湿的,好在带了火器,草屋里也有没湿透的干柴,应是过往的樵夫所留,将火升起来,林昇又搭起一个木架,让沈秋辞将衣服脱了挂在上面烘。

    “幸好这包里有衣服。”

    马上原本就挂着行囊,依着定远军的规矩用油布牢牢包了衣物和薄毯,毯子是羊毛织就,林昇将它递给了沈秋辞。

    沈秋辞没接:“咱们俩现在想要安然到金陵只能靠你,这毯子你留着,给我件衣服就好。”

    林昇笑:“你这般体贴我可受不住。”

    岁月忽而倒转,山河顷刻移位,沈秋辞依稀是旧日中的少年。

    “林昇,你这般照顾我,是因为军令不可为,还是因为你我是旧相识?”

    他低声问,字字被火光照亮,融进了外面的雨。

    清瘦的女子跪坐在湿衣的另一侧,笑着道:“我押送犯人是手段你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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