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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重逢
亥时, 鹤延堂。
东屋烛火幽微,朱漆雕填描金三足矮炉内,清水香的香线打着旋兀自染着, 一室安静。
常妈妈早早屏退了屋外的下人奴仆, 关好了门。
祖母坐在雕云纹紫檀小榻上,沈灵书站在她面前, 低垂着头,手指搅在一起,沉默不语。
她知道祖母可能发觉了些什么,却不想这么快。
“祖母漏夜唤你前来, 是想听几句真心话。书儿, 难道还有什么话是和祖母不能说的?”
沈灵书以手掩唇咳了两声。
王老太太眼中顿时心疼,她招手, “过来坐,别站着了, 今夜你本就染了风寒。”
沈灵书摇头, “书儿怕过了病气给祖母。书儿不孝,祖母惩罚书儿吧。”
说着,她撩起裙摆, 双膝笔挺,跪了下去。
此言一出, 王老太太沉默不语,竟是没有阻拦,等着她静静说下去。
她好奇, 书儿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沈灵书面色如水, 一字一句:“孙女今日抱着莺歌出去确实事出有因,只是为了让王遂焦急, 从而放松警惕,接过那婆子递过去的茶壶,喝下那里边的水。”
祖母眼神一紧,压低了声音:“书儿?你……”
“没错。”
沈灵书抬眼,那双清明透亮的水眸带着大仇得报的恨意:“书儿下了毒,接下来的十日,王遂会一天比一天虚弱,无力,最后染上风寒之状,药石无医,流血而死。”
“祖母,王遂他害了我父母,阿耶当年那场战役,就是王遂利用亲戚的关系骗取阿耶的信任,累得他被引入腹地,殊死反抗后,命丧当场。他背地里早就和上京萧家,还有萧皇后勾结在了一起,不然,王石一个素日里不学无术的人怎么会科考如仕,平步青云!”
沈灵书眼眶湿润,情绪激动,“孙女就是不要这条命,也不能看见大房的人好过!孙女要他们死,去地府给爹爹他们陪葬!”
王老太太神情怔然,犹如一瞬苍老了数十岁,她不可置信道,“我的阿碧,是他害死的?”
沈灵书低垂着眸,手背飞快擦去眼泪,“祖母,您责罚我吧。书儿变了,不再是您眼中那个心地纯善之人,也愧对您多年来的教导。”
祖母起身去扶起她的身子,布满皱纹的脸也是老泪纵横,顾不得难过,压低了声音“祖母且问你,这件事你还对谁提起过?”
沈灵书抬眸,对上老人家心疼的目光,认真道:“这件事太过于重要,除了采茵再也没有别人了。”
江淮两个字,她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毕竟,她让江家下人抓的药。可她私心想着,江淮不是那样的人。
“迟则生变,明日你就走吧,祖母给你备上多多的银两,你去隔壁州府的庄上避祸,等翻了年再回家。王遂一死,裴氏肯定要闹得天翻地覆,少不得衙门的人也会来,祖母不能看着你以身涉险。”
王老太太握着她的手,泪眼婆娑,“我的阿碧命那样苦,书儿,你千万不能再出事了,不然祖母,祖母……”
沈灵书扑到她的怀中,低低哭出了声,犹豫了再三,又骗了她第二次:
“祖母,孙女想好了,既然殿下心中还有孙女,孙女也不能太任性,一辈子的那样漫长,两个人总归是要磨合的,孙女想去上京找他。”
祖母一怔,“你莫不是诓骗祖母。”
沈灵书将脸颊贴在祖母的掌心,青丝如瀑散落,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语气娇糯道,“祖母,其实,其实殿下私下底待我也挺好的,而且人又,又生得俊俏好看……”
看见她娇憨的小女儿情态,王老太太才终于放下心来,也分析道,“那日殿下来送退婚书的时候,其实他和祖母聊了许多。”
沈灵书美眸凝了凝,抬起下颌,略有些惊讶问道,“祖母,他都说些什么了?”
王老太太回忆道,“殿下问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祖母便给他一样一样讲,听到你扑蝴蝶还掉进了河里时,殿下唇边淡淡笑了,说书儿,哦不对,他唤你袅袅,说我们袅袅还有这么顽皮的一面。”
“殿下说你刚入宫那年心性还带些活泼好动,可渐渐的就不怎么笑了,沉稳有礼,当得起镇国将军嫡女的派头。”
沈灵书眸子略黯了黯,他这是顺着祖母说的吧,刚入宫的时候,他对自己避之不及,甚少见到,又怎么知道自己心性,嫡女的派头呢?
当真嘲讽。
祖母继续道,“后来殿下又询问了你的诸多爱好,他说你在他身边话少,也甚少与他交心,他想多了解了解你。祖母便与他说你爱看烟花,烟花绽放在空中时便闭上眼睛,小手合十许愿,可惜一年里只有除夕和上元才能看。”
沈灵书哑然,难道今晚的烟花也是陆执的授意?
祖母食指点了点沈灵书的眉心,语重心长道:“书儿,殿下把退婚书给祖母时,祖母瞥见他眼底几欲湿红,如今你既然选择不计前嫌,那就要与夫郎有商有量,携手共度,切不可再闹女儿家的脾气,夫妻情分再深,也经不住作闹,你可记住了?”
沈灵书垂眸,“孙女记住了。”
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最后沈灵书服侍祖母洗漱后又替她盖好了被角,悄悄关好门。
沈灵书看着门缝里暖黄色的灯火,眼泪“簌簌”跟着掉落。
她小手轻轻抚向小腹,泪眼朦胧。
祖母,这一分别,不知孙女与您何年才能再见。
——
三年后。
杨柳依依,春意盎然,刚下过一场薄薄春雨,空气中满是泥土的味道。
江南润州府,台县。
一处处小院错落有致,如同放糖切块般绵密重叠。
晚市下了集,刘婶子提了一篮子新鲜的黄花小鱼敲了敲隔壁院子的门,高声唤道,“小王,小王在家吗?”
没得到回答,刘婶子推开了篱笆编织的院门。
入眼处左边晾晒着早春的各色薄衫,桃夭色,牙绯色,烟碧色,各式各样,旁边还有几片小儿用的帕腹,和诞衣。窗底下摆放着一流的花盆,中间的迎春花早早的盛放开,右边是翻犁出来的一小块菜地,整个院子干净明亮,充满着生活气息。
刘婶子越看越赞叹,一瞬便想起三年前小王来台县的时候了,那会儿她身子已经渐渐显怀,可奈何夫君参军去与祁国打仗了,只得一个人在家中待产。
这接生那日还是她去找的稳婆,如今小王独自带着孩子,反倒是把这小日子越过越好,她看着也是欣慰。
刘婶将装鱼的篮子放在地上,食指敲了敲窗户,便瞧见那玉色的脖颈转了过来,刘婶食指朝外面指了指。
沈灵书推门出来,日光落在她温婉白皙的面容上,笑容沉稳,更添了几分蜜桃熟透了的韵味。
“小王啊,我在集市看见这活鱼,想着给你带回来几条,你看多新鲜!岁岁呢,还睡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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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婶子夫君在隔壁县城做活,只留下她跟小女儿作伴,没事就爱过来跟沈灵书话家常。
沈灵书看了眼地上篮子还活蹦乱跳的鱼,抿唇笑笑,“多谢刘婶了,岁岁每到黄昏的时候就会哭闹不止,哄一哄就睡着了。”
说着,她转身回屋拿了一叠手帕,漂亮的眼眸落在刘婶的肩膀,“这些还请刘婶去帮我典卖了,老规矩,我给您还有妹妹留了几条,辛苦您了!”
见到那绣功极好,剪裁妥帖的帕子,刘婶眼睛都放光了,急忙接过,“哎呀,小王你绣的东西真是太精致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的绣品,你从前到底是个什么出身啊,怕不是那些官家小姐吧!”
沈灵书被打趣的小脸一红,声如蚊呐道:“婶婶谬赞了。”
“真好,哎呀,你人生得这样美,说起话来也是斯斯文文的,教养高,见识广,你那夫君娶了你真是上辈子积德了,竟舍得三年也不回来看你一次。”
提起夫君,沈灵书美眸黯了黯。
刘婶急忙捂嘴,“是我多言了,小王,你快歇着吧,我也要回家给我家小妹做饭了。”
刘婶走后,沈灵书看了眼将欲晚的天色,心想着要赶紧把这些鲜鱼处理了,傍晚给岁岁的米糊里放一些鲜鱼汤补补。
与此同时,台州外的一条官道上,邺军身披银色盔甲,浩浩荡荡,犹如一条亮色闪电,蜿蜒万里。
烈烈作响的旌旗上刻着一个“邺”字。
与祁国这场战役,一打便是三年,损伤五万精兵后连攻了祁国三座城池,祁国降。
两国达成停战协议,祁国每岁朝贡十万两,牛羊两千头,贡缎一万匹。
陆执骑着深棕骏马,黑红色的披风被风吹得鼓动,眸中疏离比以往更浓,周身气度随着北塞的风霜浸润,愈发沉重。
身侧凌霄小驭了几步,低声道,“殿下,前边便是润州府地界,台县县令接到了风声,已在城门口等候,殿下可欲在此地让大军修整几日再出发?”
陆执眉眼疲惫,喉结动了动,“也好。”
他复又问道,“扬州那还是没消息?祁时安可有来信?”
提及小夫人,凌霄摇了摇头,“派去扬州的探子皆统一口风,小夫人自三年前年关离开后便再没了踪迹,隔壁州县也都派去了暗桩,也没有消息。”
陆执眉心拧着,默了半晌,“再探。”
凌霄抿唇,不敢多言,三年来派去江南一带的消息皆无功而返,若不是国事当前,殿下怕是已经要疯了一般擅离职守去寻小夫人。
如今,这场战役结束了,殿下多年来绷着的心弦也断了,心疾愈发严重,每日都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睡。
唉……
傍晚,天色渐沉,隐隐起了风,空气中氤氲着薄凉的春意。
沈灵书推开门,想着将门前新栽的花盆挪回去,却冷不防听见一阵地面颤动的声音,她眺目远视,看见了一条黑线由远及近,似是官兵。
她美眸凝了凝,这两年大邺一直与祁国开战,难不成班师回朝了?
她地处于润州府下的县城里,得到的消息不多,只知道这场战役打了很久。
沈灵书没再看,弯身低头去抱花盆。
与此同时县令赵绥远陪着太子一行从街道上走过。
“殿下,这边请。”
有风偷懒,这句细细低语没能传有情人耳边。
沈灵书拍了拍衣裙上的土,抱着花盆站了起来。
陆执被人群簇拥着,眉眼冷隽,擦肩而过。
沈灵书捧好了花盆,才凝眸仔细看渐渐远去的队伍。
人潮拥挤,她只依稀瞧见了一群人围着一个人,恭敬谄媚。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只依稀瞧见那人背影笔挺,袍角清贵。
应当是个大人物,她断定。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岁岁这个时候应该饿了,她得赶快去做饭了,用过饭还要把岁岁送到刘婶婶家待一会。
答应送给县令夫人的绣品,今晚她一定要送到,不能迟了!
第52章 相见
“阿娘, 喝糊糊……”榻上的小奶团子锁在锦衾下来回打滚,奶声奶气的唤着。
沈灵书将花盆放在一处后便洗手去煮米糊。
她又兑了点乳白色的鱼汤,用小木勺轻轻舀了点在唇边感知温度后才坐在榻旁。
纤细的手臂却轻稳有力的擒住那胖胖的一团肉, 岁岁窝在沈灵书怀中, 没骨头的贴着,雪白小脸“咯咯”笑个不停, 胖手贪恋的攥着她的袖口。
岁岁自打小手会用力时,在怀中喝奶,便喜欢一只小手攥着她袖子一截,才能安安分分的乖乖喝奶不来回折腾, 长大了一岁喝米糊时亦是如此。
沈灵书早早奉献了自己一截袖子, 轻轻将鲜甜米糊喂进去。
岁岁生得一双葡萄眼睛,低头喝糊糊的时候睫毛纤细蜷曲, 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模样很乖, 纯得不谙世事。
沈灵书喂着, 看着,女儿才这么小,就这样乖。
她眼圈一酸, 氤氲了一层水雾。
手臂维持的动作有些僵硬,她恍惚感觉不到。
岁岁喝完了一勺没有下一勺, 仰起胖胖的脸蛋看向沈灵书,她还小,不懂何为落泪, 只是小手轻轻朝上抓着, 小奶音又轻又细:“阿娘,阿娘……”
沈灵书听得心尖发颤, 哽咽着吸了吸鼻子,继续重复喂东西的动作,语气柔哄,“岁岁乖,岁岁真棒。”
小岁岁张牙舞爪的晃动着自己的小胖身体,开心的在娘亲怀中吃光了米糊就困了。
沈灵书换了一身烟碧色罗裙,罩了一件月白色披风后,拿薄衾将岁岁包裹后,拎着那一小篮子绣样出了门。
来到润州府时,为了不惹人眼,沈灵书与采茵约定分开生活,每个十天半个月采茵便会以妹妹自称来她这小住一段日子。
沈灵书想着几年过去,应该不会再有暗桩再来这边四处打听后再把采茵接过来。
这么盘算着,采茵去年生了一场病,沈灵书离开王家时除了购置这两处院子,所有积蓄都用在看病上,这才不得已,闲暇的时候种种地,做些手帕绣品让刘婶替她换些贯钱。
自打刘婶替她卖出去这些帕子后,不知怎么流传到县令夫人那里,县令夫人看了后很喜欢她的手艺。如今开春了,让她绣了些图样,想选了好看别致的,镌在过段日子春宴的绣衣上。
把岁岁放在刘婶那睡觉后,沈灵书提着灯笼顺着街边往县令府走去。
夜里风凉,她下意识裹了裹披风。
一炷香的功夫,沈灵书走到了府门前。
隔着黛墙雾瓦,她隐隐听到了舞乐悠扬的声音。靡.靡之音,柔情婉转,比之扬州二十四桥上的伶姬也不遑多让。
沈灵书将灯笼放在另一手,轻轻叩了叩门。
不多时,便有门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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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门,瞧见是她,顿时打趣道,“是王姑娘啊,哎呦,您这点子芝麻力气,若不是夫人早前交代过这个点您会来,小的还真听不见。”
沈灵书来县令府的次数多,门童也大多识得,她抿唇笑了笑,“多谢小哥。”
门童引她入府后,那箜篌鼓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穿过垂花门时,她远远朝正厅瞥了眼,语气沉静,“今日府中是有喜事吗?”
门童替她拎着灯笼,边解释道,“王姑娘您可猜对了,咱们台县来了个大人物,县令大人和夫人此刻都在宴席中,丝毫怠慢不得。”
沈灵书眨了眨眼,“何等人物,难不成是知州大人。”
门童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傍晚我去马房收马束车的时候,那高头大马,深棕色,淡金色,枣红色,肩膀部位慢慢鼓起,流出的汗水都像鲜血一般威风,那叫一个俊俏!嘿,咱们这种地界,哪见过这么高贵的马匹。”
“连马都这么贵重,想来那位必定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又是凯旋回朝,我估摸着,应当是哪位主帅或者是大将军。”
沈灵书低头看着脚下,沉默不语。
主帅班师回朝。如今的帐中,应当都是萧家军队了罢。
还有谁会记得爹爹,谁会记得镇国将军沈琮。
提及和军中相关的事情,沈灵书心头一时酸涩。
好在,王遂的坟头草应当也有三丈高了。
裴氏中年丧夫丧子,精神状态不大好,理不了事,管不了家,连自己亲生的女儿也不闻不问,莺歌被抱去了祖母房中养着。
论理,她也应该了无遗憾。
两人穿过廊桥,门童在内院前止步,“姑娘,夫人此刻应该还在宴席上,烦请你在花厅等等,小的就送到这儿。”
沈灵书作揖,“有劳小哥。”
月色如银,灯火幽暗,她走进院子,主人都在正场,廊下守夜的婆子都吃酒赌钱去了,好不安静。
与西跨院一院幽森不同的是,正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陆执随意倚在主榻上,脊背削瘦,衣领斜斜垮垮的,低垂的眼睑被这升平的舞乐染上一抹风流桀骜,只是那张矜贵冷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兴致乏乏。
县令赵绥远生怕这位金玉一样尊贵的人儿看不进去,登时朝一旁小厮勒令道,“换人,换那批新送进来的瘦马!”
小厮一怔,虽说江南一带的官员在风月场上喜好瘦马,私下里也常养个妩媚外室尝尝滋味,可今日来的是太子殿下,瘦马未免……
见小厮没反应,赵绥远又道,“愣着干嘛,快去啊!”
此番太子殿下贵步临贱地,若是能讨好了他,能同润州府知州支些银子,今年的春耕也有保障了!
小厮欲言又止,缄了口照做。
不多时,四位身着薄纱,素腕飘绫,香肌玉骨的美人随着鼓点赤脚跳进了殿中。
大理石地面冰冷刺骨,美人赤足,雪白纤细,极具视觉冲击的刺激让在座官员不少咽了口水。
赵绥远小心观察着太子的神色,却冷不防高座上的男人瞥过来,赵绥远顿时神经绷紧,端起酒杯。
太子嗓音低磁疏懒,带着玩味,“赵大人有心了。”
赵绥远忙道,“殿下折煞下官了,只是不知此女合不合殿下口味?”
太子漆眸如晦,剔透淡漠,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声音轻的风吹就散:
“看不上。”
说完,他起身,绣着金线的墨色袍角擦过酒樽,俊美皮囊下写满了漫不经心。
为首在中间跳舞的那位领头瘦马看得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含春。
男人自身旁经过,她咬唇,双眸剪水,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那细腰没长骨头般的朝他跌去,娇呼的音色带着喘,“大人……”
陆执恍如未闻,凌霄眼疾手快的拿剑柄挡住了女子的身体,生生给推到了一边。
在场宾客哄堂大笑,此起彼伏。
跌坐在地上的瘦马羞恼的脸颊通红,再一回头,哪还能看见那位金玉般的人了。
太子出去后,在场的人顿时不再拘谨,渐渐放开了。瘦马们一曲接着一曲,卖力的扭动着白花花的胳膊。
此景太过靡丽,赵绥远便让夫人回去了。
沈灵书在院中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夫人,她微微行礼后两人便就着烛光沟通挑选绣样。
畅聊完出来后已是亥时。
沈灵书揉了揉有些泛的眼睛,打了个哈欠。
她看了眼如水的月色,心里想着这个时辰岁岁应当睡醒了满地找她了,要快些脚步回去。
岁岁平时很乖,知道她一个人带着她不容易,很少哭闹,可若是长时间见不到她便会憋着小嘴,眼泪叭嚓的委屈哭哭,一声声的喊阿娘。
心中记挂女儿,沈灵书拎着篮子,快步走在扶手游廊上。
县令夫人选个三个图样,凤穿牡丹,桃夭,春水海棠,只是还需要再改进一下明日再拿来给她看。
夜凉如水,县令府恢弘壮大,沈灵书拢了拢披风,强打着精神继续朝府门走去。
晚风吹皱春水,将她那纤细的身形勾勒的更加玲珑有致。
陆执酒气上头,出来透透气。
月影婆娑,碧树如茵,一簇簇桃花映在春水之中,惊起圈圈涟漪。
他手撑着白玉栏杆,雾色迷蒙间,隐约看见了一道窈窕背影,那姿态如雪洁白,如月温婉,像极了三年来他梦中曾梦见过无数次的身影。
“袅袅……”
男人唇边轻溢出声,右手捂着心口,踉跄超前走了几步。
风一吹,落花缤纷,下了场桃花杏雨,渐欲遮住陆执的视线。
他眉心皱起,抬手挥了挥,视线里却再不见那女子背影。
一股怅然若失的失落感和迫切感席卷全身,心口处那熟悉的疼痛又窜了上来,疼得他脊背躬着,微微弯了下腰。
陆执撑着栏杆坐下,指节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玉色瓷瓶,仰首服下。
袅袅,是吃药吃出幻觉了么?
为何我仿佛看见了你,和梦境中一样,你头也不回,再也不愿看孤一眼。
你到底在哪啊?
为什么一点痕迹都不漏出来。
你好狠的心。
陆执胸腔内钻心的疼,他狠狠拧着衣领,大口喘着粗气,爆着青筋的太阳穴一直弹起凸跳,那双淡漠桀骜的眼底涌上了猩红,痛苦扭曲。
此时春雨薄如烟,细密而下,陆执心疾发作,疼得昏了过去。
“殿下!”
“太子殿下!”
不远处,凌霄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身后点点火把灯笼渐渐朝这边跑来。
赵绥远惊得人都晕了。
他哆哆嗦嗦的吩咐下去,“快去查,今夜殿下用过的饭菜是不是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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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毒!快去!”
太子殿下在他家中昏了过去,他乌纱不保啊!
县令府忙到了后半夜,灯火通明。
随军的御医来看后,按照往常一样,开了方子让下人去煎药,随后安抚赵绥远道:“赵大人不必惊慌,殿下这是心病,老毛病了。”
赵绥远悬了半宿的心终于放下,他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松了口气:“殿下这样很久了?这怎么好好的会染上心疾。”
御医讳莫如深的看了他一眼,没再说旁的,出去了。
凌霄摆出请客的姿势,眼神凌厉,那架势好像在说——不该你打听的,少问。
凌霄看着床榻上躺着的男人,叹了口气。
计划明日离开台县返京,怕是要耽搁了。
殿下心疾突发,次次疼得身子痉挛,口吐鲜血。这又刚打完仗,长途跋涉,身体已经不能再继续折腾了,只能再养养启程了。
夤夜,陆执浑噩睁开眼睛,看着帷幔外的夜色,眼神低讳,又出现幻觉了?
可他心底里总隐隐觉得不踏实,那道身影像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在他眼前一样。
他觉得不太对劲。
“凌霄!”
寂寂深夜传来男人冷厉高喝。
房外抱着剑睡觉的凌霄揉了揉太阳穴,眼睛还没睁开,腿已经肌肉记忆般朝屋内迈去。
“殿下,您醒了。”凌霄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陆执淡淡道,“去查,今夜往来赵府的人,尤其是女子。”
闻言,凌霄瞪大了眼睛,“殿下,今夜赵大人设宴,又是瘦马,又是伶姬,一波接着一波的歌舞,少说也有百十人讷!”
陆执“嗯”了声,反问,“怎么了?”
他昏睡了大半夜,此刻精神极好,漆黑的眸泛着淡淡光泽。
凌霄面色有些痛苦,还有些委屈,小心翼翼提醒道,“殿下,这才三更,我……”
“去查。”太子的声音犹刀,不含一丝驳回的余地。
凌霄不敢再多言,只道是。
半晌,他又问道:“殿下,你还睡吗?”
陆执挑着眉,示意他继续。
“唔,太医给煮的药,想着殿下你醒了若不如我现在去热一下,你喝了再睡。”
陆执眼睑垂了垂,默了半晌。
“不喝,出去。”
比起太医开的药,他宁愿这么痛着,起码借着幻觉,他还能再看一看她的背影。
——
翌日傍晚,沈灵书如往常一样抱着岁岁,带着东西去敲刘婶家的门。
老远她便瞧着屋内熄着灯,又敲了两声没反应,她思忖着刘婶可能带着小妹去看皮影戏了。
近日天好,一天比一天暖和,桥东那边晚上便有人摆架子,弄皮影,好多人去捧场。
但是刘婶不在家,她又答应了县令夫人,只得抱着岁岁一同前去。
沈灵书将篮子腾在手腕上,双手抱着软软糯糯的小岁岁,替她遮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县令府走。
敲门的时候,她手臂酸得不行,已然力竭,便将岁岁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
门童小哥见到这么可爱个奶团子,眼睛都亮了,问道:“王娘子,这是你的孩子?”
沈灵书弯唇笑笑,朝岁岁道,“叫哥哥。”
岁岁咬着小胖手指头,紧着往沈灵书衣裙下缩,怯怯的奶声含糊不清:“哥——哥。”
“哎呦呦,太可爱了这孩子。”门童小哥掏出几个铜板,递到沈灵书手上,“王娘子,明日带着岁岁去买零嘴,哥哥请的。”
沈灵书笑着接过,随着他往里走。
小岁岁没出过远门,除了屋内和院子里,刘婶婶家,还是第一次来陌生的地方。
既怕又新鲜,小萝卜腿紧着倒腾跟着沈灵书。
走到西跨院的时候,小哥看着可爱的岁岁,不舍道,“娘子,我们夫人就在屋等您呢,小孩子闹腾,怕冲撞了夫人,不如我抱着岁岁在外面边玩边等你?”
沈灵书弯下身子,蹲在岁岁身前,询问道:“阿娘有些事情要耽搁一会儿,岁岁要不要和这个大哥哥玩?”
岁岁看向门童小哥,小哥顿时道,“哥哥可以让岁岁骑大马!”
岁岁用力的点点头。
沈灵书颇有些无奈,她捧在手心,精心呵护长大的女儿,就被这么一个“骑大马”就骗走了。
改明个儿她得去铺子买些新玩意给岁岁玩。
把岁岁交给门童小哥后,沈灵书抬步进了垂花门,很快便有守值的婆子引着她进屋。
烛影下,年轻美艳的夫人起身,笑脸相迎,显然是等她许久了。
小哥带着岁岁刚走上扶廊,便迎面对上一道笔挺高大的身影。
门童脸上一怔,顿时识得这是昨日来的那位大人物
他顿时弯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起。”太子声音寡淡,眉眼却望向岁岁。
小哥以为太子愠怒,急忙解释道:“殿下,这是府中夫人贵客的女儿,她才三岁,不懂事,殿下您别见怪。”
“三岁?”陆执哑声问。
小哥点头,“这是王娘子的孩子,小名唤作岁岁的。”
陆执合眼,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脑海里不断回忆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殿下,沈灵书的母亲王碧随军,自然一同毙命。随后萧家主帅接替上去,以雷霆之势清扫了这场……”
三岁,王碧,王娘子。
陆执袖摆微动,指骨紧紧攥着,命令道:“你下去。”
小哥犹豫的看了眼岁岁:“殿下,王娘子吩咐小的好好照顾岁岁,那岁岁小的也带下去了。”
说着,小哥弯身就欲抱岁岁。
岁岁也不抵触,只是那双葡萄一样的眼眸一直盯着陆执看。
“她留下。”
陆执上前接过岁岁,稍一用力,便将小团子抱在怀中。
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托着岁岁软胖的小身体,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惹得岁岁东闻闻,西嗅嗅,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小哥不愿把岁岁交出去又惧怕太子的权势,只得躬身告退,却在远处暗中观察。
凌霄从外面走来,看见这一幕,人都呆了。
他那金尊玉贵的殿下,小心翼翼的抱着个小女郎?
“你是王娘子抱着过来的?”陆执温声问。
岁岁懵然点点头。
“你大名叫什么?”
岁岁眨着一双葡萄眼睛,嗦了嗦小胖手,不回他的话。
骄矜的小女郎,黛眉微微挑着的样子像极了陆执。
陆执看着她这娇憨的摸样,眼底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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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泛着光,心跳加快。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极强的预感。
这是他和袅袅的孩子。
陆执一手托着岁岁,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颗甜甜的话梅丸子,晃了晃。
岁岁眼睛一亮,胖胖的小身体就朝他倾斜,脑海中极力回忆着阿娘为数不多唤的几次。
奶声奶气的软音断断续续道:“沈——初——葶。”
岁岁,大名沈初葶,寓意她善良,向上,亭亭玉立,窈窕婀娜。
沈字一落,太子眼尾泛红,心尖都跟着颤了。
不远处,沈灵书同县令夫人道了别,提着篮子朝这边走来。
“岁岁。”她对着夜色唤道。
女子熟悉温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陆执脊背一僵,手悬在半空中。
眼前的雪白奶团子听见呼唤,顿时挣扎着下去,小跑着踉踉跄跄,一边跑一边喊:“阿娘……阿娘……”
柔和月华下,沈灵书一身素衣,挽着妇人发髻,青丝全被珍珠发簪拢起,衬托得她颈间肤白如雪。
陆执僵直的站起来,不可置信的转过身,漆黑的眸一错不错的看着来人,渐渐湿红。
手中的牛皮纸包,“哗啦”一下,应声倒地。
第53章 哄
月光映照着女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从梦境走到了现实。
她身量纤纤,安静地立在黛墙朱瓦间,温婉恬静。
陆执的目光从不可置信, 再到贪恋, 再到小心翼翼,再到哽咽。
她的面庞一如当年潋滟动人, 可眼底的沉静从容,却成了这三年里他不熟悉的样子。
“袅袅啊。”太子低低唤了句,声音轻得风吹就散。
两人隔着一道垂花门,树影重叠, 不过区区十丈远。
陆执却觉得这十丈, 隔了两世那么长。
有风浮动,柳丝飘逸, 杏雨无声。
沈灵书一手拎着篮子,一手牵着岁岁, 美眸平静的与他对视。
陆执朝她走近, 沈灵书下意识退了一步,声音冷淡,“殿下还要做当年那般行径?”
话音一落, 陆执顿住了脚。
一惯清贵骄矜的男人,听话的不敢再妄动一下。
那悬在云上的月, 将他的身影拉得幽长,低微。
不远处暗中观察的凌霄和门童小哥,看得一愣一愣的。
凌霄哑然, 他从未见过殿下这般失魂落魄, 卑微到尘埃里。
小哥恍然大悟,怪不得太子殿下看不上风月场里的瘦马, 原来他好已经成婚的这一口。
沈灵书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捂住岁岁的耳朵。
她平静道:“殿下,我嫁人了。”
陆执不言,眼底渐渐涌上一抹湿红。
两人相顾无言,远处时不时有仆从人影经过。
沈灵书生怕他如果之前那样又做出什么疯魔行为,指尖不由得陷入肉中,克制的提醒自己,不要露怯。
她继续道:“前尘往事,还请殿下忘了吧。岁岁甫才足两岁,想来您为君子,不会为难孩子吧?”
“两岁?”男人目光晦暗不明。
为了撵人,就这么骗他?
他又怎么肯甘心。
“你嫁谁了?他人呢?”
陆执揉了下心口,刻意压着那钻上来的针扎刺痛,嗓音低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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