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子?箫抬头,忍不住感叹,“真是奇妙之景。”
“谁说不是呢。”司樾哼笑?一声,双手拢于袖中?,“第一艘点?星舫出?来时,整个中?城的崽子?们都疯了。”
“是为了庆贺您一统混沌么?”
“嗯,就是那?次。”
直到如今,司樾还记得舫上那?人趴在船尾,低头冲下嘶声大喊:“不要拥挤,注意安全!”的场景。
点?星舫绕城开了一圈,柳娴月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圈。
等画舫的魔力耗尽、停下来后,他也双眼失神地瘫坐在舫上喘气,比画舫耗费得更加厉害。
关在灵台的那?三千年里,司樾时常会想起当年之景。
她想,禄尽人亡,缘尽灯灭。
柳娴月这一生是否是消耗得太快了,所以才先他们一步而去。
她打下的江山、折服的臣子?们,在她离开后的一两千年便溃散成沙;
而那?弱不禁风的柳娴月所设下的文字、度量、货币、律法以及林林总总的制度传统,却在他死后三千年依旧流传沿用。
他构造的框架,即便无人管理,布满尘埃、锈迹斑斑,也屹立不倒。
弱柳扶风,她却远不及他来的柔韧坚.挺。
司樾迈步,沐浴在星星点?点?的光辉下,头上柳枝微浮,与天上那?艘点?星舫逆行而去。
他们穿过熙攘的闹市,这一路和不知多少鬼怪有了擦肩之缘。
行至护城河边,司樾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对恒子?箫道,“那?斗笠还在么?”
“在的。”恒子?箫翻手,从储物器内取出?那?顶他们初次下山时买的斗笠。
司樾弯眸,“你倒是念旧。”
恒子?箫抿唇,他只有三百多年的记忆,每一年、每一样物件都还记得清楚。
但师父已经活了七千年,在她漫长的生命里,那?顶斗笠渺小得不到半粟。
她才是念旧。
司樾把那?斗笠一翻,甩至空中?。
那?斗笠扩大十数倍,她纵身跃上,坐在帽碗里,冲底下的恒子?箫一笑?,“上来。这次为师受累,驮你一晚。”
恒子?箫抬头,天空中?灯火点?点?,司樾手肘搁在倒扣的帽檐上,眸色和夜色如出?一辙。
他轻轻嗯了一声,落至司樾对面,和她面对面地坐在了那?帽碗中?。
司樾挥手,他们乘着?倒转的斗笠,斗笠又乘着?混沌的夜风,缓缓沿街飘去。
夏风徐徐,两人的长发随风飘逸着?。
他们路过一彩色的画舫,画舫上有一戏台,八名?妖娆的舞姬正?婆娑起舞,丝竹袅袅,舫上一片妖歌曼舞。
司樾停了斗笠,支着?头,饶有兴味地白看了一场舞宴。
舫上的守卫发现她在偷看,又见他们身下是一顶破斗笠,遂冲他们挥手呵斥,“去去去!”
司樾嘁了一声,没和他拌嘴,只道了一句,“走就走。”
他们又往前飘去,看见前面的街道上有醉鬼在分发酒水,凡路过之人皆可?向他讨要一杯。
醉鬼不醉,路人却有三分酡红。
司樾降低了斗笠,来到醉鬼面前,“小哥儿,来两碗尝尝。”
“嘻嘻嘻,”醉鬼尖利地笑?着?,从身旁巨大的酒葫芦里倒出?两碗黄汤,颤颤巍巍地递给他们,“喝吧…喝吧……”
“谢了。”
司樾接来,分给恒子?箫一碗,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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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斗笠升上了天空,继续朝着?前方流去。
她低头喝了一口,咂摸着?嘴,问恒子?箫,“好喝么?”
恒子?箫反手掩唇,咳了两声,“有点?辣……”他不擅长喝酒。
司樾大笑?出?声,酒碗指向他,“说明你还太嫩。”
恒子?箫顾不得反驳,低头不住地呛咳。
“罢了罢了。”看他咳得双脸潮红,连泪都溢了出?来,司樾接过他手中?的碗,把里头的残酒倒到自?己碗中?,“瞅你那?可?怜样儿,今天放过你了。”
“谢、谢师父。”
“你可?这真是个乖孩子?啊你,不酒不色不赌。”司樾靠着?帽檐,抿着?酒瞅着?他,“也好,天界就喜欢你这样的。”
皎皎明月正?当空,可?天界二字一出?,这一晚似乎便已结束。
恒子?箫沉默片刻后,开口,道,“师父,再有三日?弟子?就要走了……弟子?不肖,蒙受师恩至今却未有报答过您。”
司樾摆手,“你好好活着?就是报答了,别让我这三百多年打了水漂。”
恒子?箫一愣。
这话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知道了他回天界后的打算一般。
见他错愕,司樾一笑?,低声道,“别听媿娋瞎说。没人能威胁得了我。”
恒子?箫苦笑?。
他也想相?信司樾的话,可?在他们身下,这偌大的混沌便是司樾的软肋。
天界捏着?这一软肋,就算是师父也不能不怕。
能与师父相?识一场,已是十世不可?得的大机遇,他蒙受了太多恩惠,早该知足。
恒子?箫不确定啻骊特地让他来混沌界待两个月是为了什么。
不管是为了什么,既然?他此?生无法报答师恩,那?至少该做到不连累师父,不破坏这片良辰美景、万家灯火。
“师父,”逆着?风,恒子?箫轻声开口,“弟子?日?后不能服侍您了,您好生保重。”
和混沌界相?比,他就如这顶旧斗笠一样,只占据了司樾生命中?的小小一粟。
最后的时刻里,他能得到这一声劝慰,便已足够。
司樾也笑?,她摇头,“我最擅长的就是自?我保重。”
“你呢……”她端着?酒碗,晃晃悠悠地在斗笠里站了起来,醉眼朦胧,望向远处,“我一直想你狂点?儿,可?你最擅长的永远都是自?贱自?轻。”
“没爹没娘又如何,我那?一宫的妖魔鬼怪都未必能凑出?一对爹妈。可?他们一样出?落得奇形怪状,从不觉得自?己遭人嫌弃。”
她转头,看向一身简衣的恒子?箫,“打小你就是个锯嘴葫芦,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讨好了这个又讨好那?个,生怕被?人厌弃。”
“你管呢——你已不是那?个要靠旁人施舍剩饭的娃娃了。别人讨厌你,你就讨厌回去,天地若是讨厌你,你就加倍讨厌天地,只要你自?个儿不厌弃自?个儿,管别人弃不弃你。有手有脚,自?己给自?己做饭不行?”
“到了上面,该忍忍,实在忍不了了,该发火时就发火,天捅漏了…哈,就你那?点?道行,捅不漏!”
高处风大,她那?头墨发狂舞如泼墨,带着?薄薄一层醉色的紫眸洇出?三分狷狂。
这样的司樾,让恒子?箫挪不开眼。
他知道、一直知道,他的师父心有乾坤,功法盖世,无所不能。
她是皓然?明月之辉,不过萤火之光的自?己怎能不为其折服、向往。
恒子?箫鼻尖微涩。
他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正?因如此?,他更不能拖累她,成为她在天界的把柄。
若有来世,恒子?箫只希望自?己能投生于混沌,即便只是一草一木,也好过这样的两岸相?望。
这绚烂迷幻的庆典,自?司樾回归混沌便开始筹备,如今,终归是落了幕。
夜色将央,城中?的喧嚣散去,曦光投下,一切又回到了日?常。
三日?后,天界派一天兵来接恒子?箫。
恒子?箫拜别了司樾和媿姈媿娋,随他离开混沌宫,前往天界。
在混沌和天界的分割处,他还是没有忍住回头下望了一眼。
目光所及,只能看见辉宏的混沌宫,再来不及多看一眼司樾的面孔。
如梦似幻的三百多年过去,当恒子?箫再度来到天界时,一切过往皆成泡影。
身处陌生地界,他的身边不再有可?依靠的朋友、师门,更没有师父,彻彻底底的孑然?一身。
和初来时不同?,这一次他不再前往九重天,那?小兵在一重天便停了下来。
他转身,立在天门外,对恒子?箫道,“从今日?起,你便看守此?门,无有谕令不得擅离。明白了么?”
他说话时端详着?恒子?箫的脸色。
和他们出?生在天界的仙族不同?,两个月前,这人还是一方世界里呼风唤雨的道祖,如今却只作一门卫,换作任何仙神都绝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
但恒子?箫面不改色,没有任何怒意。
他微微低头,对他道,“是,属下明白。”
这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对方一噎。
他再度上下打量恒子?箫,实在挑不出?错,最后冷着?脸道,“去换一身衣裳!天门守将穿得这样黑,往来的仙君看了都要觉得晦气。”
恒子?箫一顿,又顺从地应道,“是。”
他恍然?明白了那?日?媿姈给他新衣时欲言又止的表情,以及为何要嘱咐他穿上。
原来那?身靛蓝的窄袖劲装,正?是她为了他回天而准备。
天兵把恒子?箫带到后便走了。
天门通常要两名?守卫,但这里是第一重天,下面就是混沌界。
从这里经过的,除了一年一次的冥府差役外,几乎再不会有人。
恒子?箫换上了媿姈给他做的衣裳。
至此?以后,他守着?百年也难有人经过的天门,站在天界距离混沌最近的地方。
仅隔一层薄薄的云雾,他却始终不看见下方的混沌宫,目光所及,只有茫茫云海和自?己脚下的一方人影而已。
第164章
二十年后
“司君——司君——”
远远的, 文昭听见身后传来疾呼。
一听见这声音他便头疼,可若不理不睬地走开,又未免太不近人情?。
他只得硬着头皮停下, 等?远处那只小蜻蜓飞近。
“司君!”纱羊呼呼地喘着气, “我、我总算见到您了……”
“引善仙子, 你又有何事。”这话文昭实在不想问。
“当然还是子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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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君,天兵守将十年一考核,子箫一直恪守天规,自飞升以来未离岗过一日。”纱羊急急忙忙道, “上?一次您说没有空缺, 这一次我打听过了,一重天的司茶安、月木山都在招人,要是他不够格,那光翎仙子、蒲芳仙君座下也缺使?唤,再、再不然, 我们百花田也缺人啊。”
文昭司君揉了揉太阳穴,“百花田在六重天, 他如今不过是一重天的一门卫, 这一条你就不用想了。至于其他的, 我也不是一重天的督察, 天界各司其职——引善仙子, 天兵的事,哪归我管呢。”
“可、可我只认识您这一位神君了。”纱羊说着, 红了眼眶,低声道, “而且,是您要我把?他带上?天的……”
文昭无奈,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纱羊抬手,抹了抹眼睛,没有把?泪意?拭掉,反而愈勾出两分哭腔。
“我只觉得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司樾……”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在煌烀界当个风光无限的道祖呢。
文昭一叹,“天有天规,恒子箫的事,我实在爱莫能助。”
“那…呜,那让我下去看看他吧。”纱羊抽泣着,“求您了司君。”
“仙神串界,需要有公文批示,你…”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小蜻蜓,文昭不由得语塞。
他扶额,终是软了语气,妥协道,“好罢好罢,你去拟一文书?来,就说要去一重天林园考察,我想法儿给你批了就是。”
纱羊眨掉眼睫上?的泪珠,扑扇着翅膀欣喜道,“真的?”
文昭哭笑不得,“去吧,只这一回,没有下次了。”
“嗯!”纱羊连连点头,“谢谢司君!”
她办了批文,欢欣雀跃地往一重天去了。
看着纱羊扑扇扑扇的身影,文昭暗自叹息,一拂袖,继续往前行?去。
纱羊一路飞去了一重天西天门。
一重天的四道天门,只有南北二门会有冥界的差役、下界的仙神经过,东西二门常年无人,方圆数十里都少有人迹。
云端之上?,纱羊一眼看见那白石天门下立着一颀长清冷的身影。
他茕茕立着,二十年里几乎无一人经过他面前,只有背后的日月星光、往来的云烟与他作伴。
纱羊刚褪去的泪意?一下子又涌了上?来,烫得眼睛发红,鼻尖发酸。
“子箫——”她高呼大喊。
那身影猛地一颤,随即转头,看见了空中小小的身影。
四目相对,纱羊飞扑至恒子箫身前,想要打招呼,鼻腔喉舌却被咸湿的泪意?堵塞,除了哭以外,再说不出话来。
“师姐。”还是恒子箫先开了口,他愕然地看着纱羊,“您怎么?会到一重天来?”
“我、我求文昭司君来的。”纱羊胡乱擦脸,沙哑道,“你……”
她想问“你还好吗”,可谁都看得出来,恒子箫不好。
“我都好。”在她的停顿声里,恒子箫已然笑道。
纱羊愈加难受,“骗人……”
“我是说真的。”恒子箫笑道,“从前闭关,不也如此?么?。这里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会被俗事绊扰,且灵气比小世界浓郁十倍不止。在此?处修心,也算是天下修士的梦想了。”
纱羊一愣,“你、你当真如此?想?”
“师姐面前,我何必撒谎呢。”
“子箫……”纱羊又是欣慰又是酸楚,“你真是长大了。四重天内能像你这样平心静气、随遇而安的,恐怕也没有几人。”
恒子箫越是令她欣慰,也就越是令纱羊难过。
她陪他一路走来,抛却私下的情?分不说,恒子箫也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实在不该这样被雪藏。
纱羊悲从中来,抓住恒子箫的一根手指,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对不起?子箫,早知道是这样,我绝不会逼你成仙的。”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恒子箫刚刚飞升,资历固然低,派去守天门也不算不合常理。
但纱羊总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上?一个十年的考核,恒子箫并无过错,可职位依旧原封不动。
他的考核单被定为“无功”。
但一个守门的,还能立有什么?功?这不是存心刁难么?。
“师姐,别哭了。”恒子箫抬手,轻轻碰了碰纱羊的脑袋,“我并不委屈。”
只是冷清而已,这比恒子箫来天界前预想的情?况要好太多。
“可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纱羊抽噎道,“还有你师父……我以前天天催她引你成仙,她总是怠慢拖延。那时候我还和她生气,觉得她不要好,如今想来,她是不是一早就算到你飞升以后会是这个处境……”
“师姐……”
“你都飞升二十年了,天界有那么?多地方、那么?多神仙,你却从没去过、从没见过。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要是一直这样,那修得再好又如何,没人看见你,你就得一辈子待在这里。”
恒子箫劝慰道,“师姐,修行?是在修自己,做一守卫也好,当一方神君也罢,都是一样的。”
恒子箫拜师四百年,司樾未曾教过他一剑一式。
她不曾带他闯过秘境,不曾领他拜访高人,唯有一点,司樾身体力行?、一步一个脚印地带着他理解了这世间?事事皆可奉持,时时皆是修行?,在在皆得受用。
天地处处皆奥法,身处其间?,何愁不得自在法喜。
若连师父这样的人物都可以泰然自若地当一囚犯、做一走卒,他又有什么?是不能够的。
恒子箫并不向往玉鸾仙驾的上?仙神君,他宁愿站在这清静的天门下看清自己脚下的足印。
如此?,也姑且能体会一番师父在灵台里三千年时的心境了。
纱羊恹恹道,“话虽如此?,可总是委屈了你。”
“我不委屈。”恒子箫笑着,岔开了话题,“还没问过师姐,师姐这些年还好么??”
纱羊顿时有一肚子话要说。
“别提了,”她一抹脸上?的泪,“我回来以后,所有人和我说话,问的都是司樾、司樾、司樾!”
“司樾长什么?样、司樾平时做什么?、司樾是不是真的能把?天撕开……我简直成了她在天界的大使?,就没有一个人是只关心我的!”
“还有就是……”她慷慨激昂地骂了一通,随即声音又弱了下来,“天界没有人吃饭。我在煌烀界和你们吃了三百多年的饭,回来后还真有些不习惯。”
在煌烀界,每天早上?起?来就是烧饭、吃饭,收拾好后,要不了多久又要开始烧午饭、吃午饭,再要不了多久就又到了晚上?。
不用吃饭做饭后,纱羊忽然有些迷茫,总觉得一天的时间?变得十分漫长。
“在下面的时候盼着你成仙,你也争气,每隔几年就晋升一点,可到了天上?,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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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一样的日子,”纱羊目光微移,“虽然培育仙草仙花,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也有成就感,但种?得多了也就那样……总觉得没有在下面那么?有盼头了。”
她叹了口气,总结道,“不过天界嘛,本该清心寡欲的,是我自己定力不够,太过浮躁。”
她又问恒子箫,“你呢,来天界之前你不是去了混沌界么?,那里怎么?样?我还没有去过混沌呢,跟我讲讲吧?”
多年不见,纱羊丝毫未变,还是一样的活力四射,叽叽喳喳。
见她不再伤怀了,恒子箫便放了心。
他想了想,从师父带自己男扮女装去鸠山戏耍狄虎那里讲起?。
……
给纱羊批了文书?后,文昭司君继续赶路,前去谒见啻骊。
“老祖。”他拱手行?礼,神座之上?,啻骊问他:“那个小魔头如何了?”
“十分本分。”文昭答道。
啻骊挑眉,“哦?”
“这二十年来,他未曾离岗半步,就连怨言都没有过半句。”
啻骊讶然,“一步之外就是混沌,他竟如此?耐得住寂寞?”
文昭回道,“是。”
“这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啻骊双眉一皱。
她特?地让恒子箫随司樾去混沌待了两个月,恒子箫身为魔身,又是司樾一手带大的,自然对混沌更加向往。
他见识过了混沌界的好,回来后受到如此?冷遇,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竟还能恪守本心,不越天池一步。
啻骊摇头,感慨:“只怕是九天众神也未必有这样定力。”
文昭不敢接话。
啻骊叹息一声,“二十年了,再拖下去,混沌界很快就会重整旗鼓。文昭,你有何主意??”
文昭瞌眸,说出了那个啻骊心里早已拿定、却又不肯亲自说出口的主意?——
“他如此?沉得住气,那我们也只能激将了。”
啻骊一笑,“好,你看着办。”
她只道这五个字,文昭心中叹息不止,却又无可奈何。
诚然,司樾的确是一大祸患,三千多年那一场浩劫,幸存下来的仙神们无一不刻骨铭心。
啻骊不怕司樾卷土重来,有西方在,单单一个司樾还不至于覆灭天庭。
她怕的是,司樾关在那灵台里参透了天机,从此?引领混沌界走上?正?道,挤压仙神们的空间?、动摇仙神们的权柄。
神之所以为万物主宰,是因为他们顺应天道而行?。
数万年来,司樾是第?一个结束混沌混乱割据的人。
一统混沌的她,已给了天界致命的打击;若再洞察天道,领悟因果,从此?带领诸魔依照法则而行?,那神将非神,魔也将非魔。
从前的柳娴月,在混沌界设定律法、抚老护幼、推崇文字,已触摸到了一分天道之法。
混沌早有开智者,可妖魔生性孤僻自私,唯有柳娴月是将己智普惠天下的第?一人。
他死后,司樾便是这世间?最?大意?外,她一日不死,天界便一日不得安宁。
司樾自然不能被关在灵台里,她必须出来,必须如疯魔一般滥杀成性,如此?,仙神才有理由将她斩杀抹去。
望着文昭离去的身影,啻骊身后的箜篌斟酌道,“老祖,司君似乎并不情?愿……”
啻骊颔首,从座上?缓缓起?身,“这事换谁都不情?愿。”
箜篌扶着她,往殿后走去。
她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为司樾求情?。
“老祖,三千年的教训莫非还不足以让司樾畏惧么??”
啻骊一笑,“傻丫头啊……”
箜篌不懂。
无知无畏,知而有畏,天界怕的不是司樾无畏,而是她变得有畏。
一旦混沌界的恶魔有所畏惧,那混沌妖魔便离开智不远了……
啻骊脚步一顿,停在了浮石之上?。
她侧身望向天边霞云,目光远去,喃喃道,“那时候你还小,不曾经历过吧……”
“老祖是说天界和混沌的那一场恶战么??”
“不错。”啻骊摇头,“三千年了,即便是今日,回想起?来也叫人胆寒。”
她们眼前霞云如血,猩红刺目。
三千年前那一战,九重天上?下没有霞云,唯有遍地的残血。
第165章
残血伴流云, 沉沙没折戟,四?重天以下已沦为战乱的废墟。
十年前,混沌妖魔喊杀着冲上了云端,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于天界仙神而言, 漫长得没有边际。
一众仙神已被逼至五重天上, 这一战后,天界能否存续——无人知晓。
又?或许,这满目的血色、失去的四重天界,便?已是一场毁灭。
疮痍之上, 神王走下了神座。
八方?诸神、七十二武神并力合驱, 穷尽全?力划开了一道属于仙神的清明。
这一道清明,便?是混沌界第一极臣军师柳娴月的项上之顶。
混沌界有两颗心脏,一颗是万魔之首的司樾,另一颗,是为整个混沌界供血的柳娴月。
总有人是万魔之首, 但柳娴月却只有一个。
斩杀柳娴月,如同断军之粮草, 自根本上斩断了混沌界的未来。
“主君——主君!”
有断臂的斥候跌进帐中, 他仅剩的手?掌撑着地, 支起上身, 悲苦哀凉地望向主座上的女人, 皲裂的嘴唇磕碰着,半晌道出一句——
“柳先生……殁了……”
司樾瞳孔一缩, 下一刻,帐中已无她的身影。
余下众魔惊愕沉寂一片, 直到媿娋起身,大喊:“还愣着干什么!良璞、祝翎、破听留下, 双枫通知盲剑,其他人跟我走!”
他们晚到一步,原本处于西?部的魔兵营地空空荡荡。
往前数百里,才见战火的痕迹。
位于下界的边缘处,浮云之间,横尸遍野。
神王离去,自此处流下的鲜血渗过云层,滴落到三重天里。
天兵的甲胄、妖魔的兵器散落在云上,风云泣血,伏尸百万,哀鸿遍地。
驰目远眺,这片尸山血海之央残存了一棵焦木。
巨大的柳树撑在数万尸骸中央,不见柳条枝叶,只有半树被斩断的枯木而已。
媿姈媿娋领群魔停在了远处,那树下跪着司樾。
她低头抬手?,抚过粗砺的树皮。
残存的树上不止有刀剑的痕迹,还有雷霆劈过后的焦印。
它座立在战乱的中心。
倘若能复原它的枝条脉络,便?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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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这棵柳树正努力向外延伸枝干,直至被拦腰斩断的最后一刻,都极力将所有魔兵纳入自己的荫庇之下。
在司樾抚过之后,仅存的这半棵枯树也坚持不住。
枯柳轰然破散,化?作?星星点点的尘埃,飘散于这血色的风云中。
遮天蔽日的古树,到了只在地上留下了一截柔嫩的细枝。
它再没有庇荫天下的繁枝了,仅这最后一枝,留给?他效忠一生的主君、留给?他伴着长大的孩子?。
「传闻主君这双魔瞳有洞察前后十世之能,不若也给?我看?看?。」
「也不是百试百灵的。」
「奇怪……我看?得见你?下辈子?、下下辈子?,却看?不透你?这辈子?是怎么死的。」
「都说算天算地难算己,莫不是因为我此生为主君而死,所以才看?不出来?」
「太糟糕了,我居然会有要你?为我而死的一天……想到自己以后会如此无能,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哈哈、哈哈哈……真期待那一日啊。」
「可倘若,柳某为主君而死,倒也好过为复私仇而陨了。」
「为何??为族人复仇,难道不是你?毕生心愿么。」
「从前是。如今见过了这混沌的盛世之景,柳某又?怎么舍得临死最后一刻看?的都是天界那帮仙神的嘴脸呢。」
“啊——!”
司樾伏地,凄厉悲绝的嘶吼贯穿三重天界。
媿姈捂胸,被这悲鸣声震出一口鲜血。
她踉跄后退,直到被鬼芝撑住。
他们看?不清司樾的面色,可即便?是媿娋亦不敢向前半步。
良久,尸骸之中的司樾徐徐起身,她拾起那纤细的柳枝,反手?系在了发上。
咔啦一声珠响,红髅琲落于她手?中。
五指收紧,她死死握着那珠串。
云端之下,万缕魔气自混沌滚滚而来,源源不断穿过天层、涌入红髅琲中,被那一颗颗苍白的骷髅吞纳吸收。
四?野之内黑烟滚滚,无一处光明之隙。
自混沌诞生以来,地界上的一草一木、一妖一魄,一切魔气都沸腾翻涌,腾升凝聚于红髅琲中。
举界之邪气汇聚司樾一人掌中,她五指越收越紧,直至掌心被骷髅的棱角勒破,一注紫红色的魔血顺着红髅琲,润过半串凶煞的骷髅头,滴入被魔气染黑的云雾里。
神王划开的那一道清明,立即被数倍凶猛的黑烟血风反噬蒙上。
混沌占领四?重天花费了整整十年,而往上的四?重天界,在旦夕之间便?成为了无神之地。
……
“在看?什么?”
司樾从廊外回眸,看?向身旁的媿姈,随口回道,“看?看?天,看?看?云。”
媿姈顺着她方?才看?过的方?向望去,天边落日旁红云滚滚,夹杂两分紫意?。
“好烈的火烧云,”媿姈感慨道,“连我们这边都看?得这么清楚。”
司樾抚着后颈扭了扭脖子?,“我去过的一个小世界里,人类把这一时间称为逢魔之时——真不吉利啊。”
看?着这样红的天,偶尔会让她想起些?不吉利的往事。
媿姈掩唇而笑,“这话轮不到你?说。”
提到人类,媿姈又?是一叹,“也不知道子?箫过得还好么。”
司樾挑眉,“他又?不是你?儿子?,你?怎么老?提他?”
“他不是我儿子?,却是你?唯一的弟子?。”
媿姈偏头,头上的珠钗随之摇晃,折出温润的宝光。“你?在意?他,我自然也就在意?他。”
“我很在意?他吗?”司樾问。
媿姈笑了。
司樾耸肩,扭过头去。
她确实在意?。
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起身,“这么不吉利的时候谈论那小子?,一会儿就该有不吉利的事发生了。”
“司樾——!”
一声刺耳的喊叫从混沌宫外直传到宫内。
司樾倒吸一口凉气,小指抠了抠耳道,这声差点没给?她震聋了。
“主人,”空中落下一片红枫,继而化?形成女童,“主人,外面有一只从天界来的蜻蜓非要见您。”
司樾抬了抬下巴,“让她进来。”
“是。”红枫散去。
媿姈好奇,“你?什么时候又?认识天界的人了?”
“被迫认识的。”司樾道。
她们没等多久,很快红枫就领着一只满脸焦急的小蜻蜓到了廊上。
“司樾!司樾——”甫一见到司樾,纱羊立刻扑了过来,一头撞在她的下巴上。
“嗷!”司樾痛呼一声,捂着下巴,不必她问,纱羊就抓住她两侧的碎发,红着眼哭喊:“你?、你?快去救救子?箫!”
“你?先松手?。”司樾道,“头发在你?手?里,我很没有安全?感。”
纱羊根本不听,“这种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子?箫!子?箫他……闯祸了!”
“这位仙子?,还请稍安勿躁。”一旁的媿姈道,“还未请教,你?来混沌可有准许?”
纱羊一愣,别开眼,心虚道,“没有……我是偷偷下界的。”
司樾揉着下巴,笑道,“私自下界?旺财,你?胆子?见长,还真是阔别三日,叫我刮目相看?啊。”
这话却像戳中纱羊的痛处似的,她当即疾声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文昭司君住在九重天,他不下来,我又?上不去,写?信求他他也不回。除了下来找你?,我还有什么办法!”
“好好好,”见她急了,司樾点了点她的小脑袋,“那你?先找个房间睡一觉,要吃什么自己去厨房要。”
“我又?不是吃不起饭来投奔你?的穷亲戚!”纱羊怒道,“你?知道子?箫出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儿?”
“他被打入天牢了!”
司樾没有说话,媿姈却是一惊,“什么?”
纱羊抹着泪,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他不是会惹事的孩子?,天界让他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他都自得其乐,他已经够懂事了,可居然、居然还要受这样的苦……他招谁惹谁了……”
“慢慢儿说。”媿姈递了帕子?给?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自纱羊得到文昭的准许,去看?望过恒子?箫后,回来不过三天,便?听说了恒子?箫打入天牢的消息。
她急得到处查问,最后打探到了事情的始末。
“说是玟珽仙翁让他的坐骑带了一车好酒去一重天看?望旧友,天界内凡是经过天门,不论尊卑,必须要有公文批示。”
“那坐骑拿不出来,子?箫拦着他不让他进,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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